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芳
(延安大學 文學院,陜西 延安716000)
在元散曲的發(fā)展史上,馬致遠的散曲享有極高的聲譽,自元中葉后備受人們推崇,而馬致遠也被后世人稱為“曲仙”,是“散曲的冠冕作家和豪放一派的主將”[1]P247。元人賈仲明在天一閣本《錄鬼簿》挽詞中稱其為“戰(zhàn)文場曲狀元,姓名香貫滿梨園”;朱權的《太和正音譜》評東籬之詞“若神鳳飛鳴于九霄,豈可與凡鳥共語哉?宜列群英之上”;王世貞的《曲藻》亦贊美馬氏作品“放逸宏麗,而不離本色,押韻尤妙”,這些高度的評價既充分肯定了馬致遠作為元代散曲作家領軍人物的地位,同時也從側面證明了東籬之詞確有獨到的韻味和超然的思想深度。
據趙義山先生統(tǒng)計,馬致遠現在存世的散曲作品有130余首,其中包括小令115首,套數22首,涉及的題材范圍極廣,在嘆世隱逸、寫景狀物、言志抒懷、男女戀情、羈旅行役、懷古詠史等方面均有涉獵,而其中數量最多影響最深遠最引人注目的一類,則是以嘆世隱逸為主題內容的曲作,這也代表了元代許多散曲作家的創(chuàng)作傾向。元代文人具有悲世之情和隱世之心,鮮明的時代烙印使得嘆世隱逸主題的流行成為一種必然趨勢。競功名難得,欲濟世不達,遂追求自由,體悟生命意識的本真,馬致遠的思想軌跡正是一代文人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中變更的縮影,憤慨現實,悲哀人生,轉而敬畏生命的過程,也隱含著別樣的追求與向往。
馬致遠的一生,始終處于入世和出世之間,在仕途和田園生活中搖擺不定,最終跳出了傳統(tǒng)文人“身在江湖,心存魏闕”的定勢,轉而流露出強烈的嘆世歸隱的渴望,他的散曲不僅涵蓋了對現實人生的復雜體驗,同時凝結了他對生命自身的深刻感悟。仔細剖析之后能夠發(fā)現,馬致遠的散曲作品包含著一種獨特的內在意蘊,是超越了現實審美之后的精神皈依,這也是他的作品具有恒久藝術魅力,被后人高度稱譽最主要的原因。
因身處異族統(tǒng)治的特殊時代,馬致遠的志向只能被束縛于管理財賦錢谷的五品小吏的地位上,他對社會現實的清醒認識,傳達出了鄙薄功名的孤憤,也表現了一代文人對困頓現實的無奈和悲憫。在大量的嘆世之作中,這種憤慨和失落的感情,體現得是極為強烈的。
“咸陽百二山河,兩字功名,幾陣干戈。項廢東吳,劉興西蜀,夢說南柯。韓信功兀的般證果,蒯通言那里是風魔?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醉了由他?!痹谶@首[雙調·蟾宮曲]《嘆世》中,馬致遠述評了劉項爭霸、韓信被誅的史實,“劉興項廢”的結局在他看來,不若為南柯之夢,其對現實的深刻認識和對功名的通透態(tài)度表露無疑。“上蒼不與功名候,更強更會也為林下叟,時乖莫強求,若論才藝,仲尼年少,便合封侯,竊通皆命也,得又何歡,失又何愁?!保?zhí)譡黃鐘·女冠子·幺篇]《無題》)既然無法改變生不逢時的困境,就只能接受殘酷的現實,“仍存兩枚寬袖,且遮藏著釣鰲攀桂手”(殘?zhí)譡黃鐘·黃鐘尾]《無題》),掩蓋著滿腹才華,靜心隱沒于平凡人的生活之中。“蟄吟罷一覺才寧帖,雞鳴時萬事無休歇,何年是徹!看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急攘攘蠅爭血”([雙調·夜行船]《秋思》),這是馬致遠對骯臟丑惡的官場最契合的描繪,并直接否定了自己乃至漢族士人追求仕途的意義,證明在混亂的現世,儒家的入世用世說是完全行不通的。
馬致遠從仕途中抽身而退,“嘆寒儒,謾讀書”([雙調·撥不斷]《無題》之二),“困煞中原一布衣”([南呂·金字經]《無題》之三)的窘境,讓他被迫退隱,“閑身跳出紅塵外,紫蟹肥,黃菊開,歸去來”([南呂·四塊玉]《恬退》之二)。田園的嫻靜生活,賦予了他“和露摘黃花,帶霜烹紫蟹,煮酒燒紅葉”([雙調·夜行船]《秋思》)的自由散漫心境,這是馬致遠“沉淪”現實后所作的抉擇。
何謂“沉淪”?從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的詳細闡述可以知道,沉淪是對此在非本真狀態(tài)的細致規(guī)定,它并不是一種消極的評價,而是以誘惑、茍安、異化、拘囚為運動狀態(tài)的跌落結構。結合馬致遠的自身經歷來看,存在于此中的功名利祿,對他有著莫大的誘惑力,而在這種誘惑無法排解時,他漸漸安于現實,產生了歸隱的異化思想,整個過程隨著他“沉淪”于實際在世的這個世界的程度加深而愈發(fā)深邃。馬致遠對現實的感悟和明了,也是他不自覺的“沉淪”之后最主要的事情,即“為能在世,能有所理解地現身在世,即使是以非本真狀態(tài)的方式亦然”[2]P124,這也是他的散曲中涉及的第一層意蘊。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馬致遠在體驗了現實的丑惡之后轉而追求自由的歸隱生活,與自然越接近,越契合,他內心中對于生命的“畏”也就越深重,如同莊子向往的“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老死不相往來”(《胠篋》)的安樂生活一樣,其中不可缺少的就是人之初成時的純正本性,這種原始情態(tài)的“畏”,是埋藏于馬致遠曲作中的另一層意蘊。海德格爾認為,人生是向死的存在,“畏”則是對死的體驗,“畏之所畏與為止所為而畏都是在世本身”[2]P129?!拔贰币詰遗R狀態(tài)模糊了它“威脅者乃在無何有之鄉(xiāng)”的本質,茫然無緒也就順勢成為了馬致遠“閑愁”的發(fā)泄方式:“無也閑愁,有也閑愁,有無間愁得白頭,花能助喜,酒解忘憂,對東籬,思北海,憶南樓?!保╗雙調·行香子]《無題》)此中的虛無與混然,無措與心憂,一應涵蓋,順應自然、委之大化的生活方式,暫時緩解了他濃郁的憂愁。
海德格爾說,“畏在此在中公開出最本己的能在,公開出為了選擇與掌握自己本身的自由而需的自由的存在”。[2]P163馬致遠在現世的“沉淪”,想要逃避的是令人茫然失措的世情,唯有改變初衷追求另一種愜意的生活,他的內心才能得到安寧。背棄了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馬致遠就成為了“少數人”的一分子,可以“不受公眾的價值觀念的左右,以死的前景作為對他們自我實現的一種鞭策”,建立在對生命價值意識的重構之上,他為自己的精神束縛找到了恰當的解脫之道,其對生命本身的“畏”,并不是一種故作的姿態(tài),而是發(fā)自內心的本真的敬畏之情。有這樣的內在意蘊作鋪墊,馬致遠說的“夙興夜寐遵師行,動止渾絕浮浪名,身潛詩禮且陶情,柳溪中,人世小蓬瀛”([中呂·喜春來]《六藝·禮》),就有了觸動人心的力量,其真摯的表達也就顯得更為可貴。
“沉淪”和“畏”等作為具體的心理體驗方式,都是闡釋海德格爾存在主義哲學中時間性的基礎,而時間性在整個哲學體系中都處于優(yōu)先的地位?!按嗽谒沙霭l(fā)之域就是時間,我們必須把時間擺明為對存在的一切領悟及對存在的每一解釋的境遇”,這種時間性是由此在掌控和體驗的,生命有限意識促使此在對自我價值的實現進行重組,尋求另外的,能夠直達內在本質的可行途徑。馬致遠從悟生到安生的心態(tài)變化,就是強烈的生命意識在發(fā)揮其本源性的作用,從“悲世之心”、“避世情懷”[3]P118中生發(fā)出的歸隱思想,是對現實的一種審美超越。
馬致遠的散曲作品中流露出了強烈的生命時間意識,“人生百年如過駒,暗里流年度”([雙調·夜行船])慨嘆了時間流逝之迅疾,“百歲光陰一夢蝶……今日春來,明朝花謝……想人生有限杯,渾幾個重陽節(jié)……”([雙調·夜行船]《秋思》)表達了生命中難能可貴之光陰,正是這樣“時刻體味死亡的過程,以倒敘的方式從終結的死亡看人生的意義,以整個存在都看得見的可能性把握存在,才能實現人的自由,達至‘本真存在’,從而順應自我‘良心的呼喚’”[4]P84,選擇合乎自我的存在方式,以馬致遠為代表的元曲作家,就是在對生命本身的畏懼與焦慮下,開始追求無拘無束的歸隱生活,以期獲得生命的安頓和靈魂的安寧。
“樵夫覺來山月底,釣叟來尋覓。你把柴斧拋,我把漁船去,尋取個穩(wěn)便處閑坐地?!保ㄐ×頪雙調·清江引]《野興》)“翠竹邊,青松側,竹影松聲兩茅齊,太平幸閑身在,三徑修,五柳載,歸去來?!保ㄐ×頪南呂·四塊玉]《恬退》之三)馬致遠愿做與世無爭的釣叟樵夫,過一種“醒時漁笛,醉后漁歌”的愜意生活,不再熱衷于名利富貴、計較得失,而是以“人間寵辱都參破”的心境,在竹籬茅舍中找到了自己心靈的歸宿。隔絕了名利是非的干擾,他的閑情雅致得到了充分的體現。野鶴孤云般風一樣的自由,給了他更為廣闊的空間,由此而生發(fā)的寧靜恬然,勝過了功名利祿帶來的成就感。馬致遠于無心之中,選擇了“逃離世俗世界,自我轉變,極力縮小屬于自己的領地,以至于任何外界力量都永遠不可能傷害自己”的策略,“退隱于內心的碉堡”[5]P19,成就了自我“本是風月主,晚節(jié)園林趣”(小令[雙調·清江引]《野興》)的追求,這大概也是他創(chuàng)作諸多嘆世隱逸曲作的立足點,看似消極,實則是對更高一層人生境界的領悟。
經過了“半世逢場作戲”的虛幻,“困煞中原一布衣”的窘境,“空巖外,老了棟梁材”的憤慨,馬致遠發(fā)出了“醉還醒,醒而醉”的感嘆,于濁世中為自己開辟了一條幽徑,直達真實的內心。必須承認,在整個過程中,馬致遠流露出了消極的無奈、避世等想法,但這并不代表他內心是怯懦軟弱的,懷才不遇的悲憤,理想抱負的夭折,化成了一句力透紙背的“登樓意,恨無天上梯”;羈旅生活的艱辛,茫然無措的失意,更添了一絲“斷腸人在天涯”的苦悶。前途的縹緲,命運的不濟,生命的短暫,匯聚成一股復雜的情感體驗,澆灌著馬致遠散曲創(chuàng)作的每一段歷程。嘆世隱逸曲作,是這種繁復心境的產物,并不能簡單地將其看作是消極不可取的價值傾向,我們應當站在歷史的角度,給出一個全面客觀、完整通達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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