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
季羨林,著名作家,有《成功》等作品入選語文教材。
哪一篇是我的處女作呢?這有點難說。究竟什么是處女作呢?也不容易說清楚。如果小學生的第一篇作文就是處女作的話,那我說不出。如果發(fā)表在報章雜志上的第一篇文章是處女作的話,我可以談一談。
我在高中里就開始學習著寫東西。我的國文老師是胡也頻、董秋芳(冬芬)、夏萊蒂諸先生。他們都是當時文壇上比較知名的作家,對我都有極大的影響,甚至影響了我的一生。我當時寫過一些東西,包括普羅文藝理論在內(nèi),頗受到老師們的鼓勵。從此就同筆墨結(jié)下了不解緣。在那以后五十多年中,我雖然走上了一條與文藝創(chuàng)作關系不大的道路,但是積習難除,至今還在舞筆弄墨,好像不如此,心里就不得安寧。當時的作品好像沒有印出來過,所以不把它們算做處女作。
高中畢業(yè)后,到北京來上大學,念的是西洋文學系。但是只要心有所感,就如骨鯁在喉,一吐為快,往往寫一些可以算是散文一類的東西。第一篇發(fā)表在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上,題目是《枸杞樹》,里面記錄的是一段真實的心靈活動。我19歲離家到北京來考大學,這是我第一次走這樣長的路,而且中學與大學之間好像有一條鴻溝,跨過這條溝,人生長途上就有了一個新的起點。這情況反映到我的心靈上引起了極大的波動,我有點驚異,有點擔心,有點好奇,又有點迷惘。初到北京,什么東西都覺得新奇可愛;但是心靈中又沒有余裕去愛這些東西。當時想考上一個好大學,比現(xiàn)在要難得多,往往在幾千人中只錄取一二百名,競爭是異常激烈的,心里的斗爭也同樣激烈。因此,心里就像是開了油鹽店,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但是美麗的希望也時時向我招手,好像在眼前不遠的地方,就有一片玫瑰花園,姹紫嫣紅,芳香四溢。
這種心情牢牢地控制住我,久久難忘。大學考取了,再也不必擔心什么了,但是對這心情的憶念卻依然存在,最后終于寫成了這一篇短文:《枸杞樹》。
這一篇所謂處女作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呢?同我后來寫的一些類似的東西有什么關系呢?仔細研究起來,值得注意的地方還是有的,首先就表現(xiàn)在這篇短文的結(jié)構(gòu)上。所謂結(jié)構(gòu),我的意思是指文章的行文布局,特別是起頭與結(jié)尾更是文章的關鍵部位。文章一起頭,必須立刻就把讀者的注意力牢牢捉住,讓他非讀下去不可,大有欲罷不能之勢。這種例子在中國文學史上是頗為不少的。我曾在什么筆記上讀到過一段有關宋朝大文學家歐陽修寫《相州晝錦堂記》的記載。大意是說,歐陽修經(jīng)過深思熟慮把文章寫完,派人送走。但是,他忽然又想到,文章的起頭不夠滿意,立刻又派人快馬加鞭,追回差人,把文章的起頭改為“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xiāng),此人情之所榮,而今昔之所同也”,自己覺得滿意,才又送走。
我想再舉一個例子。宋朝另一個大文學家蘇軾寫了一篇有名的文章:《潮州韓文公廟碑》,起頭兩句是“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豆盼挠^止》編選者給這兩句話寫了一個夾注:“東坡作此碑,不能得一起頭,起行數(shù)十遭,忽得此兩句,是從古來圣賢遠遠想入?!?/p>
這樣的例子還可以舉出一些,我現(xiàn)在暫時不舉了。從這些例子中可以看出,我國古代杰出的文學家是以多么慎重嚴肅的態(tài)度來對待文章的起頭的。
至于結(jié)尾,中國文學史上有同樣著名的例子。我在這里舉一個大家所熟知的,這就是唐代詩人錢起的《省試湘靈鼓瑟》。這一首詩的結(jié)尾兩句話是“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讓人感到韻味無窮。只要稍稍留意就可以發(fā)現(xiàn),古代的詩人幾乎沒有哪一篇不在結(jié)尾上下工夫的,詩文總不能平平淡淡地結(jié)束,總要給人留下一點余味,含吮咀嚼,經(jīng)久不息。
寫到這里,話又回到我的處女作上。這一篇短文的起頭與結(jié)尾都有明顯的慘淡經(jīng)營的痕跡,現(xiàn)在回憶起來,只是那個開頭,就費了不少工夫,結(jié)果似乎還算滿意,因為我一個同班同學看了說:“你那個起頭很有意思?!笔裁唇小昂苡幸馑肌蹦??我不完全理解,起碼他是表示同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