蘇文健
湖南詩人江湖海早在1983年就開始在《星星》《飛天》等刊物發(fā)表詩作,移居惠州后仍筆耕不輟,迄今出版了《疼痛》《喜劇》《插曲》《江湖海詩歌》《大后天星期八》等多部詩集,主編過多種詩歌民刊及詩歌選集(如《詩歌惠州》《珠三角詩人詩選》等),曾經(jīng)嘗試過民族鄉(xiāng)土詩、浪漫抒情詩、先鋒實驗詩、口語詩、唯美型愛情詩、紀實性新聞詩等等,他的勤奮寫作不僅為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而且為當下的詩歌探索提供了有益的嘗試。
閱讀江湖海的詩歌,有兩種聲音特別明晰,第一種是他對詩歌本身的發(fā)聲,第二種是他通過詩歌讓無聲的事物得以發(fā)聲。這兩種聲音的有效發(fā)出有賴于詩人對詩歌藝術(shù)本身的自覺追求。眾所周知,風聲、蟲叫、鳥鳴等等聲音是大自然賜予萬物特有的稟賦,是贈予人類的天籟之音。因其是天籟,這些聲音的發(fā)出才毫不做作,自然而然,讓聽者騷動的靈魂得以安靜或者舒緩。人與人之間的聲音,即言說與傾聽、沉默,在日常交往中再正常不過了。然而由于感官的衰退或權(quán)力的糾纏,會使得言說與傾聽的互動帶來某種阻隔,一些外力的強行插入,會很容易造成獨白、眾聲喧嘩、甚至噪音的蕪雜場景。人類世界中,外在不可知的力量無處不在,因此,聲音或者言說(詞語)從來都是糾纏在這種角斗的力量場域之中。在這個場域中,誰占據(jù)的地位顯要誰的聲音就最有力量,誰的詞語就最有威力。卑微弱者的聲音總是遭到來自顯要者的壓抑與遮蔽。一般來說,詩人通過詞語的發(fā)聲最能體現(xiàn)存在的人性力量,因為詩人作為大自然的歌者,可以直接傳達大自然的天籟之音。他以詞來傳達物的話語,讓人類與大自然進行一種有效的對話互動。然而,詩人的言說也往往會陷入一種困境之中?!把哉f的窘境,真正來說,即是靈魂窘境的表征;更進一步地說,是靈魂窘境的根源。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我們也許無法改變我們的生存處境,但我們至少能夠改造我們的語言。”①詩人通過改變語言(詞語)來改變世界,緩解靈魂的窘境。詩人一生注定與詞語進行不斷的較量,以此發(fā)出屬于自己的聲音,建構(gòu)自己的“聲音詩學(xué)”。因此,通過分析江湖海詩歌的聲音,可以為我們深入“聲音的詩學(xué)”提供重要的入思路徑。
詩人在詩歌里能夠獲取什么力量,或者說詩人能夠給詩歌注入哪些新的聲音,這與詩人的天分有莫大關(guān)系。然而,這種聲音的最終發(fā)出需要落實到詩人對詩歌的體認上,落實到詩人對詞與物關(guān)系的認識上。在江湖海的詩歌中,我們可以經(jīng)常聽到他對詩歌本身的發(fā)聲。
首先,詩歌能夠讓被囚禁的靈魂出來放風。面對困厄逼仄的日常生活,瑣碎單調(diào),在猶如地獄般的生活網(wǎng)狀中,正是詩歌能夠帶給人以精神的力量。如“如果我暫時還不能出獄/我只想在詩歌里給自己放風?!保ā督虒?dǎo)》)“你們必須來我詩里取暖/你們必須來我詩里逃難?!保ā额A(yù)言》)“那時我尚年少/被陌生的詩歌迎面撞中/以血和心臟救贖自身?!保ā蛾囃觥罚八紫忍拥揭粋€詞中/再逃到一句話中/最后逃到一首詩中?!保ā侗茈y》)“詩是通往高處的路徑/是開啟天堂門扉的神匙/……我要在一首詩中/給他們寬厚的救贖”。(《他們》)詩歌在詩人的眼里蘊藏著救贖的力量,它可以取暖,也可以讓人避難,更可以讓被囚禁的靈魂出來放風。因此,在《出口》中又這樣唱道:“我用詩歌造出一道門/作為隱秘的出口/我從那里反復(fù)逃往別處。”其他的聲音還在江湖海的不同詩歌中發(fā)出,比如《心中》對內(nèi)心細微聲音的傾聽與呼喚,我住在一個微小細節(jié)的內(nèi)部/聽見心律如枝的拔節(jié)與根的延展/這些都如你的神情與字體/打擊終生的力量如此平凡”;《秋風》對“曠世的音樂”般秋風的書寫,“滿坡秋風里曠世的音樂已經(jīng)奏響/這最后的火焰猶如盲目的淚水”;再比如《相逢》對言辭的信賴,“我潔白的言辭契入你不語的雙眸/迷途的淚水無法流回春天”,等等,我們均可以見出詩歌所具有的能量及其發(fā)聲的可能性與有效性。這種對詩歌發(fā)聲的思考,對江湖海而言,它是一種自覺的彰顯,詩人每說出一個詞就是對存在、對死亡最大的勝利。在外在物質(zhì)世界日益豐富而精神空間不斷被擠壓的時代里,人類的欲望不斷膨脹,感官逐漸衰退敗落,“詩歌何為”首先成為有疼痛感的詩人必須要追問的問題。在當下市場經(jīng)濟與大眾媒體的合圍之下,詩人的言說雖然已經(jīng)失去了遠古時代的天啟式的神力效應(yīng),但是在江湖??磥恚皇窃姼韬谋M了自身的力量,而是詩人怎樣讓詩歌在面對如此困境中如何有效地發(fā)聲,并把這份正能量傳遞下去。江湖海對詩歌懷有足夠的信心,相信詩歌的某種神力,相信它能夠給我們創(chuàng)造出另一個“美麗新世界”。在《獨弦》中,江湖海沉吟道:“我們一生,剩下詩歌/苦難的旗,只身孤旅/花朵已碎,永期癡情的眸子/照亮夜中的長路與墳碑?!豹毾覕嚅_,峰回路轉(zhuǎn),一夜歌聲抵達唐朝。而在《燈塔》中,江湖海更為集中地透露了他對詩歌的樂觀與期待:“我與海洋對視/聽見海洋喚我兄弟/詩歌令我成為另一座海洋/一個人不敬畏詩歌/他就不再有任何重量/我確信一句好詩/遠遠重于地球?!睋Q言之,對詩歌的敬畏,詩歌能夠讓人成為“另一座海洋”,成為有容乃大的大海,可以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受益一生無窮。后面的“我確信一句好詩/遠遠重于地球”。詩人在此也拋出了我們需要面對的一個問題,即一句什么樣的詩才配得上是“一句好詩”?詩歌具有沒有被耗盡的神力,然而,詩人怎樣才能夠?qū)⑵淠芰坑行п尫牛?/p>
其次,剔除外在的裹挾與綁架,讓詩歌回歸詩歌。對于此,我們會反問,難道詩歌不是詩歌本身,詩歌還是詩歌嗎?的確,詩歌由于其先鋒特性,經(jīng)常被綁架在不同的車輪上,被眾多外力裹挾前行。詩歌失去了自己本來的面目,成為任人隨意打扮的小姑娘,甚至面目全非。因此,讓詩歌回到詩歌本身的這種呼聲逐漸成為詩人內(nèi)心的自覺訴求,江湖海在《回歸》中清晰地表達了自己對詩歌的思考:“讓事物回歸自身/讓詞語回歸本義/讓大人說話/像孩子一樣真實/讓吞吞吐吐見鬼/讓拐彎抹角沒有市場/遠離無病呻吟/遠離矯揉造作/不要所有格/不要定語和狀語/不要過多的限制和修飾/讓詩歌回歸詩歌?!痹诮?磥?,詩歌有太多的定語和狀語,有太多的修飾與限制,在束手束腳中步履蹣跚,踉踉蹌蹌。大人的發(fā)聲總是隱藏著許多虛偽與修飾,詩歌的發(fā)聲應(yīng)該“像孩子一樣真實”,沒有吞吞吐吐,沒有拐彎抹角,遠離無病呻吟,遠離矯揉造作,讓事物回歸自身,讓詩歌回到詩歌。一首好詩或一句好詩,應(yīng)該是沒有浪費的動作和多余的部分的。江湖海對詩歌的這種疾病是清醒的,敏感的,更是自覺的。在《詞語》中,他認為隱喻隨處可見,新意與老調(diào)不斷重現(xiàn),病句烏云聚集,“語不驚,人休矣/詞不達意或因無意可達/但詞語遭反復(fù)污損/比殘舊的鈔票更加不堪”。在此,詞語的污損與耗盡也意味著詩歌的污損與耗盡。江湖海在其他詩歌中也表達了相類似的詩歌經(jīng)驗,比如:“內(nèi)心的書頁/可讀的文字越來越少/靜下來了,血流的聲音/咽喉中的鐐銬銹蝕/流失經(jīng)年/呼喊歸于喑啞。”(《安靜》)“詩篇如群鴉漸飛漸遠/似逃兵拖著黑色的尾巴。”(《救贖》)內(nèi)心的萎縮,想象力的缺乏,帶來不豐盈的詩歌,血流的聲音流失經(jīng)年,大聲呼喊也歸于暗啞沉默與無聲。外在世界的糾纏與內(nèi)心的枯干,這雙重的擠壓讓詩歌處在緊張的夾縫之中踽踽獨行,落敗到“似逃兵拖著黑色的尾巴”。然而,江湖海面對詩歌邊緣化的現(xiàn)實,并沒有灰心喪氣,而是努力融匯個人內(nèi)心的生存經(jīng)驗,以詞語的修辭來抵達事物存在的核心,觸及靈魂的疼痛。在《白鴉》中,江湖海發(fā)自內(nèi)心唱道:“我手持染病的詩歌/樸素言辭飄洋過海越行沼澤/最后的土地啊多么廣闊/極地的光芒啊汪洋恣肆//抵往深厚無涯的樂土/我九死一生永無居所/在潮濕的石上盤坐/終生聆聽暗啞的洪鐘/直到極光深埋斷足與失明的眼睛?!痹娙艘浴叭静〉脑姼琛迸c“樸素言辭”在現(xiàn)實中左奔右突,漂洋過海四處漂泊,為了抵達廣闊的土地與極地的光芒,雖九死而猶未悔,這種對詩歌的信仰與敬畏令人肅然起敬。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得以理解為什么江湖海在《石井》一詩中對自己的清晰體認:“歌手江湖海,是草中的王子”“歌手江湖海,依舊躺在山坡上/成為止水的河,并聽見你逃跑的跑聲?!?/p>
從江湖海對詩歌自身的認識與發(fā)聲,我們認為,詩歌已經(jīng)在江湖海的內(nèi)心中住了下來,變成了一種信仰,以至于詩人江湖海在詩歌中才能夠更好地感知自己,在詩歌中感受到“在家”的溫暖。
事實上,世間萬事萬物并不是都能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有的需要借助外在的力量發(fā)出自我的聲音,就像風需要風旗給其塑形,水需要瓶子給其形狀一樣;而有的雖然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但是一直處在被壓抑、被遮蔽的狀態(tài)中,始終陷在無聲的黑夜里,比如歷史的湮沒者與身份卑微者等等。江湖海的詩清晰地知道應(yīng)該以詩歌的名義讓沉默無聲的事物得以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騷動與靈魂的疼痛,這集中地體現(xiàn)了江湖海詩歌的“詩學(xué)正義”與詩歌寫作的倫理。
首先,沉默與說話的辯證關(guān)系。在常人看來,陶罐、甚至雄雞等是不會“說話”的,它們是沉默的代表,因為它不會發(fā)聲,或者發(fā)出的聲音沒有被人們多捕獲,因而常常被人們聽而不聞。然而,一旦當陶罐、雄雞“說話”,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的時候,它也就“衰老”了。比如江湖海的《陶罐》:“作為精巧的瓷器/如果已經(jīng)沉默千年/就不要再選擇說話/可喧囂的人聲里/瓷器看到,滿街滿村/攢動明哲保身的陶罐/它們里外沾染現(xiàn)世的浮塵/新鮮出爐,歪瓜裂棗/于喋喋不休中成為瓦礫/而仍止不住喧囂。”在《想起》中江湖海也表達了同樣的觀念,“想起瓷器/一直沉默/如果永遠沉默/終會成為傳世寶貝/它一開口/同時粉身碎骨?!弊鳛橐粋€沉默千年不能說話的陶罐,一旦選擇開口說話便會在喋喋不休的喧囂中失去自我,甚至“粉身碎骨”。其中的說話與沉默的辯證充滿諷刺的味道。在《雄雞》一詩中,詩人描寫“從來不知曉也從來把握不了/自己的命運”的雄雞,它通宵的啼唱發(fā)聲沒有改變自己的命運(“它沒能將自己扇到籠子外”),“早起的人依然早起/只有不聲不響的植物活下來”。驕傲啼唱的雄雞與不聲不響的植物,結(jié)果卻完全是不同的命運下場。
“說話”的事物得到如此下場,我們再來看看沉默”又是怎樣一番景象。在江湖??磥?,沉默不是不發(fā)聲、不說話,而是沉默本身就是最好的說話方式。比如《沉默》這樣寫道:“我將選擇沉默/真實的轉(zhuǎn)動默不出聲/如恒星太陽和行星地球/它們默契轉(zhuǎn)動,照耀和接納/又如魚蝦的血脈,以及/砂粒中的質(zhì)子中子/聲音彌漫無能的能力/不管啟動多少臺機器/啟動多少道嗓門/太陽和地球保持沉默?!睋Q言之,雖然太陽與地球“真實的轉(zhuǎn)動默不出聲”,但是這并沒有讓我們感覺到它們并不存在,此時無聲勝有聲,這或許是一種本性,但更多是一種人生的智慧。與這種“沉默”不同,《靜坐》則表達了不同的文化意義,比如一個人坐在屋里與坐在廣場內(nèi)容可能差不多,但是一群人呢,情況就可能不大一樣,“一塊石頭不說話/因為它無話可說/一頭牛不說話/因為它有話說不出/一個人不說話/可能他不想說,不能說,說不出。”很明顯,這種“沉默”不出聲的被迫的,有話不能說或說不出,“他們沒有地方說話”?!短摌?gòu)》描寫“沒有說謊的技巧”的樹與石頭,由“我清楚我正做著虛構(gòu)”進入到對“歷史是一部虛構(gòu)史”的領(lǐng)悟。對此,在《黑框》中又說:“我常想,其實歷史/從來就關(guān)在黑框/但它又不時從黑框中跳出/在時代中興風作浪。”這種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認識是至為深刻的。江湖海在其他詩歌如《叫獸》《安靜》等都表達了說話與沉默、文明與野蠻的沖突與緊張。整體而言,這種沉默與說話不僅是吊詭的歷史謊言,還是政治場域中的話語權(quán)力斗爭,是暴力與抗衡等較量角逐頡頏。也就是說,一個事物的發(fā)聲(說話)與沉默,不僅僅是自我本性的自由彰顯,更是社會文化政治的權(quán)力拉鋸表演。
其次,以詩歌為卑微的事物發(fā)聲。前面說到,處于底層或者地位卑微的人或事物經(jīng)常被處于被壓抑、被遮蔽的生存狀態(tài)。在眾聲喧嘩的聲浪里,他們微弱或者無聲的聲音,幾乎被那些處于高位顯要的說話者的聲音淹沒了。為此,一個有社會責任的詩人應(yīng)該以自己的詩歌為他們發(fā)聲,以此傳達他們內(nèi)心的情緒與個人心聲。對于此,江湖海的比較自覺的,他所提倡的“新聞詩”即是其中最好的表達,關(guān)于“新聞詩”,江湖海在詩集《喜劇》中的“關(guān)于這本詩集”中這樣說到:“新聞是短的暫文學(xué),詩歌可以是永久的新聞。新聞詩,新聞事件入詩,新聞人物入詩,新聞話題入詩。新聞詩,感應(yīng)時代呼吸,感知民族創(chuàng)傷,感受民眾疼痛。新聞詩,告別無病呻吟,告別詞句矯飾,告別粗制濫造。新聞詩,關(guān)注底層訴求,摒棄簡單重復(fù),力求突破創(chuàng)新。新聞詩,負責對待心靈,負責對待現(xiàn)實,負責對待歷史?!雹谶@個觀點與江湖海在前面說到的《回歸》詩中的詩學(xué)訴求是一致的。正是這樣的詩歌觀念,江湖海的詩歌較多地出現(xiàn)如小草(《小草》)、樹木(《樹葉》《樹下》等)、野花(《野花》《花草》《葵花》等)等矮?。ㄉ踔辽钤趬δ_)的植物形象,駿馬(《駿馬》)、羔羊(《羔羊》)、麻雀(《麻雀》)、蝴蝶(《蝴蝶》)、魚(《異魚》)、螞蟻(《憐憫》)、蟑螂(《蟑螂》)、蚊子(《蚊子》)等微小的動物角色,老人(《老人》)、小孩(《拾穗》《童話》《孩子》等)、女人(《美女》《美人》《少女》《她們》《瘋女》《名女》等)、民工(《浪人》《祖國》《同居》《街邊》《車禍》《黑洞》《狂躁》等)等社會弱勢或底層的人物形象。這些卑微的人與物,在詩歌中得到自己的發(fā)聲與表達,江湖海也以此使詩歌獲得了更高的價值與倫理高度。
暗傷與疼痛的詩寫體驗是江湖海詩歌的底色。在他筆下的小草常常會涌現(xiàn)出巨大的正能量,“小草把手探入土中/抓穩(wěn)大地/它松手,世界會失去平衡/它羞澀,低著頭,不說話/它在冬天說出火焰/它的頭嵌在空陸交界處/分隔大氣和地層/它被燒盡身子/手仍在土中/把大地緊緊抓牢。”螞蟻也常懷著一份憐憫之情,“他說出人是上帝的螞蟻/又是螞蟻的上帝”,螞蟻的辛勞與屈辱應(yīng)該得到加冕“王冠”的禮遇(東蕩子語)。《同居》寫到城市底層的男女混居,“看到真理們非法同居/生下另一些真理/看到大小真理在人間舉步維艱”的悲苦。江湖海的筆下更多的是那些社會的底層,他們需要發(fā)聲,抒發(fā)內(nèi)心的苦悶,比如被疾病困擾而自殺的阿蘭與何文新(《祖國》),兩位老人手拉手死于車禍的慘劇(《車禍》),跳樓事件(《飛人》),遭棄而沿街乞討的孕婦(《街邊》),男人抱緊妻子的雙雙自焚(狂躁)、城管與攤販的緊張關(guān)系(《佛珠》),以及《風暴》《黑框》《洪水》《很行》《地鐵》《斷橋》《殉情》《人證》《惠芳》《華華》《飛翔》等等,它們儼然一則則新聞消息一樣向讀者襲來,以詩歌的方式發(fā)出他們的聲音。事實上,在2008年汶川地震后20多天,江湖海便以詩人的敏銳與責任擔當迅速地主編出版了《震悼:祭奠汶川大地震遇難孩子》(香港銀河出版社2008年6月)這部祭奠汶川地震遇難者英靈的詩集,不僅讓詩歌為死者、為苦難重新發(fā)聲,而且給人贏得了尊嚴,給詩歌贏得了尊嚴。在對這些社會現(xiàn)象的書寫中,我們可以看到詩歌給人,尤其是給底層弱勢群體贏得了應(yīng)有的“尊嚴”,我們需要向他們“致敬”,而對江湖海詩歌中的“謙卑”“敬畏”態(tài)度與悲憫精神應(yīng)給予應(yīng)有的掌聲。誠如他的《致敬》所寫道:“所有實體都是天空的失去/心無一物,做一個虛懷的人/尤其不要取笑他/那個攀援光線的人/他比你我都更快抵達天堂/要向他鞠躬致敬/他沒有金錢和財物/還省略了美色和美景/他把光明還給光明/他把自己交給未來。”這儼然一個關(guān)于詩人的現(xiàn)代版寓言與象征,詩人就是那“攀援光線的人”,而這些詩歌,不僅見證了人類的苦難與困厄,而且讓平凡卑微的他們得以發(fā)聲,使讀者通過詩歌得以感受無聲的他們的心跳與內(nèi)心掙扎,以此豐富人類的生存經(jīng)驗,努力讓世界變得更加美好。
最后,指向與批判社會的丑陋與“惡聲”。在五四時期的魯迅深知國內(nèi)思想文化的貧弱而發(fā)出“別求新聲于異邦”的呼吁,而對于那些“惡聲”則提請人們?nèi)ステ扑钟小捌茞郝暋钡臄S地有聲之論。對于社會的“惡聲”與丑陋,對于人性的敗壞與淪落,不僅需要揭露它,還需要批判它。江湖海的詩歌正是在此維度上彰顯出其獨特的價值與意義,它不僅對詩歌與以詩歌為不能發(fā)聲的事物發(fā)聲,而且對于那些壓抑其他事物正常發(fā)聲的障礙即“惡聲”進行有力的揭露與批判。這種意識與訴求,不僅是江湖海詩歌觀念的體現(xiàn),而且也是他作為詩人的道德倫理思想的光芒映現(xiàn)。江湖海在《大師》中諷刺那些假才學(xué)與道貌岸然的所謂“大師”:“一個大師/站在講臺,居高臨下/他自覺神在發(fā)出聲音/講一朵花如何開放/又用另一個半天/講他如何聽到石頭歌唱/優(yōu)美動聽,神乎其神/一些簡單道理/他包裹多層,花里胡哨/一個簡單觀念/他給它穿衣戴帽/為了證明他是人道主義者/他說他給飛鳥擦過屁股。”這首詩對不食人間煙火、故作高深的“大師”進行入木三分的諷刺與揭露,讀來忍俊不禁,大快朵頤。對社會丑陋的揭露還有很多,如對排隊秩序反思與批判(《秩序》),對社會上的腐敗與道德淪喪的悲憤(《喜劇》)、對教育的沉思與批判(《教育》)等。江湖海是記者身份,對新聞界的陋疾有更深的感觸,在《鼠禍》《水坑》《要員》《對比》《記者》等中批判了當下新聞報紙的丑惡現(xiàn)象,它們對社會真正問題的盲視與不見,相反對那些無關(guān)痛癢的娛樂八卦大張旗鼓??傊鐣畛笙嘣谠娙说墓P下,往往以省凈的詩語出落,簡潔而深刻。
很明顯,江湖海對這些蕪雜紛繁的社會萬象的發(fā)現(xiàn)與捕捉,不僅得益于他那記者的眼睛,還得益于他作為詩人的敏感與對日常生活存在的詩性沉思。例如在《疑問》《聯(lián)想》《上網(wǎng)》等他對日常生活的深入思考,在《縫隙》《溝壑》《禁詞》《很行》等中對日常生活用語的妙用,還有《無聊》《陰謀》等對這些現(xiàn)象在我們?nèi)粘I钪兴究找姂T,但是這些生活習常經(jīng)過江湖海的詩性沉思,在他的詩歌中出現(xiàn),便瞬間獲得了不同的詩學(xué)意義。江湖海的詩歌從對說話與沉默的辯證、以詩歌為卑微的事物發(fā)聲與對社會丑陋、“惡聲”的破除批判,清晰地建構(gòu)了詩人的“詩性正義”與詩歌寫作的倫理向度。雖然江湖海的詩歌不標榜所謂的“底層寫作”的價值追求,但他有力地給人們呈現(xiàn)了社會中喜劇與悲劇混雜的種種人生世相,其意義在在體現(xiàn)了一個詩人對一個時代見證的歷史價值與詩學(xué)意義。
江湖海詩歌對詩歌自身的發(fā)聲與以詩歌讓無聲的事物得以發(fā)聲,都需要借助于詩歌外在的形式藝術(shù)來啟動與落實。有意味的形式能夠幫助聲源的有效發(fā)出與傳達。江湖海因其豐富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他有足夠的能力來開發(fā)詩歌的外在體式,使其發(fā)揮出想象不到的美學(xué)效果。
讀者乍一讀到江湖海的詩歌,或許得到最初的印象是:第一是大部分的詩歌標題(除了給俞心樵同名畫作的配詩外)均為二字短語,其中有偏正結(jié)構(gòu)的名詞,也有動詞、代詞,也有主謂結(jié)構(gòu)的二字短語等等,它們在視覺上造成一種強大的沖擊,讓人一下子喘不過氣來。第二是密集的十行詩體的實驗詩歌,尤其是《江湖海詩歌》這本詩集,且里面的大部分詩作后面都標有兩個日期,從中可以看出詩人對詩歌藝術(shù)的自覺與精益求精。對于第一個印象,江湖海詩歌的標題大部分為二字結(jié)構(gòu),這個問題見仁見智,我認為整齊劃一有失單調(diào)呆板與豐富性,容易讓人審美疲勞,雖然并不否認有些標題的合理性與精巧性。在此,我主要想談?wù)劷T姼柚械氖性婓w。
前面說到,江湖海后來的詩歌,尤其是收在《江湖海詩歌》這本集子里面的作品,詩作末尾幾乎都有兩個時間日期,也即說明江湖海對自己的詩歌懷有不滿,對詩歌藝術(shù)的追求沒有止境,這種精益求精的精神值得贊賞。江湖海對十行詩體的實驗是較為成功的。在十行的篇幅空間里容納詩人對社會現(xiàn)象、或者生活思考等的書寫,既要有詩歌藝術(shù)的韻味,比如語言與意象的營構(gòu),又要抵達思想意義的高度,比如對某現(xiàn)象的看法與揭示,這是一種有難度的寫作。如果詩人對生活事件沒有足夠的敏感與精巧的捕捉,對詩歌的語言與意象沒有嫻熟的運用,很難想象在這個小天地內(nèi)會營造出怎樣的一個藝術(shù)世界,這既體現(xiàn)了寫作的難度,也彰顯出詩人的才能。
江湖海對十行詩體的實驗,實實在在營造了一個瑰麗的詩歌藝術(shù)世界。這些十行詩體大多結(jié)構(gòu)巧妙,節(jié)奏緊湊,語言簡潔有力,并通過特殊意象與語言的跳躍性跨越,發(fā)揮出四兩撥千斤的藝術(shù)張力,往往給讀者帶來意想不到的審美效果。收在《江湖海詩歌》中的詩全部是十行詩體,在此限于篇幅有限,我們不能也沒有必要將其逐一分析。2007年詩人俞心樵在惠州創(chuàng)作了40幅油畫,江湖海近距離欣賞這批作品后,靈感大發(fā)而一口氣配作了40首與油畫同名的詩作,這40首詩歌均為只有十四行的自由詩,后來畫作與詩作于同年年底以《惠風樵跡:俞心樵惠州行記》為題在香港銀河出版社出版。在此,我們僅以其中的《高原1號》這首詩與修改后的《高原》進行比較分析來體認江湖海對十行詩體實驗的詩學(xué)效果。我們先看這兩首詩歌:
到目前為止,我派出的大風/已經(jīng)把壞人全部清掃/可是好人,怎么也都不見了蹤影/藍天,白云,以及積雪/喬木,灌木,以及小草/還有,比淺草更低的河流/如此層次分明的風景/才構(gòu)成嚴格意義上的高原/追求高遠的雄鷹與大鵬/固守高遠的日月星辰/它們當然也是高原的組成部分/好人呢,他們飛得更高更遠/他們增高了高原的高度與寬度/ 他們使壯美的高原更加壯美(原詩題為《高原1 號》)
大風已將壞人清掃/可好人,也不見了蹤影/藍天,白云,積雪/喬木,灌木,小草/還有比淺草更低的河流/構(gòu)成層次分明的高原/鷹與大鵬,日月星辰/也是高原的家庭成員/它們增加高原的高度與寬度/使壯美的高原更加壯美(修改后的直接題為《高原》)
通過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除了題目變化外,首先是十四行到十行詩外在形式的變化。其次是修改后的《高原》刪去了多余的定語與修飾語以及一些連接介詞、代詞,比如刪去了“全部”“怎么也都”“以及”“當然也是”等等,刪去了對鷹或日月星辰修飾的幾個形容詞如“高遠的”“雄”“大”等,在整體效果上,修改后的詩歌在語言上更為簡潔有力,直抵事物的內(nèi)核,蘊藏著出人意料的審美效果。再次是修改前后版本在句式上的變化,《高原1號》的“到目前為止,我派出的大風/已經(jīng)把壞人全部清掃”變成《高原》的“大風已將壞人清掃”;《高原1號》的“如此層次分明的風景/才構(gòu)成嚴格意義上的高原”修改為《高原》“構(gòu)成層次分明的高原”等,由原來的兩行縮減為修改后的一行,即一行容納了修改前兩行詩的內(nèi)容,但是其中的意象與原意并沒有發(fā)生變化。由于刪去了中間的關(guān)系連接,意象顯得更為跳脫凸顯,反而更見出詩歌語言的純凈與灑脫,更彰顯出詩人的自信與自覺。這些修改背后的詩學(xué)原則正是江湖海在《回歸》這首詩中透露的詩歌信念,即去除拐彎抹角,遠離無病呻吟,遠離矯揉造作,不要所有格,不要定語和狀語,不要過多的限制好修飾,讓詩歌回歸詩歌。江湖海對配作的40首十四行的詩歌修改為十行詩體的形式,大體上是成功的。比如《叫獸》《精靈》《陽光》《燈塔》《廢墟》《故宮》《海濱》《葵花》等等,不僅讓人深切感受到詩歌語言及其節(jié)奏的神力,而且讓人對十行詩體散發(fā)的魅力產(chǎn)生向往。雖然江湖海詩歌的聲音并不都是來自于十行詩體,但從十行詩體的發(fā)出的詩歌聲音更加洪亮、強勁有力,具有某種穿透現(xiàn)實的威力。
毋庸置疑,江湖海對十行詩體的實驗大部分都是較為成功的詩作,但也因其不無刻意為之,難免會有刻板或斧鑿的痕跡,以及受到“十行”這死數(shù)字的限制而進行刻意的湊數(shù)等。然而,瑕不掩瑜,江湖海對這種詩體的實驗與嘗試應(yīng)該值得肯定與鼓勵,他為現(xiàn)代漢詩在形式與美學(xué)上的探求提供了另一種可能,為后來的詩歌寫作做出了新的探索。江湖海現(xiàn)在正處于寫作的壯年,且常常滿懷激情,勇于探索現(xiàn)代漢詩的寫作道路。他的詩歌藝術(shù)探索還走在發(fā)展的道路上,處在未完成的狀態(tài),這對江湖海來說是一種新的可能向度,對我們讀者,也是一種期盼與期待。誠如其《等待》所言:
我說過我仍在被孕育/我正等待著自己的出生
注釋:
①張閎:《聲音的詩學(xué)》,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4頁。
②江湖海:《喜劇》,銀河出版社2007年版,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