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繼先
陳醒民先生是南陽日報的老報人了——當然這個老是相對而言。在我的印象里,陳醒民先生在編報之余是以言論寫作為長的,有時也寫些散文,并不見他有寫小說之類的文字,及至2013年的菊月,他托朋友送我一本《大夢誰先覺》的厚書。我拿到書的第一感覺以為是他收集的幾十年寫作的文集,待打開書本讀到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的目錄,我才恍然,原來這是一部長篇小說,于是便先讀后記,始知此乃陳醒民先生的長篇處女新作——退居后的豐收。
退居后寫作,在時下已非鮮見。不要說是文化人,就是那些遠離文化場的官員、商界人士在退居后也操筆或?qū)懟貞涗浕驅(qū)懝朋w詩或?qū)懮⑽幕驅(qū)懶≌f……總之,在文學有些式微的今天,在文學的陣營涌現(xiàn)出這樣的一支隊伍,應該說是好事不是壞事,因為在他們的心里存了些文學的情結(jié)。我想,即如是拋開這個話題,將他們走過來的人生歷程,積累的人生經(jīng)驗、教訓寫出來,于世不啻也是大有補益的,而況像陳醒民先生這一代的人,在經(jīng)歷和見證了上個世紀長達六十年的風雨變幻,在他們的心里自然也就蘊儲了對過往歷史的思考和追問,用筆將之表現(xiàn)出來,其善之大,莫可能比。
確實如此。陳醒民先生的《大夢誰先覺》寫的就是上個世紀五七年“反右”運動之后不久而發(fā)生的另一場運動——交心運動。對于這場運動,我們可以說它是五七年“反右”運動的余波,也可以說是為掀起五八年的“浮夸風”而做的前期心理鼓動。這場運動的形式仍然以“反右”運動的形式,鼓勵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向黨和政府交心,把對黨對政府的意見說出來,從而使我們的黨和政府,改正工作中的缺點,更好地為人民工作。然而,我們那些真誠、善良的學生和知識分子,并沒有從剛剛過去的“反右”運動中吸取教訓,終于又一次成了運動的“馬前卒”,而在運動之結(jié)束,又一次遭到迫害和打擊。他們的人生從此被蒙上黑色的幕布,他們的心靈和人格尊嚴從此遭受了長達二十多年的摧殘和羞辱。
可以說,在我們的文學作品里,對于“反右”和“交心運動”的描寫已出過不少震撼人心的作品,有的在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曾產(chǎn)生過很大的轟動效應,如張一弓的《張鐵匠的羅曼史》張賢亮的《靈與肉》、《綠化樹》等等。但是這些作品,寫的都是在受到“反右”的處理而被打成“右派”后,在勞教農(nóng)場或農(nóng)村所經(jīng)受的痛苦生活和對他們?nèi)烁褡饑篮托撵`的折磨和摧殘的經(jīng)過。真正用小說的形式直接描寫“反右”、“交心”運動過程的作品卻是少至又少。值得珍視的是,陳醒民先生的《大夢誰先覺》就是一部直接描寫“交心”運動過程的長篇小說,是對運動的一種直面話語。僅此一點,就使我對陳醒民先生刮目相看了。
《大夢誰先覺》來自于三國諸葛亮先生的一句詩句。原詩是“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這是劉備第三次訪賢諸葛亮時,諸葛亮午睡醒來吟詠的詩句,當他吟過詩句,問門人有無客來訪時,門人報劉備來訪,隨喚入室,于是就在他隱居的南陽臥龍崗向劉備分析了當時的形勢,也于此,諸葛亮走出了他隱居多年的臥龍之地,輔佐劉備成就了三分天下。在這里陳醒民借用劉備的詩句作為小說的題目,無疑有著深切的含義。陳醒民先生在這里借助諸葛亮的“大夢誰先覺”的詩句,寓含了當時撲朔迷離的政治形勢、政治風云。是啊,在那場轟轟烈烈的交心運動中,一群熱血的青年學生和大學教授,誰又能事先預知到它未來的結(jié)局呢?正是這樣的不可知性,在古京師院的青年學子和大學教授間演繹出了一幕幕驚心動魄的歷史活報劇。
這部小說的人物主體,是古京師院中本一甲班的學生。作家以他們?yōu)橐朁c,折射出整個古京師院的交心運動,也以他們?yōu)橐朁c描寫了人性的正直、善良,丑惡、卑鄙。這是一群1957年秋季入學的學子,他們抱著科學興國、教育興國、努力多學知識、報效國家的愿望走進古京師院。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在他們一進入到學校,就卷入到“反右”運動的洪流中,新入學的郝勇就因為言語不慎,被打成右派,勞教去了。而到學期期末,學院又為落實鞏固“反右”成果,提出取消期考,提前放假,讓學生參加勞動鍛煉的計劃。我們知道,這是一個狂熱的年代,是一個缺乏科學的年代,是一個不講規(guī)則、不講規(guī)律的年代,在這樣的時代什么事情都可發(fā)生,而作為學院,期末考試是必須的,然而在這樣的年代,取消考試雖不合常規(guī)但符合違反常規(guī)的思維的。尤其是在聽了學院黨委書記、整風領導組組長嚴冰所做的動員報告后,整個學院像打了一針強心針,沸騰起來……中本一甲班團支書殷雷是一位善于鼓動緊跟上級的惟上派,在他的一番極具鼓動性的話語的誘使下,副班長兼勞動委員鄭立業(yè)、小組長秦鐵英、孔席等緊跟其后,積極發(fā)言予以支持。但是任何事物都具有二元性,對于學院的決定也有反對者,如劉國棟、武好修等就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這是“交心運動”發(fā)展結(jié)果的伏筆——以殷雷等人為首的左派,用卑鄙的手段在“交心運動”中對劉國棟、武好修等具有正義感的正直、善良者的迫害和打擊。這就使我不免想到當今西方一位倫理學家的話:“政治選擇是一種倫理選擇”。確實如此,當一個人的政治選擇確定之后,也就同時確定了他的倫理選擇。
誠然,這是以殷雷為代表的“極左”派與以劉國棟、武好修為代表的堅持真理、遵循實事求是規(guī)律的人們的初步的矛盾交鋒。而隨著斗爭的不斷演進,他們的矛盾愈加激烈,尖銳,而至最終,殷雷以其政治選擇的優(yōu)勢,掌握著斗爭的話語權(quán),在他的誘使下,劉國棟遭誣陷,而被捕;武好修遭批判,而失去情人。葉蓁起初是運動的支持者,入學之初還是中本一甲本的班長兼整風領導小組副組長,但隨著運動的深入,她對運動產(chǎn)生了懷疑,最后向有關方面領導寫信,說出自己對運動的看法。讓葉蓁沒想到的是,她的信又被返回到學校。葉蓁——一個善良的弱女子就這樣也成了交心運動的犧牲品,成了學院的斗爭對象。
陳醒民的小說敘事是以塊狀的單元故事為節(jié)點層層向前推進延伸,呈現(xiàn)出多元的復雜性,因此要想在評論中清晰地敘述出它的故事線索,而給出讀者理出一個清晰的故事結(jié)構(gòu)圖顯得有些困難,那么也就請讀者原諒,讓我從作品中抽出幾個故事,以此看出作家對發(fā)生在五十多年前那場運動的思考深度。endprint
——一九五八年新學期開始不久,古京師院按照上級提出的在全國開展“雙反”運動的號召,也在師院內(nèi)開展了“雙反”運動。其實這場“雙反”運動從一開始就充滿了激進的浮夸風宗旨。運動的形式仍然采用反右的辦法,即群眾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開現(xiàn)場會議和展覽會,揭發(fā)和批判浪費保守現(xiàn)象和它們的危害。應該說,這場運動的目的并沒有錯,反浪費、反保守,在什么時候都是對的。但事情錯就錯在對文件的執(zhí)行和操作上,錯在落實文件的跨越式思維上,如文件說反浪費,殷雷、郭玉純、鄭立業(yè)等左派人物就跨越思維,提出了在古京師院降低學生伙食費、取消生活補助費的跨越式的想法。學院領導竟不考慮國家政策,自作主張同意了殷雷等人的違反國家規(guī)定的極左意見?,F(xiàn)在看,這無疑是一個天大的玩笑,可是在那個時候,什么樣的逆天大荒的玩笑不能發(fā)生呢?
——隨著上級“雙反”運動的發(fā)展,一九五八年三月,全國民主黨派、無黨派民主人士也行動起來,“要通過整風掀起一個自我改造的運動,來一個自我改造的大競賽,在立場和思想上來一個大躍進”。古京師院在嚴冰書記的領導下,有殷雷一群極左思想人的搖旗吶喊,可想這場運動一定是新點子奇出,收獲頗大。先是聽嚴冰書記動員報告,繼之學文件、個別談心,再繼之辦專欄、寫保證書、決心書,相互挑戰(zhàn),搞交心大競賽。世上的任何事情就怕營造輿論氛圍,因為一旦形成氛圍,置身其中,你不狂也要狂,你不瘋也要瘋。最典型的例子是武好修、郭玉純。武好修本是一位很有主見的堅持真理的學生,但在交心運動中,第一個在中本一甲班交了自己有資產(chǎn)階級名利思想的“心”,雖然他的交心是誠實的,獲得了部分同學們的認可,但最后也沒能擺脫掉殷雷所戴給他的各種罪名。當然這是后話。而與武好修相比,郭玉純是這場交心運動的最大悲劇者。郭玉純的交心是經(jīng)歷了激烈的思想斗爭的,在運動初期的自覺交心,到運動中期的背靠背揭發(fā),郭玉純的交心都是非常冷靜的,可是到了交心競賽,郭玉純終于坐不住了,說出了自己的父母是地主分子,還私藏槍支……悲劇就這樣發(fā)生了,郭玉純的父親被逮捕了,他的母親得知是被兒子揭發(fā)的,竟然氣死了。郭玉純的精神崩潰了。于是,他跳井自殺了。讓人悲哀的是郭玉純的死,并沒有引起同學們的同情與醒悟,學生和教授們依然在言辭錚錚地控訴著自我:武好修說出了自己曾對家庭劃為地主成分的不滿,陶怡然說出自己心里喜愛的女學生的內(nèi)褲的丑事,孔席說出了暗藏在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名利思想……
——運動進入上掛下聯(lián),大鳴大放階段,上面引導人們說出對大躍進形勢的意見。古京師院的師生又一次在劫難逃,真誠地說出了自己的看法。劉國棟沒忍住,說了大躍進學院在教學上的違反辦學規(guī)律的做法,說了農(nóng)村浮夸風帶來的后果,武好修也表達了同樣的見解。葉蓁也終于對運動中的一些做法有些懷疑,向有關方面寫信。事實是我們的運動早就定了調(diào)子,無論你說的真實與否,就打你反黨、反革命沒商量。至此,劉國棟、武好修、葉蓁的悲劇命運就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
這就是陳醒民先生長篇小說《大夢誰先覺》所敘述的事件,雖然我的敘述過于簡略,但也很顯然,讀者可從我的敘述中洞視出這場交心運動的實質(zhì),用意,目的。在這里,大夢誰先覺?是劉國棟,是武好修?都不是。作家用這么一句疑問句,其目的是在引起我們的反思。陳醒民的敘事策略不是以人物為重點演繹故事,而是以事件為主線,在事件的發(fā)展中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從小說的結(jié)構(gòu)美學上說,也許這樣的敘事容易遮蔽人物的性格,但從小說所揭示的生活深度和所表現(xiàn)的思想意旨上說,卻具有其獨特的藝術審美效果。
當然,作品也存在著一些不協(xié)調(diào)的瑕疵,如第一章的“切磋”,第三章的“告別”,第六章的“游龍亭”,第十二章的“談詩游園”,第二十章的“喜興與悲涼”等,應該說這些章節(jié)從作品結(jié)構(gòu)上而言,起到了“馳”的藝術效果,一張一弛謂之道也。但問題是作家在敘事方法和表現(xiàn)技巧上陷入到“掉書袋”的套臼,或者是說作家的敘事陷入到單純的教書話語,而忽視了小說的敘事技巧,讀起來有些生硬或曰與作品整體敘事氛圍和結(jié)構(gòu)不相協(xié)調(diào)的感覺。
再就是小說人物形象的個性不夠鮮明,這與小說的敘事策略有關。因為作家是以“交心運動”為主寫人物,自然事件是主體,人物是附屬,或者說人物是符號,目的是用人物的矛盾沖突以揭示“交心運動”的過程。誠然,這樣也未必不可,但小說畢竟是寫人的,是以人物形象感動讀者,因此,作家倘若把人物的形象描寫作為主體,這部小說當是描寫這類題材不可多得的一部具有歷史價值的優(yōu)秀作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