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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車下

2014-08-18 11:20姜凱
遼河 2014年7期
關(guān)鍵詞:胖女人風車

姜凱

冬去春來,一個個的日子漸漸淡去。街角那棵老榆樹的枝條由青泛綠,上面的霜雪已飄成早晨的街霧。街角上的紅臉漢子早把狗皮帽子卷起,他的車把上擎著花花綠綠的風車,壓著鮮紅欲滴的一大草把子的糖葫蘆。旁邊自行車架子下的狗鼻子狗眼睛的雪人,在紅艷艷的糖葫蘆逼視下,已萎縮成三四個灰堆。車把上的風車兀自在風中高興地飛轉(zhuǎn)著,與對面那家的大眾小吃店房檐下的風鈴,較著勁喧嘩著??諝庵杏酗h浮著的土壤中的潮濕土腥味。

上個月弟弟嘉興來了,用車送自己到省城醫(yī)院,找了他的大學室友的愛人,就是那個黃頭發(fā)黃眼珠的梁教授。教授讓她試著抬抬腿,回彎,用腳抓癢。做了一系列物理測試后,累得自己襯衫都濕透了。接著,教授又陪著他們?nèi)プ隽诵赝?。出來時教授對嘉興說,腿已經(jīng)不能行走了,肺部的狀況也不容樂觀??粗航淌诤图闻d鬼鬼祟祟地談?wù)撝裁矗约赫嫘幕乙饫淞?。莫名的煩燥如紅蟻噬咬周身,真想用手移動輪椅悄悄滑到走廊上,然后沿著光滑的大理石地面,走到那個開著的窗子——就是那名穿著海藍清潔工服裝的女人,剛剛伏在那里透氣的位置。自己有足夠的臂力爬上窗臺,再一頭栽下,十樓的高度足已讓自己瞬間魂歸天堂。走了一會兒神兒,回頭細看一下嘉興,好像剛才又不是在談?wù)撟约?,因為他們都笑了。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好像觸到了記憶上的某根神經(jīng),那笑是那么美好姿意和甜蜜。而且教授的臉忽然一下就紅了,紅了之后還扭回頭看看她看沒看他們。死小子!這么干可不道德,起碼,別利用給家姐看病的機會。

回去的路,嘉興始終沒有說話,剛才談情說笑的姿意早被冷風吹散了。問了他一句,是初戀情人嗎?他搖了搖頭,岔開話題一本正經(jīng)地罵道,他媽的,有種沖我來,為什么全壓在姐姐的身上。我釋然地笑了。嘉興無力地說,上天把一堆不公平堆砌在你的面前,可是你還能笑得出來。我回頭看他,一個大男人已是淚水漣漣,就嗤嗤地笑他。他生氣了,索性讓車停下,把頭探出搖下的車窗外,讓自己哭個夠,引得過路放學的兩三個穿著花花綠綠休閑裝的孩子們好奇地抻著頭看他。

弟弟把她送到樓上,給她倒了杯涼茶,知道她有這個習慣。他又到廚房里把晚上吃的菜飯準備好,三步一回頭地走了。

他從小就養(yǎng)成了操心的習慣,臨出門時,他總看看窗戶是否關(guān)嚴,小賊能不能偷偷進來;院子中晾曬的衣服要全收回去,怕被雨澆了;就連看家的小狗也會鎖到倉房里。

心一陣痛,隔窗看到一位手夾書本戴著眼鏡的瘦弱男人在匆匆奔走。此時的江南花絮紛飛,煙雨濛濛,正是楊梅上市的季節(jié)。子卓一別多年,從沒有透過來一點信息,世界好像是一張不透風的墻。也許他到了南方當一名小報記者,強過在北方教書,人各有志。他會在某時某刻回憶北方的一角。他為什么就這樣不辭而別?難道忘記了那部與親愛的蓉蓉合著的《似水流年》只寫了個開頭?難道忘記與編輯部簽約了嗎?對他的離去,時間與地點,始終如一團霧。嘉興曾經(jīng)叨咕了一句,老姐,過一段時間我的工作就穩(wěn)定了,我就接你走。她想到成了弟弟累贅,頭有些疼痛了,針刺一般。轉(zhuǎn)過頭去看那飛轉(zhuǎn)的風車。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了,“春江水暖鴨先知”。步行雖然離江邊要遠一些。嘉興要回南方了,這兩天,他總要天天晚上用輪椅推著她到江邊上站一站。成群的花麻鴨在江邊上戲耍。她想起和子卓第一次約會時也在初春的江邊上,那也是他剛來教語文課的第二周。記得在江邊的草灘上,兩人無意中撿了五六個鴨蛋。子卓像個孩子似的用皮包裝著鴨蛋追著鴨子們跑,高喊著,姐姐妹妹們,這是誰的蛋?她笑得已經(jīng)坐在了沙地上了。鴨群們驚慌逃竄著紛紛入水。子卓失望地站在江邊,看著鴨子們呱呱地數(shù)落著他。兩個人回到她宿舍,把鴨蛋打成了一碗,切了一根大蔥,炒了。那天子卓在她那兒沒有走。子卓,你究竟在哪兒?江南真的多霧又多雨,還是想不起來子卓去了哪里。

陳邊把狗皮帽子摘了,掛在車把上。他新剃了個光頭,徹底地刮光了胡子。他總是局促不安地東張西望著,或者下意識地往西邊的小二樓巡視幾眼。尤其是下午兩三點鐘,光線被大樓遮住時,好像他能看得清樓里面的人和物。實際上,他只看到花里胡哨的一片,是美發(fā)廳的轉(zhuǎn)花筒,酒店的霓虹燈牌匾,驚飛而去的野鴿子群。他確實感覺到那雙眼睛的存在,像楊樹皮上的眼睛緊盯著。起初他以為是那美發(fā)廳轉(zhuǎn)花筒給人的錯覺,可是他凝神看看,轉(zhuǎn)花筒就是黑白旋轉(zhuǎn)的世界,和那雙眼神根本不搭邊,也和民政局牌匾上的獵獵紅旗無關(guān)。紅旗只是沒完沒了地隨風飄飄,太柔太媚,像風的魂魄一樣,不搭邊。但他堅信在那二樓鏤花鐵柵欄之后,一張粉色的窗簾后面有一雙大眼睛,正在緊盯著這世界,他堅信就是那天捧著藍皮書的那個女人。

是他出攤的第三個冬天。那天他剛到這里,擺上攤子,還沒有從自己腿腳的傷痛中走出來。有人問糖葫蘆多少錢一支,他恍惚如隔世隨便答了一聲。他看見一個穿著紫棉襖的胖女人,用輪椅推著一個穿粉色羽絨服的女人停在跟前。粉色羽絨服里伸出一只蒼白如冰雪的手,遞過五元錢。后面一個十一二歲的小胖男孩,已經(jīng)急不可待,咧著嘴等在那兒。輪椅上的女人回頭望了他一眼。那臉蠟一樣的白,那雙眼睛大而深邃,直望得他心冷。他總覺得那雙眼睛是那么熟悉,像夢中見過。那一瞥如銀亮的小刀子在他的心里狠狠地一刻,銘心刻骨的難忘。他的心中猛地震動了。他仔細看了一眼,那個蠟像懷里捧著一本厚厚的,藍皮的,燙著金字的《追憶似水年華》。胖女人推著輪椅走了,回頭還催促站在那貪吃的男孩。陳邊左手扯住他,右手從把子上拿下一支葡萄干串,遞給他,問道,小弟弟,她是誰?好有學問吧?小男孩吃驚地看著他,猶豫了一下接過來,說,是我蓉蓉姑,大學問,正在寫一部大書呢。說完跳跳蹦蹦地跑了。他目光盯著她們向西慢慢走去,直到那個小二樓,停下,好像歇了一會,就進入青石灰的門洞了。那雪白的手臂是那么熟悉。

他忽然想起在某年一個冬初周末的下午,當時他生活在城市的姑姑家里。那時小學校冬天向每名學生要木柈子。他很早就起來了,去郊外砍樹枝。同桌李娜爸爸媽媽在電影院上班,沒時間給孩子準備這些。他包了,一連給李娜送了三大筐。年末李娜被評上了五好學生,而他因為沒有完成木柈子的任務(wù)沒有評上。李娜被獎了十個筆記本,一朵紙疊的大紅花。她的父母太高興了,在上演南斯拉夫電影《橋》時,給了他五張招待票。姑姑全家看了個高興。他則和李娜縮在一個角落里,偷吃著她為他買的糖葫蘆。迷亂光線和錯雜的聲音中,他握住她雪白的瘦胳臂,心起勁地跳個不停。也就在那天晚上李娜告訴他,她父母被上級電影院調(diào)走了,開學后,她家就搬走了。她嘴角上的那顆美人痣和雪白的瘦胳臂,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眼前。今天,他的眼前還在浮動著那個倦縮在輪椅上的雪白手臂。

往年的冬去春來之后,他都隨著鄰居黃二哥去工地干架子工。在去年那個倒霉的日子,他早上剛因為老婆偷偷往家匯款的事和她動手打了起來,滿臉黑雀斑的老婆罵他一句不得好報,沒過幾個小時就應(yīng)驗了。他像一只鳥一樣,從五樓飛了下來,到三樓時又刮了一下。摔到地上時,下半身不敢動彈了。工友大老陳隨著120急救車把他送到了醫(yī)院。不久垂頭喪氣的大老陳回到工地,站在架子上告訴工友,提著哭腔罵道,該把他的老婆吊到架子上讓她風干了,這狗日的烏鴉嘴!他左腿粉碎性骨折。工友們紛紛替他惋惜。

那家醫(yī)院醫(yī)生手藝太高明了,他的左腿發(fā)紅,流血水,發(fā)燒,感染,最后發(fā)黑,醫(yī)生不得不在他的痛苦吼叫中截肢。

美好的日子就這么過去了。他的左邊膝蓋以下變成了塵土,取而代之的是工頭給他裝置的低價的鋁合金和樹脂及皮革合成的假腿,日夜相伴。他以為工頭遞過來的讓他不知所措的笑臉和沉甸的兩萬元錢,能換回他平靜的幸福生活。他不知道,他這兩年在高空上與工友們麻利地擰著螺絲,望著深邃的藍天,心中流淌著幸福時,他的未來生活究竟是怎么樣的。究竟是什么魔鬼在他老婆短小的身材上附身?他的老婆竟然是個賭徒。就在他安上假肢,行走在暮色蒼茫的回家路上的時候,他老婆的債主竟然上門把他那用肉腿換來的錢拿走了。他回家時,她貌似無地自容,他明白了一切也晚了。她選擇上吊,喝藥,跳江,他無動于衷,視而不見。她最終沒有死成,沒有臉見人一走了之。

從架子摔下來的那個午后,他就想不起來走失的妻子是什么面容了。他每天都在午夜那個特定時間醒來。他似乎能夠穿越夜空的時間返回到那個下午,看到午后明媚的陽光依舊燦爛,滿地破碎的骨骼,在陽光下像一地碎玻璃,或者更像一地碎夢。而他的妻子則更像碎玻璃上開出的薔薇花。

人走屋空,一百多平方米的城郊紅磚房,前面有百十平方的土院子。每年春天他們倆都種上菜豆、茄子、辣椒、大蔥、葫蘆,郁郁蔥蔥,開著白花、紫花、黃花。蝴蝶、蜜蜂、蜻蜓忙忙碌碌,來去匆匆。每天早起他都蹲在小園子旁,陶醉一會。而如今眼前的小園子剛種了傻乎乎的向日葵,天天一聲不吭地圍著太陽轉(zhuǎn)。他記著工頭給完錢當天晚上,在景泰隆酒店特意請了他。要不是瞎吹亂說自己有個作記者的小報表姐,人家才不會這么款待他,迫不及待地裝假肢給現(xiàn)金。工頭讓帶班的坐堂小姐給他滿上一杯血紅的酒,拍著他的假腿說,兄弟,你用吧,包你一輩子,比你的真腿還管用。他一杯酒喝下,臉頰和脖子都像灑了紅酒。他跑到衛(wèi)生間,吐了,大口大口地吐。他痛哭著,假的比真的頂用,奶奶的,你為什么不全身全換成鐵的?他哭得虛脫了。

老婆走了,他出完攤回家就躺在床上。他發(fā)現(xiàn)自已的下身空空如也,自己躺在活棺材里,只有那本黃牛皮紙封皮的《唐詩三百首》,還有橘紅封皮,裝著他痛苦與歡樂的詩歌的筆記本。一會兒,他又覺得是在天堂里。墻壁上貼的畫冊和報紙,模糊地成了飛翔的紅胡子上帝和白翅膀天使,但是他們?yōu)槭裁达w來飛去皺著眉頭,是那么的痛苦?他理解了,他是累贅,就連上帝和天使都嫌他。他好后悔,在醫(yī)院時,偷偷吃了些與生命無關(guān)緊要的藥片。即使吃了半瓶子,也不過是臉上潮紅血壓升高,拚命地嘔吐,泄肚,呼吸急促,大汗淋漓,害得醫(yī)生和護士圍著他團團轉(zhuǎn)。她們發(fā)現(xiàn)了他要自殺,就讓護士偷偷給他服小白片的安眠藥。

天忽晴忽陰,刮一陣細風下一陣小雨,吹一陣大風,下幾粒雹子,北方的春天就是這樣的脾氣。以往自己早就是穿上那件開思敏線桃紅的毛衣,外面再套上那件米色棉紡風衣,穿行在黃玉市和方城的大街小巷。她寄希望于課堂上縱橫千里,深入久遠的歷史,把古人活生生地從塵封的歷史中為她的弟子們請出來。

記得在早年在校園里,那青蔥的楊樹旁、晨鐘的旋律里、白色鴿群的哨聲中、驚飛的燕子下,是一片朗朗的讀書聲。在樹林中盤旋的還有那郁郁蔥蔥的兒時希望,希望自己是祖國的白楊,迎著雨霧,迎接風暴。

那年站在方城的講臺上,臺下有兄弟學校的聽課老師來觀摩。其中一個學生問,孟子說“故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如果這個人已“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但是上天還是沒有“降大任于斯人”,又作何解釋呢?所以說,孟子這說法是值得懷疑的。記得當時自己正值雄心勃勃,躊躇滿志,一展雄風之時,頭發(fā)是剪的短發(fā),上身是綠襯衫,下身是綠迷彩裙,可謂英姿颯爽。這句話正問到她心坎上了,于是她借機向?qū)W生,不,重要的是向觀摩的老師們講出一番大道理。什么“人的主觀能動性沒有發(fā)揮,人生沒有明確的奮斗目標;這句話不是給鼠目寸光人講的,是給有志有為的人指明了不懈奮斗的方向”等等。時過境遷,幾年過去了,自己的那部宏篇巨著只寫了一半,就束之高閣。而所謂的“勞其筋骨”,就是自己像一只刺猬一樣,孤獨地蜷縮在角落里。自己的視野僅能看一線天,或者巴掌大的世界。自己算不算有志青年,那些飛翔在天空的宏愿能棲息到哪片林子里呢?

她突然依稀想起,子卓要帶她去江南的,他們會一起走,他們無數(shù)次選擇了路線??墒且粓鲲L雪,讓他們出行的車……她不能再回憶,不能讓已結(jié)痂的傷疤再流淌鮮血。他的子卓,帶著那半部書,永遠定格在今生難以到達的江南。

他初中沒畢業(yè)就天天咳嗽著和姑夫推著小破車子前村后街地收破爛。那時姑姑家就表弟吃閑飯,姑姑在家開一個不掛牌子的服裝店。說是服裝店,實際上就是偷偷地給人家改個棉襖棉褲,改個上衣,扦個褲腿,把肥了的衣褲給改合體了而已。后來,姑父讓馬車把腿撞瘸了,就守在家里收破爛,不再折騰他了,但是卻出奇地吝嗇??吹疥愡呥€是不住點兒地空咳著,還抻著脖子看著房前屋后的同齡孩子背著沉甸甸的書包蹦蹦跳跳去學校,姑父就打他一脖溜子說,傻侄子,你天生就不是拿筆的料,三歲看老相,你就是個癆病鬼。姑姑心疼侄子,覺得這孩子咳嗽有段日子了,是不是真是癆病。偷偷地背著姑父到縣醫(yī)院找了老中醫(yī)一看,說癆病倒不是,只是百日咳時間太長了,已經(jīng)得了心肌炎,讓住院治療。姑姑當不了這個家,可能也是拿不出這筆錢,就央求醫(yī)生給開了些黃色的小藥片子,拿回去了。

氣短胸發(fā)悶,他年齡小沒在乎,倒是姑夫粗糙如銼的手打在他的自尊心上。他偷了在后屋里的姑夫父親的一本黃皮子《唐詩三百首》。那老頭原來是民辦教師,因說劉少奇挺可憐……下話沒等說,就被送到縣食品廠的養(yǎng)豬場改造去了。又因為好給殺豬的工人講鬼故事,被攆回家了。說是偷,還不如說是拿著隨便看看,看完又偷偷送回去。后來,陳邊發(fā)現(xiàn)老頭對這本書毫不在乎,就索性天天揣在懷里,幫姑夫收拾破爛時偷閑看上兩眼。不認識的字,就去問姑夫的父親——那個窩在狹窄的倉房里對著空氣講課的老頭。少年時代的他出了學校門幾乎就是時時靠著讀唐詩養(yǎng)著精神的。沒有憂愁沒有悲傷,沒有花開沒有芳香,像小草一樣孤獨地活在墻角下。

這幾天他為一本郵寄中的刊物煩躁,那里面有他寫的一首短詩《窗內(nèi)的眼睛》。那是山區(qū)的小期刊社,付不起稿費,拿不起掛號錢,半個月了書還是沒收到。他推著自行車邊走邊吆喝,心酸不止。他強挺著往前走,一群白鴿子從對面的一樓大紅牌匾上呼啦啦飛起,驚了陳邊一下。他回頭無意地看了一眼,卻看見對面二樓窗內(nèi)的人。是她,那個女人像一尊玉石雕像,深邃的目光告訴人們,那是一尊有生命的雕像。雖然隔著鏤空的護欄,但那雕像依然是那么清晰,紋絲不動如強烈的音符撞擊他的心。

他又重新做了一個大大的風車。晚上,他胡亂給自己做了一碗玉米面糊糊喝了。喝完了,胡亂地把碗筷放在盆里,舀一勺子水泡上堆在一邊。把白天買好的彩紙等材料,從黃帆布的包里掏出來,這些東西整整花了他十二元錢。中午他寧肯只吃兩個包子墊個底,也不肯多花一個子兒。他這次買的紙比原來多幾倍,原來只是單調(diào)的紅單調(diào)的粉,這次他買了藕粉、孔雀綠、橙黃、梅紅、湖藍五樣色。他按對角線折了一下用剪刀裁出五個葉片,對折到一個圓心點。找來啤酒瓶蓋用大鐵釘和鐵錘打了個眼,用強力膠水沾在風葉中心,用鐵螺絲穿在竹桿上。他想這回窗簾后的那雙眼睛就一定能看清這個大風車。

也許介意于春天來得慢,他變得急躁不安。他在那一輪飛轉(zhuǎn)的風車下躁動著。那件羊毛坎肩掛在車把上,被風吹來蕩去。他只穿一件綠襯衫,不停地大聲吆喝著。由于他的熱情,一大草把子的糖葫蘆不到正午就賣光了。他舍不得走,閑得無聊后就把風車從車上解開,用鐵絲牢牢地綁在自行車停放的架子旁。守護了一個多時辰,三步一回頭地走了。

下午,天陰了下來,又下了起小雨。街上的行人漸漸少了。什么水果攤?cè)鈹傪z頭攤,收攤了關(guān)門了。小街更寂靜了,細雨像飄著的霧,那風車在雨霧中飛轉(zhuǎn)。

她驚訝于那個賣糖葫蘆的稚氣還留在臉上的小伙子的熱情。她想把他設(shè)計成某個情節(jié)的主人公,想到這里她會心地笑了,笑得那樣輕松。命運又在捉弄人,眼前是一成不變的風景,讓她感覺不到時間是走是停。那個車把子上的風車又被小伙子弄了個花樣。他在風車上綁了一個長著一雙綠翅膀的紅色心臟型氫氣球,風車在微風中飛轉(zhuǎn),紅色心臟在微風中飄舞。想不到他還挺有創(chuàng)意,在這單調(diào)的世界里自得其樂。她又陷入苦苦的沉思。

那個女人好長時間沒有露面了,陳邊在想她是否傷風感冒了?百思不得其解。又是個星期天,天氣晴好,游人如織。陳邊期望那個坐輪椅的女子出來,然而白等了一上午,也沒有見著她的面。傍晚人們都下班了,三五成群,或悠然而行,或匆匆而過。他也快收攤了。一個男孩子在向他打招呼。他抬頭一看是那個吃他糖串的小孩,他推著一個穿著粉毛衣的臉色蠟白的女人。她頭發(fā)有些發(fā)紅,高高盤著,下身穿著黑白格的裙子。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就把臉轉(zhuǎn)了過去。他很失望,強打著精神遞過去一支糖葫蘆。男孩子接了,她見了皺了下眉頭和男孩子說了什么后,把手伸進口袋里掏出錢遞給他。他忙著上前一步,推過去,觸到她的手,感覺是那么涼。她感到他手心的熱度,兩頰緋紅,她收回錢去。他終于摸準了規(guī)律,胖太太在前面慢慢地走,后面小男孩用勁地推,而且每次出行都是在周日。

他第一次遇著那男孩時就聽說,她的姐姐在寫一部大小說。他真的被她震撼了,他明白了,她的目光為什么那么堅硬和深邃,他有了自己的想法。

下個星期日轉(zhuǎn)眼到了,是雨過天晴,彩虹出現(xiàn)的時候,他們出現(xiàn)了。每移近一步,他的心都要加快地跳幾下。男孩高興地向他打著口哨。女人穿的是一件黑絲絨襯衫,下身穿著米黃色的裙子。女人近前時老熟人般向他點頭,他又殷勤地遞過去兩支糖葫蘆。女人還是要掏錢,他搖手說,過兩天天熱了我也不出這個攤了,賣點迎季的水果。她僵持了一會才把錢塞回去,靦腆地接了糖串,背過臉去小口吃著。他說,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他大口吃著糖串,含糊不清地說,叫關(guān)杰。他說,小弟弟,我們做個交換吧,我看你每次走到那塊坑洼的地方都不知道躲一下,會把你姑姑蹾痛的。女人莞爾一笑,男孩子則向遠處望著,回過頭來嗤嗤地笑著說,我力氣小只能這樣,難道你還能拿你的糖串換姑姑的輪椅?他壞壞地笑著。陳邊說,你替我賣糖串,我的力氣大,替你推姑姑。小孩子可高興了,說,你說話可算數(shù)?那我吃糖串就不用給錢了。沒等陳邊回答,女人說,他小孩子能賣什么東西?會給你賣丟了吃光了的。他說,這也是最后一次賣這玩藝了,本錢也早出來了,賣一根就賺一根。再說他的小肚腩能裝下幾根糖串?說著他已走過去推著她走了。

小孩子看著他們向江岸走去了,就喊道,江邊的風是很硬的,給姑姑圍好了。他回身擺手。

他們聊著,他知道了她得了什么病。他告訴她,你起碼心臟是健康的;我左腿是假肢,而且心臟像牛心似的。醫(yī)生說,說不上哪天會沒命的。她回頭看了他一眼,這是她認識他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看他,他窘得臉紅紅的。她淡淡地問,你多大?他說,二十五歲。她又看了他一眼,這次眼睛也有些潮濕,還有些別的內(nèi)容。她心里沉了下去。多么可憐的孩子,整整比自己小了十五歲。多么年輕的生命!此時她故作興奮,不能讓他看到自己垂頭喪氣的樣子。相對來說,他們在某方面誰比誰幸運呢?

她還知道他是孤兒。他小小年紀竟沒完沒了地說起生和死,本就抑郁的心,慢慢地沉下去。到了江岸,一艘渡輪由遠而近。她想這時正是自己下班的時候。

風車依然美麗地掛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沒有再出現(xiàn)。但每天他想象著胖女人天天推著她一走而過的身影。春雨瀟瀟的一天,那個胖老太太領(lǐng)著男孩子匆匆而過。在糖葫蘆把子下面,男孩流著口水站著不走了。胖太太遠遠站著等他,罵他上輩子是饞鬼。陳邊扯住他,送給了他一個大糖串。小孩子接了過來,咧開嘴笑了。陳邊問,你們?yōu)槭裁礇]有推姑姑出來?小孩子邊用小臟手去摳上牙粘著的糖葫蘆邊悄聲說,姑姑結(jié)核病重了,奶奶說讓她再找人來接替,怕傳染給我們,我大伯就是這個破病死的。姑姑很重的,我看到有一次她吐鮮紅的血了。說完他蹬蹬地跑了??粗@一老一少的消失,他的心一直在下沉著。

下午,他早早地收工了。他記得她在那個窗戶上往外面看過,所以他知道她家在哪兒。他摸到那扇灰防盜門前,看著門上干干凈凈,不像別人家貼著花花綠綠對聯(lián)和掛彩。他下了很大決心,敲了幾下門,屋內(nèi)沒有反應(yīng)。大約過了一刻鐘的時間。他剛要打退堂鼓,往樓下走時,門開了。她穿著紫紅的毛衣坐著輪椅迎在門口??粗驹陂T前,她愣了,兩人就對著愣了好久。他結(jié)巴地說,我想我能不能接替關(guān)杰的奶奶,來打雜工。她勉強地一笑說,你不行,一個大男人,能做什么,也不方便吧。他說,我什么都知道,我干什么都行,我什么都不怕。而且我天天早午晚來,分文不取。她皺了半天眉頭,好像很累的樣子。好一會,她把門打開了,讓他進來了。

她病得真的很重,已經(jīng)不能再伏在電腦前打字了。他推她去醫(yī)院看了幾次,又找醫(yī)生開處方在藥店買了好多藥,找了個門診出診的護士,一早一晚在家給她打了半個月的吊瓶,夜里咳嗽得睡不著覺。他不管她是不是同意,就住下,天天晚上陪著她,并且半夜給她服一次藥。她漸漸好轉(zhuǎn)了,雖然沒有寫字,但能坐著安靜地看書了。然后,他又去開了十幾包中藥,拿回來天天給她熬。

望角街做生意的人們,偶爾會看著晴天麗日或小雨霏霏時,那坐著輪椅一身紅衣的清瘦女子與這紅臉的漢子緊緊相隨。這紅臉的家伙去年的夏季看不到他,今年卻賣上了桃子,甜瓜,西瓜。有時小伙子匆匆忙忙地上貨去了,紅傘下紅衣女子則坐在輪椅上低頭看著書。偶然有人問津,她則抬起頭迎合著顧客。偶爾會有鄰居鮮花店的小獅子狗吐著小舌頭,跑過來搖頭擺尾看著她。路過的蜜蜂和趕場子的蝴蝶,一刻不停地亂飛,圍著她的書本和黑亮的頭發(fā)轉(zhuǎn)啊飛啊,她則雕像般素素地坐著。

出完了攤,他們不急著往回趕路。他先把沒賣掉的水果寄存在好望街鮮花店里(他把租的房退了),到處看風景。整個夏天他們都如一雙健飛的燕子,飛臨大街小巷,江岸,草塘邊,白樺林,公園。或歡笑或低語,或沉默或遠眺。他推著她,有時用輪椅,有時用他的自行車。下雨時,他就讓她打把紅油傘,他則背著她。

看夠了風景,他送她回二樓,他上街去買菜。她讀書,他做菜做飯。倆個人吃完了飯,他早早在廚房搭上地鋪睡下了。她的臉不再是那么蒼白,臉紅潤潤的,咳嗽止住了,每次能喝兩小碗玉米粥。她守著電腦寫作到深夜。

縣財政吃緊,教師有兩三個月沒開資了。她讓他找來了針線,在睡熟時自己補那條紅內(nèi)褲。他的鼾聲大起,她起疑心轉(zhuǎn)著輪椅的輪子,伏在門縫看他睡得真香,知道他太累了。第二天收攤時,他給她買回來兩條帶斑馬條紋的內(nèi)褲。她笑得臉伏在斑馬紋里,肩膀在不停地顫抖。她的臟衣服,尤其是內(nèi)衣內(nèi)褲她都要自己洗,寧可不小心從輪椅上摔下來。他寧可和她搶得翻了臉,也不讓她洗什么。無奈她搶不過他就坐在那里生他的氣。

他買來了小銼刀,大剪刀,在她吃完了晚飯后給她燒了一大盆水,用涼水調(diào)好了溫度,端過去,讓她邊泡著腳邊看著新聞聯(lián)播。然后把他白天買的工具拿出來,開工了。因為她有灰指甲,兩個腳的趾甲像江邊的石頭。他先用擦腳布把腳擦拭干凈,一銼一銼地把那趾甲上的小丘壑銼平,橫看側(cè)看都好看。他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粉色的小瓶子,擰開蓋子,那個蓋子帶一個小刷子。她驚呼,你什么時買的指甲油?他微笑不語,一點一線地描。不一會十個水水靈靈的花蕾靜靜地開在那兒。她笑了,第二次笑。他心里吃了蜜果一樣。

一曲韓紅的《青藏高原》,蓉蓉的手機響了。她接起來,他遲疑不動,是編輯部的李姓女老師常州來電話,沒有誰呀?嘉興,我弟弟,她對他說。他退了出去,隱在外廚房門后靜靜聽著。嘉興已在江南理工大學上班,有房子住了,好像要接誰去他那里。她說,等等,作品完成了再說。他心沒完沒了加快地突突跳動,眼神呆滯了,站在那里枯樹一樣。

剛在這里住時,他在她讀書讀得疲憊時,把他寫的什么七絕、七律的古詩詞拿著給她看。她看了一會驚訝地看著他。這以后好像是忘記了一樣,不再提起。

什么也比不上他寫古詩詞的味道。他隨意想起什么,都會歪著頭偷偷地在小本上記幾句。七月七,他也摹仿古人寫了一首登高想兄弟。晚上就夢見白發(fā)蒼蒼的李白翩翩地走過來,與他在月下,把酒而歌,對月成三人。

無論他走到哪兒,都用雨布包著那個寫滿小詩小詞的小本子。偶爾把寫過的稿子往山東壽光文聯(lián)或吉林長春老協(xié)辦等地方的小刊寄過去。有發(fā)表的,只給過樣刊,從沒有給過稿費。

他曾多少次想把自己的小本子拿給她看看,背地里掏出又放下,放下又揣回去,最終還是沒有給她看,怕她耽誤時間。

有一天,麗花水果店的胖女人樂顛顛地跑過來,手上舉著一張花紙單,邊跑邊喊,天上掉餡餅了,小陳子也能掙稿費了!他以為是在開玩笑,沒有理會,直到胖女人給他一巴掌,他才當真。原來是《鹿城文藝》發(fā)了他的一組詩,給了他二十五元稿費。他接過匯款單來恍惚在夢里。胖女人又擰了他一下,他才清醒,心快跳出來了。他只好摟住胖女人親了一口,降降溫。胖女人哈哈大笑捂住臉跑回去了。

當天晚上,他不敢說給她聽,雖然她近在咫尺,臉上泛著紅暈,在歪著頭改她的稿子。她情緒特別好,剛才還念出了聲。她見他閑著,就笑嘻嘻地讓他用梳子給她梳梳頭發(fā),說好癢癢。他手里的梳子忽緊忽慢地上下飛舞著,心不在焉地梳著,幾次話都要溜出來,硬是吞了回去,他怕她笑話。他摟著那張花花紙美美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他讓胖女人給看著水果攤,他把稿費單子拿到街口的華麗復印社,復印了四五張,揣在懷里,又帶上身份證坐上九路公汽跑到郵局,取出來了錢。他挺有心的,給胖女人花了三元錢買了袋開心瓜子,他的郵件都是往她的店寄。胖女人當然開心,沒長心似地嗑著,瓜子皮翻著花從她的嘴里飛出。下午他早收了攤,給她買了只童子雞,燉了給她吃,補身子。

執(zhí)子之手,相攜到老,這是當年子卓在江邊時對她說的。那是個滿月的秋夜,夜深人靜,只能聽到秋蟲的低吟。不知子卓為什么傷感地說出了“月有陰晴圓缺”的話來,今天想來也是個預兆。她至今不愿承認那煙消云散車毀人空的剎那。久坐的肢體早已僵硬了,她真想讓這堆頑石化做滿天的祥云,日夜圍繞著子卓的靈魂。屋外傳來陳邊睡覺的輕輕的鼾聲,她常常誤以為是子卓的鼾聲。她不愿想到如煙的過去和遙遠的未來,就是現(xiàn)在的狀況,已經(jīng)使她的心麻木不仁了。就著窗外微微的月光,她拿起鏡子,照著自己清瘦的臉頰,蒼白,陰郁,半鬼半人,只有那雙黑如寶石的眼睛,如夜空晶瑩的星辰,她苦澀地笑了。從子卓又想到眼前這個不幸的大男孩,生命中我能給予他什么。她想起他,在陰雨深秋寒涼的晚上回家時,買了她喜歡吃的榴蓮酥點心,熱哄哄地把頭湊過來看看她臉上是否有什么變化。她當時是保持著冷靜的樣子,實際上內(nèi)心里偷偷笑了好多次。她看到他小孩子的樣子,有時心里也發(fā)癢,恨不得撲過去與他滾打在一起。他的鼾聲太像子卓的鼾聲了,如一只小鳥在屋內(nèi)安詳?shù)乇P旋著。月光清幽幽地射進來,每一聲鼾聲都撞擊著她的心,她的心隨著小鳥的起伏而飛翔。突然他的鼾聲一下子消失了,小鳥飛出了窗外,飛向了夜空。她一下子好像從青青的草地斜坡上滾下來一樣,下意識地拿起了應(yīng)急用的速效救心丸,握在手心,沁出了汗。他輕輕地睡著,額間已經(jīng)出了密密麻麻的細汗。她松了口氣。

他夢見自己的心臟如風車上面的氫氣球,不斷地噴著火,掙脫了風車在藍天上飛呀飛呀飛,可就是落不了地。遠方的綠籬笆墻是薔薇花,淡粉色的火焰般的花朵盛開著。芳香中的羊腸小道上,七八個人抬著烏木杠,大紅綢緞圍包著的花轎,左邊繡著金龍,右邊銹著彩鳳。他喝醉了,斜躺在誰的身上。他嗅到了茉莉花的香味,回頭看了一眼,蓉蓉嗔怪地看著她,眼睛如寶石。掀起了轎窗簾,新房子就在眼前,山腳下青石板的路,前面的田地種植著大葉子菠菜,紅了臉的柿子。他抓起了她的手。

深秋,天微明。推開窗,窗臺外鏤花的鐵護攔,空氣清新微冷。她一定是剛剛睡去,斜臥在床上,手做握書狀。那紫紅封面的印著老人頭像的《飛鳥集》已滑落到她瘦弱的腿上。她的作品寫完了,已經(jīng)改了兩遍。他們的時間不多了。他看著那爆著青筋的腿,心里酸疼,像貓一樣躡手躡腳地把書拿起放到一邊,扯過來粉紅的毛巾被蓋上。她睡得正香,口中呢喃地和誰對著話,那么愜意,嘴角輕輕地往下一拉,笑了。臺燈放著橘色的光,她的長睫毛閃動了兩下,兩顆淚不知為什么偷偷地掉下來。他看看時間不到六點,躡手躡腳地走出去推開廚房的門,舀米,淘米一遍遍,仿如昨晚為她在搓揉腳踝。煮上了米,火調(diào)到如豆苗大,微微地跳,用勺子一遍遍地攪拌,絲絲清甜的米香飄浮在空中。他打了個小小的噴嚏。他怕驚了她,返回身走到屋里看她,她面如桃花地伏在桌上睡得正香。他靠近她的鼻子,用力吸著她呼出的芬芳。他走到外面去小解,窗子映著她伏桌睡覺的身影,屋外,殘月下星光點點,一地寒霜,遠處狗吠聲隱約傳來,他長嘆了一聲,淚水長流。

她醒來時,太陽已沖破大霧。她迷離的眼神環(huán)顧著四周,好像是在夢里,要么就是還沉浮在小說的章節(jié)里。她胃有些痛,剛要伸一下懶腰,就突然蜷縮回來,左手輕輕地捂了一下肚子。他看得清楚,抽回身去了廚房,拿回了一個綠色已灌滿開水的小水袋,拿起藕粉色的枕巾包上塞在她胸下。她歉意地笑了,兩腮睡醒時的紅暈還沒有褪下。他用臉盆端來了溫水和毛巾,拿來了牙刷牙膏。他要為她擦臉,被她輕輕地捏了一下手又推開。他看她洗漱完畢。用白瓷藍花的小碗小碟端來了金黃的小米粥,兩個剝?nèi)テさ闹笫斓碾u蛋,涂著奶油和芝麻的面包。她讓他吃,他說,你吃我看著就很香。她偷偷地笑了,低頭無聲地吃了起來。

夜半,窗外一陣秋雨過后,房檐在淅瀝地淌著水。偶有午夜去火車站接客的出租車疾駛而過。隔壁的房間還響著噼里啪啦的打字聲,她這幾天是玩命地寫。她午睡時,他趴在電腦前偷偷看幾眼她寫的稿件??戳擞挚?,他沒有說話,默默地走了出去。有些句子深入淺出,讀著讀著,那種不可名狀的悵惘和悲傷,瞬間就清晰起來;有好多深奧的讀不懂,只多少明白其中一些意思。他捶著自己的胸部,無聲地為她沏著茶。

他好多次在她熟睡時偷偷地端詳她——這個天賜到他身邊的女人??此`氣的五官,硬如鋼絲的眉毛,嘴角上的紫痣,像山脈一樣清晰的唇線。她的一呼一吸,是讓人脾肺無法抗拒的芳香;她的手指瘦若竹枝,鼾聲天真無邪;如嬰兒般熟睡放棄了清醒時的冷靜。他撫摸著她的手指,這如秋風里的石頭般溫度的手指,燃燒著不盡的力量,日夜兼程,洋洋灑灑寫出了百萬文字。他覺得他能分分秒秒地侍候在她身旁,真是佛祖前五百年的安排,是此生莫大的福份。

她的作品定稿了,電子版?zhèn)髯咭环?,打印件郵走一份,節(jié)儉的她破例請了他去燕麥館吃了一頓。

他突然不寫詩了。在深秋的黃昏,他推她到江邊時,背對著她痛心地把自己多年寫的上萬首古體詩詞一張張撕開,散花一般扔到清泠泠的江水里。她轉(zhuǎn)頭去看他,他已經(jīng)扔完了,還剩下一張,好像深秋的一枚枯葉,在光禿禿的枝頭上搖曳。她不明白他為什么這樣,但知道飄在江上向東而去的如桃花瓣的,也可能是他心中不能說的秘密。他轉(zhuǎn)過身來默默地推著她走,臉上還掛著淚痕。

嘉興回來了,領(lǐng)著一位穿著著一身紅的挺洋氣的羊毛頭發(fā)的女人,陳邊在賣水果時,對面水果店的胖女人跑過來告訴他,胖女人認識她的弟弟。嘉興推著她,三個人往江邊去了,他一句話沒有說出來。

他步履踉蹌地走了。胖女人覺得有些不對頭,但是有人站在她店前買貨,她著急往回跑也沒往心里去。一周過去了,他仍然不見。嘉興推著蓉蓉坐著輪椅天天來找他,胖女人說,他的水果攤還在她的店里。半個月過去了,他仍然不見。她自己又不能堅持住下去了。突然一天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太太在她家出現(xiàn)了,告訴她,他心臟病犯了,沒有搶救過來。她默默流了一夜的淚。第二天他們坐火車南下了。外面秋雨霏霏,她伏在車窗上,突然看見車站入口上,誰舉著的風車在沒完沒了地轉(zh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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