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先燦
來到江南,無端地想望那蘆葦萋萋和蘆花飄飄的景象。
起初我棲居的地方是在杭州市郊的梵村,那里距梅家塢和六合塔都不遠。每遇閑暇,佇立在公寓四樓的窗前,遠眺錢塘江邊的村落田疇,一邊引故園之思,一邊發(fā)幽古之情,我心里低吟著《詩經(jīng)》里“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詩句,腦子里幻化著一幕凄迷而曼妙的情景。我知道,采自“秦風(fēng)”的歌詠與越國遙不相及,但我覺得那份風(fēng)情與水鄉(xiāng)澤國的江南聯(lián)璧更為相宜。
然而,想象歸想象,眼前的景色到底少了蘆荻采采的韻致;或者說,只好依憑這種綺思代償期望中的缺憾。梵村和毗鄰的珊瑚沙村早已劃歸國家級的之江度假區(qū),大片大片的魚塘和稻田只有靜靜地等待鋼筋和水泥的堆砌,哪里還能容下蘆葦恣意地布下青紗籠出帳幔,更毋庸迂腐地癡想采菱或是浣衣的麗人“在水一方”了。盛夏時節(jié),我佇立在公寓樓上,只看到眼前幾片規(guī)模不大的蘆叢,在廢棄的洼地在逼仄的河灣在迂回的道旁點綴著,偶爾幾只白鷺閑散地起落,似也不認可那里是它們隱逸的仙居。
其實,在老家河南桐柏淮河源頭,蘆葦并不鮮見。我約略知道,“蔞蒿滿地蘆芽短”,隨春氣萌發(fā)的嫩芽稱為蘆筍,初生的幼株稱為葭,青莖的植株叫做蘆,長成的老株名曰葦。還有叫荻的,應(yīng)該也是蘆葦?shù)囊环N。我愛蘆葦,先已從這些名字愛起。沐浴了春的恬暢,走入夏天的熱烈,蘆荻離披蒨郁,清秀可愛;到了夏秋時節(jié),蘆葦稈頂抽穗開花,歷經(jīng)秋陽和霜風(fēng),蘆花慢慢成熟,向人們頻頻招手。如若千頃蘆花,一夜白頭,隨風(fēng)翻動,絮飄似雪,那是多么的富有詩情畫意啊。
家鄉(xiāng)的蘆葦有是有的,卻也大抵沒有那么壯觀。小時候看樣板戲《沙家浜》,還有電影《小兵張嘎》,那背景里的蘆蕩美景老早勾去了少年的魂,心想要是在其中出沒,該是何等的快活。這也難怪,陽澄湖、白洋淀水域?qū)掗煟刑J葦?shù)锰飒毢竦纳鏃l件。據(jù)說那里早已被開發(fā)為生態(tài)旅游區(qū),沙家浜里的“蘆花節(jié)”吸引得四方游客紛至沓來。我乃一介草民,無緣身臨陽澄湖欣賞蘆葦煙雨蘆絮飄雪的勝景,但我每年數(shù)次從“江南明珠”太湖邊乘車路過,巴望在車窗,看到煙波江上蘆荻寥寥,竟也難以告慰曾經(jīng)的情懷。
梵村不是風(fēng)景區(qū),看不到蔚然深秀的蘆葦,就向蘆叢且聽風(fēng)吟吧。一個秋夜,我懷了一份閑情,穿過梵村旁的之江路,獨自沿著田間土路,去尋訪蘆花。信步走到一處溝渠邊,看到比肩高的一排蘆葦密密麻麻地叢生著,精瘦精瘦的那種,蘆花倒是瀟瀟灑灑。清風(fēng)徐來,蘆葦輕輕搖曳,半枯的蘆葉發(fā)出簌簌的細聲,顫得蘆花上那虛白的月光愈發(fā)朦朧了。我駐足,把一枝蘆花拂在手心,那花穗還沒有蓬松開來,給人以冰涼滑膩絲絲柔順的感覺。我還似乎聞到了一縷薄薄的甜涼的氣息。是啊,蘆葦?shù)锰斓仂`氣,沐雨露恩澤,經(jīng)幾許風(fēng)霜,歷幾番飄搖,在慘淡的秋季自有她的娟娟特質(zhì)和幽幽衷曲。我順著這條渠埂走了兩個來回,忽然想起美國詩人布萊的名言:“貧窮而聽著風(fēng)聲也是美好的?!?/p>
蘆葦是最后的月光。蘆葦?shù)募t顏薄命在于人們對她縹緲的形象的不屑。那次夜訪蘆荻,是前年的事情?,F(xiàn)在的梵村,在之江路和梅靈路夾繞的地帶,只見樓房茁壯成長。鄙人走過的那條土路,那籬笆似的蘆葦帶已然湮沒在水泥攪拌機隆隆的聲音里。
怎么說,梵村也只像小家碧玉。因為拆遷,老梵村的粉墻黛瓦化為了煙塵,新村的樓房個個出落得確實標(biāo)致,但卻是以犧牲祖輩耕耘的田園為代價的。小橋流水人家都沒了,野生的蘆葦也毀了。到西湖看看如何呢?
羊年歲末的一天下午,我乘坐“游5”公交車,自宋城來到了新西湖景點“浴鵠灣”。拐進山邊小路,但見一泓寒水,平鋪十畝湖光,我的眼睛為之一亮。我在靠近湖邊一處絨絨的枯草地坐下,很遺憾,除了水邊幾枝蕭瑟的蘆草,遠近都看不到蘆葦擠擠挨挨哪怕殘枝敗葉的樣子,更難覓淺渚汀洲浴鵠的倩影。我知道我來的肯定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更不該帶有對蘆花飄雪的懷想。罷罷,此時此地享受湖畔的僻靜也不錯。湖灣雖則欸乃韻遠,載三五游人的機動游船還不時從眼前穿過。湖對面的三臺山上疏林沐浴著斜陽,數(shù)點飛鳥丟下幾聲啁啾又朝遠方飛去。我看著看著有了些困意,就著斜坡草地躺下,裹緊了外衣,悠悠地進入唐人司空曙描摹的意境:“釣罷歸來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縱然一夜風(fēng)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焙呛牵瑝衾镄褋恚率俏闯?,山已銜夕陽了。
西湖歸來,訪蘆的心意未盡,蘆荻的意象也就無法釋懷。我想到東瀛作家德富蘆花,一個把“蘆花”長入自己名字的人,想必是把蘆花愛到了生命里。我找到他的一篇散文,他這樣描寫日本東京近郊的一處景觀:“堤外東西兩三里,茫茫一片,幾乎完全是蘆花之洲。往遠處眺望,看見洲外有一條碧綠帶和帆影,才知道是海。一條水路把這蘆花叢分開,彎彎曲曲伸向大海。在退潮的時候,露出滿是小洞孔的干沙灘,帶有泥巴的蘆根處有小螃蟹在爬著。在滿潮的時候,一望無垠的蘆花在水上映出倒影,意外地從四周傳來漁歌和搖櫓聲。”這樣一派自然野意,怕是德富蘆花把自己整個人全副心都當(dāng)作其中的一朵蘆花寫進去了。人說 ,德富蘆花是散發(fā)著泥土芳香的原野,是白云繾綣的天空,是長滿花草的山崗,是清澈見底的小溪;我說,德富蘆花就是一朵凝了日月魂魄卻輕淡若絮淺唱如風(fēng)的蘆花。這樣的陽羨對德富蘆花來說應(yīng)該沒有什么不敬吧。
我還記起唐代詩人雍裕之的《蘆花》詩:“夾岸復(fù)連沙,枝枝搖浪花。月明渾似雪,無處認漁家?!痹姼韫串嬃嗽乱怪碌慕肚锷涸律?,蘆花似雪,詩人漫步河灘,但見兩岸蘆花與沙灘相連,夜風(fēng)吹過,蘆花漾動層層玉濤,在皎皎秋月的映照之下,又似皚皚的雪中世界。在這塊遠離紅塵的地方,若遇一位漁翁,溫一壺月光下酒,答一闋漁歌怡情,那該多好!可是,我不知道這是現(xiàn)實情景還是理想中的境界。人們常說“天人合一”,物與心融。我想,假若沒有那個“天”,人該到哪里“合”呢?唉,蘆葦,你最灑脫飄逸的江湖在哪里?
哲人帕斯卡爾有言:“人是會思想的蘆葦?!?一臉有三斗俗塵的我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他是說,一個人也是一個自然?那么,蘆葦是這個世界不可或缺的居民嗎?不去深究了,我只是盼愿,蘆葦,在水湄,在濕地,好好地生活,并且,讓她綠色的囈語和夢一樣的花絮常常飄進紅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