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箏
(蘇州科技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
金圣嘆生于明萬歷三十六年(1608),卒于清順治十八年(1661),追蹤躡跡在他五十四年生涯中,除去孩提時代,幾乎“明”、“清”各半。新舊易代必然動亂叢生,“艱難之會,免者幾人”。人生的軌跡難免坎坷曲折。金圣嘆生而穎異,敏感早慧。少年時期家境不錯,有田產(chǎn),有仆人,有藏書。十歲左右就盡讀《四書》以及《法華經(jīng)》、《離騷》、《史記》、《水滸》、《西廂》 等所能搜集到的書,而且特別投入,有時為書中一句話,他會“不茶不飯,不言不語”、“一臥至三四日”苦思冥想。入迷如此,以至塾師夸他“孺子異日,真是世間讀書種子”[1]。此預言給了少年金圣嘆極大鼓勵,他認真鉆研文字學、佛學、易學、莊學。他認為“讀書只須沉潛精舍,三年不出戶庭,便已極盡天下之無窮”[2],而自己就是個“極盡天下之無窮”的讀書人。
士農(nóng)工商,士居“四民”之首。這樣排序一千多年來從未改變過?!皩W而優(yōu)則仕”,通過科考進入仕途,對于絕大多數(shù)讀書人來說,絕對是人生的頭等大事,而金圣嘆這個“讀書種子”卻無意于此。不僅淡然處之,還以科場為游戲處所。文載:“(金圣嘆)為文倜儻不群,少補博士弟子員,后以歲試之怪誕不經(jīng)黜革。下科試,頂金人瑞名就童子試,而文宗即拔第一,補庠生?!盵3]這樣“補而旋棄,棄而旋補”拿“功名”大開玩笑真可謂千古一人。細思之,他如此“怪誕”之舉即是他狂放傲世,標新立異的性格所致,更是他“是真才子自風流”的真情表露。例子就在眼前,同是蘇州人氏的唐伯虎,也是中禍黜歸,科場失意,卻風光無限,被稱為“江南第一風流才子”享大名于士林民間。他們都有共同特征,才情橫溢,行為放誕,譏諷道學,蔑棄科舉。才子們“聲光所及,到處逢迎,不特達官貴人傾接恐后,即諸王亦以得交為幸,若唯恐失之?!盵4]蘇州是“才子”的淵藪,蘇州的“才子”代不乏人。前有唐伯虎、祝枝山,稍后的馮夢龍、錢謙益都是盛名遠揚的人物,在這樣的社會風氣的浸染下,金圣嘆的“才子情結”亦與他的“才情”一樣都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
此后不久,金圣嘆又給我們自導自演了一場為正統(tǒng)文士所不容,卻也得享一時之大名的荒誕劇。
史料記載,崇禎八年六月,金圣嘆在吳江文學世家葉紹袁家為其愛女葉小鸞“招魂”。他以“泐大師”的身份招來小鸞的靈魂,并與之進行一番對話和詩歌吟誦。這段對話非常精彩:
女即作詩呈師,云:“弱水安能制毒龍,竿頭一轉(zhuǎn)拜師功。從今別卻芙蓉主,永侍猊床沐下風?!睅熢疲骸安桓??!迸疲骸霸笍拇髱熓谟洠癫煌筛ヒ??!睅熢疲骸凹仍葛б?,必須受戒。凡授戒者,必先審戒。我當一一審汝,汝仙子曾犯殺否?”女對云:“曾犯?!睅焼枺骸叭绾危俊迸疲骸霸粜∮癯ㄊ?,也遣輕紈壞蝶衣?!薄霸副I否?”女云:“曾犯。不知新綠誰家樹,怪底清簫何處聲?!薄霸敢??”女云:“曾犯。晚鏡偷窺眉曲曲,春裙親繡鳥雙雙?!?.....[5]
“十審”、“十答”都是以詩句的形式出現(xiàn),生動表現(xiàn)出閨中少女的心態(tài)才情。“泐大師”與葉小鸞的問答,銜接得嚴絲合榫。這并非易事,要知道一個是才情過人的 “女詩人”,一個是佛學修養(yǎng)很深的 “大德大師”,而觀眾則是文壇名流,金圣嘆必須在兩個角色間迅速轉(zhuǎn)換,在這里他的“才情”和演技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現(xiàn)。
這次表演非常成功。葉府的人十分滿意,且引起了清流領袖錢謙益的注意。金圣嘆所表現(xiàn)的詩才與佛學素養(yǎng)也深深地打動了這位文壇前輩,錢謙益不僅把他在葉家的活動記述到《列朝詩集小傳》中,而且本人也請金圣嘆扶乩,為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提供了更為高端的表演平臺。有人具文認為金圣嘆以降神為契機接近錢謙益,索取他的品題“以耀于世”。也并非無稽之談。
不久(大概三個月左右)葉小鸞的姐姐、母親皆因哀傷過度而謝世,在葉家一再懇請下金圣嘆又兩次到葉府將葉氏母女的靈魂招至“泐大師”為之所建的“無葉堂”,來了一次“四人聯(lián)句”表演。今之讀者當然知道“四人”其實是金圣嘆一人,一身四職,自編自導,自唱自白,演得聲情并茂,有板有眼,常為后世才子們津津樂道。金圣嘆的這番苦心經(jīng)營,果然吸引了廣大民眾的視聽,收到了極強的社會效果,而錢謙益的品題更使他名聲大振。
求名得名,金圣嘆是一個勝利者,然而也因此付出沉重的代價。他長期被人以“魔”對待,甚至牽連錢氏也“頗愛儒者謠諑”。誠如《金圣嘆傳》作者所指:“檢點金圣嘆一生,雖有才名,但在多數(shù)人眼中始終難脫一個“邪”字,亦始終不能進入士林的交流圈子,此類舉動當為重要原因。”
扶乩降神式的宗教活動金圣嘆并沒有進行多久,據(jù)陳洪先生推算也就一兩年時間。他一生的名譽事業(yè)主要在于文學批評,這才是他的“性命所在”。1641年金圣嘆評點的《水滸》付梓。且不說別的,自金評《水滸》問世,三百年來“世人所言《水滸傳》皆指金氏七十回本”,正如劉半農(nóng)先生所言:“就文學上的價值說,最好的也是這七十一回本,其余諸本,只是學究們的考究‘水滸史’有些用處”?!敖鹗@對于《水滸》之功,第一在于刪改,他把舊本中要不得的部分削去了,把不好的部分改好了......他的‘水滸’總比其余一切的‘水滸’都好。”[6]能得到后人的如此褒獎,金圣嘆也真該“心死”一回了。
金圣嘆選《水滸》作為他的第一部評點作品,這與他的閱讀傾向大有關系。他在十一歲病中得到了《水滸傳》便如獲至寶,達到“無晨無夜不在懷抱”,便認為“天下之文章,無有出《水滸傳》右者”[7]??梢娚倌陼r的文學生活對其影響之大。另外,他要“借古之人之事以自傳”行“夫子自道”。明朝末年的社會政治極端腐敗,經(jīng)濟財政面臨全面崩潰,危機四伏,民變蜂起,此時金圣嘆的家境也每況愈下,到了需要靠友人接濟的地步,這一切對他的觸動是很大的,“發(fā)憤讀書”、“行庶人之議”、“借別人酒杯,澆自家胸中之塊壘”。在《水滸傳》的評點中隨處可見?,F(xiàn)實中的饑民搶米抗稅,與書中的“官逼民反”何其一致,使其在思想感情上達到認同共鳴。
金批《水滸》問世,奠定了他的小說理論批評之泰斗的地位,而他的“才子情結”也進一步的“膨脹”起來。進而他把他的“六才子說”公諸于世,并為“才子”訂下了標準“所謂才,則必文成於難者……,是所謂心絕氣盡,面猶死人,然后其才前后繚繞,得成一書者也?!盵8]而這頂才子桂冠不是誰都能摘得的,因為“古人之才也者,世不相延,人不相及”能夠有資格稱“才子”的,金圣嘆只列出了六個人:莊周有莊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馬遷有馬遷之才,杜甫有杜甫之才,降而至於施耐庵而施耐庵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盵8]照金圣嘆的標舉的“才子說”。
有資格的作家只有兩類人,一類是圣人,一類是“才子”。有價值的著作也只有相應的兩類,一類是“經(jīng)典”,一類是“才子書”,以此標準衡量,絕大多數(shù)作家應該擱筆,絕大多數(shù)書籍應該毀棄,而“六經(jīng)皆圣人之糟粕”,雖顯貴卻不必細加研究,于是值得玩味的只有“才子書”了。[9]
他是“才子”的“冊封者”又是“才子書”的評點者,金圣嘆在“正統(tǒng)”文人眼里就是“狂怪”、“失倫”。而這也正是他俯視一切,惟我獨尊“異端加才子”的獨特人格的展現(xiàn)。他把古代的“才子”之文與自家的“才子”之文(評點)融合在一起人,使自己得以側(cè)身于古代“才子”之列。少年時即自負大才,還加上點小小的“野心”,一貫自命不凡的狂傲個性,在此都得到了滿足?!傲抛印敝f行世與他此前在歲試中逞弄“歪才”拿科場開玩笑之舉,加大了他對封建政權的疏離感,事實上他選擇了一條疏離于統(tǒng)治集團的道路,且也意味著終生與富貴無緣。由此必然要承受來自各方面的強大壓力。他曾慨嘆“我輩一開口而疑謗百興,或云“立異”,或云“欺人”他吩咐朋友們把他的書“藏而讀之,不可以示人”免得“欲速流行,反成陷害”,悲憤之情難以言表。
金圣嘆之死也是三百年來頗具爭議的一個話題。1661年2月金圣嘆參與蘇州“秀才”們組織的“哭廟抗納,趕逐縣令”的斗爭,這是一次不滿于貪官污吏的橫征暴斂而借機抒憤的自發(fā)行動。秀才們也只是到文廟孔子的牌位前痛哭,鳴鐘擊鼓以示抗議。此后至府衙跪進揭帖,情緒激烈但行動還是很溫和的。不料因此竟釀成了血腥的屠戳。金圣嘆及同案十八人慘遭殺害,妻子流邊,家產(chǎn)入官,這就是清代史上最著名的哭廟冤案。這是清王朝為了強化統(tǒng)治,摧折江南民氣,壓服江南士人的一次暴行。
問題是金圣嘆何以能放下手中視為生命的評點工作而加入其中?他在此前一年給友人的信中還寫道:“弟年五十有三矣,自前冬一病百日,通身竟成頹唐,因而自念人生世間,乃如弱草,春露秋霜,寧有多日!”因而他刻日計程地工作著,想往他的文學批評大廈早日竣工。就是這樣,他不僅積極參加“哭廟”,而且還起著帶頭作用。據(jù)史料記載:“諸生因集眾哭廟,其《卷堂文》為金圣嘆所作,且在其家開雕”[10]。如果我們對金圣嘆這一舉動進一步思索,可以對于認識這個豐富、復雜、獨特的靈魂,將大有啟發(fā)。
在金圣嘆評點的“第五才子書”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貪官污吏尤為憎恨,大加鞭苔。他說“官是賊,賊是老爺。然則官也,賊也;賊也,老爺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保ㄊ嘶嘏9]。他對梁山泊義軍打州縣,殺知府行為,一再批道:“快事!”“快事!”一部《水滸》這類批語比比皆是。在金圣嘆“才子情結”里就有著這種“爭是非,彰義俠”的情懷,誠如《菽園贅談》所指“遇理所不可事,則又慷慨激昂,不計利害,直前蹈之”。從這點出發(fā)再看金圣嘆在“哭廟”中的作為也就不難解釋了。
《沉吟樓詩選》記有金圣嘆被殺害前的一首《絕命詞》,也許在這最后的生死關頭,最能看出一個人最真切的思想心態(tài)。
詩云:鼠肝蟲臂久蕭疏,只惜胸前幾本書,
雖喜唐詩略分解,莊騷馬杜待何如。[11]
這里即有一慣的曠達超然,更有著無限的遺憾,屠刀臨頭他難以忘懷的是沒有完成的文學批評?!暗苡谑篱g,不惟不貪嗜欲,亦更不貪名譽,胸前一寸之心,眷眷惟是古人幾本殘書,自來辱在泥涂者,卻不自揣力弱,必欲與之昭雪。只此一事,是弟全件,其余弟皆不惜”[12]真是“死而后己”矣。
回顧金圣嘆的一生,他好學博覽,“讀盡三教書”,而不拘一說;他游戲科場拿“圣人”開玩笑;扶乩降神為“異性代言”;貶六經(jīng)“皆圣人之糟粕”;以孔子之身后第一人自居。在他評點的“才子書”里更有許多“造物忌”、“世人嗤”的言論。也許這就是“才子”疏狂,“才子”的傲骨,被人稱為“十七世紀的一個大怪杰”的由來。
唐伯虎自稱 “江南第一風流才子”,李卓吾自詡“若出詞為經(jīng),落筆驚人,我有二十分識,二十分才,二十分膽”,陶淵明更是“不為五斗米折腰”。雖說這三人都不是金圣嘆心中所許的 “才子”(皆六才子之外)卻是他效法的楷模,可以說是影響他一生的人物。他激賞《水滸》參與哭廟,以及做陶令似的超然靜穆的“逸民”,無不看到他們的影子。
對于他的死,蘇州民眾是痛惜的。他們甘冒大不韙,為金圣嘆殯斂,并建廟紀念、塑金圣嘆等十八人像,長年供奉香火。公道自在人心,金圣嘆是蘇州民眾的驕傲,他生前的種種“標新立異”的言行,也都被演義成無數(shù)個版本,在民間流傳,成為佳話。
嘩眾取“名”到真正名揚天下,金圣嘆走了一條有別于其它“才子”的獨特人生路。正所謂“才名千古不埋淪”[13],金圣嘆不應該也不會被埋淪。
[1]陳洪.金圣嘆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2]金圣嘆.唐才子詩(卷四批語)[M].
[3]無名氏.哭廟紀略[M].轉(zhuǎn)引自陳洪《金圣嘆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104.
[4]趙翼.廿二史札記[M].轉(zhuǎn)引自陳洪《金圣嘆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39.
[5]葉紹袁.續(xù)竊聞—午夢堂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8.522.
[6]劉 復.貫華堂原本水滸傳敘(卷首)[M].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34.1-3.
[7]金圣嘆.貫華堂第五才子書水滸傳上—序二[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7):9.
[8]金圣嘆.貫華堂第五才子書水滸傳上—序一[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7):4-5.
[9]金圣嘆.貫華堂第五才子書水滸傳上—第十八回[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7):286.
[10]王朝.甲申朝事小紀—卷五[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7.139.
[11]方福仁.從《沉吟樓詩選》看金圣嘆[J].光明日報,1980-04-23.
[12]陸林.金圣嘆精神風貌和批評心路簡論[J].江蘇社會科學學報,2009,(1):160.
[13]顧公燮.丹午筆記[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