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子
萬官營紀事
離開故鄉(xiāng)十三年了,走得越遠離得越近。十余年來,我反復寫著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我一生都寫不完的地方。萬官營在豫西南的偏安一隅,是個微不足道的寨子。因為我出生在那里,才使我從來都不敢懷疑它存在的重要性。但我反感地是,那個寨子的名字的傳說可以看作是封建社會理想世界的縮影,萬官,是要出一萬個官員的。不突出百姓和人民,而以官文化的顯赫來彰顯一個寨子的威望,它的扭曲一向從容得可以。
寨子在我有了記憶后,仍舊保持著古城墻的摸樣。但在我們那里還不能叫城墻,不如城市之大,叫寨墻,到現(xiàn)在還殘余著寨墻的大面積斷層。我上小學時,在寨河里撈過魚,跟同學打過架,偷摘過寨墻上紅彤彤的枸杞子,被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婆婆罵過。如今回故鄉(xiāng)還能見到日漸被填埋了生活垃圾的寨河。
真正掌控寨子的是王姓,他們居住在寨子的中央,因為在清末至民國時豫西南匪患突出,建寨子時挖空了寨子中央的土,巨現(xiàn)了一個大坑,做了天然的蓄水池。后來由聰明的人嫌棄這個舊坑沒有流水,便引寨河的水從東邊暗河道里涌流進來,于是有了一塊“青龍環(huán)抱”的石碑出現(xiàn)在寨子了。我教書的時候還見過,大概是皇權(quán)的賞賜?;实鄣囊庵灸軓V布到一個寨子,也有點“皇恩浩蕩”的味道,蠻不錯的,至少村子里的人這么說。這至少說明我們這個寨子影響力還可以。但是清末和民國都比較短暫,寨子在一片桃花的爛漫里迎來了新的紀元。
可桃花短命,沒多久,關(guān)于桃花之美,便只存活在老輩人的傳說里了。沒有人知道桃林里野草萋萋,時有野兔狐貍野狼等獸類出沒。較為安定的寨子很快不再演練打開寨門的日常瑣事,也沒有了深更半夜蟊賊殺人越貨的身影。倒是來了許多穿著公家衣服的人,先揀最窮的人家住進來。過去衣冠整潔的人不在威武了,全都縮著腦袋,害怕被割去似的。接著到處有了窮人鬧分地的事實。
寨墻在這個時候沒有用處,除了一些久經(jīng)戰(zhàn)亂和匪患折磨的老人還擔心好日子不長久外,一些年輕人順便破壞了寨子的自然防御工事,有在戰(zhàn)事巷道里建后院(廁所別稱)的,也有刨了寨墻土墊豬圈的,更有膽大的還用架子車拉走黃土做新宅填土方的。全然不把寨墻放在心上,老年人哀嘆說這世道真變了:“就不怕土匪再來搶了你們家女人和錢嗎?”年輕人的倔勁可大了,沒人理會那些老不中用的話了。
寨子里經(jīng)過分田地,最窮的人掌握了管理村子的權(quán)力。
自然,鄉(xiāng)村的初級管理依托著最殘余的封建味道。先以人治人,非但沒有民主,基本依賴誰比誰牛逼,誰說話能干預政權(quán)的方式實行著。不聽話就搖上邊的電話,抓你現(xiàn)行反動。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哪個敢妄自行動。這樣的做法一直存在著,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下頁,我因為在村子里干預了一次生產(chǎn)隊商討土地劃分的問題,尖銳地觸及了村支書的利益,他居然通知鎮(zhèn)上派出所要綁我還未曾停止。這是我作為一個人在這個世界的第一次歷險!
民主化進程在我們寨真慢,老子當完兒子當,三十年一個輪回,沒人管。
當我遠離故鄉(xiāng)十年以后再次回鄉(xiāng),寨子又衰敗了。一個晚上放電影,就在寨子中央大坑旁播映的是農(nóng)業(yè)科教片。過去幾千余人的寨子,現(xiàn)在卻在熒幕下聚集了一群不足五十人的觀眾,且老弱病殘者居多。他們又基本上是看了不信,聽了不做的狀態(tài)。對熒幕上科技種田產(chǎn)量高的現(xiàn)實采取消極的看法,半途夾了板凳回家的倒不少。
夜色朦朧的寨子,空曠得又有了野獸出沒的感覺。雖則那里也蓋了高大的樓房,卻不見燈火,一切都安靜著,古老的寨墻在夜幕的空白處露出猙獰的樣子。
我不知道故鄉(xiāng)又怎么了。我站在那里,仿佛不是歸子,是個過客。
關(guān)于那個要出一萬個官員的傳說,沒有復活這個寨子的繁榮,也沒有給它任何意義上的幫助。它畢竟衰敗了。因為村子后來王姓的人家多了,遂改名為“王官營”。王與亡,何其相哉!
消失的河流
隨著我們一家人搬離故鄉(xiāng)近十年的距離來看,家園的淪陷源自門前那條河流的消失。
如果那條河的水還流著,清清如許,甚至如我母親回憶的,叔叔小時經(jīng)常拿瓢舀河里水一飲而盡的傳說那樣,河流可能就是我們一家人眷戀的對象,再沒有理由背井離鄉(xiāng)。我們的人生里,命運里可能還多了與這條河流更多的宿命和故事,但是現(xiàn)在說這些都晚了,都是傳說。如果今天不用文字去記憶、梳理,也將淹沒在一個地方,最后變成了干涸的土地。當我發(fā)誓要作為一個記錄者的時候,故鄉(xiāng)的河已經(jīng)消失了。這令我在異鄉(xiāng)的城市里沒有滋潤的消息是來自故鄉(xiāng)的,這多少都令我沮喪。
據(jù)村上的老人們講,大清朝的時候,我們的村莊屬于一片野桃樹林子。河流就環(huán)繞著村莊。民國鬧土匪,村莊變成了寨子,四周圍城。河水圍繞寨子一周,我們那里的人叫寨河。中國人的聰明與智慧與自然環(huán)境有關(guān)。利用自然水源形成天然的圍城效應,即保證了圍城內(nèi)人的安全,又引流了水源滋養(yǎng)全寨子的人。只可惜我們的村子小,要不就可以叫城市。圍城的味道就名副其實了。到現(xiàn)在,我們村子還遺留著寨墻和寨河。一些重要的地方還因為沒有遭受太大的破壞,保持著舊有的樣子。而村子中央,由于受寨河中水源的供給,有著一個大的池塘,常年清水留駐,圍著池塘分散在周圍四面八方的水井,就是家家戶戶的飲水渠道,我們那里就有了誰家井水最甜的攀比。
我小時候,美好時光與河流最親密。夏天捕魚捉蝦常常把自己曬成黑泥鰍。由我們弟兄四個人組成的幫為家里打回來許多野生的魚味。有時,母親就在岸上做監(jiān)督,她或者漿洗衣物,或者淘菜。當然,還救過人,連救了什么人到現(xiàn)在都還成為她常常懷念的一件往事。而我爺爺和他的弟兄們則在河塘邊開了一間香油坊,用水直接從河里取,有時還會撈到小魚,講究放生,所以大家家里的日子過得都還香甜。那時,沒有人因為利益翻臉,多半是因了河水還清澈,洗滌了人心。
我離開故鄉(xiāng)前,池塘被承包了。河水就瘦了,人們竭澤而漁,連個魚毬都逮不到。我們就不再下水了。后來干脆就沒有水了。二哥本來在河邊也開了一間藥鋪,后來河水干了的時候,生意也不行了。二哥一直說,我就知道沒有水,生意就不好了。后來家里就因為利益的事情鬧騰了兩年,大家搞得很累,心都分散了。思謀著改換換地方發(fā)財去。記得我家人最不團結(jié)的時候,我的大侄子還在河道里釣了一臉盤的魚。因為那年雨水大,河道里漲水了,水退之后,魚塘的承包人攔截了僅剩的池水。一塊承包人管不著的地方成為了侄子童年中最開心的往事。那時,侄子很少和我說話。
那是我們家最后一年在家鄉(xiāng)的狀況。后來,經(jīng)過大哥的調(diào)整,一家人鼓起勇氣集體沿河溯源遷移到上游的一個叫石佛寺的鎮(zhèn)子謀生。這個地方就是典型的依河而居,河水豐潤。雖然這個鎮(zhèn)子的原初也經(jīng)歷著種種陣痛,但經(jīng)濟發(fā)展還是蒸蒸日上。
這是近20年來中國鄉(xiāng)村發(fā)生的變化。這個變化,就是流民歷史潛移默化的開始。
河流的消失,不過是散文語境下美麗的裝點,記憶實際是痛苦的,我甚至不愿這樣定義。但是,虛榮的中國從來就希望這樣敘事。他們以為鄉(xiāng)村的變化是世界爭相期盼的驚喜,這個驚喜還要持續(xù)多少年才獲得真正意義上的強大呢?我們的生存環(huán)境就在這樣美好的生活中變成了傳說,多么可怕的傳說和故鄉(xiāng)文本??!
河流的消失,是物種逐漸滅絕時代到來的前兆。我為故鄉(xiāng)的這種變化深為沮喪,也為我生活了20多年來的故鄉(xiāng)走上物種滅絕的道路嘆息??蛇@種嘆息有什么用呢,就象愚蠢的人打個哈欠,沒有人會在乎的。尤其在這樣的時代,世道人心都被金錢愚弄了,城市里的下水道又那么黑和那么臟。誰還會在乎我那偏僻的故鄉(xiāng)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