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翼澤
(福州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福建福州350116)
從小在內陸長大的孩子,特別期待見到大海,同樣,從來沒有見過漁民的筆者,對漁民的生產生活充滿好奇。第一次走進漁港,筆者深深被眼前景象所吸引,種種沒有見過的海魚,熙熙攘攘的漁民,海邊??康臐O船,好奇使筆者忘卻了時間,這也許是一種“文化震驚”。文化震驚使筆者對漁港的調查充滿激情:漁港的整體面貌是怎樣的?漁港每天進行著怎樣的活動,這些活動有沒有共同規(guī)律?漁港里熙熙攘攘的人們有怎樣的關系?筆者要弄清楚這些問題,并且發(fā)揮社會學想象力,把一個完整的漁港展現給世人,增進人們對社會關系的認知。
中國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運用“差序格局”概念來解析中國鄉(xiāng)村結構,認為“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是以一家為中心向外擴散遠近不平的圈子社會,不同于西方平等個體上的團體社會”。林耀華先生認為“中國家族制度中支配人際關系的原則好比由竹竿和橡皮帶所組成的框架結構,任何彈性皮帶和一個竹竿的變化都可以使整個框架瓦解,同時人際關系的體系始終處于一種均衡的狀態(tài)”。閻云翔教授則注意到“鄉(xiāng)村中禮物的流動中人際關系更多發(fā)生在私人和非正式的情境下產生互惠原則的社會網絡”。翟學偉先生認為在“中國人在情理社會中,通過人情和面子,放棄的是規(guī)則、理性和制度,得到的卻是不可估量的社會資源、非制度性的社會支持和以勢壓人的日常權威”。那么,走出鄉(xiāng)村,在一個漁港魚市內的圈子又是怎樣呢?陌生人的人際關系能夠互惠或者始終均衡嗎?在漁港魚市圈子里的人情又有何特點?
筆者采用定性田野調查法來收集資料。首次進入漁港實地觀察,筆者并沒有急于進行訪談,而是采用非參與式觀察,對漁港進行一次較全面的社區(qū)地圖描繪。而后逐漸接近人們的交易活動,時機成熟后才開始訪談。由于雙方身份差異,語言不通,文化水平不同等原因,造成溝通交流極大不便。后來發(fā)現,簡單樸素的穿著更容易接近漁民,漁船老板、收購商、大陸工人相對比較容易溝通,通過與這些人交談,可以間接得到當地漁民和海南本地工人信息。隨著對漁港觀察的不斷深入,以及訪談逐漸順利的展開,一些疑惑隨著調查范圍的擴大與訪談的深入迎刃而解。
漁港里的海鮮交易是因時制宜的。漁港幾乎每天都進行著魚類交易,主要從每天凌晨兩三點開始,早晨達到高潮,上午逐漸減少,下午基本結束。漁民根據一定時令和人為約定,不同時間段內捕撈和交易著不同魚類。漁民利用每天潮漲潮落的自然規(guī)律,選擇停靠漁船的時間和地點。晚上漲潮時,可以把漁船開入河里,白天退潮時,及時開出避免擱淺。當地氣候屬于熱帶季風性氣候,白天天氣非常熱,晚上和早晨較涼爽,晚上和早晨的氣溫適合海鮮交易,下午天氣炎熱,魚類容易腐爛,不適合海鮮交易,但非常適合晾曬魚干。休漁期或臺風來襲時,海鮮交易減少或停止。總之,人們在合適時間地點進行海鮮交易。
漁港由漁港街與碼頭垂直相接形成一個丁字形魚市。漁港西面是海,東面是岸,北面是鳳凰島,南面是三亞河口。碼頭長150米、寬15米,是魚類交易稱重的主要地點。漁港里有30多家冷凍加工廠,5家制冰廠,4家小商店。漁港由三亞市魚監(jiān)管理處實行半封閉管理,人和車輛只能從漁港街進入,且設置道閘收取管理費。
漁船在靠岸前,漁船老板就已經聯(lián)系好了收購商。漁船靠岸后,收購商與船主根據魚況討價還價,或者雙方關系緊密直接交易。漁船選擇方便卸魚的方式靠岸,船員從船艙到平臺一個接一個傳遞著一盤盤、一筐筐的魚。收購商根據魚的種類、大小、新鮮程度挑揀,選擇“漂亮的”魚。船主與收購商合作稱重并協(xié)商重量,十盤或五筐魚一起稱,除去碎冰與盤筐重量,大概穩(wěn)定在兩百斤左右。三輪板車工根據收購商指示將魚用三輪板車拉到指定冷凍廠或卡車前,根據魚貨重量與距離遠近拿到1~5塊錢。魚貨出港收購商需要向漁港管理員交5~20元不等管理費。
根據人與魚空間距離的遠近描述出魚類交易圈。在每個交易過程中,魚是貫穿整個交易活動的主線,以魚為中心畫同心圓。最內一圈交易工具為魚筐、魚盤、稱,直接交易獲利人為船老板、收購商;向外一圈交易工具為船、三輪板車、汽車,間接交易獲益人為船員、三輪板車工、雇工、司機;還有一圈隱性的政府部門或顯性的港務局管理人員。整個交易的過程是權力交換的體現,在魚權轉換瞬間,漁船老板與收購商實現魚的所有權轉換,同時消耗船員雇工享有時間的權力。一個人擁有的權力越多,能夠獲利的機會就越大,反之亦然。值得注意的是,作為無形力量的政府在交易過程中權力是巨大的,因為所有交易者的權力都表現為對政府權力的臨時租用。
船員與漁船老板木船多是漁民一家人在經營,鐵船多是船老板雇傭工人。在捕魚期,船員與船長共同生活在船上,伴隨著魚腥味與汽油味,不停地撒網、拉網、收網、揀魚、加冰,直到捕到足夠多的魚才回來漁港交易,船員的工錢根據具體工作和時間或漁船收益來分紅。漁船老板,大多數是海南本地漁民,也有省外漁民。本地多為木質漁船,一般在近岸近海捕撈;省外鋼質漁船一般在近海、遠海捕撈。在關系網絡上,首先漁船老板與船員主要是勞資雇傭關系,甚至親屬關系;其次,漁船老板需要結識很多收購商(魚販子),漁船老板與收購商關系是在漁船借貸、漁獲交易等正式活動中建立的,還在互相參加結婚喪葬、打牌聚餐等私人活動中維持鞏固;再次,漁船老板與制冰廠建立聯(lián)系,一方面是漁船的保鮮冰補給,另一方面是為臨時靠岸卸魚;最后,漁船老板出海打漁的許可、漁船停泊、魚市交易管理、漁獲稅收都不得不與港務局緊密聯(lián)系。
三輪板車工、臨時揀魚工、包裝工與收購商大多數三輪板車工是居住在漁港附近的海南本地中年婦女,自由拉活;而少數大陸中年男工與某個收購商關系緊密,能夠固定拉到更多的活。三輪板車工每個月要向港務局繳納100多塊營運牌照費用,每天凌晨到中午時刻準備在收購商身后等待時機,魚貨稱重后一擁而上,大家爭先恐后把魚貨搬到三輪板車上,拉一趟能夠得到1~5塊不等的運送費,一天能夠賺到幾十到一百多塊。臨時揀魚工,清一色婦女,通過收購商打電話或者自己主動尋找機遇,在魚市從早到晚風吹日曬雨淋,忍受著魚腥惡臭,分揀、去頭、剝鱗、稱重,每收拾1斤魚貨賺取一塊左右工錢,每天能夠收拾幾十斤到一百多斤小魚,而且工作機遇與收入完全取決于收購商能夠收到多少魚貨。包裝工,冷凍廠收購商都雇傭五六個固定包裝工,常有親戚朋友幫忙,在魚貨運到冷凍廠后,包裝工負責稱重、加冰、包裝、注明、裝車,卡車司機運往全國各地。收購商擁有冷凍廠或卡車,穿著干凈體面,普通話流利,指揮著工人們干這干那。在關系網絡上,收購商要臨時雇傭三輪板車工、臨時雇傭揀魚工、固定雇傭包裝工。其中,親戚關系、固定工、男性工人因與雇主關系緊密收入更有保障。收購商結識很多漁船老板來收購合適的魚,還要與制冰廠緊密聯(lián)系獲取冰,最后還要找到酒店、飯店、食堂老板去銷售這些魚貨。當然,收購商必須要有營業(yè)執(zhí)照、必須向港務局繳納管理費、魚貨出港費。
制冰廠工人與制冰廠老板兩家夫妻經營的小制冰廠位于魚市丁字路口,主要給漁港里冷凍廠與小攤販提供碎冰,老板從冰庫搬運并粉碎冰塊,老板娘配合開關碎冰機收錢。大型制冰廠的海洋碎冰機主要給漁船、卡車加冰,冰庫儲存長條大冰塊,一條冰塊20塊,大型制冰廠有五名男性冰工,一名女性收銀員,還有漁船停泊位和停車位。在關系網絡上,制冰廠老板雇傭工人或者是家庭經營。制冰廠老板通過加冰與漁船老板建立關系,還在漁船臨時靠岸停泊、打麻將聚餐等非正式活動中強化關系。當然,制冰廠每年要向港務局繳納各種費用。
港務局,負責監(jiān)管漁港里活動雇傭清潔員保持漁港內衛(wèi)生,保護漁港內基本設施,比如公平秤,安排專人看管清洗。漁港管理員收取漁船停泊費,車輛進出費,衛(wèi)生管理費,三輪板車營運費等費用,冷凍廠、制冰廠、小賣店、臨時占地魚攤等老板向港務局繳納營業(yè)費。港務局還有專門人員負責監(jiān)管漁港內活動。
漁港內各個角色之間形成一個交易關系網在整個魚類交易過程中,存在著單一關系和多重關系,單一關系表現為船員對船長、收購商對雇工等,多重關系表現為漁船老板、收購商、制冰廠老板三者之間互動關系以及三者對其雇工關系。多重關系者是交易過程中重要紐帶,連接交易活動各個部分;單一關系者是交易過程中輔助力量,重復發(fā)揮某一部分作用。從親戚關系與陌生人關系、固定關系與臨時關系比較中發(fā)現,單一關系中個體與中心關系緊密,獲得的收益可能會穩(wěn)定,但不一定會更高。
權力表現為對各種物質的占有,不可脫離人而獨立存在;關系是與他人發(fā)生聯(lián)系,權力決定了關系。在理想的經濟活動中,一個人擁有的權力大小與其獲得利益的機會存在著正相關,同時與政府權威關系的緊密程度影響著這種相關比率。在特定經濟活動中,越處于多重關系中心越有利于活動實現,越處于單一關系邊緣越不利于目標達成。在現實生活中,相比臨時工,親戚或固定工收入更穩(wěn)定,但工資不一定更高。
[1]C·萊特·米爾斯著,陳強等譯.社會學的想象力[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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