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夢

《我兒子的故事》是南非著名白人女作家納丁·戈迪默的代表作之一。這部小說寫于1990年，正值南非種族隔離后期。種族隔離時期，白人政府施行嚴格的審查制度，殖民地人們的話語權(quán)被剝奪，書寫被壓抑。一直以來，關于殖民地的歷史都是由白人殖民者書寫的西方眼中的東方歷史，宗主國通過控制語言文化實施文化宰割和文化霸權(quán)，真正的南非歷史和現(xiàn)狀得不到展現(xiàn)。非洲作為西方世界的他者，一直是被言說的，非洲歷史亟待被本民族人民再書寫。歷史的反寫一方面“并不在于對事實的改寫，而在于對事實不同的價值判斷”[1]，另一方面還需填補沉默群體的歷史空白。戈迪默試圖從兩個方面恢復非洲歷史記憶：消解白人話語中心，顛覆大寫帝國歷史書寫；建立黑人女性主體地位，書寫非洲女性的歷史和文化身份。

一、大寫帝國歷史書寫的顛覆

什么是非洲書寫？戈迪默認為非洲書寫應該是被非洲本民族人用各種語言寫就的文字；還有一些人，非洲這塊大陸給予了他們與非洲人民感同身受的經(jīng)歷。他們寫就的文字也是非洲書寫。[2]歷史書寫作為文學的一部分，其最重要之處并不在于歷史細節(jié)的真實，而是“誰在向誰講述（或書寫）什么，他們是如何講述（或書寫）的”。[3]敘述者和敘述方式的改變則意味著帝國宏大敘事的消解和非洲歷史的重寫。

戈迪默認為黑人應該學會用寫作去記錄和講述自己的民族，只有黑人自己學會訴說，他們的主體意識才能覺醒，文化身份才能確立。傳統(tǒng)殖民文學中，殖民地人民始終處于“被凝視”的地位。“凝視”就是一種話語，一種壓抑，一種權(quán)力攝控的象征。[4]戈迪默打破白人的敘述權(quán)威，賦予黑人少年威爾言說的自由和“觀看”的權(quán)利，從他的視角記錄種族隔離給一個普通家庭帶來的苦痛和傷害。

威爾對父親與白人婚外情的敘述也是關于“我”的生活的記錄。敘述者在故事的講述中展現(xiàn)了種族隔離造成的人內(nèi)心的異化。這種異化體現(xiàn)在種族隔離制度壓抑人的心理，扭曲人的自我評價，黑人潛意識里覺得低白人一等。威爾在痛恨白人的同時又對白人充滿了渴望，他會夢到和金發(fā)的白人以及漢娜發(fā)生關系。戈迪默在一篇采訪文中提到：“在我們那種社會里，發(fā)生在我身上和我小說中的一種現(xiàn)象，就是情感的扭曲。”[5]這種矛盾的心情和情感的扭曲就是葛蘭西在《獄中札記》所提到的政權(quán)交替時期出現(xiàn)的“大量病態(tài)的癥狀”。[6]威爾通過對自己生活的講述，把種族隔離給南非社會和人民內(nèi)心造成的摧殘和傷害真切地展現(xiàn)出來，他的故事作為傳記體小說，“從非洲黑人的角度見證非洲的歷史，……因此構(gòu)成了非洲歷史書寫話語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1]

小說除了使用“我”作為故事敘述者和讀者交流，還采用了第三人稱全知視角。其中大量自由間接引語的使用讓小說人物不再依附于“我”，而是獨立反映自我意識，與威爾的有限視角和不可靠敘述形成對照與互補，多角度展現(xiàn)他無法窺見的人物真實心理。不同人物的自由間接引語既是人物所想，又沒有直接從“我”出發(fā)，讓讀者以旁觀者的立場更為客觀地評判人物和事件。

有關索尼的大量自由間接引語為這段并不純粹的跨種族戀情提供了佐證。漢娜的白人身份和共同的政治信念帶給索尼家庭無法給予的激情：“寫信給他的是漢娜，她用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字就可以表達一切，更不用說500字了?！枰獫h娜”。而艾拉則是無法與之產(chǎn)生共鳴的家庭婦女：“為什么艾拉不說話呢？為什么她從不說他想要她說的話呢？”[5]和兒子一樣，黑人潛意識里被強化的白人至上思想在索尼身上也得到了體現(xiàn)。索尼認為與白人相戀是一件光榮的事情：“一種強烈而大膽的欲望在萌動：讓人們瞧瞧她們彼此屬于對方。彼此相互炫耀。”[5]自由間接引語對人物內(nèi)心進行反諷，原本幸福的家庭在扭曲的政治情感引誘下破裂，黑人的價值感來自于同白人的親密關系。法農(nóng)對這種扭曲畸形的心理作過這樣的表述：“在某些有色人種身上，與一個白種女人婚配似乎勝過一切別的因素。他們從中得以達到同這個卓越的人種，世界的主人，有色人種的統(tǒng)治者完全平等”。[7]自由間接引語真實記錄了種族隔離和政權(quán)交替時期出現(xiàn)的這些“病態(tài)現(xiàn)象”，為非洲書寫作了補充。

南非白人是南非社會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白人自由主義者以積極的身份參與到南非的政治生活之中。小說中漢娜從白人視角審視黑人一家，自由間接引語既揭示了人物內(nèi)心二元對立的轉(zhuǎn)變，也輔助黑人敘述話語重塑非洲歷史。一開始，漢娜無法擺脫高傲的保護者心態(tài)：“她想必愿意成為那個女孩的年長的知心女友（看來她好像需要知己）和父母之外的家長，這對那個處于青春期的男孩——他兒子的生活也有益處?！盵5]她自信自己在索尼心中的特殊地位，對“他者”艾拉抱有同情的態(tài)度：“艾拉不能為他做任何事。他也不能為艾拉做任何事。感謝上帝，幸好她還有那個男孩?！盵5]然而艾拉在平靜沉默中宣告了在家庭的主權(quán)地位，讓漢娜在直面艾拉的時候甚至需要通過談話掩飾艾拉給她的壓迫感。最后當艾拉參加革命并被捕入獄時，她驚訝于艾拉的改變和勇氣。艾拉的成長讓她由衷地產(chǎn)生敬意并感到自己的卑微，她認為自己“沒有權(quán)利為艾拉哭泣！”[5]自由間接引語使讀者窺視到漢娜的內(nèi)心對艾拉的轉(zhuǎn)變，處于主體地位的西方女性在心理上被“臣屬”地位的東方女性他者化，由此顛覆了帝國敘述中白人至上的地位。小說通過漢娜的視角見證了非洲人民的成長和歷史變遷，從一定程度上補充和反寫了殖民者書寫的非洲歷史。

威爾的自傳式寫作不僅是他作為黑人的代表，書寫自己的故事，展現(xiàn)種族隔離之下百姓的真實生活和精神狀態(tài)，從更大的層面上來說也是南非作為帝國的殖民地，對帝國歷史敘述的反寫；不同身份和膚色的聲音參與敘事，從不同角度講述南非歷史，與大寫的殖民帝國歷史相對抗，在消解白人話語霸權(quán)的同時重構(gòu)了南非的歷史書寫。

二、黑人女性主體的建構(gòu)

女性作為男性的他者，一直是被邊緣化的“第二性”。非洲黑人女性作為沒有歷史的群體，在種族隔離統(tǒng)治之下“喪失了自己的聲音和言說的權(quán)力，僅僅縮減為一個空洞的能指而成為父權(quán)主義和帝國主義強大的反證?！盵4]非洲作為西方視域中的東方形象，和黑人女性一樣處于被他者化的失語狀態(tài)，黑人女性的沉默成為對整個非洲的沉默的隱喻。戈迪默在小說中塑造了兩位顛覆傳統(tǒng)殖民文學中黑人女性形象的角色，她們打破了第三世界女性“臣屬”失語的狀態(tài)，積極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非洲黑人女性的歷史書寫是非洲歷史書寫的重要一環(huán)。黑人女性在尋求身份認同，重獲婦女話語的同時重構(gòu)了非洲的歷史敘述話語。

母親艾拉完全符合弗吉尼亞·伍爾夫所說的“房間里的天使”的形象：美麗、勤勞、善良，擁有父權(quán)體制下男性對妻子所有美德的要求。在兒子威爾看來，母親的自我意識來自于父親的贊揚和肯定，因為“看起來我那文靜的母親是多么緊張……好像她的丈夫在場贊賞著她的舉止”。[5]小說中用了很多類似于“沉靜寡言”[5]、“她本人很少說話”[5]、“她沒有說話”[5]、“艾拉從不說話”[5]等表達形容艾拉。在索尼所代表的父權(quán)制的南非，女性只是男性的附屬品，只需要傾聽不需要發(fā)聲。艾拉從來沒有作為主體為自己言說的機會，大多數(shù)時候她是由兒子來代為敘述的，她的形象也是在丈夫和白人漢娜的注視中逐漸建構(gòu)的。

沉默并不代表不會說話。大多數(shù)時候，艾拉的聲音不過是被壓制了。艾拉的性格中有堅忍不屈外柔內(nèi)剛的一面，她的女性意識在情感的壓抑和隱忍中漸漸復蘇和萌發(fā)。波伏娃認為被動等待是沒有用的，因為“聽天由命只能意味著退讓和逃避，對于女人來說，除了謀求自身解放，別無他途?！盵8]她開始學會作出決定并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主動建立話語權(quán)。在兒子看來，當母親作為女性主體真正覺醒時，她已經(jīng)不再是房間里的天使了，“那些房間空空的。她不在那里。她出去了，不是為他，不是為我?！盵5]她一改往日端莊賢淑的傳統(tǒng)女性形象，剪掉象征女性特征的美麗長發(fā)，換上更為中性化的打扮，這些擺脫女性特質(zhì)的行為并不是女性意識的消亡，反而是一種覺醒和解放：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樣走出家門，參與戰(zhàn)斗，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當艾拉被捕入獄出現(xiàn)在法庭上的時候，她有了煥然一新的形象，讓她的丈夫感到“一種鮮明的陌生”，“不得不辨認才能認出她來”。[5]這種形象并不是容貌的改變，而是艾拉從父權(quán)制和殖民統(tǒng)治的夾縫中求生，努力尋找到的黑人女性新的文化身份。她的放逐讓她真正掙脫了對家庭和索尼的依賴，成為具有獨立意識的女性革命者，由邊緣走到中心。

如果說母親艾拉是由沉默到發(fā)聲，姐姐貝比則顛覆了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黑人女性的形象，以打碎開始，重構(gòu)終結(jié)。她繼承了母親的美貌，但與母親不同，貝比自由奔放，大膽叛逆。她的早熟讓她無法成為乖巧地待在家中的女孩。她抽煙酗酒，到處派對，很小就知道如何在男人面前展現(xiàn)自己的魅力。父親的婚外情讓她無處發(fā)泄，她甚至用吸毒麻痹自己，生活愈加墮落。不同于母親的隱忍和沉默，她嘗試了割腕自殺以獲取父親的注意。與艾拉的安靜沉默相比，貝比是充滿緊張感，個性張揚，需要宣泄的。年少的貝比對自己的家庭的破裂和自己的革命使命十分迷惘，只能采取極端激烈的方式表達憤怒與反抗（即打碎）。之后的貝比在革命大潮的影響下逐漸成長成熟，成為了一位母親和一名積極的革命戰(zhàn)士，找到了自己的使命，獲得了身份的認同（即重建）。貝比不同于傳統(tǒng)黑人女性的沉默被動，是積極發(fā)出自己聲音的典型。戈迪默寄希望于貝比，將她作為非洲青年一代的代表，重新書寫黑人女性形象，這也象征了非洲作為第三世界國家在獨立后將要面臨的命運和使命，即由打碎到重建，重寫被殖民主義損毀的文化和歷史。

非洲女性用行動發(fā)聲，建立起黑人女性空洞的“能指”背后“所指”的意義。如果說黑人女性的沉默和破碎是對非洲大陸失語壓抑的隱喻，黑人女性的發(fā)聲和主體的重建則不僅消解了男性話語的權(quán)威，更不斷解構(gòu)著西方殖民話語的中心，象征著非洲掌握話語權(quán)和自我言說的開始。

三、結(jié)語

戈迪默賦予黑人青年威爾言說的自由，從被忽略和壓抑的他者視角重新審視南非歷史，講述南非種族隔離后期的一系列病態(tài)現(xiàn)象。小說避開宏大歷史敘事，以他者的文化身份發(fā)出聲音。大量不同人物自由間接引語的加入使人物擺脫單一敘事聲音的控制，不同種族膚色的人都有平等的權(quán)利發(fā)出聲音，參與南非歷史的重寫，繼而解構(gòu)宗主國中心權(quán)力話語，顛覆了帝國書寫的權(quán)威性。小說中黑人女性經(jīng)歷了從失語到發(fā)聲，由打碎到重建的過程，形成了對父權(quán)制和殖民主義的對抗性書寫，在建構(gòu)黑人女性歷史的同時，重寫了非洲歷史敘述話語。然而，“我”在結(jié)尾表明這將是一本無法出版的小說，這也預示了歷史書寫的前景依然困難重重，而全篇用宗主國語言寫就的作品依然無法擺脫言說的困境。

［1］任一鳴.后殖民：批評理論與文學[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8.242,260.

［2］Gordimer,Nadine.The Interpreters:Some Themes and Directions in African Literature.The Kenyon Review[J].1970,32(1):9-26.

［3］Maggie,Sale.Call and Response as Critical Method:African-American Oral Traditions and Beloved[J].African American Review.1992,26(1):41-50.

［4］王岳川.后殖民主義與新歷史主義文論[M].山東：山東教育出版社，2005.36，58.

［5］納丁·戈迪默.我兒子的故事[M].莫雅平，譯.江蘇：譯林出版社，2008.259,46,60,77,117,204,11,4,33,44,46,153,200.

［6］Gordimer,Nadine.July’s People[M].New York:The Viking Press,1981.

［7］弗朗茲·法農(nóng).黑皮膚白面具[M].萬冰，譯.江蘇：譯林出版社，2005.53.

［8］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