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
曾有一家刊物要我用最簡單的詞語表達對現(xiàn)代詩的價值確認標準,我給出了“精神重力與個人詞源”。這是一個彼此相關(guān)的并列連接詞,其中的兩個維度,很難說孰輕孰重。我以為,對成功的現(xiàn)代詩而言,詩歌外在的成規(guī)或“儀軌”,還不是決定性的,決定性的是那種表達現(xiàn)代人對生存的特殊感受力的特殊語言。這意味著現(xiàn)代詩的意味和表達其意味的話語方式,是同步發(fā)生、彼此選擇、彼此發(fā)現(xiàn)、彼此照亮的。優(yōu)秀的現(xiàn)代詩,不僅是特殊的修辭技藝,也是詩人試圖揭示和命名生存、歷史、生命、文化中的噬心困境,所產(chǎn)生的“精神重力”。而且,這種“精神重力”體現(xiàn)在現(xiàn)代詩中,也并非類聚化的“代言人”式表達,而是來自于詩人個體生命體驗所浸潤的“個人詞源”。在現(xiàn)代社會,先鋒詩歌要為捍衛(wèi)個人心靈感受的價值而申辯,詩人雖然要處理個人經(jīng)驗中的公共性,但更專注于公共經(jīng)驗中個人的特殊性。詩人尋求個人化的語言,個人化的書寫、命名能力,常常將公共化的語詞變?yōu)閭€人“發(fā)明”般的新詞,像是汲于“個人詞源”的深井。
同時堅持這兩個維度,有助于我們在新的歷史語境下如何衡估“詩與真”的關(guān)系問題。在此,“精神重力”和“個人詞源”,是在對話關(guān)系中展開的兩個相互激發(fā)、相互平衡、相互吸引——簡言之,是“相互贈予”的因素。對現(xiàn)代詩而言,缺乏“個人詞源”的“精神重力”,時常會淪為空泛的見證式表態(tài);而沒有“精神重力”在其中的“個人詞源”,則常常淪為微不足道的私語化美文“遣興”。正是成功的個人心靈詞源,贈予精神重力以藝術(shù)的尊嚴;而精神重力,則贈予個人心靈詞源以具體歷史生存語境中的分量。
與此相應,我以為,對現(xiàn)代詩學的價值衡估,也同樣需要兼及“精神重力與個人詞源”。這樣,才能使得詩學文本不僅僅是對對象的闡釋,同時還能發(fā)揮其介入當下復雜寫作語境,乃至更開闊的具體歷史語境的活力和有效性。本著這種愿望,我很認同耿占春的詩歌理論與批評。在我眼里,他就是極少數(shù)擁有“精神重力與個人詞源”的詩人批評家。“詩學”,在耿占春這里,不僅是對具體詩歌文本的闡釋和批評,更是他釋放個人化歷史想象力,與世界、與語言深度相遇的方式。
在我印象中,1980年代,耿占春的詩學基本是圣言—隱喻系譜;而1990年代以來,他的批評方法經(jīng)歷了一個較大的調(diào)整和轉(zhuǎn)變。正是這種調(diào)整和轉(zhuǎn)變,使他得以打破詩學的某種“幽閉”狀態(tài),重置詩學的具體歷史及文化位置,更新甚至是清除了種種沉悶乏味的專業(yè)套語,在很大程度上帶動了詩學理論界批評方法的轉(zhuǎn)型。
在《近年詩歌批評的困境和可能前景》一文中,我曾將耿占春等人的批評方法,稱之為“歷史—修辭學的綜合批評”。他的個人化詩學,既是一種特殊的認知世界的“思想方法”,也是他的創(chuàng)造性“寫作”。這個詩論家,不但為我們提供了別有天地的識見、感悟,同時還帶來了個人化詩學修辭的活力和快樂。
在相當長的時期里,詩歌批評家或是單一地貼近社會學和文化闡釋,或是專注于文體形式研究,或是印象式地表達自己的審美感受。這些批評文本各有佳境,但也有明顯的缺陷——它們?nèi)藶榈貙F(xiàn)代詩的意義闡釋和形式研究割裂,硬性地使之“各自為陣”了。前面談到,現(xiàn)代詩是“表達現(xiàn)代人對生存的特殊感受力的特殊語言”,這決定了其“功能”與“本體”是同步呈現(xiàn)的。緣此,詩學話語應該樹立“舞蹈與舞者不能分開”(葉芝語)的意識,積極尋求真正有效地“兼治”或“打通”二者的方式,避免“分而治之”帶來的缺失。如果說,前些年采取“分治”是為了使詩歌批評更走向“內(nèi)部”,有一定專業(yè)推進力的話,那么今天依然如此,則就有明顯的保守性了。
詩歌于社會、歷史、文化、性別、階級、少數(shù)族裔,如此等等大有關(guān)系,其文體修辭形式也是詩歌之為詩歌的本體依據(jù)。在有效的詩學批評中,它們均不可或缺。我們不能顧此失彼或非此即彼,而應有能力將之扭結(jié)一體做出綜合批評。說到底,真正有活力的詩歌批評,探討的應是綜合性的事關(guān)具體歷史語境下先鋒詩“寫作”諸方面的問題。而要對“寫作”這個關(guān)聯(lián)域廣闊的概念進行綜合考察,則需要樹立“形式就是恰當?shù)剡_到了目的的內(nèi)容”,即本體與功能不再硬性割裂的、求實的理念。圍繞綜合性的當下詩歌“寫作”問題,筆者明顯感到上述詩歌批評,將本體與意義做“二分法”的處理,或依賴于某種單一的批評“范式”進行批評寫作,是乏力的,至少是不順手或不夠用的。如何將詩歌的外部研究和內(nèi)部研究有效地打通,就成為需要我們考慮的重要問題。
我看到,耿占春的詩學理論與批評,就成功地實踐著從單一化的批評模式中跳出,探尋一種“歷史—修辭學的綜合批評”的方式。他的詩學話語,采取了較為明顯的“知識僭越”或曰跨界的策略,逾出專門化的“學科知識體制”,開啟歷史哲學視野乃至社會學視野,將歷史話語、社會學話語、哲學話語,融通到詩學話語中,為現(xiàn)代詩的意識背景做出了深層次的透視,把詩歌清晰地顯現(xiàn)在具體的歷史語境之中。
與此相應,他的詩人論,也同樣打破以往詩歌批評內(nèi)在的制度性局限,在對詩人個體審美話語的分析中,自覺地引入歷史話語分析的維度,實踐一種以話語的歷史生成為重心,同步激活歷史文化闡釋和文體修辭闡釋的新的綜合批評模式。他自覺地將對個體詩人的闡釋,納入較為開闊和縱深的社會歷史和詩學的對話關(guān)系中,體現(xiàn)了微觀研究中的宏觀視野。他注重從對詩歌話語的修辭學、文體形式的分析中發(fā)現(xiàn)“癥候”,將之引入某種社會文化視野,透視出詩的困境和可能性,揭示出其歷史的、文化的壓力。使詩學話語能對社會歷史和修辭學的雙重視野作出回應,把對詩歌的文體意識、修辭特性的細讀辨析,同步融滲到歷史話語的建構(gòu)中,這或許就是耿占春的想法。
一
限于篇幅,筆者主要以耿占春近年出版的詩學著作《失去象征的世界》為例,分析其詩學話語的特性。我以為,在這部書中,他采取了一種姑且稱之為“歷史—修辭學的綜合批評”的方法,從而有效地將歷史話語和文體修辭研究統(tǒng)一起來。
此書以“象征”作為切入點和敘事對象,知識考古式地回溯其古老出身、發(fā)展,并特別揭示了它在現(xiàn)代社會的變形記。如所周知,象征,可以是指一種局部修辭方式,一種文本的結(jié)構(gòu)方式,一個流派,一種整體的文學觀念;但它同時也是指一種思維方式,一種存在方式,乃至一種與對超驗的“神秘之力”的感應息息相關(guān)的靈魂信仰。在這部著作里,耿占春沒有簡化問題,討巧地擇其一點論述,而是綜合地論述了象征的發(fā)生學、效果歷史,語言本體構(gòu)成和歷史文化心理功能。象征,因其往往是作為一個文化想象共同體的溝通單位,就恰當?shù)爻蔀樽髡咴谠姼栉谋竞途唧w歷史語境、文化語境、社會場域之間,復雜盤詰、穿逐的通道。
耿占春富于洞見地揭示出,“象征”的存在、變化與消失過程,不僅是詩歌審美修辭學范疇內(nèi)的變化,同時更表征著人類社會、文化和生存境遇的變化。換言之,“象征”的改寫,也意味著人類對自身歷史意識、文化、生存意義的改寫。
在“歷史—修辭學的綜合批評”視野中,論者指出,前現(xiàn)代社會的“公共象征”(包括原型象征)的形成,與一個文化共同體(也是想象共同體)的共同視域有關(guān)。那時,人對生存與生命的感受性,既受惠、又受制于公共的象征圖式。我猜想,如果在上世紀80年代,耿占春一定會對“失去象征的世界”表達更多的感傷。因為那時的他(或者說那時青春期心意相投的“我們”),還是個圣言,包括與之相應的“美文”的傾聽/領(lǐng)悟者,希望世界(首先是詩歌)按照“應然”而非“實際”的樣子運行。那么在經(jīng)歷了意識形態(tài)、歷史文化、語言構(gòu)成、乃至世風的劇烈震蕩變異后,他已經(jīng)收獲了更成熟、更具韌度的精神敏識力和承載力。依托這個精神背景,在論述“象征”的前世今生時,他指出,其實沒有在時間和歷史語境的流動之外的永恒“象征”。從一定的角度看,象征圖式是一種特殊的意識形態(tài)。不只是意義尋找象征,象征也完成著意義的建構(gòu)。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會對此前的象征框架進行解域乃至清除。就像意識形態(tài)一樣,象征圖式也可能是對現(xiàn)實的歪曲與神秘化?!霸谧诮毯透锩南笳鲗嵺`中,當人們把象征圖式奉為真理而不是可改變的知識、可錯的實踐,并變成權(quán)力的強制儀式時,神圣的意義沖動就會變成‘惡的象征’。”①我以為,這不僅是學理意義上深刻的語言批判,更有生存、生命意義上真切的骨肉沉痛之感。宗教,包括種種一元論、獨斷論真理,在人類認識自己的道路上,既帶來過啟示、安慰,又伴隨著種種先驗的虛幻觀念和火刑柱;而現(xiàn)代歷史中的革命象征主義,最終也墮落為瞞和騙的意識形態(tài)。這些歷史的語用學分析表明,象征實踐既可成為意義的建構(gòu),也可能促成一種“惡的象征沖動”。
傳統(tǒng)的公共象征話語的遜位(不無道理,也不無悵惘地),帶來了20世紀以來“個人象征”(或是“私人隱喻”)在現(xiàn)代詩中的大面積出現(xiàn)。從縱深的歷史語境看。論者指出,這絕不僅是追求詩歌趣味的“陌生化”嬗替,而是與文化想象共同體的破裂有關(guān)。在“共識”破裂的現(xiàn)代,孤獨個體尋求個人內(nèi)在性,遂瓦解了整體話語(包括整體象征話語)。個人象征,是人與自我的對話。個人象征試圖“追求沉默事物的內(nèi)在性”,追求差異語言和曖昧言語所暗示的潛在現(xiàn)象的內(nèi)在性。這種個體詩學話語的曖昧性,源于現(xiàn)代人的多重內(nèi)在糾葛,及其在社會歷史中地位的虛無飄渺、瞬息性和無告感。
值得注意的是,擺脫傳統(tǒng)象征圖式或文化共同體原型的詩歌寫作,看起來似乎是自由了,其實更難了。它要求詩人擁有個人更強大的精神背景,更豐富深入的閱世,更貨真價實的語言才能。只有這些要素同時到場,才能成就不凡的現(xiàn)代詩歌。所以,僅從狹義的語言修辭學角度去理解并實踐個人隱喻、個人象征,并不能保證你寫出可信賴的優(yōu)秀的詩歌。個人象征—隱喻的現(xiàn)代詩,如果寫得成功,就會以個人話語方式,酣暢淋漓地表達出未知的個體生命體驗之晦澀角隅的“褶子”,以及個人對母語內(nèi)在奧秘和可能性的激活?!艾F(xiàn)代詩人是一種艱辛的勞作者:他們從來都沒有對‘語言背后’的存在的信靠,語言的意義沒有被信托給一個終極的意義之源。對他們來說,語言文字的象征系統(tǒng)早就解體了。他們的修辭煉句,都是獨自維系人類生活與意義領(lǐng)域的懸念。他們是沒有確定信仰的煉金士,其詩作是沒有神秘的語言煉金術(shù)?!雹?/p>
耿占春沒有忘記指出,有一些詩人,甚至某些“著名詩人”,天賦不錯,但其實也沒有建構(gòu)可持續(xù)精進的、強大的精神背景,沒有豐富深入的閱世和反思,日益自我封閉,其詩歌寫作顯得偏失、枯澀。某些詩歌,壘疊的隱喻看似目迷五色,隱藏得很深,事實上是一種缺乏謎的“秘密”。某類隱喻語言,能指繁麗縱橫,使人很難區(qū)分意義過于深奧還是處于空乏狀態(tài)。缺失了秘密的字謎,產(chǎn)生了或許混合著啟示的感悟和茫然不安的閱讀,它昭示著話語自我指涉這個語言本體論新神話的危機。
在對詩歌話語的精敏分析中,耿占春既關(guān)注著象征與存在世界的聯(lián)系,象征的消失所帶來的“問題”的轉(zhuǎn)移,也不無肯定、甚至是辯護式地關(guān)注著現(xiàn)代社會里詩人對微弱的象征意義的尋求。1990年代以來,中國詩歌雖然持續(xù)經(jīng)歷著“象征的失去”,但人們“失去的并非全部意義領(lǐng)域,也不是意義的全部內(nèi)涵,失去的主要是集體的神話、傳說、信仰和象征,失去的或開始變得模糊不清的是關(guān)于意義的集體象征圖式,而非個人的感受力”。③耿占春指出,這正是當代詩歌寫作的意義之所在。在公共話語中可說的意義,畢竟與微觀的個人體驗的意義頗有差異。這正是詩歌寫作能夠在一個意識形態(tài)霸權(quán)和工具理性稱王稱霸的社會環(huán)境里,捍衛(wèi)個人存在感的根據(jù)。在這個歷史的意義虛無化的時刻,操縱著集體的生存模式的那種意義圖式已經(jīng)消失,個人的體驗與感受力成了瞬間性意義的生成與幸存之地。以感性形式存在的意義、以詩學方式表達的意義,不是公共語言所能表達,意義亦非公共性的存在物。當然,意義的個人化并不等于狹隘的“私人化”,盡管其詩學表達具有私密性,卻無疑存在于人們的共通感之中。
耿占春這樣命名這樣的詩——“細節(jié)的主題化”,它“提供了一種不脫離偶然語境及其細節(jié)世界的意義感知形態(tài)”。我以為,與種種無謂的“詩歌何為”的跨世紀性的詩學焦慮爭辯相比,耿占春這個命名真正稱得上是有效的發(fā)明。他敏銳地揭示出一種瞬間的意義形態(tài),一種個人化的、不可復制的生命感知的意義和價值。他發(fā)現(xiàn)了因為詩歌所處的總體語境已經(jīng)失去了產(chǎn)生共識的意義框架,一首詩就需要在自身呈現(xiàn)一種意義參照,換言之,它是臨時的、偶然情境的意義模式。
對我來說,耿占春的這一命名,有充分的說服力和啟示性:一首詩既是一種偶然的經(jīng)驗境遇中的意義感知,也是一種力圖顯現(xiàn)使意義得以被感知的微弱的框架。對這類使“細節(jié)主題化”(轉(zhuǎn)喻,敘述性成分增強)的創(chuàng)造力形態(tài),耿占春指出了其“祛魅”美學的特性,以及可能的創(chuàng)造力與困境的并存。就其可能具有的創(chuàng)造力而言,是使詩歌借助“轉(zhuǎn)喻”喚醒個人化的具體經(jīng)驗,并使詩歌坦率、輕捷、真切;而令人憂慮的困境是,如果表達一味地失去分寸,就會讓“‘現(xiàn)成品’帶來對審美主觀性的暫?!?。所以,從根本上說,詩歌修辭基礎(chǔ)的變化,不是單一的審美修辭話語問題,更來自于詩人對“主體移心化”后的具體歷史語境的感受。在對象征修辭的不同態(tài)度背后,是人的生存境遇的衍變。
耿占春既在為詩歌“個體化的感知力”申辯,但又有足夠分量的對歷史語境復雜性的分析、敞開,我以為,這就叫將歷史視野和修辭學進行了如鹽融水的綜合考量,從而有效地聯(lián)接起了修辭學分析和歷史話語分析,文體學批評和文學社會學批評,體現(xiàn)了宏觀歷史洞察中的微觀專業(yè)化視角。批評家不是在“排場”地展示自己案頭盈尺的相關(guān)“知識”,而是使論述充滿具體歷史語境中的緊張感和摩擦力,和對詩歌寫作內(nèi)部問題的有效打開。
面對當代詩歌變動不居的情勢,耿占春的批評成功地把文體學的、感受性的、表象的語用學,融滲到歷史話語、歷史修辭的語用學。經(jīng)由對幾位差異性很大的當代詩人如王小妮、昌耀、臧棣、沈葦、蕭開愚等的個案分析,他揭示出詩歌“修辭”的變化或改寫,也意味著人對自身歷史意識、文化、生存意義的改寫。在耿占春筆下,詩人話語方式的變化既是個人化文體修辭的,也是具體歷史文化的,既是詩人思想幽秘的糾葛狀態(tài)的體現(xiàn),也是時代文化矛盾經(jīng)由修辭學的顯形——在修辭的背后是主體的精神處境。
耿占春的詩學,始終保持著對具體歷史語境和詩歌語言/文體問題的雙重關(guān)注,使詩論寫作兼容具體歷史語境的真實性和詩學問題的專業(yè)性,從而對歷史生存、文化、生命、文體、語言(包括宏觀和微觀的修辭技藝),進行了扭結(jié)一體的處理。他的批評文本,既不是單一地專注于詮釋詩歌母題與理念,避免了社會學的粗放和簡化;也不是單維地專注于從本體修辭學的角度探尋其詩歌話語的審美特性,避免了把詩歌文本從歷史語境中抽離,使之“美文”化、風格技藝化;而是能將它們相互融滲,共時游走。這樣,他的詩歌批評就有效地聯(lián)接起修辭學分析和歷史話語分析,文體學批評和文學社會學批評,體現(xiàn)出宏觀歷史洞察中的微觀專業(yè)化自覺。在他自覺而有力的歷史文化批評和修辭學批評的融會中,增強了批評話語介入當下創(chuàng)作的活力和有效性,并對即將來臨的歷史—審美修辭話語的可能性,給予了“話語想象”“話語召喚”的積極參與。
基于這樣的特性,耿占春的話語成為能夠引誘經(jīng)驗讀者不斷讀下去的“實踐—反思的個體詩學”。
二
羅蘭·巴爾特在《批評與真實》一書中揭示過一個有趣的事實,即如今許多有效的批評家也成了“作家”。這個說法可能會使那些所謂“學院派”理論家蹙額,但若是換一種表述,就會看到它骨子里的真確性。按照巴爾特的說法,“作家”不應以他所書寫的文類為特征,而只應以某種“言語的自覺性”為特征,他體驗到語言的深度,而不只是它的工具性或美感。以前,批評與創(chuàng)作是被一個古板的神話隔離了,而今天的作家與批評家處于同樣纏繞——也很可能是歡愉——的寫作環(huán)境中,挖掘著同一個對象:語言。
我很認同巴爾特的說法,相信耿占春也一樣(還要加上本雅明、巴赫金等人)。因為這種意識不僅會影響到理論批評話語的表面的修辭效果,而且還注定會激發(fā)出批評家更開闊、敏銳、陌生化的思考,異樣的書寫歡愉和情感經(jīng)驗的沖撞力。文學理論批評,特別是詩學理論批評,不僅僅要做到“達意”,同時其本身也應作為一種揭示生存和語言奧秘的創(chuàng)造性的“寫作”。
作為“文學性個人”,在挖掘語言的過程中,耿占春的詩學充分享受著創(chuàng)造性寫作的歡樂。我感到,在他那里,詩學語言被發(fā)展、提升成一種體大思深,而又能飽滿鮮潤的語言。這種似乎可稱為“雜語忻合無間地穿逐”的話語,既是追求主體書寫的歡愉,同時也是為了在整體上增強對詩歌創(chuàng)造活動直入腠理的發(fā)言能力,并有力地回應了我們社會生活中的豐富復雜的體驗狀況、知識狀況和語言狀況。
由于以往的詩歌批評同時缺少文體特性和話語活力,以及批評文本的寄生特征,使文學批評像一種二流的事業(yè),因此耿占春說,希望自己的寫作不是一種謹守學科分類的寫作,而是一種越界的寫作。這并不意味著批評的不嚴肅、不科學,越界的寫作,意味著批評家可以動用一切手段、一切話語類型來考察人的經(jīng)驗,社會學的、人類學的、政治的或心理的等等,敘事、分析、描述,甚至詠嘆,文學意味著語言下的自由,就像我們的內(nèi)心感受與思考不會受學科的束縛一樣。耿占春這樣表達了自己對詩歌批評的理解:“當代詩歌批評既是對應于詩歌文本的一種闡釋性文體,亦是一種關(guān)于感性、感受力、經(jīng)驗世界與語言表達的論述。詩歌批評是一種批評主體與詩歌文本之間關(guān)于意義與理解的話語實踐,一種通過非交流性話語進行言外之意的交流形式。一種夠格的闡釋與批評寫作,將成為它所闡釋文本的擴展了的語境。源于詩歌批評最深刻的理論動機,與其說它有著某種學科化的意圖,不如說它更具有僭越學科界限的沖動:保持著‘寫作’與‘研究’的話語張力,‘感受’與‘認知’之間的非確定性平衡,創(chuàng)造出‘批評文體’的修辭探索與學術(shù)規(guī)則之間的對抗性活力?!雹?/p>
作為與耿占春相交相知30年的老朋友,我一直以為,不限于詩學,耿占春其實擁有多方面的話語才能。也可以說,在語言表達方式的豐富性上,他是具有“異秉”的。有他優(yōu)秀的詩歌、散文、隨筆、回憶錄寫作為證。只不過他選擇了詩歌理論與批評,作為自己主要的言說方式而已。而正是上述異秉,決定了對他而言,“文類”的界限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與語言的至切關(guān)系,是能夠用個人化的語言,來充分表達自己對生存、生命、自然、歷史、文化的感受與思考。而要想將身體和精神,做出渾融一體的表達,采用“詩學”的話語方式,對他來說,才是最順手,也最有趣的。因為廣義的詩學話語,既需要有纖敏的個人感受,又需要深度的思考;既有對闡釋對象的認知,又有個人想象力翱翔的天地;既使用銳利的判斷,又容留了事物神秘的不確定性。
耿占春的批評,已經(jīng)找到了一種使經(jīng)驗可以被富于質(zhì)感地、鮮活如初地感受到的語言。他最見本領(lǐng)的地方是,能夠在感覺、想象、認知、分析的平行維度中,快意地共時游走。比如,他這樣談王小妮:“她觀察,傾訴,‘懺悔’,內(nèi)省,盡管都極為節(jié)制,因為她不想把所謂的‘懺悔’式的自我,‘升華’為一種自我的優(yōu)越地位,她并不想建構(gòu)一種暗含本質(zhì)立場的道德主體,無論是社會倫理主體還是個人道德主體,這是她在描寫中所自覺規(guī)避的。她之所以描述苦難的人與事是因為這些事物仍然是她自覺到的境遇,這些事物構(gòu)成了她的傳記經(jīng)驗,或構(gòu)成了傳記式自我的內(nèi)在性,就像她對陽光的矚目一樣,構(gòu)成了自我對世界的真實在場的一部分?!彼勱伴Γ骸瓣伴Φ脑姼枰灿凶约旱哪g(shù),他的話語體現(xiàn)出一種微弱的知覺(細微知覺)的幽暗光線,就像一種神秘的啟蒙時刻,從古老而從未有過的異教箴言中分泌而出?!雹菰谶@樣的批評話語中,感受力、想象力、洞察力,彼此借重,更精準地深入了對象,它們帶來的閱讀效果,既開啟心智,還令人沉醉徜徉。我想,對真正有寫作才能的人來說,詩學話語是多維度的自由話語。占春選擇詩學作為他主要的寫作類型,正是得其所哉。在這里,他才得以將自己的精神質(zhì)地、靈魂隱私、修辭才能連根拖出,并使經(jīng)驗讀者獲得超量的心靈啟迪和閱讀快感?!也孪?,或許正是為了滿足自己近乎“全息”的表達訴求,耿占春才孜孜不倦地浸身于“詩學”的吧。
耿占春曾說:“事實上最值得一試的是,做一個作家式的批評家,或者做一個具有批評意識的詩人。我不想把寫作活動與批評意識看做兩件事。借用桑塔格的話說,她身上有一個作家和一個學者造成的分裂感。學者積累的是知識和他在專業(yè)范圍內(nèi)的發(fā)言能力,而作家積累的是疑惑,更多的無知感。我覺得我的寫作也在協(xié)調(diào)這種有益的沖突?!雹薜拇_,將詩學作為一種思想方法和創(chuàng)造性寫作,“協(xié)調(diào)有益的沖突”的結(jié)果,不但使耿占春的詩學文字更精彩,同時使它們獲致了更深邃、容留、開闊的思想品質(zhì)。從前述筆者對《失去象征的世界》的評述分析就可以見出,作為“作家式的批評家”,耿占春從不站在二元對立的某一邊來做出簡單化的價值評判,或強裝義角地給出“本質(zhì)化結(jié)論”,而是試圖捍衛(wèi)問題的復雜性,保持問題的當代活力。對新出現(xiàn)的詩歌創(chuàng)造力型態(tài),他往往持一種肯定性和批判性兼容的、開放的“悖論”式態(tài)度。關(guān)于理想的批評,??掠幸欢卧捔钗視?,不妨借挪一下,表達我的心意:“我忍不住夢想一種批評,這種批評不會努力去評判,而是給一部作品、一本書、一個句子、一種思想帶來生命;它把火點燃,觀察青草的生長,聆聽風的聲音,在微風中接住海面的泡沫,再把它揉碎。它增加存在的符號,而不是去評判;它召喚這些存在的符號,把它們從沉睡中喚醒。也許有時候它也把它們創(chuàng)造出來——那樣會更好。下判決的那種批評令我昏昏欲睡。我喜歡批評能迸發(fā)出想象的火花。它不應該是穿著紅袍的君主。它應該挾著風暴和閃電?!雹?/p>
對理論批評姿態(tài)或?qū)εu家角色的確認上,耿占春具有深刻的專業(yè)自覺,體現(xiàn)出理論批評相對的自立性,即理論批評與創(chuàng)作的“平行”和“對話”關(guān)系。批評為了更大限度地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有必要重新確立自己。詩學批評不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單純的附屬和輔助,批評家也不是詩人的“仆從”或“西席”。如果說過去曾經(jīng)如此,那是由于真正意義上的詩學批評沒有合理、合法地建立起來。批評與創(chuàng)作的合理關(guān)系只能是平行和對話。作為一個自覺的批評家,耿占春具有既深刻介入創(chuàng)作,而又能獨立于創(chuàng)作的精神和書寫能力。對批評價值、職能和過程的自覺,使他得以以較為敏銳和自如的心境,不斷提出某些值得重視的問題。
在閱讀耿占春的詩學文本時,我時常感到詩歌批評在獲具相對的自立后,煥發(fā)出的自身的活力與魅力。因此,我總是對我的學生和朋友們說,去多讀些耿占春的文字吧,它們既有活力,又有趣味。
注釋:
①⑤耿占春:《失去象征的世界》,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9頁、第145頁、第234頁。
②耿占春:《象征的衰落:修辭批評與社會批評》,《鄭州大學學報》2006年第5期。
③④耿占春:《當代詩歌批評,一種別樣的寫作》,《文藝研究》2013年第4期。
⑥耿占春、紀梅:《對話耿占春:關(guān)于‘失去象征的世界’及其他》,《新詩評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15頁。
⑦??拢骸稒?quán)力的眼睛》,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0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