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舟
最喜歡的國歌還是德國國歌,在我心目中略勝法國國歌《馬賽曲》。德國國歌源于海頓《皇帝四重奏》第二樂章,每回我都不會錯過德國隊的開場國歌儀式,即便不是德迷,這深沉莊嚴的海頓也容易令你雞皮疙瘩乍起——何止是皇帝,那是上帝。
1990年世界杯西德奪冠那年,貝肯鮑爾每回都慷慨莊嚴高唱國歌,貝皇當然最能理解《皇帝四重奏》,如果說德國國歌有什么代言人,那就是貝肯鮑爾。德國國歌最好的版本,始終是足球場版本——當然尤其是在德國主場。
然而此后你會發(fā)現(xiàn)德國隊開始出現(xiàn)越來越多不會唱國歌的國腳,比如1996年歐洲杯最佳球員薩默爾,這位東德人就不會唱德國國歌,因為那是“西德”的國歌,而他從小唱的是“東德”國歌《從廢墟上崛起》。至今很多東德人仍然對國歌缺乏認同感。
1998年德國隊出了個巴西前鋒保羅·林克,一時舉世輿論嘩然,但后來德國隊中的德籍老外或有外國血統(tǒng)的球員越來越多,大家也就見怪不怪了。2006年世界杯小組賽德國迎戰(zhàn)波蘭時,克洛澤和波多爾斯基這對波蘭裔前鋒戲劇性地對“祖國”反戈相向,又被狠狠炒作了一番。再后來,這類新聞的轟動效應越來越下降。
于是,如今德國隊比賽開場時德國國歌唱得稀稀拉拉,對比一下貝肯鮑爾時代鐵血齊聲高歌的震撼場面,很多西德人感到不適和失落。當勒夫的球隊踢得越來越精致藝術,又有不少人批評他們失去了德意志足球傳統(tǒng)應有的強悍凝聚力——而國歌唱得稀稀拉拉,多少也構成一個罪名。
2010年德國隊的世界杯二十三人名單中,有十一個人要么是外國血統(tǒng),要么有一半是外國血統(tǒng),分別是:克洛澤(波蘭)、波多爾斯基(波蘭)、特羅霍夫斯基(波蘭)、厄齊爾(土耳其)、塔什徹(土耳其)、卡考(巴西)、杰羅姆·博阿滕(加納)、奧戈(尼日利亞)、赫迪拉(突尼斯)、馬林(塞爾維亞)、戈麥斯(西班牙)。
賽前奏德國國歌時,首發(fā)十一人中嘴巴緊閉的球員是:厄齊爾、赫迪拉、波多爾斯基、博阿滕??寺鍧僧吘故抢吓诹耍c其說是在唱還不如說是在哼國歌。德國對加納,卡考取代克洛澤首發(fā),于是德國隊多了一個閉嘴的,至于杰羅姆·博阿滕,他沒有張嘴跟著敵陣中的哥哥凱文·博阿滕唱加納國歌就不錯了。
2012年歐洲杯,以及迄今為止的各種比賽,德國隊依舊沒法整齊地唱國歌,厄齊爾、赫迪拉、波多爾斯基、博阿滕,這四大金剛依舊緊閉嘴巴。2014年世界杯看來也不會有所改觀——把國歌唱得稀稀拉拉,這簡直已經成為德意志軍團的標志。
貝皇終于忍不住了,他公開炮轟國家隊也不好好管管球員。但勒夫堅持他不會強制要求球員學唱德國國歌。這是一個有趣的代溝:貝肯鮑爾還是個傳統(tǒng)的“西德人”,而勒夫身上有更多新德國“后柏林墻時代”的開明開放精神。勒夫與德國足協(xié)關于續(xù)約合同的扯皮,在貝皇看來也有不夠愛國之嫌,他說自己當年根本沒簽合同就義不容辭地接受國家隊帥印,以此批評勒夫太計較個人利益。貝肯鮑爾與勒夫之爭,典型反映了新德國的巨變:如今契約精神和自由精神似乎比愛國主義精神更加神圣不可侵犯。
2006年德國世界杯見證了右翼種族主義光頭黨的式微。在柏林墻倒塌二十年之后,寬容多元的新德意志精神已經不可逆轉,隨著柏林墻倒塌后出生的90后一代成長起來,德國隊中的“老外”或混血兒只會越來越多。而如何在歐洲一體化時代重建外來族裔和新移民的德國身份認同,正是德國的重大難題,但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世界杯上的國歌風波會激起德國人的進一步爭論和反思。
德國國歌的歷史淵源注定它的政治敏感,1922年版本的德國國歌歌詞是:
德意志,德意志,
高于一切,
高于世間所有萬物;
無論何時,
為了保護和捍衛(wèi),
兄弟們永遠站在一起。
從馬斯到默默爾,
從埃施到貝爾特,
德意志,德意志,
高于一切,
高于世間所有萬物。
德意志的婦女,
德意志的忠誠,
德意志的美酒,
德意志的歌曲;
遍及世界,卻永遠保持
他們古老而高貴的名聲;
激勵我們從事高尚的事業(yè),
即便要用去我們的一生。
德意志的婦女,
德意志的忠誠,
德意志的美酒,
德意志的歌曲。
統(tǒng)一、正義和自由,
為了德意志祖國;
讓我們一起為了這個目標而奮斗,
像兄弟那樣團結起來,
手拉手,心連心。
統(tǒng)一、正義和自由,
是我們幸福的保證。
在繁榮昌盛的光芒中綻放,
綻放,我們的德意志祖國!
最好玩的是有個香港粵語版的譯本,把德國的婦女寫成“德國的靚女”,平添了一份妖嬈。但這首歌還是過于肅殺了,“德意志高于一切,高于世間所有萬物”這句納粹時代被歪曲的歌詞,到了1955年被刪除。但畢竟音樂還是那個音樂,現(xiàn)在去網上看看,當年的德國國歌伴隨的多是希特勒閱兵的畫面。對歐洲很多被德國侵略過的國家人民來說,德國國歌即便不刺耳,也容易喚起不愉快的歷史記憶,對猶太人就更不用說。兩德統(tǒng)一后國歌問題也非常敏感,最終雙方確認的統(tǒng)一的德國國歌只保留了原歌詞第三段,只高歌了“統(tǒng)一,正義,自由”。
2008年在廣州的“德中同行”德國文化節(jié)上,我喜歡上一支叫“17嬉皮”(17 Hippies)的柏林樂隊,其成員種族成分復雜,音樂風格也因此五花八門。1990年柏林墻拆除之后,兩德互相融合,歐洲各地尤其是東歐人洶涌而至,柏林逐漸成為歐洲最具多元文化活力的大城市,比倫敦巴黎便宜,更比倫敦巴黎寬容自由。17嬉皮士從大半個歐洲吸取養(yǎng)料,德國民謠、愛爾蘭音樂、古典圓舞曲、巴爾干吉卜賽、法國香頌以及Cajun等等傳統(tǒng)音樂包羅萬象,融合為一種令人耳目一新的“柏林World Style”。女主唱Kiki如此定義“柏林風格”:“它很歐洲又很世界,很西方又很東方,我的少年時光是聽著英美音樂長大的,1990年柏林墻被拆除后,德國周邊如此多國家的人們帶著風格迥異的豐富音樂涌入柏林,我以前根本不知道也沒有聽過,所以突然間耳朵有點忙不過來!我們成長經驗中的流行、搖滾與新進的民族音樂融合在了一起。”這段話是關于新柏林新德國的絕佳表述。
而眼下這支五顏六色的混血德國隊,這支再也無法整齊劃一高唱國歌的德國隊,從正面意義而言,恰恰是柏林墻倒塌二十年的最好紀念,或者說,它根本就是柏林墻倒塌的時代產物。看看里芬斯塔爾的第三帝國時代大片《意志的勝利》,再看看如今德國隊國歌唱得稀稀拉拉的場景,確實令人百感交集,難免對文明的力量平添一份信心?!鰁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