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簡 婕
消失的漢字
◎文/簡 婕
一
那是7月的一個雨夜,萌琪被一陣竊竊私語聲給吵醒了。她從床上坐起來,借著窗外的月光,看清了說話人的臉。
兩個約摸1米高,身材方正的黑色宋體字正經(jīng)過她的床邊。注意到萌琪后,兩個漢字一致地轉(zhuǎn)過身,正對萌琪。他倆的肩頭上,分別扛著一個沉沉的白色布袋。
“你們是萌琪?”萌琪看著兩個漢字。
“你是萌琪,我們不過是兩個單獨的漢字而已。”開口說話的是“琪”字。
“萌”字則彎下腰,發(fā)出一陣低沉的笑。
萌琪隱約覺得這笑聲散發(fā)出幾分危險信號。她攥緊手里的床單,警覺起來。
“別用那種異樣的眼光打量我們。”“琪”字說,“別把我們當(dāng)成陌生人,我們可是人類使用了上千年的漢字,最早可追溯到甲骨文時期。”
“你們在大半夜把我吵醒,不會是為了向我普及漢字的前世今生吧?”萌琪不客氣地回擊道。
“不賣關(guān)子了。我直說了吧,所有的漢字都將一起逃跑,就在今晚?!薄扮鳌弊粥嵵氐目跉庀裨谛家粍t頭條新聞。
“哦?跑去普吉島度假?”萌琪戲謔道。
“漢字將無跡可尋。”“琪”字嚴肅道,“從明天開始,漢字會從這個城市消失?!?/p>
萌琪將疑惑不解的表情搬到了臉上。
“那么,”“琪”字裝腔作勢地咳嗽一聲,“萌琪,我們走了?!?/p>
這么說著,“琪”字和“萌”字已經(jīng)走到了窗戶前。
“等等!”萌琪迅速爬下床,沖向窗邊,可兩個漢字已經(jīng)飛快地跳出窗戶,不見蹤影。
重新爬回床上后,萌琪怎么也睡不著。她在胡思亂想的泥潭里掙扎了很久,終于在天快亮的時候閉上了眼睛。
二
萌琪一直睡到了上午11點。她爬下床,去廚房做了一個三明治,沖了一杯牛奶作為簡單的午餐。
午餐后,萌琪來到客廳,坐在沙發(fā)上,按下電視遙控器的開關(guān)。
香蕉新聞頻道中,一個右嘴角有一顆黑痣的女主持人正提高音量,不無驚詫地報道新聞:“今早,所有的漢字都毫無緣由地消失了……”
看到屏幕底欄第一次沒顯示字幕,萌琪驚呆了。她穿上鞋,急急忙忙地朝小區(qū)外跑去。
最先發(fā)生改變的是小區(qū)外的布告欄。先前總是貼滿居民告示和注意事項的布告欄現(xiàn)已空白一片。小區(qū)門口,墻壁上曾經(jīng)的3個金色大字“百花苑”也了無蹤影。萌琪走出小區(qū),看見街道兩邊的商店門口擠滿了議論紛紛的人群。商店招牌上的字不翼而飛,奇詭地宛如一張失去五官的臉。
萌琪決定去找“Left餐吧”的漆老板。
漆老板是萌琪在這座城市里極其依賴和信任的人。萌琪的父母是全國有名的生物學(xué)科研人員,常常飛往各地做學(xué)術(shù)交流,接二連三地參加科學(xué)研討會。大多數(shù)時候,家里只有萌琪一個人。長此以往,比起同齡人的粗淺交流,年長的人更加吸引缺乏長輩關(guān)愛的萌琪。漆老板就是其中之一。
三
“Left餐吧”的招牌赫然懸掛在餐吧的屋頂前。“餐吧”二字已經(jīng)消失,只剩下“Left”。
雖然漢字消失了,但奇怪的是,英文竟幸存了下來。萌琪這么想著,拉開了餐吧的玻璃門。
漆老板坐在緊靠門邊的一把凳子里,手捧一本書認真讀著。
“漆老板,還在看書?”萌琪問,掃視了一眼餐廳。如同往常一樣,餐吧內(nèi)一個顧客也沒有。
漆老板從書中抬起頭,沖萌琪笑:“眼下漢字消失,只好讀英文小說了?!?/p>
“漆老板,你覺得眼下的情況到底是怎么回事?”萌琪順手拉過一張椅子坐下。
漆老板像貓一樣瞇縫起眼睛,不以為然地說:“丟失漢字就和丟失襯衫最上面的一粒紐扣一樣,對我來說毫無影響?!?/p>
萌琪反駁道:“可這已經(jīng)危及到城市交通了。往下,沒準(zhǔn)兒還會波及學(xué)校教育、新聞媒體和公共設(shè)施。沒有漢字,該多不方便啊?!?/p>
“怎么,人類現(xiàn)在開始害怕失去漢字了?人類用垃圾文字寫下虛假商業(yè)廣告;在名勝古跡簽名留言;或者是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沒節(jié)操沒底線地惡搞名言名句。”漆老板正經(jīng)道,“萌琪,文字不是沒有脾氣、沒有靈性的。或許它們生氣了?!?/p>
萌琪無言以對,她從沒見過漆老板如此嚴肅的模樣。
少頃,萌琪轉(zhuǎn)移話題道:“漆老板,店里生意還那么冷清?”
“我的顧客大概永遠只有你一個?!逼崂习宓目跉鉄o奈卻安然。
“或許,你應(yīng)該換一種室內(nèi)風(fēng)格。”萌琪說。
萌琪的建議是有根據(jù)的。“Left餐吧”不同于她所見過的任何餐吧。它簡陋、古舊、冷色調(diào)。餐廳內(nèi)隨意擺放著銹掉的鐵桌和鐵凳;天花板垂下的蘑菇吊燈也是銅銹斑斑。最引人注目的是,有兩面墻都鑲著蜂窩狀密密麻麻的壁柜,里面陳列著眾多老舊的黑白電視機。電視機早已壞掉了,但奇怪的是,不管是電視機屏幕,還是右側(cè)手動的頻道調(diào)控鈕,都干凈得不可思議。
“我會考慮你的建議的?!逼崂习逦⑿χ卮鹈如?。
四
第二天是周一,萌琪剛走進校園,就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勁。
一批又一批提著椅子的同學(xué)從萌琪眼前走過,直奔教學(xué)樓后面的足球場。萌琪叫住一個同學(xué),問他準(zhǔn)備去哪兒,去干什么。
“校長剛接到教育部的通知,據(jù)說是組織全校師生進行一次嚴肅談話。”眼鏡同學(xué)說。
“不上課了?”萌琪追問。
“還上什么課呀?!毖坨R同學(xué)疑惑地望著萌琪,“學(xué)校不就是讓大家識文認字的地方嗎?現(xiàn)在連漢字也罷工了。”
“那可不一定,數(shù)學(xué)課和英語課就不受什么影響?!泵如鞯?。
“你真傻?!睂Ψ椒穸ǖ?,“一個學(xué)校沒有語文課,就不叫學(xué)校了。好比一個不寫漢字的國家,那還叫中國嗎?”
萌琪尋思著如何反駁他,眼鏡同學(xué)卻已經(jīng)提著椅子跑出了老遠。
無奈,萌琪只有和本班同學(xué)一起,提著椅子去了足球場。
半小時后,校長坐到了主席臺前,副校長和幾個教導(dǎo)主任也紛紛落座。主席臺一側(cè),幾個工作人員簡單安裝了一個投影儀。
“老師們、同學(xué)們,”校長開口了,“我想今天是一個悲痛的時刻。同學(xué)們將陷入沒學(xué)可上的困境,老師們將面臨沒書可教的處境。因為陪伴我們多年的漢字,已經(jīng)拋棄了這個城市里的所有人?!?/p>
說到這里,校長抽泣了幾下。底下的同學(xué)們也靜默無語,神情緊張肅穆得好似在追悼某個偉人。
演講最后,校長打開投影儀,直接調(diào)到香蕉新聞頻道。
畫面上仍舊是那個右嘴角有一顆痣的女主持人。她面對全校師生,焦急地說:“今天是我們失去漢字的第二天。今日上午10點整,本臺收到一封匿名信。來信人宣稱,漢字并未消失,而是被他藏起來了。如果有市民能夠找到,他將主動歸還漢字,城市將恢復(fù)如初,漢字將復(fù)歸其位……”
聽聞報道,在場的人們唏噓不已,紛紛交頭接耳地討論起那位神秘人和那封神秘來信。
五
學(xué)校再無課程,各大企業(yè)和工廠暫時閉門歇業(yè),進入休整階段。萌琪閑得無聊,從學(xué)?;丶业牡诙?,就去了“Left餐吧”找漆老板。
漆老板仍舊縮在椅子里看書,見萌琪走進餐吧,便抬頭問:“警方追蹤到匿名信的寄信人了嗎?”
萌琪搖了搖頭,拉了張椅子坐下來。
“世界簡直亂套了。為什么你還能心平氣和地看外文書呢?”萌琪不解地問。
漆老板起身給萌琪沖了一杯橙汁,重新返回椅子坐下,笑著說:“我從不看電視,也不聽收音機,我甚至懶得抬腳走出這個門。只要有書可讀,我別無他求。”
萌琪喝了一口橙汁,瞬間意識到了什么。她猛地站起來,差點兒打翻擱在桌上的玻璃杯。
“漆老板,你不是從不看電視嗎?怎么知道匿名信的事?”萌琪的聲音有些顫抖,“你就是那個寄信人,對不對?”
漆老板一言未發(fā),來到裝有密密麻麻壁柜的墻壁前,一一打開那些黑白電視機的開關(guān)。上百臺老舊電視機發(fā)出“吱吱”的響聲后,一致呈現(xiàn)出清晰的影像。那是一些或躺或立或蹲的漢字,雖然小得像一粒粒圖釘,但確是方塊字無疑。
“你把漢字藏進了舊電視里?!”萌琪大驚,“可就算有上百臺電視,又如何容納上萬個字?”
“現(xiàn)代漢字眼下雖有8萬多,常用的卻只有3500個。”漆老板平靜地說,“況且,電視屏幕后方有根管道,是三維的,不愁裝不了。”
“難怪你的餐吧灰塵滿布,唯獨電視擦得一塵不染。”萌琪企圖在電視中找出那夜逃跑的“萌”字和“琪”字,卻一無所獲。
“漆老板,你到底是什么人?”萌琪終于問。
“我是漢字的創(chuàng)造者倉頡派來的使者。眼下,我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之所以弄出個英文店名,把餐吧搞得破爛不堪,其實是為了掩人耳目?!逼崂习逭\實地說。
“明天漢字能回來?倉頡該是言而有信的人吧?”萌琪過去常常從從事生物研究的父母那里聽到各種奇聞異事,因此一點兒也不奇怪漆老板的說法。
“當(dāng)然?!逼崂习蹇隙ǖ?。
“可我要失去你和‘Left餐吧’了,是嗎?”萌琪有些傷心。
“是呢?!逼崂习迮呐拿如鞯募绨?,溫柔地安慰她,“人類這種物種,天生的缺陷就是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倉頡正是摸透人類這一性格,才策劃了這次漢字集體大潛逃,也是為了給人類留下一個深刻的教訓(xùn)。”
可不管怎樣,萌琪還是哭得泣不成聲。她哽咽著說:“但我的代價最大,我是直接失去了你。”
漆老板摟過萌琪的肩,給了她一個離別的擁抱,順便將一支筆偷偷塞進了她的衣服口袋里。
六
當(dāng)晚,萌琪早早地進入了夢鄉(xiāng)。窗外的月光鋪灑在她的書桌上,照亮了那支精致的鋼筆。
“萌”字和“琪”字將白口袋放在地上,解開了上面的繩子。成群的黑色漢字涌出口袋,像一只只剛放進河里的蝌蚪。它們有的爬進書里,有的跳進作業(yè)本里,還有的重新回到了商標(biāo)和說明手冊里。
“使者居然把如此珍貴的東西送給了萌琪?!薄扮鳌弊种钢郎系匿摴P,不解地搖著頭。
“對呀,”“萌”字開口道,“那可是大名鼎鼎的‘提筆永不忘字’鋼筆。”
“萌”字和“琪”字哪里知道,它除了是一支鋼筆外,更是漆老板對萌琪的一次褒獎,是回饋萌琪友情的一份禮物。
荊 純 /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