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德龍,天津薊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發(fā)表文學作品逾百萬字,千余篇作品散見于各地報刊,先后被《作家文摘》《青年博覽》《讀者》《意林》《格言》《青年文摘》選載,入選《百年百篇經(jīng)典微型小說》《世界微型小說經(jīng)典》《中國當代小小說排行榜》《小小說金榜》等100余種文集,出版了小小說集16部。先后被《小小說選刊》和《微型小說選刊》評介為“當代百家”之一。名列中國作家協(xié)會評選的“中國當代小小說風云人物榜”, 中國小說學會評選的2006年中國小說排行榜,《小小說選刊》評選的中國小小說十大熱點人物、金牌作家、金麻雀獎?!段⑿托≌f選刊》曾開設“德龍專欄”。數(shù)次榮獲中國微型小說學會年度評選一、二等獎。
水中望月
民工茂恩跟民工茂林、茂田們說,咱去公園看跳舞吧?
茂林茂田們就夾著褲襠里輕松的響屁,跟在茂恩的后頭,擁進了公園的夜。
月亮彎彎地笑著,把愛灑向公園的夜晚。
露天舞場被公園的小河鎖著,小河細細彎彎地繞成了一個環(huán),舞場就在這環(huán)的中央,像個孤島。
夜色掩護,很大膽地唱著“妹妹你坐船頭啊”,就來到拴著一批船的橋頭。七孔橋如一把鎖,進舞場必須用一塊錢的門票當鑰匙,才能打開這把鎖。
茂恩們就立在橋頭。隔岸觀舞,向舞場饞饞地發(fā)射眼球。
舞曲波瀾壯闊,舞姿波濤翻滾。
現(xiàn)在跳的是慢四!茂恩說,知道嗎?慢四又叫布魯斯!舞點是嘭——嘭——嚓、嚓!
茂林茂田們就說,俺哪有你吃的麥子多?你是初中畢業(yè)。
茂恩說,咱那叫啥初中!城市人初中生都會跳舞,你們看,那邊那個小半拉橛子,不是劉科長的兒子?
茂林茂田們就看見了劉科長的兒子與一位花枝招展的姑娘蹭著肚皮。
茂林說,誰讓咱是農民哩,誰讓咱是民工哩。
茂田不愿聽這話,農民咋了,民工咋了,咱不是來掙城市的錢了嘛!茂恩,咱買不起舞票?一塊錢一張!
茂恩說,你們抬杠,我去買票吧。一人一張,咱幾個都進去,誰不進去誰是那個!茂恩說著,用手比劃出一種爬行動物狀。
茂林茂田就說,你請客,我們當然進去。
茂恩就真的到售票處買票。茂林茂田們就做出瀟灑風度,很滋潤地跟著茂恩往橋上走。
售票的是一位小姐,穿一種像汽車內胎一樣飽滿的褲子,茂恩指出這叫健美褲。小姐臉上露出桃花一樣的笑容,很讓人產生出一些想入非非。小姐甜甜地說:對不起啦,衣冠不整,謝絕入內啦!
茂恩們像給火焰山烤了,頓時就有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想起來一定是自己的汗臭的衣裳和露著“大舅哥”的破膠鞋,讓小姐給當成了“流氓無產者”。
茂恩們就覺得到城里后已經(jīng)刷白的牙齒又開始發(fā)黏發(fā)黃了,竟無一絲力氣向小姐宣講金錢面前人人平等。小姐又一次露出燦若桃花的笑容:幾位哥哥,別介意嘛,我也當過農民!也是好心不賣給你們票!想一想,你們進去和誰跳?不跳,進去干什么?小姐這一次說話,使用了茂恩們家鄉(xiāng)的那種語言,一種親切的農作物的味道。
就把茂恩們一個個弄成了感嘆號。
茂恩們悻悻地回到了小河邊。茂恩悶猴一樣爬上了河邊的柳樹,大伙兒也都攀了上去。茂恩們點上了香煙,悠然地眺望著露天舞場,舞場里的城市男女們煮餃子一樣翻滾不已。
茂恩們嘴上紅紅的煙火映在小河里。紅紅的煙火離小河里的月亮很近,像要爬到彎彎的月亮上去。
凡人老孟
現(xiàn)在,街上的傻子太多了。隨便走在街上,都可以看見有人在自言自語,而且,神情相當陶醉。這號人話匣子一打開,滔滔不絕,喋喋不休。細一觀察,老孟才發(fā)覺自己看錯了。人家哪里是在自言自語,分明是對著耳機講話。現(xiàn)在的手機,都有耳機,手機就裝在兜里或是看不見的地方。至于和誰講話,鬼才知道。
不管怎么說,老孟管這種人叫大傻子。不是傻子是什么?對周圍的環(huán)境不管不顧,只管自己旁若無人地講話,除了窮顯擺,還有啥?不被小偷盯上才怪呢。
早先,有BP機的時候,老孟就聽說,人家外國人是把那玩意兒綁在牛耳朵上的,讓牛干活兒或回家吃飯?,F(xiàn)在可倒好,發(fā)明的手機款式多了,通訊更發(fā)達了,無論你在哪里,對方都能把你挖出來,讓你和他講話。這是干什么?難道你真的是傻子嗎?你是為手機服務的,還是手機為你服務的?
老孟就不配置手機,不讓別人找到他。當然,他有個老式手機,是兒子給他的,平時處于關機狀態(tài),只有他需要找別人時,才拿出來撥打十一個數(shù)字的號碼。
嚯嚯嚯,還是讓別人來找他吧。
老孟這個狀態(tài),引起了家人的不滿。家人不止一次批評過他,像個老農民,外邊發(fā)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老孟鼻子里哼一聲,不理睬這種說法。老農民怎么了?也沒見誰挖個坑,把老農民活埋了!外界發(fā)生的事與我有什么關系?我又不是印鈔機!
老孟我行我素,天馬行空地飛來飛去,沒把外界放在眼里。其實,他很推崇乾隆皇帝寫過的一句詩:“白云青山常自在?!彼埲藢懺跅l幅上,裱好,掛在墻上。他常常望著條幅出神,想那些無邊無際的青山和白云。
老孟自喻為白云大師,每天在街上晃蕩。他心境空靈得很,常坐1路公共汽車,從這頭坐到那頭,再坐回來。有時候,也坐環(huán)線公交車,將城市風光盡收眼底。反正,老人卡不收錢,坐車觀風景唄。透過車窗或在車上,也可以看到有人在自言自語。說實話,老孟真想教育教育這種人。
有一天,老孟就跟蹤了一位自言自語的小白領。等這個小白領自言自語完了,老孟就對他說:“呔,你耳朵里塞著什么?好好說話不行嗎?”
小白領不愿意了。小白領翻了個白眼說說:“礙你什么事了?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老孟嚴肅地說:“你這孩子,翻什么白眼?”
小白領看看老孟,欲言又止。小白領調整一下表情,晃著腦袋走了。
老孟心里很氣,他本想說說對方,沒想到對方不聽他的說辭,一扭屁股走了。老孟哪里知道,小白領嫌和他說話浪費時間,小白領還等著聽歌呢。小白領可不想被老孟破壞了情緒,聽歌也是個要務。
小白領一走,老孟沒有方向感了。
老孟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通往火車站的大路上。這條路,有七八站呢。現(xiàn)在,老孟走在路上,也不覺得遠了。
不一會兒,就到了火車站。
火車站的廣場上,人山人海。哪個城市都這樣,人們總是大包小包地往火車站趕,不在意別人怎么看。
老孟與眾不同。他站在火車站的廣場上,看著那些匆匆而過的人流??粗粗?,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那些趕火車的人,都比自己年輕,像自己這個歲數(shù)的人,幾乎沒有。老孟不由得感慨,現(xiàn)在是年輕人的天下了,老同志都貓在家里不出門了。
俱往矣,俱往矣啊。老孟不勝感嘆。
終于,老孟在火車站的廣場上,看見了幾個掛著耳機的年輕乘客。他本能地走了過去。
一位正在自言自語的年輕乘客對他視而不見,嘴里嘰里呱啦地講著老孟聽不懂的方言。
老孟站在對方的面前,對方仍然兀自朝向天空講話,仿佛老孟不存在。
老孟突然意識到自己很傻,干嗎要管人家呢?就算對方是大傻子,對人類有害嗎?
認識到這一點,老孟扭身而去。
那個年輕的乘客已經(jīng)說完了話。他看著老孟的背影,以為是個乞討者?;疖囌境S羞@類人,這不稀奇。年輕的乘客這回真的自言自語了,他用普通話甩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老孟聽見了這句話,返過身來,逼視著對方:“你說什么?誰是朽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