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鳳仙花
把兒子送進幼兒園后,我原路回家,沿途買了豆?jié){、油條和燒餅。每天早晨,家里在不同時間段有不同風格的早餐。兒子是在六點半到七點之間的西式早餐。面包、麥片、牛奶、雞蛋、培根、酸奶、水果等等的搭配。七點半之后,是老公的中式早餐,在送完孩子回來的路上買現(xiàn)成的打包即可,不外乎包子、油條、糍粑、燒餅、豆?jié){、豆腐腦、稀飯等的搭配。我有時和兒子一起吃早飯,有時則和老公一起吃。
我把打包袋的封口扎緊,擔心里面的食物涼掉?,F(xiàn)在是二月中旬,呼呼的寒風吹得人臉上刺痛。但是很奇怪,今天從早上六點鐘起床開始,我就感覺臉頰在火燒火燎著,加上風吹,疼得像是要裂開。
回到家,老公已經(jīng)在刷牙,和以往的這個時間點相同。我把豆?jié){盛好在碗里,他剛好坐下來。老公一邊看著手機里的早新聞,一邊咽下早點,讀一兩句他感興趣的新聞內(nèi)容。
吃完早餐,老公換上出門的鞋子。
“今天晚上回不回來?”我問。
“現(xiàn)在還不知道,不回來我會打電話的。”
老公出門后,桌上剩下父子倆吃剩下的早餐。半片面包、幾片蘋果、一根油條、三分之一碗豆?jié){和一只蛋黃。我把這些塞進肚子,把空碗碟收拾進水池,看了一眼時鐘,八點過六分。距離接孩子還有七個小時,距離老公下班回家(如果他沒有應酬的話)還有十個小時左右,在這個時間段里,我是自由的,甚至可以說絕對自由。不是一天如此,而是幾年都將如此。每天這個時候,我仿佛看見前面是一片茫茫沙漠,需要穿越過去。
懷孕之后我便辭了職,孩子還在肚子里開始,我就被他的一切包圍了,他出生那段時間更是如此,本來以為長大了會好一些,但至少目前還不是。圖片上看到的孩子,都是柔軟而迷人。自己的兒子也是,特別是一兩歲的時候,每天帶著孩子在戶外散步,到哪兒這個大眼睛的小家伙都引得關注?;驎裰?,或在甜品店和兒子分食小蛋糕,覺得幸福得可以躍上三層樓那么高。
兒子上了幼兒園之后,我才意識到那種每天塞得滿滿的忙碌不是永恒的狀態(tài)。孩子是個獨立的個體,這是我應該早就明白的事情。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在不久的將來離開,已漸漸不再感到擔憂,而成為理所當然。我愛他,我為他準備吃喝、衣服、故事、生活,但所有的動作呈現(xiàn)在機械當中,有微笑、有怒斥,卻與我自身沒有太大關系。
每天接送兒子,還是沒法工作,沒有什么單位可以在三點多鐘下班。做全職太太的時間越久,越失去出去找工作的勇氣。更何況大學學的專業(yè)比較冷門,想找到合適的工作,想想也知道不易。老公倒是鼓勵我專職帶孩子,他跟我一起瀏覽了關于父母缺位對孩子如何不好的網(wǎng)頁,還勸我多利用午休時間保養(yǎng),這些因素加起來讓我覺得真的不必再到社會上去了。
今天起床后,身體有種與以往不一樣的感覺。體內(nèi)的燥熱和寒冷的空氣像夾擊我的兩股強大勢力,讓人一直郁郁寡歡。也許郁郁寡歡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但今天的身體有明顯的異樣,體溫正常,肯定不是發(fā)燒感冒之類,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上網(wǎng)搜了下女性更年期的資料。更年期綜合征(MPS),指婦女絕經(jīng)前后出現(xiàn)性激素波動或減少所致的一系列以自主神經(jīng)系統(tǒng)功能紊亂為主,伴有神經(jīng)心理癥狀的一組癥候群……我才三十多歲,上次的月經(jīng)來得很準時,血流通暢,血色健康。也許是我想多了,安靜的時光總會使人更加關注自己的身體。這樣的我也許會被人分析為寂寞難耐,也許會被認為沒有信仰,我想,也許我該洗個澡試試,用熱水沖沖全身的皮膚。
打開浴霸、暖風機,站在淋浴房門口,看著墻上溫度計上的水銀柱一點一點地攀升。一年四季過得飛快,去年冬天,我記得我曾經(jīng)站在這里,看著溫度計上的水銀柱一點一點地攀升。前年冬天,我也這樣站在這里看著溫度計上的水銀柱一點一點地攀升?;貞浢恳荒辏屓擞蟹N跋山涉水的感覺,雖然我難得出門旅行,更談不上為生活辛苦奔波,但時間本身就是一座山,一片海吧。
我脫去衣服,看著自己的身體。時間又是只在原地打轉。懷孕的時候胖過,之后又瘦回去,然后再也沒有變化。要不是看見孩子每年都會嫌小的衣服,和寒冷炎熱的交替,真的不太感覺到日期的變化。這是因為時間變慢了還是因為時間變快了?
本以為熱水沖洗皮膚,可以讓身體內(nèi)外的溫度接近,但洗完澡后燥熱更加在身體里蔓延。吹干頭發(fā),鼻尖上竟?jié)B出幾顆汗珠。我疑疑惑惑地看了一下手機上的天氣預報,今天最高溫度七攝氏度,室內(nèi)也不會高于十度?,F(xiàn)在這樣穿著毛衣和夾棉的居家衣褲并沒什么反常。
環(huán)顧房間,我決定今天不打掃了。一來房間被我每天收拾,已經(jīng)幾乎找不到一處有灰塵的角落,二來也不想在洗完澡之后再出一身汗。全職的責任不外打掃、做飯、洗滌、照顧家人生活,但偶爾偷偷懶,又有誰會知道。
我剛在沙發(fā)上坐定,就聽見嗡嗡的聲音。一只蒼蠅飛在吊燈的周圍。蒼蠅的飛行線路十分詭異,短暫的直線、弧線,再直線、轉圈,不知道它想落在哪兒,更不知道它是從哪里冒出來。冬天里的蒼蠅,看起來稀罕,但畢竟不是讓人喜歡的昆蟲。我去廚房,翻出一只蒼蠅拍,想把這讓人煩躁的嗡嗡聲消滅掉。
拿著蒼蠅拍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看不見蒼蠅的蹤影了。我舉著蒼蠅拍發(fā)呆,突然覺得蒼蠅拍真是件特別的東西。紅色的塑料制品,既柔軟得可以上下?lián)u擺,又硬度恰到好處得可以拍扁蒼蠅。更何況這樣東西是專門為對付蒼蠅而設計的,也就是說它只有一種功能。在網(wǎng)上常能看一些帖子,《檸檬的多種用法》、《肥皂的多種用法》、《胡椒的多種用法》、《精油的多種用法》、《電飯煲的多種用法》……卻沒有一篇關于蒼蠅拍的多種用法。正想著,嗡嗡的聲音又一次響起,并且擦著我的耳朵飛過。我盲目地揮動幾下蒼蠅拍,追在蒼蠅后面。蒼蠅在窗戶玻璃上停下,我在窗戶邊也收住腳步??雌饋聿粍拥纳n蠅,腿、翅膀、眼睛都在微小地動個不停。蒼蠅的一生只有一至三個月的生命,也許這是它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看外面的風景。我沒有打擾地讓蒼蠅看了幾秒窗外,啪的一聲,準準地把它拍死。
處理完蒼蠅,我坐回沙發(fā)。覺得心跳也隨著身體溫度的升高在加速。我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想安靜地看會兒書,讓自己平緩下來。來來回回看了一頁,有點兒不知所云。與自己的過去相比,也許頭腦的變化遠遠大于身體的變化?,F(xiàn)在的頭腦似乎被分割成了一小截一小截,互不相連的隔斷。而過去,可以用頭腦串聯(lián)出完整的事件、體系、結構,這些抽象的概念??梢宰C明這點的是,上大學時實實在在地看完了幾十部名著,其中包括卡夫卡全集和托爾斯泰全集。而現(xiàn)在,頭腦中塞滿了各種碎片,卻得不到一條完整的信息。
如果沒有孩子、沒有辭職的話,我現(xiàn)在的生活會是個什么樣子?也許還是按部就班地上班和下班吧。到現(xiàn)在為止我沒有為辭職這樣的選擇后悔。老公既不是大富大貴,但支撐一家的生活還算有余。我可以不過多猶豫地辦美容美發(fā)健身的各類會員卡,雖然總也不去。他也會每月存下一部分錢,作為孩子以后出國的經(jīng)費。家庭財務處理得妥妥當當,要我操心苦惱的事情少之又少。我覺得難過得想哭,大概是被從身體里燃燒起來的火焰熏得眼睛酸脹吧。
強迫自己又翻了幾頁書,好歹是把幾個長人名的關系搞清楚了。這花了我很多時間,抬頭看鐘,已經(jīng)十一點半多了。雖然沒有運動量,并不感到餓,但總算是到了吃午飯的時間。
一度一個人在家,覺得沒有吃午飯的欲望和必要,只是不吃午飯一個月后胃開始絞痛。去醫(yī)院查出淺表性胃炎。醫(yī)生說,這個病大多數(shù)人都有,不必過多擔心,只要定時定量吃飯就行。好吧,我換上外出的加絨牛仔褲、毛衣和羽絨服,出門找東西吃。羽絨服裹在身上,像棉被似的厚重。很想要脫去,但覺得在這個季節(jié)不穿棉衣或羽絨服出門,多少會被人認為不太正常。
附近十來家餐飲小店,有面條、米線、蓋澆飯、中式快餐……即使每天換著吃,幾年下來,對每一家都已熟悉和膩味。何況午飯時分,小街小巷總是人滿為患,人群帶著嗡嗡嗡的聲音從各地冒出來,匯聚在大中小飯店,這景象讓人看了揪心。如果活著是必須,那堅持這必須的首要必須——吃飯,都是那么艱難。
我?guī)缀跏情]著眼睛進了一家店,點了西紅柿雞蛋蓋澆飯后,背上已經(jīng)汗津津的了。我把羽絨服的拉鏈拉開,看起來是怕吃飯時把羽絨服弄臟。這樣做的人有,因此不會覺得是因為熱而顯得怪異。
邊吃邊望著街上過往的行人。一個穿著深藍色羽絨服,剪著平頭的男人從眼前走過。只幾秒鐘便消失不見,但心臟一陣收縮,又是一大片汗水從腋下、后背和鼻尖滲出。我告訴自己認錯人了,不過就是和他長得有兩三分相像而已,但心跳還不能一下子平復。
說實在的,對他的印象,側面多于正面。上大學的時候,每當我坐進圖書館,抱著厚厚的小說,就是不愿意背單詞的時候,他就坐在我左邊的座位上,等著我垂青似地和他說上兩句話。
他的鼻梁懸起而精練。結婚后有幾次把老公的側面同他做比較,老公的鼻頭有些寬闊,但對我的溫和與縱容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好好先生似的大鼻子。有時候,我覺得這樣的比較對老公不公平。對他的印象停留在二十歲左右,而結婚的時候,老公已經(jīng)快要三十了。本身較胖,加上婚后更加不節(jié)制飲食,使得老公的臉看起來松松垮垮,沒有支撐的線條。但是,即使在一年多前再次遇到他,他看起來還是精瘦干練,眼睛里充滿期待的神采。
那天和兒子在餐廳吃飯,小家伙一次次地把玩具從寶寶椅上扔掉,我就一遍一遍地幫他從地上撿起。從桌子底下爬出來的時候,我看見一雙細長的腿,然后是他驚喜又忍俊不住的微笑。
“這么巧……好久不見。”我一邊整理著劉海一邊說。
“嗯,真的好久沒見了。上次同學聚會你沒來?!?/p>
“是啊,那時剛生完寶寶,哪兒也去不了?!?/p>
“這是你兒子?好可愛?!彼号『?。“就你們兩個?”
“嗯,老公晚上有應酬,就帶著兒子出來吃飯了?!?/p>
“我坐這里可以嗎?”
我點點頭。那次我第一次與他面對面地對視。再也不像上大學時那樣躲閃著眼神不敢與他對視。那一次我看清楚了他正面的臉。消瘦而立體,像是畫家喜歡的那種可以畫出無數(shù)個立面的臉。
大學時我們一直沒有真正的戀愛,直到畢業(yè)的時候,他問能不能抱抱我。我們擁抱的一瞬間,是我們四年來最近距離的接觸。我不知道如果我們在大學的時候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再次相遇的時候是不是會有更多的話題。但我更不知道,如果我們轟轟烈烈后,又遭遇分手,那個時候是不是能夠像這樣平靜而悠然地聊天。那天,寶寶乖得出奇,像是能聽懂我們談話似的沒吵沒鬧。還不時吱吱呀呀兩句,像是加入我們的聊天。
以后的日子里,總是有兩個畫面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頭腦里,像是給我黑白的生活里,抹上兩筆淡淡的水彩顏料。一個是在我們畢業(yè)時的那個擁抱,似乎就要水到渠成,卻又戛然而止。另一個是一年前,我們暢快地聊了一晚上后,他平淡而流暢地說:“記一下我的電話,我還沒有結婚?!?/p>
我坐在靠近門口的位置,吃著西紅柿雞蛋蓋澆飯。吃飯的人進進出出,玻璃門一開一合地扇著風。蓋澆飯已經(jīng)冰冷,可我還是熱得卷起了袖子。我拿出手機,翻到電話簿里他的名字。這個號碼一次也沒打過。也許這就是我們一直沒有戀愛的原因,他總是在等著我說什么,而我又總是不確定要不要說什么。
僅僅看著這個手機號碼就又讓我出了一身汗。我的手指在手機邊框上轉了一圈又一圈,我該和他說什么呢。今天天氣可真是奇怪,明明是冬天,怎么會這么熱?或者,你還記得《百年孤獨》的內(nèi)容嗎?我可是全都忘了。就是大三的時候,我看完你接著看的那本。那個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到底有幾代。我今天翻了幾頁,怎么感覺像從來沒有讀過似的。你呢,你記得嗎?
我想著,還是把手機放回了口袋。我覺得他說“記一下我的電話。我還沒有結婚”這是兩層意思,或者說,這是兩件不相聯(lián)系的事情。他只是讓我記下他的電話號碼,然后敘述了一下他目前的狀況。并不是讓我給還沒有結婚的他打電話。我舒了一口氣,又咽下幾口飯,起身離開小飯店,去超市買晚餐的食材。
迎著風快步走,覺得撲面的風吹得特別涼爽。走起來很舒服,像是就要乘著風飛起來了。如果現(xiàn)在還是一個人,我真想就這么走上一整天。汗就盡管出吧,然后沖個澡,或者跳進游泳池里,痛痛快快地游上幾個來回。自從兒子出生以來,他就以他的蠻不講理的作息規(guī)律來規(guī)定了我的作息規(guī)律,這不是多艱苦的事,但偶爾也會讓人覺得無趣和辛苦。很多時候感覺疲憊得想要倒下就永遠不起來算了,又有很多時候,渾身沸騰著無限的精力,急不可耐地想發(fā)泄干凈。但只有幾分鐘,我就已經(jīng)快步走到了超市門口。
超市里的暖氣開得很足,我順理成章地脫掉羽絨服,折疊起來放進購物籃里。扯下幾只食品塑料袋,手心里滿身汗,塑料袋口輕輕一捻就打開了。挑選了蝦子、豬蹄和幾樣蔬菜,付了錢離開。
如果帶著兒子來買東西,有的服務員會和小孩兒逗弄幾句,而我獨自來的時候,即使看著我眼熟,誰也不會和我說一句話。超市和樓下的店鋪不一樣,它精確無比,不會讓你賒一分錢的東西,既然這樣,稍微智能點兒的機器人就可以完成我的工作。把要買東西的品名和牌子輸入,機器人可以比我完成得更快更好。
回到家已經(jīng)快一點了。得趕緊把豬蹄做好。三點鐘兒子放學,接回來后給他弄點兒小點心。然后陪他玩一會兒,再輔導他完成作業(yè)。老公回來之前,要把幾個蔬菜炒好。雖然不上班,讓人以為是個清閑的主婦,但只有自己知道,其實每一天都過得慌慌張張,事情一件一件地冒出來,帶著公事公辦的臉色。即使是跟著團隊出去旅游,也沒有感到過身體的松弛,被導游吆喝著快走快走,車要開了。和在家里被時鐘的追趕一樣讓人緊張。
豬蹄燉上后,我在自來水里洗菜。涼颼颼的水流澆透手掌,我覺得還不過癮,又捧了一捧水澆在臉上,頓時爽快了許多。洗完菜站在爐火前把豬蹄翻個身,繼續(xù)燉煮。即使是文火,也覺得像是自己被丟在鍋里悶著。汗水從額頭滾落下來,晶瑩剔透得讓人害怕。這么一整天地大汗淋漓,我實在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問題。
我覺得呼吸有些急促,像是在缺氧的高海拔地帶行走。我慢慢挪到沙發(fā)上,一動不動地坐著,就連捋一下劉海的動作都會滲出汗珠。眼睛漸漸感到模糊,似乎有困頓向我襲來,周圍的景物蒸騰出熱氣的虛影,睡眠一下子把我包裹在其中。
我打開房間的門,一股巨大的涼意撲上我全身。房間里開著冷氣,涼爽得像清透的仙境。我看見一個年輕的女孩兒光溜溜地躺在大床上。關鍵的部位用一條鏤空的針織毯蓋著,四肢修長緊繃。女孩兒張嘴說了些什么,可是一句也聽不見。她望向窗外。
接著我來到窗前,一雙大手把薄紗窗簾拉上。拉上的一瞬間,我看見樓下綠化帶里盛開的鳳仙花。我爬上床,即使是冷氣十足,也感到燥熱難擋。大手開始在女孩兒的身體上走動,我的眼睛距離女孩兒的臉那么近,近得可以看見她嘴唇邊細微的絨毛。
大手支撐著身體,一下一下地拉近再拉遠。女孩兒的表情從微笑到皺眉到扭曲地發(fā)出聽不見的喊叫。一顆汗水滴到淺藍色的枕頭上。我感到就要爆發(fā)出的巨浪在身體里翻滾,巨浪游遍全身,最后在身體里炸裂開來,我倒在女孩兒身邊,看著窗簾被空調里吹出的涼風,掀起再落下。
我從沙發(fā)上驚坐起來。眼前光線黯淡,與剛才看到的明媚刺眼有著強烈反差。耳邊聽見廚房里咕嘟咕嘟燉煮的聲音,豬蹄葷膩的味道已經(jīng)散開在客廳的每個角落。
我站起來,慢慢推開房間的門。我害怕看到像剛才那樣一個鮮活的女孩兒躺大床上。好在房間里空空蕩蕩,厚棉被疊放得整整齊齊,房間里充滿著過于冷清的味道,也許是少了個鮮活肉體的原因。
我擦了擦額頭的汗,想整理一下剛才那個夢境。但作為夢境的話,那些畫面又太過清晰。沒有夢境的混亂和模糊,反倒像是親身的經(jīng)歷。那個時候,我像是個男人,在一個年輕女孩兒身上發(fā)泄。在這張床上,用著夏天的空調毯、夏天的淺藍色床上用品。那么……我打個一個寒顫,只有老公有可能在這張床上做這樣的事情。
我回憶著剛才的大手,粗短的手指,指尖上布滿豎條的指甲紋路。難道會是我進入老公的身體,感受到他與一個年輕女孩兒在這張床上發(fā)生的事情?可是我天天窩在家里,這些真的會發(fā)生嗎?
我哆嗦著讓自己放松下緊繃的肌肉。畫面里,樓下的鳳仙花正在盛開。一般來說,鳳仙花的花期在六月到八月。而去年的七月我的確離開過家四天。七月中旬老公把孩子送到奶奶家,給我報了一個四日游的旅行團,讓我好好地放松放松,休息一下。那幾天我沒有問老公都吃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也許就是像平常一樣的上班下班吧。
我走進廚房,用大火把豬蹄的鹵汁收干,在烤盤上鋪上錫紙,一塊塊地把豬蹄夾到烤盤上。突然,我感到透徹的寒冷,發(fā)現(xiàn)自己只穿著一件毛衣。在這樣寒冷的冬天,不穿一件棉外套或者羽絨的衣服怎么行。我套上夾棉的居家服,繼續(xù)把豬蹄放入烤盤。撒上椒鹽,放入烤箱。
再烤上二十分鐘,外焦里嫩的椒鹽豬蹄就做好了。然后我得換上衣服去學校接兒子。時間剛剛好。
酒吧打烊時
記憶漸漸開始衰退了,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吧。76歲的年紀,上廁所忘了沖馬桶,煮東西忘了關火,學會了使用電腦,但每次都要看放在電腦邊的記事本,照著本子上碩大的提示文字來一步步操作……兒子說,爸,給你請個保姆吧。保姆?我費勁地想了想,對于兒子要給我請保姆的事,我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
時常能看到小時候的兒子在屋子里上躥下跳的場面。這讓我心煩意亂,就像年輕時的情緒一樣。從來、從來沒有打心眼里喜歡過這個獨生兒子,這我并沒有對人說起過。我盡著做父親的責任,辛苦賺錢養(yǎng)家,盡可能地給兒子提供更好的物質和教育。但這像是出于流水線上的作業(yè),完全進入不了心靈。曾經(jīng)看過這樣一句話:“孩子是生命的過客。”對,沒錯。我和他擦肩,只是這擦肩的時間過于漫長。
我狠狠地打過兒子,不是因為他成績不好,或闖了什么禍,只是因為他在家里發(fā)出了太大的聲音,或者他沒完沒了地和我說話,聲音一時間成了一排排子彈讓我避之不及。我愧疚過,檢討過,想讓自己去愛他,深深地愛,無條件地愛。但我做不到。
如果兒子不孝,或者像動物一樣,獨立后就不再來往,這樣或許會讓我覺得輕松一些。但兒子很孝順,從小到大,從懼怕到崇拜到尊重到關心到關懷。兒子隔三差五來看我,下班后獨自繞過來,或者帶著妻子和孫女兒來做客,他對我的照顧讓我更加不能在退休以后徹底地放松下來。每次看著40多歲的兒子在我面前待命的樣子,真的讓人非常無力。難得一個人時,想想,一直繃緊在心底的一根神經(jīng),似乎從來就沒松弛下來過。
兒子如果不是我親生的,會怎么樣?我這樣設問過。但所有的證據(jù),妻子的孕期、生產(chǎn)期,兒子的血型、長相,除了是我的兒子,沒有第二個答案。
我能感受到我心里的愛和疼痛,我會躲在無人的角落難過、痛苦,我知道我被愛所包圍,我也有著纖細而豐富的情感。但它們在哪兒,是躲藏在身體的深處無法釋放,還是遺留在這長長的一生的哪個地方?
現(xiàn)在的記憶在悄無聲息地退出,但又有一幕幕的畫面像無情的侵入者插入腦髓。它們看起來熟悉但沒有名字,它們是什么?真正發(fā)生過,還是影像碎片的無聊堆積?我還是想不起來,我到底有沒有答應兒子要給我請保姆的事。
我按照筆記上的操作方法打開電腦。兒子教過我如果有什么問題可以上網(wǎng)提問。我摸索到了一個論壇,打開提問題的對話框,在里面一個字一個字地打出我的問題。
“有一間酒吧,里面大約有15到20張桌子的樣子??拷髂辖堑牡胤接幸粋€小舞臺。上面擺著架子鼓和電子琴,應該是有樂隊演奏,但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們出現(xiàn)。吧臺呈弧形,上面的射燈壞了幾個,所以吧臺旁的大約七八個座位,有的明亮,有的很暗。一般來說,喜歡坐在頭頂射燈壞了的座位的人比較多。好像人人在那里都是為了躲避什么。墻上掛著很多相框,但根本沒人去看,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是些什么照片。酒吧里放著爵士樂,似乎酒吧和音樂的聯(lián)系就只剩下爵士,除此之外不再有其他。有煙味兒和爆米花的味道??傊且婚g適合慢慢喝酒、不會一口悶的酒吧。顧客以男人居多。我暫時只能想起來這么多了。我的問題是,誰知道這間酒吧在哪里?”
這就是我最近一直出現(xiàn)的畫面,一間酒吧。年輕的時候,我喜歡在各種酒吧里聊天、喝酒,但那些漂浮的記憶沒有在頭腦里完整地確定下來。可這個畫面不同,它在我對一切形象都開始模糊的時候,反而像萌發(fā)出的新芽,一點點清晰起來,就連耳邊飄蕩的爵士樂也一點點吵鬧起來。
沒過一會兒,各種回答蜂擁而來。有的說在鄭州的某條街,有的說是夏威夷某個海邊的無名小酒吧,有的發(fā)來某個酒吧的鏈接,有的說這算什么問題,但凡酒吧,差不多都這樣,有的說,再補充點兒細節(jié)吧,這樣子沒法回答……
細節(jié)?還有哪些細節(jié)?我在回憶的時候,感到有些困意。畢竟年齡在這兒,做什么事都使不上勁,包括思考。我搓揉著松弛的臉頰。
“吧臺里面掛著一只很不起眼的時鐘,沒有射燈照射,像躲在角落的耗子。另外,坐在吧臺從左往右數(shù)的第三個座位上,可以看到桌面上十幾道指甲留下的刻痕?!币粋€叫德拉克的人這樣回答。
說得沒錯。畫面中,我漸漸在昏暗的環(huán)境里看到服務生背后那只可憐兮兮的古老時鐘。
“哪里?它在哪里?”我急躁地打字追問德拉克,但我一急躁,手指就不聽使喚,敲著的鍵盤總不是我想要敲打的那一個,來來回回打了幾遍才打完整。
“十分鐘后,我到你家樓下,然后我會帶你去的?!边@個叫做德拉克的人說。
這看起來就像一個等著我往里跳的陷阱,這個名字也有一種讓人不清不楚的恐懼??晌页诉@具老朽的身體,還有什么可被奪走的?我看向窗外的樓道出入口,路燈呈錐形罩住門廊的半幅屋檐和一小塊路面。這看起來就像電影場景般地蘊含深意。十分鐘以后,會有個人在那里等我?為什么看起來如此的不現(xiàn)實,頭腦里的不清醒在逐漸加劇??纯磿r間,本就過了平日睡覺的時間。老年人的生活,不就該依循規(guī)律,何苦尋找一個當年的記憶,也許是根本就是幻覺呢——是當年的想象,或者當年的幻覺。
即使現(xiàn)在是盛夏,細細體味,夜晚的空氣中也帶著涼意。耳邊似乎傳來小區(qū)外公交車報站的聲音。似乎,這只能是似乎。耳朵已經(jīng)開始退化,聽見的也許是在此居住了幾十年后,耳洞里殘存的記憶的聲音。是末班車的時間了吧。我迷迷瞪瞪地想著,窗外的小徑上有高跟鞋走過的聲音。應該是年輕的女孩兒留下的吧。或許年輕的時候會探出窗口看看高跟鞋、超短裙的翩躚女子,但現(xiàn)在身體無法活動,昏沉沉地像墜入烏云。
我睜開眼睛,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靠在椅背上睡過去。而電腦右下角顯示的時間,我睡了六分鐘。只有六分鐘,但就像是一個完整的睡眠,老年人的睡眠,很短,或者很長,或者永遠。
再次看向樓下的時候,一個男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樓下。這就是德拉克?我揉揉眼睛,想看清這個黑衣的男人。但無論如何這也就是個普通男子的概括的形象,就像是我以前的某個同學、某個同事,或者已故的某個親戚。我知道,讓我好奇的除了他說接我去酒吧之外,還因為他的名字,一個來自于遙遠國度的藝術家、球員或者政要的名字,一個網(wǎng)絡世界里用來行走江湖的名字,不管哪種,我都覺得非常好奇,在我的生命里,我遇到的名字一般而言都是漢語的,中國的,民族的,虛無的。
我恍惚地走下樓,心跳的動靜竟像年輕時與女生約會前的狂亂。走出樓道,看見德拉克的前一秒,狠狠地做了一個深呼吸。夜晚樓道里的空氣異常清新,像一步步走向一個未知的環(huán)境,開端或者結局。
“你好?!钡吕苏f,“你到早了?!?/p>
“大概估計的時間,應該差不多吧?!?/p>
德拉克從口袋里掏出一只老舊的懷表,打開表蓋,舉到我面前,“早到了三秒。1——2——3——現(xiàn)在剛剛好?!?/p>
“啊……你……”我費勁地想從年老的記憶力里整理出和這個男人見面的原因,花了好幾秒總算是想了起來,但我又忘記了我對他稱呼的好奇心了。
“你認識那個酒吧?”
“當然,現(xiàn)在就可以帶你去。”德拉克說。
“現(xiàn)在?開車去,還是叫出租車?遠嗎?”
“走著去,大約十分鐘?!?/p>
“原來就在我家附近?”我疑惑著,跟在德拉克身后。
身體輕飄飄地像在云層里面漫步,或許是太久沒有見過夜色,對于老年人來說十點之后的街景和夢境無異。濕漉漉的水汽混合進汗水,黏糊糊地沾滿全身的皮膚。
“你經(jīng)常去那個酒吧?”我問。
“算是吧。既是愛好,又是工作?!?/p>
“工作?”我問道,“你的工作和酒吧有關?”
“我是個催眠師,那間酒吧的環(huán)境剛好適合,僅此而已。”
“真是個神秘的行業(yè),不過我或許倒不用催眠。老是老了,可睡眠還算不錯。像我這個年齡,能睡上一整夜也算個健康的典范了吧?!?
“是啊是啊?!钡吕祟^也不回地一邊應著一邊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他的風衣似乎也在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我跟在德拉克身后,像是在想什么事情,但具體在想什么一點兒也不知道。就在他說“快要到了”的時候,才猛然驚覺,自己稀里糊涂地跟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簡直就像闖進夢境的愛麗絲,渙散的視線焦集起來的時候,酒吧破損閃爍的招牌霓虹燈已經(jīng)只有咫尺之遙。
我們走進去,里面的光線比在我印象中的時候亮堂了一些。時間剛好,里面的顧客正陸陸續(xù)續(xù)地上座,幾桌原已坐定的客人,正喝著東西,聊著天,他們看起來像是道具,卻也能真實地聽見他們的談話。氤氳的煙味兒和木質桌椅滲透出來的甜膩,在酒吧封閉的空間里不斷放大。就連一直擁堵在心里的一塊海綿似的東西,也膨脹到讓人亢奮得全身松軟。
我們在吧臺的高腳椅上坐下?!昂仁裁??”德拉克問。
“有肝硬化,不能喝酒了。”
“這里沒問題,就一瓶啤酒吧?!?/p>
我點點頭,像是為了追憶年輕時的狂歡,啤酒、汗水、心跳、吼叫……它們都在什么時候消失殆盡了?
服務生為德拉克調酒的時候,我看見吧臺深處那只灰老鼠似的掛鐘。指針已經(jīng)停止,像是小時候玩的“我們都是木頭人”。我盯著小女孩兒繃緊的圓臉,在明燦燦的太陽下可以看清臉上的每一根細小的淺黃色絨毛。那么年輕的皮膚,距離我到底有多遠了。
“啊——”我咽下一口啤酒,對德拉克說,“年老這個東西,像是突然爆發(fā)出來一樣。肯定不應該是這樣的嘛,但等意識到的時候,的確就是老了。看見年輕的事物,會像欣賞藝術品似地來看待。因為已經(jīng)和自己沒什么關系了嘛。”
“沒錯,有沒有聽過《死神的仆人》這個故事?”德拉克問。
“聽過,不過有些模糊了,再說一遍給我聽聽可以嗎?”
“一天有個年輕的小伙子遇到一個陌生人。陌生人問他:‘你知道我是誰嗎?小伙子回答道:‘不知道,我不認識你。陌生人說:‘我是死神。小伙子請求死神不要將他帶走。死神說:‘我不饒恕任何人,但我向你保證,我不會突然來捉你,在我來接你之前,我會派我的仆人來通知你。
“死神說罷就走了。此后,小伙子快樂地生活著。但是青春和健康是不能長久保持的。不久疾病和痛苦就來了,使他白天難過,夜里不能休息。他常常自言自語地說:‘我是不會死的,因為死神還沒有派仆人來通知我。他一覺得健康時,又開始愉快地生活。
“有一天,一個人拍他肩膀。他仔細一看,原來是死神站在他面前,并對他說:‘跟我來,你和世人分別的日子到了。那人說:‘怎么,你要失信嗎?你不是答應我,你要先派仆人來通知我嗎?我沒有看見你的仆人啊。
“死神回答道:‘我不是接二連三派仆人來過嗎?你不是發(fā)熱昏倒過嗎?你的頭不是常暈嗎?你的四肢不是酸痛過嗎?你的耳朵不是老響嗎?你的牙齒不是老痛嗎?你的眼晴不是常發(fā)黑嗎?這些都是我的仆人。此外,我的兄弟‘睡神不是每天晚上向你提到我嗎?你夜里躺著,不是像死了一樣嗎?
“那人無話可答,只好跟著死神去了?!?/p>
“真不錯?!蔽矣滞永锛恿诵┢【啤?/p>
“的確是不錯的故事?!?/p>
“我是說故事里的這個老人不錯。”
“怎么?”
“知道原委后,什么話也沒說,跟著死神就走了。沒有再磨磨唧唧地央求著要再活幾天。不然那種死皮賴臉的老態(tài)十分讓人心寒啊。”
“有道理。”德拉克點點頭,似乎笑了。他坐在吧臺頭頂沒有射燈的位置,模糊的五官更加不能確定長相和年齡。但又散發(fā)著一種讓我信賴的親切感,加上長期沒有喝酒,一瓶啤酒下去,我變得有些啰嗦起來。
“真不知道現(xiàn)在的我是不是真的我。這一輩子也該差不多了吧,但總覺得一生像是斷斷續(xù)續(xù)的,總感到不完整??蛇€能怎么完整呢,結婚生子,平安幸福,工作也平庸順暢??删褪嵌碌没牛袷窃谀睦锇炎约号獊G了。
“25歲的時候,本來該和思源結婚了,可她就出車禍死了。簡直不能相信。那個時候我連死人都沒見過。雖說參加過一兩個葬禮,可平躺著的死人,的的確確不知道是什么樣子。前一天還是抱在懷里軟綿綿的肉體,一天后就成了動也不能動的標本一樣的遺體。就像是全世界的海水都淹住了陸地似的,逃到哪里都是窒息一樣的疼。我能記得我們戀愛啊、接吻啊種種場面,但在她尸體這個畫面面前,那些活動的場景就像是淡到幾乎呈現(xiàn)白色的背景。不知道是太平間光線的原因,還是血液真的不再流動,思源的皮膚白得好像透明。推車把她從醫(yī)院的后門推上面包車的時候,我使勁地抓自己的手背,一道道的血痕讓我以為我也快要死了??墒菐资赀^去了,我居然還能坐在酒吧喝酒。不覺得很神奇?至少我還能記得那么多東西。另外,如果她沒死,我們是不是就已經(jīng)結婚了?但我們不是沒結成嘛。
“葬禮的時候我認識了我的妻子。她是思源的同學,葬禮上哭得泣不成聲。我不認為她們倆關系有多好,但她對死亡的痛哭讓我看到自己也是那么的懼怕。之后我們開始約會,談了幾年后便結婚,但誰也不提思源。思源比她漂亮,漂亮很多。在和思源談婚論嫁的時候,我說希望我們可以生個女兒,特別特別漂亮的女兒。我不難看,對不對?現(xiàn)在老了,皺紋、老人斑全擺在臉上,可年輕的時候很帥,真的。我和思源的女兒,會是一個多可愛的小女孩兒。粉嘟嘟的小肉球,還有烏溜溜的眼珠,軟綿綿地依在我身上喊爸爸的時候,我會融化掉。但是,不覺得奇怪嗎,我沒有一個嬌嫩的女孩兒。
“我和妻子生了一個兒子。雖然不好看,但因為是男孩兒,相貌沒那么重要,暗暗松了一口氣。好吧,我承認,我不是無私奉獻愛的父母,但我覺得,在這世界上沒有完全的無私吧。算了,不談這么無聊的話題,還是只管說我自己的事情吧。
“聽得煩不煩?真是抱歉,不知道為什么特別想說。好像現(xiàn)在不說,就再也沒機會說出來了。真是難為你了,聽一個老頭子羅羅嗦嗦。
“我對兒子真的不是無私的,因為到他好幾歲的時候,我還是覺得,我居然生的是個兒子,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情,難道不應該是女兒嗎?越是對兒子有著一層隔膜,兒子對我越是討好。這也讓人感到奇怪。
“現(xiàn)在幾點了?”我瞟了一眼服務員身后老舊的鐘,迷迷蒙蒙地也沒能看清?!翱赡芎芡砹税?,現(xiàn)在感覺有些恍惚,突然發(fā)覺,我這一生也夠恍惚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妻子把什么都打理得好好的。夫妻間除了關于思源的話題,高興了、煩惱了也都能相互說說。但這不能說的話題居然持續(xù)不能說了一輩子,一直到她去世。
“40歲的時候吧,我有了婚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軌。辦公大樓呈一個直角,我和小付分別坐在直角兩邊靠窗的位置。雖然相隔著兩間辦公室,但從斜角看來,我們似乎觸手可及。
“小付注意到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注意了她很久。有陽光照進她窗戶的時候,她總會瞇起眼睛,微笑著對著太陽的方向深深呼吸。去她們辦公室有事的時候,我會拖延時間和認識的人聊上幾句。不時對她撇上幾眼。那時的她,已經(jīng)結婚,但是沒有孩子。她看起來就像少婦與少女的結合體,既豐滿優(yōu)雅,又柔軟靈動。
“漸漸的,當陽光鋪滿她整張辦公桌的時候,她也不再把窗簾拉下。曖昧這種東西,一旦蕩漾起第一絲漣漪,便如猛獸一樣洶涌呼嘯起來。我和小付懸浮在三樓的空中眼神的交匯,彼此都能看到對方眼睛里燃燒的欲火。
“一天中午,在和同事們一起吃飯的時候,我們倆的手就在桌下握在了一起。然后是對家人和同事的各種隱瞞各種躲閃,我們終于抱在一起,終于躺在酒店的床上。
“情人大約就是為了寂寞的人兒準備的禮物。雖然我們各自的家庭都安詳和所謂的美滿,但人類的情欲總是填不滿的溝壑。我們盡量很冷靜地處理我們的欲望,不能破壞各自的家庭,這是我們最早的約定。我們接吻、做愛,但是從沒有單獨吃飯、逛街、看電影、旅行。開始我們?yōu)槲覀儐渭兊年P系互相稱贊,我們以為那熊熊的欲望,在酒店的床上纏綿就可以得到釋放。但半年不到,我們就已經(jīng)忍受不了在酒店局促的空間里,我們兩個相對時的憎恨。沒錯,是憎恨。這也很奇怪不是嗎?我們相愛,對對方充滿情欲,情感加上欲望,卻不能穿戴整齊面對面地坐在人來人往的餐廳聊天,或者僅僅看著對方吃東西。我們不能肩并肩地走在旅游景點的林蔭道或者風景如畫的江邊海邊。我們在酒店里脫去衣服、洗澡、撫摸、做愛,但我們從沒有一個完整的夜晚抱在一起。就因為我們有約定,我們誰也不先打破這該死的約定。因此我們憎恨對方,以致討厭自己。抑或討厭自己而導致憎恨對方。
“最后一次在酒店,我們沒有做愛,因為她說她懷孕了。我沒有問,我居然沒有問孩子是誰的。也許是我的,也許是她丈夫的,我不知道。我害怕,雖然我早就想到,總會有一件什么事情打破這種讓人沉陷又痛苦得不能自拔的狀態(tài)。但為什么是個孩子?
“我設想過我們在房間里被當場捉奸,她的丈夫,或者我的妻子,讓事情發(fā)生了轉變。但是,我沒想到是一個孩子。這太奇怪了。
“很快,小付辭職了,她的辦公桌空了很久。我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看著陽光在她的辦公桌上移來又移走。我不懂什么叫后悔,因為我不知道打破約定的后果是什么,因為不知道,所以記憶就永遠是記憶。像是延伸出我生命的另一個人生,這樣說也許太過文藝,或許可以說,那就是長在我身體之外的一只畸形的瘤,總之與此時此刻無關。
“但是,”我被酒精刺激的頭昏沉沉,我趴在吧臺上,“我很想小付,真的很想?!?/p>
也許睡了幾分鐘,我睜開眼睛,看見服務生禮節(jié)性地對我點點頭,又沖我左邊呶呶嘴。我轉過頭,看見小付瞇著眼睛,對著頭頂?shù)纳錈粑⑿Α?/p>
發(fā)現(xiàn)我醒來,小付做出一副生氣的表情說:“你還不回去,小心被女兒知道了,又要罵你?!?/p>
“女兒?”我覺得自己眩暈得有些過頭。
“我們的女兒啊?!毙「镀财沧?,“真是老糊涂了。林易恬啊,你的寶貝女兒都不記得了?”
我醉酒后的頭痛愈加劇烈。射燈把小付的身體全部包裹在黃色的光圈中,她用右手食指的指甲在吧臺的臺面上無意識地刻出一道道痕跡。干凈飽滿的側臉,像是漂浮在三樓的窗口中。
“我對我女兒怎么樣?”我輕輕地問小付。
“很好啊,從嬰兒時期開始就那么愛她。夜里起來給她喂牛奶,哭了鬧了抱著哄著。上學后輔導她功課,陪她練琴。為了她想當老師的志愿,找了很多人,托了很多關系。沒有哪個父親投入比你更多的父愛,不是嗎?”
我拼命去想像一個女嬰、一個小女孩兒、一個少女、一個女人。不時地有女性的形象從我頭腦中穿梭。似乎是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似乎是思源、似乎是一個女性路人、似乎是我的媽媽、似乎是小付、似乎是妻子……她們漸漸飄遠,像是把青春和時間帶去了一個深藍色的外太空,只有老丑的自己在這里想要使勁辨別模糊的景象,卻怎么也不能把渾濁的眼睛擦拭明亮。
“時間不早了?!钡吕苏f,“趕緊回去吧。我數(shù)三下,時間就到了。1——2——3——”
我佇立在小區(qū)的花壇中,面對著花壇正中一只早已停擺的小型鐘塔。一個婦女氣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
“我的祖宗啊,你這是要把我嚇死掉啊。”
“你是誰?”我問。
“我是你家保姆,算了,說了反正你也記不住?!眿D女架著我的胳膊往前走?!拔业男亩家o你嚇停了,大半夜的跑出來,你這不是給我找麻煩嘛。我就覺得大門有點兒動靜,還好我睡得警醒,不然你走丟了,我還不知道怎么跟你女兒交代呢。”
“女兒?”我喃喃地說。
我回頭看了一眼花壇中的鐘塔,剛才我看到它的指針在走動,真的,我看見了,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