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 鴻
娘起床的時候,雪還在下。金狗在夢里聽到了雪片在空中飛舞的嚓嚓聲。鄰家的公雞開始叫頭遍。娘起床的聲音如一只老鼠在墻角散步,輕輕從床上坐起、穿上棉襖,掀開被子將雙腳移到床外,穿上棉褲后雙腳在地上找著了鞋子。綢緞般的雪塊將星星擋在禹山后面的柏樹林里,娘身輕如燕躡手躡腳如一個老練的小偷。三歲的銀狗在床上翻了一個身,嘴里發(fā)出老鼠啃床腳一樣的磨牙聲。娘站住不動,等銀狗翻身換了一種姿勢后發(fā)出均勻細微的鼾聲,才踮著腳尖走進灶屋。
天很黑,娘不點油燈,娘煮早飯時從來不點油燈。娘閉著眼睛吸了一口氣然后睜開,窗戶上便有了一絲白光。娘看清了水缸的位置,水缸上蓋著一個木蓋,木蓋上面倒扣著一只木水瓢。娘從水缸里舀起一瓢涼水倒在木頭臉盆架上的搪瓷洗臉盆里,從架子上取下毛巾洗臉。水涼如堰塘里鋒利的冰塊扎進娘雙手開裂的冰口里。土墻的窗戶上的白光又亮了一些,鄰家的雞開始叫第二遍。家里的雞圈里已經(jīng)好久沒有雞了,雞屎都已經(jīng)被隊里的計分員王老三用鏟子刮得如隊里的曬壩一樣干凈平整。娘從水缸邊的紅苕籃子里撿出五根洗好的紅苕,從案板上拿過菜刀,將紅苕放在左手掌心,右手準確地宰著紅苕,刀口砍入紅苕后再將刀一扭,紅苕裂出一塊。娘宰出的紅苕大小均勻如一塊塊煮熟的肥肉,用水淘后撈進鐵鍋里,加了水又從柜子里抓了一把米丟進去,然后蓋了蓋,坐到灶門前摸索到一盒火柴,從旁邊抓起一把扎成小把的茅草,悉悉索索劃燃火柴,火苗點燃了茅草照亮了娘的臉。
爹在堂屋的門背后收拾出門的工具,將一頂麻色的狗皮帽戴在頭上。爹臉色白得如一盞節(jié)能燈泡將門后的陰影照亮,一只看風水專用的暗黃色羅盤被爹放進一只土黃色的布口袋。鄰家的雞開始叫第三遍,爹坐在門前的石階上,伸手在衣服口袋里摸索著什么。
娘將點燃的茅草塞進灶堂,煙子飄出灶屋飄上秀才灣的天空。銀狗將頭頂?shù)浇鸸费?。金狗睜開眼睛,聽到了門背后影子行走的茲茲聲和禹山上雪片融化的習習聲,看到了禹山上雪和雨同時落在一座長滿茅草的土堆上濺起一層薄薄的水霧。金狗將弟弟銀狗的頭挪開,將手伸出被子,讓手臂起了一層密密的雞皮疙瘩。
娘煮好早飯,窗戶上照進的白光已經(jīng)讓她把屋里看得清清楚楚。娘坐在灶前聽著銀狗的呼嚕聲,看著灶堂的慢慢熄滅的余火,覺得身上不再寒冷。娘回到睡房,在床邊站了一會,用一種平靜而親切的聲音說: “金狗、銀狗,起來吃早飯了。”
風在門外盤旋,屋頂上的瓦片在風中跳躍發(fā)出鈴鐺般的脆響。一只老鼠在床下撒過晨尿后,用一種歡快的語調(diào)向洞里的同胞報告外面沒有危險,當然也沒有可以吃的東西。
金狗和銀狗在床上沒有反應,娘又喚了一聲: “金狗、銀狗,起來吃早飯了。”
金狗將手縮回被窩,一邊揉眼睛一邊從床上坐起。金狗起床帶起了被子,銀狗又翻一個身將背擠向金狗的腿。娘掀開被子伸手抓住銀狗的肩膀搖動: “銀狗,起來吃早飯了!吃過早飯今天打揚塵,敬灶神,中午咱們煮肉稀飯。”
閉著眼睛的銀狗被娘從床上拉起,任娘給自己穿棉襖棉褲然后坐在床邊讓娘穿襪子和棉鞋。娘從耳鍋里舀出熱水,先給銀狗洗臉然后將毛巾交給金狗自己去洗。金狗捏著毛巾走到臉盆邊,雪融化的聲音再次傳進他的耳朵,生了凍瘡的手浸在溫水里癢癢的很舒服如一只綿羊在臉上蹭。家里那只綿羊已經(jīng)被計分員牽走了,綿羊走出院子時還回過頭咩咩地叫了三聲。
娘走在青石板官道上,官道通往柳鎮(zhèn),柳鎮(zhèn)再通往哪里娘不知道,娘覺得柳鎮(zhèn)通往哪里與她無關,只要不是通往地獄,就是一條陽關大道。娘去柳鎮(zhèn)買敬灶神的香燭紙錢。青杠樹林間一只狐貍在給娘眨著眼睛,一條冬眠的菜花蛇在洞里伸著懶腰,蛇尾將幾只蛇蛋掃得在凍土上滾來滾去。娘走上三岔路口,聽到遠方的一盞油燈正茲茲地吸油禹山上的雪正咕嚕地融化,看到自己腦后長出了一塊丑陋的窮骨頭。
爹娶娘過門的時候是個陰天,細雨將娘的頭發(fā)和頭發(fā)上的塑料花撒滿了均勻光亮的水珠。娘打著油紙傘,可雨還是飄到她頭上和水紅色襯衣上。爹也打著傘,接親的和送親的,有的戴著草帽有的戴著斗笠還有的光著頭。爹眼里塞滿了憂郁,臉上沒有一點新婚的喜悅。讓吹嗩吶的吹鼓手拚了吃奶的力氣在雨中邊走邊吹大海航行靠舵手公社是個紅太陽社員都是向陽花??墒怯赀€是沒停,爹將油紙傘收起,對著霧濛濛的天空,大聲地罵了一句: “我操!”
五嬸提著黑布包袱站在路上如一個慈祥的幽靈,娘與幽靈狹路相逢。五嬸說,看起來這個天要晴了,王司令和楊木匠都說,天晴了就過來接人,你到底打算嫁給誰?娘感覺腿上灌了鉛一樣沉重,如面臨重大歷史難題一般在青石板上徘徊。娘不言。五嬸說,今天敬灶,你問下灶神吧,下午我過來聽你回話。
娘從柳鎮(zhèn)回來時,手里提著一只天籃布口袋,口袋是娘家的陪嫁,上面繡著鴛鴦戲水。此時口袋里裝著兩刀火紙錢,兩對蠟,兩炷香一斤散裝的芝麻糖、一塊刀頭肉,還有一瓶散裝的紅苕白干,紙錢和香蠟一共兩份,一份燒給灶神,一份燒給席瑞公。娘想,芝麻糖敬過神以后就分給金狗和銀狗,刀頭肉煮成肉稀飯讓娃們吃頓飽飯,白干就送給五嬸吧。炊煙在風中相互糾纏,空氣中彌漫著新鮮的柏樹枝椏的清香,娘感覺有些迷醉,似乎已經(jīng)將口袋里的老白干喝進肚子里,腦后的窮骨頭發(fā)生了筍子拔節(jié)的脆響。
娘將一把掃把綁在一根長竹竿上,然后從家里找出兩頂草帽兩件舊衣服。一件套在自己棉襖外面,一件套在金狗身上,衣服下擺剛掃到金狗膝蓋,娘將一頂草帽扣在金狗頭上,說:“光腦袋打揚塵莫望!”
銀狗被娘驅趕到屋外如驅趕著一只鄰家的夜貓。銀狗在院子里抓住一只小老鼠,捏著尾巴倒提著掄成一個虛擬的橢圓,然后將已經(jīng)暈過去的老鼠拋到金狗腳邊。
娘戴著草帽舉著被竹竿加長了的掃把,掃著屋頂脊梁上瓦上墻角上的蜘蛛網(wǎng),掃著蜘蛛與老鼠撒的尿拉的屎。金狗被指揮著用一張張塑料布遮蓋屋里的水缸、灶臺、紅苕籃子還有墻上的灶神牌位。娘小心地揮動手里的竹竿,眼神專注如面對圣殿里莊嚴的佛祖。
爹跪在大隊禮堂的主席臺上,雙手舉著,鼻孔與額頭一起流著血如兩條細長的蟲子。爹的左手半握,拇指指甲扣在中指節(jié)上如掐算著自己的前世今生。
屋頂?shù)牧镣弑荒镉瞄L掃把擦亮,灶門上方梁上和櫞子上的揚塵如春天柳樹結出的穗子,被高粱掃把掃得紛紛揚起如一場漫天黑雪。如一只巨大的黑天鵝的羽毛將金狗草帽上覆了厚厚一層。娘又將家里的柜子、桌子、灶臺、案板上全部擦了一遍,讓濕潤的桌面反射著栗黃色的光??粗淮驋哌^的屋子,娘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從批斗會主席臺下來,爹抬頭看了看云層后面灰白的太陽確認了時辰,便邁開大步走向自己一生最后的目的地。爹聽到身后娘追來而加快了腳步,爹用袖口擦了額頭和鼻孔下的血跡,又用另一只袖口擦著臉上的汗?jié)n。爹看著即將靠近禹山的太陽,腦子里豁然開朗,覺得世界一片明亮,心中涌起一陣陣溫暖。
娘在鍋里燒水,打起一盆熱水給金狗銀狗洗頭洗臉。又打了一盆給兄弟兩洗手洗腳,從衣柜里找出干凈的深藍色衣服,換下兄弟倆棉襖外套著的灰白色衣服,將換下的衣服用熱水泡在盆里。娘將買回來的刀頭肉洗凈放入鐵鍋,加水、加鹽蓋上蓋子,讓金狗在灶前燒火,自己去自留地拔蘿卜。
娘從地里回來時與爹打個照面,爹不言,只兩眼望著娘。娘手里提著兩根如玉石般飽滿透明的白蘿卜,蘿卜的一頭長著翡翠般碧綠的櫻。娘的手凍得通紅,裂開的口子里漫著即將流出又永遠流不出的血。
“等下敬了灶神就先讓你吃!”娘一邊說一邊用手抹著蘿卜上黃色粘稠的泥巴。
“今年敬灶就由金狗敬吧!”爹的聲音如從天外的石縫中流出。
銀狗站在鍋臺邊,看樣子吃到肉前不打算離開。鍋里的水開了,刀頭豬肉香味隨著白色水汽從木鍋蓋周圍溢出,銀狗眼睛盯著鍋蓋,口水順著嘴角流到下巴再流到剛換的干凈衣服上。
金狗對弟說,咱娘要嫁人了!銀狗專注地盯著鍋蓋,對金狗的話充耳不聞。金狗又說了一遍: “咱娘要嫁人了!” “嫁她的哇!”銀狗不耐煩的回答。
爹走進院子,在堂屋的門檻上坐了片刻,又走進灶屋。金狗將一把柴塞進灶堂,抬眼看見爹在水缸邊用木瓢舀水喝。爹喝水的樣子很貪婪,似乎從沙漠里歸來的駱駝,一口氣將瓦缸里的水無聲地喝下去一半,然后張開嘴對金狗說著什么。金狗叫,爸!爹沒有反應,銀狗依然目不轉睛的盯著鍋蓋。爸回來了!金狗從灶門口站起,拉著銀狗的手從灶邊走向爹,爹走進了睡屋!銀狗甩開金狗的手,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娘將堂屋正中的大方桌子再次擦了一遍,從灶屋里恭敬地請出了灶神牌位,安放在桌子上。娘將一根大紅薯削成一個圓球,然后將圓球破為兩塊反扣在桌上,用油燈將一對蠟燭點燃,插在紅薯半球上,又將三根香點燃插在另一半紅薯上,端出煮了五分熟的刀頭肉和鎮(zhèn)上買的老白干芝麻糖一起放在桌子上。然后將一刀紙錢遞給金狗,推了推金狗的后背。
“去吧,你爹說了,今年就由你敬灶神了!”
金狗按著娘的指令,接過紙錢到桌上點燃幾張拿回來放在堂屋中心的地上,又將手里的紙錢一張張撕開投入火中,紙錢的火焰讓金狗感到一股春天般的溫暖,眼里有了想流眼淚的感覺。雙膝跪地,一叩頭,爹說,過了年你就要上學了!二叩頭,爹被娘追趕著向結冰的堰塘沖刺,爹奔跑著如一只慌不擇路的野豬如一只開弓的箭,在冬月的陽光里顯得義無反顧。三叩頭,油菜花開在蜜蜂群中,空氣中彌漫著蜂蜜悶人的甜味。
金狗不停地將額頭敲擊地面如同敲擊一面破鼓,直到衣領被什么力量從地上提了起來,回過頭娘正松開抓住他衣領的手。銀狗站在娘身邊,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桌上的豬肉與芝麻糖。
娘將桌上的肉、糖、酒收進繡花布口袋,又裝進了一把煙葉,領著金狗、銀狗走出院子走向去禹山的路。金狗端著碗,碗里裝著四方形的刀頭肉,透亮的肉皮隨著禹山上吹來的風一顫一顫。金狗看到爹走在前面,背微微躬著如肩上抬著一頂沉重的花轎,腳步細碎而安靜地領著全家走在灑滿霜塊鐵線草地瓜藤上的田坎上。被剪過枝條的桑樹向天空伸出干枯的手,一只黑色的麻雀在樹枝上跳躍。
放寒假的王前進、張紅軍在收集路邊的殘雪打雪仗。其實金狗覺得已經(jīng)沒有什么雪仗好打了,雪已經(jīng)化了,抓起來的雪里面都是水和枯草,捏一把就散,可是王前進和張紅軍在堰坎上打得有滋有味笑聲不斷如過年一般。
雪停了,天還是陰著。走在前面的爹已經(jīng)不知去向。金狗端著碗如捧著一盞油燈,生怕被風吹熄。銀狗穿著去年就穿在自己腳上的抱雞母高幫棉鞋,頭上戴著去年就戴在自己頭上的棉帽子,兩邊的棉耳朵蓋住了紅得透明的肉耳朵。一只手被娘牽著,另一只手握著一根干枯的桑條,一邊走一邊拍打著田坎上不肯低頭的狗尾巴草舉著的穗。娘挽著繡花布口袋,方口布鞋將草上的霜踩得吱呀叫喚。金狗已經(jīng)記不清青石板官道的岔路哪一條通往柳鎮(zhèn)哪一條通往跟著爹去過的學校,學校雖然只有三間土墻瓦房,里面卻傳來整齊卻聽不清楚的歌聲。爹說,明年你也該讀書了,明年就知道土墻瓦房里唱的是什么歌了。
爹在堰塘里拍打著浮在水面上的冰塊如一條剝了皮的狗熊,嘴里啊—傲—的叫聲驚得堰坎邊成排的桉樹枝上的雪片嗶嘩地落下。娘站在岸邊,踮起腳尖做出準備跳水的動作。爹用奧—噢—聲阻止了她的動作:
“看—在—孩—子—面—上—”
娘的腳步在一座半人高的土堆前停下,土堆上長著兩叢茅草三窩狗尾巴草,茅草上長著扎人的小針,狗尾巴草得意地舉著一只草穗。爹坐在土堆上面,在茅草和狗尾巴草叢中卷著葉子煙。娘將刀頭肉、芝麻糖、老白干在土堆前一字擺好,一邊擺一邊說,吃吧,狗娃他爹,你吃了孩子們才能吃!然后點燃蠟燭點燃香點燃紙錢,拉著金狗銀狗兩兄弟面對土堆跪下。
娘雙手按在地上,額頭叩向被雪浸濕的泥土。金狗銀狗也學娘的樣子將額頭放在溫暖的地上。娘直起上身,用右手理了理額前的劉海順便擦了粘在額頭上的泥土,然后又將額頭叩向地面,喉嚨里發(fā)出如泉水一般的嘀咕聲,今后我就不能再給你叩頭了,今后就讓孩子們給你叩頭吧!
金狗在額頭叩向地面時,感到禹山在旋轉,柏樹與松樹旋轉成橫著,一只螞蟻從燃燒的火堆中逃出,被金狗的額頭壓進泥土里又和泥土一起粘到額頭上,螞蟻焦急地從粘土中掙脫,順著金狗的額頭爬進了他的頭發(fā)里。
娘再次直起上身,繼續(xù)對著土堆嘀咕,為了孩子,我聽你的,改嫁。是嫁給王司令還是楊木匠,我沒有主意。你是端公是算命子,為別人算了一輩子的命,現(xiàn)在你幫我拿個主意吧。
娘的聲音似乎從顱腔深處發(fā)出,只有自己一個人聽得見。娘的眼里流出了淚水,開始用手背揉眼睛,揉過之后再也看不到流過淚的痕跡。金狗和銀狗從地上站起,娘還跪在地上看著跳躍的火堆,等待著爹在火光中給她一點明示或暗示。爹在火光中飲著老白干啃著刀頭肉,嘴角流出明亮的油汁。火苗在風中跳躍、起舞,發(fā)出動人的歡笑聲,娘失望地嘆息一聲從土堆前站起。一口白酒喝下去,爹抹著嘴角,抬起頭,似乎看到了隔著火光兄弟倆的眼神。
娘將蘿卜與刀頭肉切成細小的方顆一起倒進鍋里,用飯勺攪動著蘿卜與肉料在鍋里翻卷。煮肉稀飯吃肉稀飯是她長期以來對兄弟倆的承諾。大米、黃豆、蘿卜追逐著肉粒在鍋里歡呼跳躍,銀狗乖乖地如老僧入定一般立在灶后,眼神專注、鼻涕與口水安靜地掛著。金狗坐在灶門口,塞進一把茅草后便將兩只手伸在灶門口烤,火光照著金狗同樣安靜的臉,照著如紅蘿卜般長短粗細不一的十根指頭。
揚塵掃了,衣服換了,灶神敬了,墳上了,肉稀飯煮熟了滿屋子飄香。銀狗聽話地坐到桌子邊的高板凳上等著娘端飯過來,金狗在鍋邊接過碗便開始喝,嘴被燙得不停地喳喳。坐到桌子上去吃,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娘說。
雪停了,雨又開始下。冬日下雨感覺很溫暖,金狗感到灑在臉上手上的雨水留有秋天的余溫,不像缸里的井水藏著鋒利的刀子。雨下在院子里細密而均勻,激不起一朵水花,屋檐上的水也成不了線,一滴一滴的砸在街沿下的青石板上,還是沒有水花。午飯過后娘開始在木盆里洗衣服,銀狗穿著衣服鉆進被窩里睡覺,金狗一個人順著院子外面的小路漫無目地游蕩。
禹山在雨幕后面,青杠樹葉在地上安靜地沐浴,被鐮刀砍過的茅草樁頂著水珠,似乎在歌唱孕育著明年的新芽。金狗抬起頭,雨片迎面涌來,快速而無聲地灑在臉上,絲絲涼意鉆進心里。金狗八歲了還沒上學,但金狗什么都知道。六歲的時候就向爹學會了看云識天氣,七歲的時候已經(jīng)能在夏夜的天空認出北斗、太白、紫薇、天煞,找得到金木水火土星。金狗喜歡晴天,喜歡晴天的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感覺。金狗又希望天永遠不要晴起來,永遠這樣陰沉地下雨下雪。雖然雪停了是雨,雨歇了下雪,但水氣已經(jīng)開始上升,西北邊的天空正在被風擦亮。金狗已經(jīng)看到了陰云后面躍躍欲試的太陽,天要晴了!
陰雨天不娶,雪雨天不嫁。陰天嫁娶要晦氣一輩子。爹在雨天娶了娘,娶過來后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爹對娘說,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就嫁給我的兄弟楊木匠。如果你改嫁,一定要選一個上好的晴天。
金狗和爹一起走在田坎上,田里的谷子低垂著頭如被批斗的四類分子,暗地里釋放著等待煮成熟飯的生米的誘人的香氣。爹牽著金狗走進學校,恭敬地說,我來給娃報名。年輕的工宣隊長說,席友金不能上學。工宣隊長身穿黃軍裝戴紅五星紅領章扎黃皮帶讓金狗感到十分威武,說話斬釘截鐵如視死如歸的李玉和。爹說,我娃已經(jīng)七歲了!隊長說,七十歲了也不行!這是無產(chǎn)階級的學校。金狗看到爹挺直的腰如被一根弦拉著開始彎曲,眉毛如被霜打了的韭菜慢慢垂下。
爹牽著金狗找到王司令,王司令,咱們是鄉(xiāng)親,低頭不見抬頭見,求你讓我的娃上學。王司令站在大隊禮堂門口,身后是幾十個戴紅袖章的造反隊員,每一個都很熟悉又都讓爹感到陌生。爹說完后就感到手腳無措如光著屁股。爹掏出葉子煙想給司令敬一袋,王司令已經(jīng)從軍裝里摸出飛馬牌紙煙,旁邊的造反隊員立即劃著洋火為他點燃。王司令深深地吸了一口,說,無產(chǎn)階級的學校絕不允許地富反壞分子進門。但是如果席義孝你能說服你老婆劉蘭草改嫁革命群眾,子女也可以按革命群眾子女對待。
金狗站在學??涌油萃莸牟賵錾峡粗徏业膹埣t軍、王前進、劉躍進走進教室如志愿軍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爹松開金狗的手往回走,金狗跟著爹的影子,走得如兩只被灌了啞藥的狗一般無聲無息。爹說,天煞星西沖,地煞星南下。爹躬著腰抬著頭如背負千斤重擔爬山如脖子上吊著石磨抬轎。
爹走到正在灶門口燒火的娘旁邊說,你改嫁吧!娘被灶門里冒出的一股濃煙嗆得直咳嗽,抬起臉望著爹,你說什么?
你改嫁吧。爹又說了一遍,改嫁了好讓孩子上學!
娘終于聽清了爹的話,止住了咳嗽: “席義孝,你是不是瘋了!要我改嫁,除非你死了!”
爹想,死也許是個辦法。人死如燈滅,老婆改嫁理所當然兒子上學順理成章。爹抓住王司令的黃軍帽用力一拉,帽子抓在手中,王司令卻倒進冬水田里,激起一圈帶著黑泥的水花。爹被麻繩綁著押上大隊禮堂的主席臺,爹呼吸均勻臉色平靜如看透世事的高人。打倒四類分子黑端公席義孝!在震耳欲聾的打倒聲中,爹半閉著雙眼掐算著自己的陽壽準確數(shù),算出了自己死的時間和地點。
娘用力搓揉著木盆里的衣服如揉著一盆面團,皂角抹了又抹,刷子刷了又刷,唰-唰-唰-,冷水上冒著熱氣,娘額上沁著汗珠。五嬸說,嫁給王司令兄弟倆不僅可以上學,而且今后再也不怕別人欺侮,只是,只是他以前老婆就是被他打跑了的。楊木匠呢三代都是貧農(nóng)當了幾十年木匠,有錢,對人也好,只是,只是怕要是得罪了王司令,今后的日子也不好過。娘說,五嬸你幫我拿個主意吧。五嬸說,這主意我可不敢替你拿。
王司令站在青石板路中間,金狗感到前面立著一只饑餓而兇狠的藏獒。金狗伸手抓住銀狗的手轉身往回走。王司令沒有撲向他們,只將聲音拋了過來,狗娃,你們叫我一聲爹,我就讓你們上學。
金狗踩著田坎上的積雪,雪下有冰,冰下有青苔,青苔下有冬眠的螞蟻。細雨還在飄灑,可是金狗知道明天,或者后天,云就要散了,雪就要化了,天就要晴了!娘就要嫁人了!
銀狗說,娘嫁了,哪個給我煮早飯?金狗說,我給你煮。銀狗又說,哪個給我穿衣服?金狗說,我給你穿。
金狗一個人在堰塘邊如一個沉思的老者。一場雪將秀才灣的每一處屋頂、每一壟小麥與油菜、每一條田坎兩邊的枯草覆上白色的夢幻與遐想。隨后的一場雨又將這種美麗的裝飾揭開,露出這個冬天的衰敗、丑陋、悲切與毫無想象的陰暗。無論雨還是雪,天幕都同樣厚重如大隊養(yǎng)豬場巨大的木鍋蓋。金狗感到自己被大鍋蓋壓在鍋里安然地被煮著熬著燉著。
張紅軍說,你媽嫁了人,你和銀狗就是孤兒了。金狗說,我不是孤兒,你才是孤兒。王前進說,你媽嫁人了,今后你跟我們一起上學吧。
爹將頭伸出水面,看見金狗和銀狗在院子里玩抓特務,銀狗的棉褲上破了一條口,露出黃色的棉花,金狗的棉鞋上敷著一泡雞屎的黃斑。爹聲音里帶著水珠,嫁了,讓孩子上學!娘喊,狗娃爹等等我!爹說,別—別讓孩子成孤兒!
娘說,我嫁了你們才能上學。金狗說,我不上學。娘說,你都七歲了,人家王前進都上二年級了。金狗說,我不去。娘說,你要爭口氣,不要讓你爹白死了。
金狗腳踢著堰塘邊的積雪,努力想找出爹跳水的腳印,可是殘雪下面只有一根被凍死的蚯蚓。金狗用力扔出一塊帶雪的石頭,石頭在堰塘冰面上跳躍翻滾:
“我——操——!”
金狗在黃昏的時候走進院子,娘已經(jīng)將衣服洗完正抬頭看天,似乎要找一塊沒有水分的晴朗的天空晾曬洗好的衣服。
金狗走到娘身邊說,天就要晴了,娘你嫁吧!
三個月后。陽光和煦,蝴蝶在田邊飛舞,蜜蜂在油菜花上跳躍。銀狗問,哥,咱爹到哪去了?金狗說,咱爹出遠門了。咱爹什么時候回來?等你長大了,咱爹就回來了。銀狗又問,哥,咱娘到哪兒去了?咱娘嫁人了。咱娘什么時候回來?不回來了。銀狗說,哥,我要吃肉稀飯。
三十年后。在父親席義孝的墳前,面對即將豎起的花崗石墓碑,禹河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席友銀對省農(nóng)業(yè)廳副廳長席友金說:
“哥,把咱娘的名字也刻上吧!”
“刻上吧?!毕呀鹫f。
“咱娘叫什么名字呢?”席友銀問。
“劉蘭草。蘭花的蘭,茅草的草?!毕呀鹫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