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敏
(景德鎮(zhèn)學院人文系,江西景德鎮(zhèn) 333000)
一
無處不是羈絆,唯有想象堪突破禁忌,穿越時間,打破心靈與心靈、心靈與世界的藩籬。而敘事,正是這樣一種獨特的技巧,通過使用某種技藝,將感受碾為碎片,再謀求新結構的組合,于是最隱秘的意識與外部世界溝通關聯(lián),讓意義不僅僅存在于表述之物上,而是衍生去向更大的時空。
在現(xiàn)代小說的研究,特別傾心想象意識的靈動,且實踐于自己的敘事方式中,伍爾夫堪稱佼佼者。一個創(chuàng)作者,如何將縈繞心間多年的幻境真實呈現(xiàn),言說方式尤為重要。伍爾夫的敘述,與其說是小說,不如說是實踐其批評理論的一種模式。比如《到燈塔去》,眾所周知,其第一部分是圍繞拉姆齊夫人的活動成文,而到第三部分卻是以女主人的死亡缺席,某種不在之在成就意義。以一個目睹過去、經(jīng)歷現(xiàn)在的客人莉麗的視角為核心,她既是一個見證者,又是一個旁觀者,還是一個感受萬千者,更是一個創(chuàng)作者。于是她舉起畫筆,還有空中飄揚的顏色,但該如何落筆,成為批評家的伍爾夫欲深究的。曾經(jīng),畫家在面對臺階對面拉姆齊夫人正在給兒子讀童話《漁夫故事》的真實瞬間,只能在畫布上落下一個旁有陰影的三角形。之所以當時無論是畫家自己還是觀者,都不能明了畫面之意義,就在于這三角形既不能延續(xù)拉斐爾的圣母題材,也反映不了當時的現(xiàn)實。時隔多年之后,對面的臺階已是空空如也,物在人非,那曾經(jīng)的瞬間已然在天上,卻在某種意念的激動感懷中,畫家的筆意識到有一種創(chuàng)作的從容,那就是“你必須和普通的日常經(jīng)驗處于同一水平,簡簡單單地感到那是一把椅子,這是一張桌子,同時,你又要感到這是一個奇跡,是一個令人銷魂的情景”[1]。只要有了這樣一種處理想象的態(tài)度,瞬間就會真實清晰于眼前,落筆即大功告成。
敘事功能其實就是神筆的點蘸,在想象中點出“一滴銀液”,于是就將人類的黑暗,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都統(tǒng)統(tǒng)照亮。這需要目標明確,精神之疆域明晰。伍爾夫曾經(jīng)如此贊頌簡·奧斯丁的神筆,“她用手杖一指”,萬籟俱寂,無論是“激情和狂想”;還是個體的悲哀和憤怒,“在人類天性的地圖上”,唯有升華的“非個人化”敘事,乃唯一宗旨[2]。伍爾夫一向將其批評理念與敘事實踐融會貫通,以“想象”這個理論概念為例,筆者曾在研究安徒生的文中指出,當俄國理論家康·帕烏斯托夫斯基要闡述“想象”理論時,借用的卻是敘事——一個關于安徒生愛情的虛構故事,以至于將想象理論與敘事如此天衣無縫地結合。而當研究思路落實到伍爾夫時,想象與敘事已然是天造之整體。誰說“想象”就有遠離真實的危險?事實上,恰是因想象,方使得個體非自然性地謀得超越的橋梁,達到溝通作者與世界、敘述者與讀者間的另一種別樣的真實。這里以《到燈塔去》第二部《歲月流逝》為例先作說明。
伍爾夫13歲喪母,此隱秘之痛一直伴隨內心。她未曾接受過正規(guī)教育,文學天分之外的修養(yǎng)培訓基本來自其父?!兜綗羲ァ肺谋局凶髡咭M力刻畫出自己的父母之性格。而在“歲月流逝”中,母親的化身“拉姆齊夫人”已經(jīng)去世,對于一個情感上一直依賴妻子的拉姆齊先生以及子女還有朋友來說,悲痛,可謂是敘事者溝通一切的樞機。二流作者會去敘述比如大戰(zhàn)的歷史,比如痛哭和哀憐。而伍爾夫僅僅用無比精到之筆,點銀成金般將個人化的情緒深藏在景色幻夢中,真實也就恰如其分地跌宕在如潮之海,如影之光的情緒中。
無論是結構還是語句,都如鑲嵌寶石珍珠那樣,增之則多減之則少。正如福斯特贊嘆的:“略少一筆,則將失去它所具有的詩意;略增一筆,則它將跌入藝術宮殿的深淵,變得索然無味和故作風雅?!盵3]悲哀的個人化情緒如何以美感的節(jié)奏和韻律呈現(xiàn)出非個人化的敘事?第一節(jié),作者只用了7句話,這是一個無論歷史還是個人都滿具黑暗的時刻,與其說是黑暗的景色,不如說黑得無邊無涯,方漫浸第二節(jié),那猶如“虛無”的籠罩。敘事者非常謹慎,絕不繁衍哲學家的“虛無”,人與“虛無”間,其無以逃脫的歷史強加的形態(tài),好比“共同欣賞一個笑話”。與讀者的共同經(jīng)驗卻是,明知在“虛無”中,笑的苦澀和淚痕,不見一字卻盡是風流。是如此黑得“混淆不清”,“幾乎沒有一個人的軀體或心靈置身于黑暗之外,可以讓你來區(qū)分”;于是,方有了三重“躡手躡腳”、“偷偷繞過”、“悄悄溜過”的景色鋪展。第一個“躡手躡腳”的是“黑暗”,你擋也擋不住地被吞沒,即便是你費盡心機想鎖出一個超越的空間,它也會“從鎖匙孔和縫隙”中侵入你的“臥室”,于黑暗,人找不到避難所。第二個“偷偷繞過”的是“從那陣海風的軀體上分離出來的一些空氣”,人生無常,歲月流逝,好在有點滴空氣,“它們穿過生銹的鉸鏈和吸飽了的海水潮氣而膨脹的木板”,穿越死亡如逝的沉重,給予你詢問:芊芊如絲的生命像“噼啪扇動的糊墻紙”懸掛在那兒的“嬉戲”,還能幸存多久?抑或重修煥然期有時日?“糊墻紙”的生命由“紅色、黃色的玫瑰”組成,當生命歷史和歲月都退逝而去之后,這些紙上的玫瑰,是否還能永葆青春?還有生活的碎片,混跡“廢紙簍”中的盟友、敵人,又能“保存多久”?伍爾夫是把小說當成精致藝術來雕刻的,每個處心積慮中都暗藏著那么一個意象,那么一個句子,有可能比生命要長久?!伴L久”不能僅到“詢問”為止,于是有了黑暗中頑強透析的“不規(guī)則的光線”,那是“沒有被云朵遮住的星星、漂泊的船只或那座燈塔發(fā)射出來”的,盡管微弱、“蒼白”卻也能指引“空氣”猶如光芒。
想象的建構,絕對不只是停留在敘事者的自我營造中,而是敘事本身可以激發(fā)讀者無窮的想象。無論是“云朵遮住的星星”,還是“漂泊的船只”,還有故事核心的“燈塔”,都是可以激發(fā)讀者無盡思緒和聯(lián)想的意象。伍爾夫卻點到為止,且警告有些東西“碰不得,也毀不掉”。物在人亡,是普天共識,但在伍爾夫的詩意里,探訪者只需“像羽毛般輕柔”撫慰,無論是主人還是物件以及仆人,萬物皆一體,在撫慰中安息,于是讓“悄悄暗訪”無論多重路徑,均最終歸一,“止步、聚集、嘆氣”,讓“一點兒沙土吹落到地上”,連這點滴空氣和光線,也要“發(fā)出一陣無名的悲嘆”,而這悲嘆又是那樣的內斂,僅僅“使廚房發(fā)出了回響”,空物蕭然,這空寂如死的廚房,“霍然洞開,但什么也沒放進來,又砰地一聲關上了?!?p153-175)
在如詩如畫的鋪墊中,方有了第3節(jié)漸漸接近人物心靈的瞬間。即使是黑暗如寂的安息也只是片刻,上帝掌鼓中的“帷幕”翻來是云,覆來是雨。反復無常,且以“冰雹覆蓋寶藏”,且粉碎擾亂成性,以至于平靜是難,碎片永遠不能“湊成一個完美的整體”,我們也“不可能在那些散亂的片段上清晰地看出真理的字句?!币磺兄皇撬查g而已,當一個孤獨者質疑徘徊于海灘時,心靈的航向卻投向了空落。文本敘到這里,作者用了一句精而又精,警而又警的句子——“The hand dw indles in hishand”[4]。必須返回到英文,用其他任何翻譯,都不足以呈現(xiàn)伍爾夫用筆的精到。這消逝的纖手,耳旁的回音,已窮盡了一切思念。其余都是多余的了,故此,伍爾夫總是用簡單的括弧,就把事實扼要且不著任何感情色彩地介紹了:“拉姆齊夫人已于前晚突然逝世,他雖然伸出雙臂,卻無人投入他的懷抱?!盵5]
拉姆齊夫人逝世是真實的,拉姆齊先生及作者深入《到燈塔去》文本第一部分,充分了解過拉姆齊夫人風采的讀者、所有人的悲痛都應該說是真實的。但敘事者的筆觸好比審度油畫的眼睛,“從生活往后退一步”[6],調動著敘事的變焦,讓現(xiàn)實的悲痛天衣無縫地化在了幸存的光影、空氣與黑暗的周旋中,以至于對個人命運哀悼的情緒升華到更加非個人的詩意想象中。這就是伍爾夫在她的一篇重要的小說批評《貝內特先生與布朗夫人》中闡述的思想,何謂真實?誰來評判真實?伍爾夫不只提出了如此問題,還試圖找到“一種表達事實真相的方式”[7],一種別于敘事者全知全能的表達方式,一種調動身心潛能去感覺自然事物本身,捕捉轉瞬即逝的印象之別樣的表達方式,伍爾夫認為,這樣方是小說新時代的希望,因為“每一個瞬間,都是一大批尚未預料的感覺薈萃的中心。生活總是不可避免地比我們——試圖來表現(xiàn)它的人們——要豐富得多。”[8]
二
像帕烏斯托夫斯基闡述想象理論一樣,伍爾夫在論及人物的性格刻畫中,使用的是敘事故事的方式。[9]她認為,要把握“布朗夫人”的性格,講一個自己旅行的故事,其“優(yōu)點是具有真實性?!盵10]下文試圖探討伍爾夫如何在《到燈塔去》中刻畫她父母性格,即通過何種想象及敘事功能來揭示拉姆齊夫婦的性格特征。
《到燈塔去》第一部分《窗》,核心刻畫的就是拉姆齊夫人及他們夫婦的濡沫情感。福斯特說伍爾夫是在“原子和秒的宇宙中工作?!盵11]其筆將人物原子化,且放于宇宙命脈中。拉姆齊夫人,一個生產(chǎn)了8個孩子的母親,操持著一個賓客滿棚卻并不富裕的家庭,這樣的女人一般來說是既沒有自我時間也沒有自我空間的。在伍爾夫的女性批評意識中,雖說不乏對擁有“一間自己的屋子”之號召,切中精髓地強調時間、空間以及經(jīng)濟的獨立對于女性來說的重要,但筆者更認為其女性意識的別具一格,不是其革命性,而是彌足珍貴的人性體悟;是在艱難縫隙之中去打撈時光,在紛繁中別出一道心理獨處的空間。一如拉姆齊夫人,她既不懂丈夫的哲學,也不讀他的書籍,除了操持家務之外,更多的時間她總在不離手地編織。即使寫信,也只能在院子里臺階旁的石凳上。就像畫家莉麗指認的,拉姆齊夫人是無法擁有整個上午什么事情不干,只立在花架旁作畫或者吟詩的。這本該是一個暗啞于歷史的女性符號,但拉姆齊夫人的光輝,是如何在暗啞中反射且光亮于四周的呢?一個沒有個性的生命,是難以說服天下的,伍爾夫賦予其人物的恰恰是在磨滅其個性的間歇和不易中突出其人物的特別。敘述者采用的是多層復調且視角不斷變換之手法,來組合拉姆齊夫人這個符號蘊含的各方元素。
首先,文本中對拉姆齊夫人的善心,評判近于模棱兩可。好似蛻去全知全能功能的敘事者自己也難能對這樣一個超凡脫俗的女人進行準確的評價,而只能讓她褒貶于不同視角不同心理陳述中。同性間,文本第一部分,在畫家莉麗的視角中,有許多排斥性審視,近于吹毛求疵的挑剔多于敬重。但敘事者賦予莉麗的目光卻欲透析真實,就像作為女性批評者的伍爾夫自己,從外在美滿的婚姻中看到一個女人辛勞的真實。在丈夫及許多年輕崇拜者的男性目光里,極端美麗的拉姆齊夫人只有在莉麗的眼里,呈現(xiàn)出蒼老和疲累。而這看法如實地反射在拉姆齊夫人自己看到的鏡中自己的影像。身心都掩飾不住的有求歇息的暗示,則是她溘然長逝之深深伏筆。但是,就像陰影總難以遮蔽如實光輝一樣,在拉姆齊夫人去世之后,在面對空蕩蕩的石階,莉麗陡然回想起那個總是手臂挎著籃子,走訪各個貧窮需要她幫助的人家的拉姆齊夫人。在文本第三部分,在對像完全香消玉殞之后,在她的美麗和光輝都再也無法造成他人任何心理壓力之時,特別是當那個從前總是向妻子求救的拉姆齊先生,如今都來向自己乞求憐憫之時,這個僅僅因為活得長久就自然擁有了敘事話語權利的畫家莉麗,禁不住失聲痛哭,呼喚出的竟是那個只懂編織和只會給孩子講童話故事的女人——拉姆齊夫人!
不離手編織的襪子,那是為看守燈塔人的孩子、一個病體之軀趕織的,但由于天氣障礙,去燈塔只能是泡影,而成為了無用之功。似乎敘事者有意要用自己模棱兩可的筆觸影響讀者,讓你無法對一個豐富的生命優(yōu)劣進行簡單的蓋棺定論,所以才使用了一個叫著“塔斯萊”的符號。通過這個符號的編設,就像在美神維納斯的完美形體上,斷垣一個殘臂,啟開一個深邃思考的缺口,讓所有接觸到文本虛構之功者,不能偷懶敷衍,一目十行,而必須老實誠懇地探究作者的點睛用意。塔斯萊,是拉姆齊先生的一個學生,孩子們嘲笑說他是“一百一十位小伙子”的追隨者中的一員。他出身在一個有9個孩子消費卻靠只有一個小藥房的藥劑師父親微薄薪金操持的大家庭,13歲就獨自謀生,僅靠自己頑強的意志攻取名校的學位,所以他有著一種總想表現(xiàn)自己內在才華,甚至自吹自擂不惜抵牾他人的毛病。孩子們都不喜歡他,連“掉了牙的老狗貝吉也咬過他?!?p4)但這個眾矢之的,這個很有可能就被暗示進文學上中類似于連或者拉斯提涅這樣人物形象和性格者,在拉姆齊夫人的光暈中,就像一株因某種俗世的傷害而病怏怏隨時都可能遭萎謝的植物,被一雙超凡的園林家之手,以極度培植愛護之心澆灌撫慰滋潤。作者之筆猶如飽吸墨汁的海綿,綿延覆蓋大地,蘊藉了無限的遙遠和廣闊——文本第一部分中,在拉姆齊夫人應付塔斯萊、拉姆齊先生及賓客的各類行徑的間歇中,平行襯托好似空鏡頭的敘述之語暗示拉姆齊夫人擔心自己親手培植的園林,總有一天會被馬虎的工人糟蹋了。塔斯萊近似一株有著性格弱點的病苗,但拉姆齊夫人卻總給予體己關懷,猶如一道“窗”透射的陽光傾瀉溫暖。
不同的鏡片下的眼睛會得出不同的關于拉姆齊夫人的印象,從而盡可能地還原生活本身,去除外部雜質,盡可能地用文字去表達某種“變化多端、不可名狀、難以界說的內在精神——不論它可能顯得多么反常和復雜?!蔽闋柗蛘J為這是“小說家的任務”[12]。拉姆齊夫人普普通通一天中的內心活動就這樣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不計其數(shù)的生活元素從四面八方紛至沓來,擁擠在顯微鏡下,就像孩子們對塔斯萊的評判,讓拉姆齊夫人感受到“分歧,意見不合,各種偏見交織在人生的每一絲纖維之中”(p8)就在感嘆的瞬間,讓她體會到自己血管里流淌的意大利祖先的血液,那份先古的熱情奔放、還有“機智、毅力和韌性”,她試圖以如此懷古之念來抗拒現(xiàn)實中“感覺遲鈍的英國人,或者冷酷無情的蘇格蘭人?!比欢?,拉姆齊夫人在這瞬間更深入的深思,卻還在別處,那是“當她挽著一只手提包,親自去訪問一位窮苦的寡婦或一位為生存而掙扎的婦女之時,她手里拿著筆記本和鉛筆,仔細地、分門別類地一項一項紀錄每家每戶的收入和支出、就業(yè)或失業(yè)的情況?!币簿褪钦f,在拉姆齊夫人自我審視中,她希望自己不再是私人身份去施舍的婦女,“她希望自己成為她不諳世故的心目中非常敬佩的那種闡明社會問題的調查者?!?p9)可以說,這是伍爾夫自我的女性意識,只不過通過小說的形式,讓精神的內核像“原子的簇射”,但當它們一顆顆“原子墜落下來,構成了星期一或星期二的生活,其側重點就和以往有所不同;重要的瞬間不在于此而在于彼?!盵13]此生彼念是哲學始終困擾大地的永遠也扯不清的思緒,好在小說家可以憑想象自由馳騁。虛構中的故事,犯不著去評定誰平庸誰高尚,伍爾夫說:“生活并不是一副副勻稱地裝配好的眼鏡;生活是一圈明亮的光環(huán),生活是與我們的意識相始終的、包圍著我們的一個半透明的封套?!盵14]若有一個契機,某些原子就會落入心靈,于是有些或許“倏忽即逝”,有些或許會如鋼刀深深地銘刻在心頭。這就是塔斯萊感受到的拉姆齊夫人!
因為拉姆齊夫人茫然若失于生活別處的意念,方感覺身后那被孩子們嘲笑的年輕人“手足無措的窘態(tài)”,于是邀請他一同進城。玩笑說這是“去進行一次偉大的遠征”,并不在于拉姆齊夫人所作所為,比如她首先詢問抽劣質煙草的塔斯萊需不需要郵票?信紙?煙草?但被有著于連式自尊的塔斯萊都否決了;而后是閑聊,卻讓一個一慣受人冷待的塔斯萊“受寵若驚”;再就是她“充滿孩子般的狂喜”大呼小叫要大家都去看馬戲,挑起了從沒機會看過馬戲的塔斯萊的自卑;于是又高談闊論,讓她也不得不猜想:這一本正經(jīng)的冬烘學究,這個叫人難以忍受的討厭鬼,一定“喜歡對別人說起如何與拉姆齊一家去看易卜生的戲劇,而不是去看馬戲。”(p12)但畢竟滔滔不絕的對話讓這個年輕人又重新恢復了自信,于是討厭的感覺就消失了。再穿越一望無際的自然之美,及對街頭假冒藝術家者的審度,直到拉姆齊夫人進入一棟簡陋的房子,看望一位婦女······通過如此敘事流程,拉姆齊夫人的形象已經(jīng)在塔斯萊的心中美幻絕倫了。于是僅僅是與這樣一位夫人同行,也讓查爾士·塔斯萊“感到無比的驕傲”。讓一個自卑者恢復自信,而且驕傲到可以莊嚴地道出自己的姓氏,還有比如此遠征更有意義的嗎?
事實上,在塔斯萊不斷向詹姆斯說“明天燈塔去不成”時,有一個復沓的譴責浮現(xiàn)在拉姆齊夫人腦海:“討厭的小伙子”!因為,在自己幼子受到打擊之后,拉姆齊夫人只能一遍遍重復:“也許睡了一宵醒來,你會發(fā)現(xiàn)太陽在照耀,鳥兒在歌唱。”(p15)這就是拉姆齊夫人與別人的不同,似乎她是在違背事實地哄騙,而殘酷卻是真實本身,那么心靈到底需要哪一個呢?不肯放晴的天氣,讓一個6歲孩子失望,拉姆齊夫人念叨,孩子一定會記住的,一定會記住的。若世上不生長打擊該多好啊,這妄想讓拉姆齊夫人幻想,要是她的孩子不長大,也就不會受到生活的折磨,那該多好??!
筆者認為,拉姆齊夫人其實就是伍爾夫論述普魯斯特小說那樣一個精美的文化產(chǎn)品之典型——“是如此多孔而易于滲透,如此柔韌而便于適應,如此完美地善于感受?!彼阅感缘挠鹨硖焓拱慊\罩大地,呵護生靈,“單薄而有彈性,不斷地伸展擴張,它的功用不是去加強一種觀點,而是去容納一個世界?!闭侨绱说墓饷ⅲ屗哪切┦艿叫聲r代教育的孩子們,即使立在質疑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位置,對他們的母親也不能不“肅然起敬”。正是對塔斯萊的態(tài)度,那種將“追隨”轉化為“邀請”的平等尊重的態(tài)度,化石成金,讓普通的行為轉化成叩醒心靈底壁的顫音。她的孩子們在心中如此隱喻:“就像看到一位皇后從泥巴里抬起一個乞丐臟臟的雙腳,用清水把它們洗凈?!?p6)這正是伍爾夫在極力闡述的敘事功能,一種透視法的操作,將心靈“盡可能在分析中使用其能力”,于是讓感受的意象升入空中,“從高處的某一個位置上,用隱喻來給予我們關于同一事物的一種不同的觀感。”伍爾夫自己論述的“這種雙重的目光”,[15]正是拉姆齊夫人光輝營造之所在。當然雍容華貴的皇后給一個乞丐洗腳只是一種儀式,但儀式與生活的不可缺少甚至重要性,正在于其潛移默化及楷模意義。
注 釋:
[1]伍爾夫《到燈塔去》,瞿世鏡譯,[M].上海譯文,2008,第249-250頁。下文引用皆文中表碼;
[2]伍爾夫《論簡·奧斯丁》,瞿世鏡譯,《論小說與小說家》,[C].上海譯文,2009,第17-18頁;
[3]這是伍爾夫同時代的英國作家愛·福斯特對伍爾夫小說《海浪》的贊譽。見《海浪》,曹元勇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第1頁;
[4]To the Lighthouse,b y Virginia W oolf,htt p://e b ooks.adelaide.edu.au/w/w oolf/virginia/w91t/contents.htm l;
[5]以上引文引自伍爾夫《到燈塔去》,瞿世鏡譯,上海譯文,2008,第 153-157頁;
[6]伍爾夫《狹窄的藝術之橋》,見《論小說與小說家》,[C].瞿世鏡譯,上海譯文,2009,第327頁;
[7]伍爾夫《貝內特先生與布朗夫人》,見《論小說與小說家》,[C].瞿世鏡譯,上海譯文,2009,第 312 頁;
[8]伍爾夫《狹窄的藝術之橋》,見《論小說與小說家》,[C].瞿世鏡譯,上海譯文,2009,第330頁;
[9]張慧敏《關于傳記的真實性問題——安徒生的愛情與中國接受》,載《南方文壇》,2009,第2期;
[10]伍爾夫《貝內特先生與布朗夫人》,見《論小說與小說家》,[C].瞿世鏡譯,上海譯文,2009,第 293 頁;
[11]這是伍爾夫同時代的英國作家愛·福斯特對伍爾夫小說《海浪》的贊譽。見《海浪》,曹元勇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第9頁;
[12]伍爾夫《論現(xiàn)代小說》,見《論小說與小說家》[C].瞿世鏡譯,上海譯文,2009,第8頁;
[13]同上;
[14]同上;
[15]伍爾夫《論心理小說家》,《論小說與小說家》[C].瞿世鏡譯,上海譯文,2009,第268-2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