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麗

(南京旅游職業(yè)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1100)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葉兆言憑借“夜泊秦淮”系列小說在文壇贏得聲譽，成為與莫言、蘇童、余華齊名的小說家。葉兆言是一個始終在求新求變的作家，他不斷突破自我，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多個層面進行嘗試和藝術(shù)探索。因而解讀葉兆言的小說，從創(chuàng)作題材、敘事手法或者其他層面入手，都無一例外地感覺到所面對研究對象的豐富、多解、龐雜，時有力不從心之感。著名批評家王德威、吳義勤也曾遭遇同樣的尷尬:“時至今日，我仍然覺得在新時期青年作家中葉兆言是一位比較難以談?wù)摰膶ο蟆?dāng)我們自以為是地概括、總結(jié)、抽象出一系列共時的文學(xué)名詞、文學(xué)現(xiàn)象、文學(xué)特征去指稱一個時期的作家作品時，卻不無尷尬地發(fā)現(xiàn)葉兆言這樣的作家其實是無法被概括和歸類的，他是一個無法被‘類化’的異端。而要克服這種‘錯位’，我們就應(yīng)進行批評的歷險，我們應(yīng)以冒險的方式重新走入葉兆言的精神世界和文本世界，以我們真正個人化的發(fā)現(xiàn)和闡釋，重新贏回批評的自尊?！?/p>

而本文意欲“以冒險的方式”重新走入葉兆言的世界，試圖把葉兆言的小說文本放置進他與南京這座城市的互動關(guān)系中展開細讀和個人化的闡釋。葉兆言對南京的認同感以及學(xué)者型作家身上所特有的“歷史癖”使他熱衷于發(fā)掘這個城市的歷史。而在歷史中沉淀出的這座城市的人文傳統(tǒng)又得以在葉兆言身上傳承下來。楊揚說:“葉兆言小說的時空參照多半是南京，即使寫別的城市，也脫不掉南京那份江南城市特有的文化氣息?！边@是理解他作品的一個關(guān)鍵。

南京是跟某些典型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的，比如秦淮、六朝。十里秦淮可謂南京的典型地標——秦淮河的繁華，源于兩個內(nèi)容:一是供奉孔圣人的夫子廟和江南貢院，二是尋花問柳選歌征色的風(fēng)月場所。前一個是因，后一個是果。作為南京的土生子，葉兆言深知要想寫活南京的神韻，對于秦淮文化的建構(gòu)是必要的。因為“秦淮河是南京的搖籃。秦淮河活起來了，南京也就活了”。事實上，也果然是地域文化小說“夜泊秦淮”系列，使葉兆言確立了文名。

城南最有代表性的是秦淮河畔的夫子廟。與北京的天橋和上海的城隍廟相比，它顯然又更有自己的特色。南京的城南好就好在有一條秦淮河，槳聲燈影，這是許多城市的熱鬧場所不具備的優(yōu)勢。秦淮畫舫甲天下，人在河上走，兩岸古跡名勝遍布，酒館客棧林立，或近酒家夜泊，或傍水邊餞行，一舉一動，一招一式，都有些詩意和古趣。歷史上南京的繁華，向來都是秦淮河的繁華。

“幾千年來，有數(shù)不盡的文人騷客抒寫了秦淮這塊金粉之地，使得‘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成了這以后許多千古佳作構(gòu)思母題的思想資源和藝術(shù)資源的固定象喻”。正如丁帆先生所言，秦淮風(fēng)月，白門煙柳，作為南京最具代表性的景觀和歷代紙醉金迷的場所，被小說家一再書寫。且不說清代的《儒林外史》，不說現(xiàn)代時期張恨水的《秦淮世家》，就新時期以來，以小說形式展現(xiàn)秦淮風(fēng)月中的人性篇章就很多。如孫華炳的《秦淮半邊月》，平實敘述了一個妓女的賣笑生涯，同時也抒寫了她充滿真摯和靈性的愛情，彌漫著一層如詩的哀怨。還有龐瑞垠以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筆法寫就的《秦淮世家》，有很強的風(fēng)俗性、故事性、人物性，歷寫了秦淮人家的百年滄桑。這其中最具個性和神韻者當(dāng)屬葉兆言的“夜泊秦淮”系列，真正賦予南京城以生命和性格?！耙共辞鼗础敝}出自唐代杜牧的名詩，其題下小說講的是舊南京故事，包括五部中篇即《狀元境》、 《追月樓》、《半邊營》、《十字鋪》、《桃葉渡》。以民國時期的南京秦淮河、夫子廟為敘述背景，將舊日南京諸色人等寫得活靈活現(xiàn)——軍閥娼妓、腐儒名士、貴婦名媛，各個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葉兆言“夜泊秦淮”系列小說建構(gòu)的秦淮文化在于對秦淮人生命方式、生存心理和生活態(tài)度的闡釋上?！稜钤场分械纳蛉?、《追月樓》中的丁老先生都算得上具有標本意味的“文化人”。他們身為女人和遺老，是葉兆言不惜筆墨去表現(xiàn)的兩類人，這兩類人物構(gòu)成了江南舊時代城市頹敗文化的典型意象:他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背后無一例外地都有著其浸淫其中的“文化”的影子，也恰恰是他們最能反映秦淮人生命方式。秦淮文化已經(jīng)融入了他們的生命血液變成了他們的人性，并從根本上影響了他們的生存態(tài)度。從這個意義上說，讀者可能對沈三姐或丁老先生的人生有各種不理解，但卻不能不被他們身上所散發(fā)出的文化氤氳所感染。由于篇幅所限，下面我們僅以葉兆言小說中的遺老為例，解析創(chuàng)作者如何在他們身上展現(xiàn)秦淮人的文化、生命方式和生活態(tài)度的。

葉兆言筆下的遺老各具神韻，性情大不同，有的迂，如《狀元境》里當(dāng)過榜眼的老翰林，愛附庸風(fēng)雅，又保守酸腐。有的頗具名士做派，如《十字鋪》的南山先生，以晚清遺老派頭客居在秦淮河畔的妓院中，其居住的小院，作者如是描述:“劈面是道粉壁，紅紙黑字好大的一斗方‘?！值官N著，向左拐，便看見院子里的兩株桃花正盛開。南山先生搬了張竹椅坐樹下，落紅滿地，旁邊一條石凳，放著紫砂壺，紫砂壺的周圍，也撒了幾片桃花瓣。”極為散淡的景致映襯著主人的格調(diào)。身為大名士的南山先生“理所當(dāng)然的風(fēng)流教主，當(dāng)?shù)赜忻募伺惨越Y(jié)識南山先生為榮耀，千方百計地討了他的字畫裝點在香巢里”。南山先生與妓女的交往，很有些明末清初“秦淮八艷”與知識分子往來相和的味道。

《追月樓》中的丁老先生是作者重彩描畫的人物，他進士出身，點過前清的翰林，有一副天字號的榆木脾氣。其堅守傳統(tǒng)價值觀念下的仁義是非，頗有些士人獨善其身的意味，仿佛六朝古都里驅(qū)不散的價值符號。還有一個同樣倔脾氣的遺老，是《關(guān)于饕餮的故事梗概》中的金陵大戶傅嵩青。葉兆言把秦淮人的生命方式，滲透在對這些遺老的生存心理和生活態(tài)度的瑣細描摹中。當(dāng)代批評家陳曉明在談到葉兆言的懷舊題材作品時說:

對于葉兆言來說，表現(xiàn)新舊生活的沖突，或是社會變動對舊式生活產(chǎn)生的破壞并不重要，這類主題在三四十年代的文學(xué)中就已寫濫。葉兆言的興趣僅只在寫出那些早已為人們淡忘陌生的舊式生活，并不是“丁先生”的民族氣節(jié)，或者說舊文化在社會變動中的滅亡這種主題更有意義，而是“丁先生”的守舊生活構(gòu)成作品的實際蘊含?！岸∠壬迸c其說是一個抗日的民族主義分子，不如說是一個純粹的守舊主義者。不管葉兆言的主題意圖如何，他的古樸筆法并不適宜 (實際也未并)表現(xiàn)舊式文化在社會變動中滅亡這種主題，而觀察舊式生活是如何以歷史殘留物的形式概括它以往全部內(nèi)容，這可能是葉兆言所擅長的。

陳曉明對葉兆言如何用古樸筆法進入懷舊之境分析極為透徹，確實，葉兆言在刻畫遺老時，對其生活瑣細比如喝茶、吃飯、交友、寫字等給予精致描寫。葉兆言借南山先生之口道出: “大凡奇人怪客，都是餓鬼投胎?！币隽诉z老在吃上頭全是頭等的講究。丁老先生在追月樓完工時，請的是六華春的名廚，號稱廚師王，秦淮河一帶名聲最響。六華春位于夫子廟的貢院東街，據(jù)《首都志》記載，當(dāng)年的六華春、金陵春、四美齋、悅賓樓等最受歡迎。丁老先生的至交，兩江總督的后人許平言先生，幾句話一出，便被廚師王認定果真吃客。葉兆言的小說注意寫“吃”，把吃看作人的基本生存方式，這在《關(guān)于饕餮的故事梗概》里有極醒豁的表露。小說寫的就是令人拍案叫絕的傅家菜——南京著名的飲食世家、金陵大戶傅嵩青家的家常菜。因為傅家菜，昔日斜陽樓酒家可謂名噪一時，上演著各色故事。小說中處處透出作者對于南京飲食掌故的諳熟，美食高手雅聚秦淮河畔，葉兆言描繪了一個狂歡般的中國烹調(diào)、吃飯的“藝術(shù)”場面?！靶⌒〉某?，只是民間大文化中的一個組成部分，是歷史軀干上的基本細胞。古人曾經(jīng)說過，善烹小鮮，可治大國。吃可以成為一扇回首歷史的窗戶，由小能見大，由近可致遠，還真不能說古代的哲人說得不對”。寫吃也是寫歷史的一種手段。正如“秦淮河邊的各種民間風(fēng)味小吃，說起來都有些來頭，動不動就有幾百年的歷史，動不動就能引出某位歷史名人的故事”。關(guān)于在茶館、飯館或私人家中吃飯的描繪，葉兆言的作品中比比皆是。從這種儀式性的吃中，可見出南京情態(tài)的諸多方面:做飯與吃飯的藝術(shù)，對社交聚會的熱愛，喜歡各種音樂表演，常常停留于表面的繁文縟節(jié)。在葉兆言的南京小說中還出現(xiàn)了長長的玩“藝術(shù)”的名單:烹調(diào)、吃飯之外的繪畫、書法、收集古玩。這些傳統(tǒng)藝術(shù)，在一代代的南京秦淮人身上傳承并內(nèi)化，讓人聯(lián)想起南京這座城市的歷史傳承。且別說遺老、名士、國民黨元老講究吃，講究情調(diào)，在南京，就是引車賣漿、菜傭酒保者流，也不免沾染一些雅氣、一些名士氣，這是由來已久的事，清代吳敬梓就有格外引人矚目的描述?！度辶滞馐贰返诙呕貙懙?

坐了半日，日色已經(jīng)西斜，只見兩個挑糞桶的，挑了兩擔(dān)空桶歇在山上。這一個拍那一個肩頭道:“兄弟，今日的貨已經(jīng)賣完了，我和你到永寧泉吃一壺水?；貋?，再到雨花臺看看落照?！倍派髑湫Φ?“真乃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一點也不差?！?/p>

可以肯定地說，這樣的情節(jié)放在南京身上，并不顯得突兀，也足見出南京的歷史文化流播于尋常巷陌之間。葉兆言深知這座城市的品性，他寫道:“來斜陽樓的主顧，大都是平民百姓。那年頭，不只是做官的會吃，菜傭酒保車夫巡警，讀書的學(xué)生，教書的先生，銀行的職員，做各種生意的小老板，都可能是美食的好手?！笨芍^在文化風(fēng)格和歷史意味上與吳敬梓一脈相承。無疑，吳敬梓的“六朝煙水”說提供給世人想象南京城的一種方法，并得到廣泛的認可。需要指出的是，在這里，想象的對象已經(jīng)不僅僅指向南京的精英階層或是她的漫長歷史，而是包括城市整體與她的現(xiàn)在。事實上，關(guān)于“六朝煙水”的提法古已有之，宋人高觀國《菩薩蠻·蘇堤芙蓉》詞中便有“宮袍呼醉醒，休卷西風(fēng)錦。明日粉香殘，六朝煙水寒”的句子。然而高觀國的詞作香艷纏綿，流于悱惻。吳敬梓的“六朝煙水氣”一說卻滲透著超然與灑脫，這份超然與灑脫正凸顯了南京人的性情。

葉兆言還在小說如《追月樓》、《關(guān)于饕餮的故事梗概》里描寫了秦淮文化中文人雅集的生活趣味，這在南京可以追溯到《儒林外史》，之所以選擇清代兩部描寫金陵的偉大小說《紅樓夢》與《儒林外史》中的后者作為比照對象，是因為《儒林外史》中的南京，更有現(xiàn)實可觸性。她的形象更鮮明，更完整，更貼近生活。而《紅樓夢》中的南京只是一個隱隱的背景。《儒林外史》中從天長到南京來的杜少卿，住在秦淮河立涉橋近處一河房，并在此結(jié)交了不少同好知音。小說中寫道，三月下旬杜少卿請友人吃飯，將河房打開，“眾客散坐，或憑欄看水，或啜茗閑談，或據(jù)案觀書，或箕踞自適，各隨其便”，灑脫至極。這種散淡而極具藝術(shù)趣味的生活，在天長小地是難以想象的，而在南京，尤其是十里秦淮河畔，大家習(xí)以為常，自然隨性，在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中流動著從容不迫的氣韻，滲透出追求藝術(shù)化人生的六朝氣韻。這種從容的六朝氣韻，也是葉兆言筆下的人物所追求的。像丁老先生等均可視作從六朝古都里走出的符號，這表現(xiàn)在其精神意蘊、思維方式、生存欲求、價值觀念等方面。是他們讓這座城市充滿了名士氣，“作為一個適合居住的城市，南京的優(yōu)勢在于它能夠擁有、并能欣賞這樣的名士。六朝人物并不意味著一種籍貫，而是代表了一種精神，代表了一種文化上的認同……在我看來，六朝人物早就是過去，早已成為無法模仿的歷史，但是劭子退的故事，似乎正在說明，即使到了今天，只要我們修身養(yǎng)性，古跡仍然可以追尋，時光仍然可以倒流。如果我們細心去找，六朝人物不僅可以在郊區(qū)尋覓，甚至可以在鬧市中發(fā)現(xiàn)”。這段文字透露出葉兆言對六朝精神的向往。關(guān)于六朝與南京的糾纏，程章燦先生有過精彩的論述:

六朝這一段歷史和文化，本來是屬于全中國的，至少是屬于整個南方的，而這段歷史卻頑固地吸附在南京這座城市身上，或者說，南京執(zhí)著地壟斷了這一部分文化遺產(chǎn)。六朝遠去，城市猶在，在遙遠的歷史地平線下，六朝和南京時空莫辨，渾然一體。在傳說中，在想象中，這座城市六朝化了，六朝的色彩越描越濃，進而成為南京的傳統(tǒng)。古典的金粉，魅惑的色澤，散淡而瀟灑，風(fēng)流而靡弱，南京散發(fā)的這些氣息，幾乎無一不是從六朝開始沾上的。

葉兆言筆下的那種秦淮月色，“明月高照，透過院內(nèi)一株尚未開花的桂枝芽，斑駁陸離的月影都映在矮矮的粉墻上”。具有極強的六朝古都的淫靡。令文人騷客及現(xiàn)代游客們牽腸掛肚的夫子廟是有六朝煙水氣的。葉兆言寫道:“南京的破街小巷多得是，在老派人的眼皮里，唯有這 (夫子廟)緊挨著繁華之地，才配有六朝的金粉和煙水氣。破歸破，正宗的南京貨?！痹谀暇┥罹昧说娜?，就算是平頭百姓，也能從容不迫。其言行舉止、家常飲食，各處都透露著一種見多識廣的派頭，其中還浸潤著對生活的藝術(shù)化、品位化的追求。葉兆言筆下南京人流露出的蕭淡從容的風(fēng)度、做派，從性情上看大都有一種不溫不火的調(diào)和，識時知趣，散淡自然，不極端不憤懣，有一種六朝人物的精神——散漫自由，不疾不徐。葉兆言說這點悠閑，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因此我們可以說，葉兆言筆下的市井人物不僅僅作為一種敘述的工具和符號而存在，還成為具有審美自足性的文化載體。

通過以上解析我們可以認定，葉兆言在小說中建構(gòu)的秦淮文化，不是為寫文化而寫文化，在作品的文化底色和古典人文氛圍之外，葉兆言沒有為“文化”二字所累，而是把秦淮文化真正人格化和生命化了。葉兆言通過描寫歷史中浸透著生活底色的人，以及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細屑之事，去揭示秦淮人深入骨髓的精神品質(zhì)。他作品中蘊含的對秦淮傳統(tǒng)文化的理解，將成為一種文化記憶留給讀者，并在讀者游走南京的體驗中得到驗證和升華。在葉兆言的言說中，帶著虛構(gòu)的幻象、想象的迷離，又兼具現(xiàn)實質(zhì)感的南京秦淮文化完成了它在歷史與現(xiàn)實中的建構(gòu)與重塑。

［1］吳義勤.葉兆言論［G］//賈夢瑋.河漢觀星十作家論．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46－47.

［2］楊揚.江南文學(xué)絮語——關(guān)于葉兆言的小說［J］.揚子江評論，2007(4).

［3］葉兆言.城南［C］//南京人［M］.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74，73.

［4］丁帆.枕石觀云［M］.北京: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2002: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