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元
一、
長福宮燈火璀璨,忽來一陣嘈雜嬉笑,料想是壽宴上太后老生常談,又提了良王東彤的終身大事。
意闌珊遠遠望著,倒想知道這一次那人還能如何推托。
她不信他不知道,這已是最后的試探。
亥時席散,意闌珊負手于一隅靜候,月亮冷冰冰掛在樹梢,不多時身后響起分花拂柳的動靜。
她回頭,幾乎是視線相觸瞬間便見東彤駐足。
“本王道是誰。意統(tǒng)領夜值辛苦?!?/p>
他風流成性的笑意沒有破綻,意闌珊只隔空擲出那私相授受的手帕:“良王殿下,我助你返京,不是讓你回來跟陛下?lián)屌说摹!?/p>
卻原來,意闌珊身后還立著個驚魂不定的宮裝女子。她被點了穴口不能言,眼波瀲滟,惹人愛憐。
容妃曲殷殷。
物證人證都齊了,難為良王還能泰然自若。
“當年離京前本王與殷殷是兩情相悅,若不是誤傳本王死了,她根本不會入宮為妃,”他眉梢一挑,“意統(tǒng)領心中儲了皇兄多年,而本王設法讓你的敵手出局,豈非兩全其美?”
“終令你兄弟離間,當真紅顏禍水?!?/p>
東彤笑她:“意統(tǒng)領自己又何嘗不是紅顏……”
但很快東彤便笑不出來了。
意闌珊身著暗紫團花官袍,手上常年覆著一雙銀絲軟甲,令她看上去詭譎又危險。
此時,正自那雙手催出極寒,仿佛只需她廣袖翩飛,所及處萬物凋零,包括如花似玉的容妃。
皇帝曾賜恩典,獨許她先斬后奏。
“意闌珊!”東彤一把抓住她,顧不上掌間粗糲的殺氣,咬牙低道,“皇位和天下都已是皇兄的了,總不能就連我心愛的女子,也要一并奪去——”
她瞳中倒映東彤亂了分寸的眉眼,他唇舌幾度輕囁,到底沒有再說,唯眸間哀痛如長夜寒星,亮得瘆人。
她拂開他的禁錮,撣了撣衣袖:“她如何能活得安穩(wěn)長久,她自己應知曉,良王殿下更不該糊涂——與她將話說清楚,今夜過后,這念想就絕了吧。”
意闌珊最終親自去迎了夜游的圣駕。
今上是位溫文儒雅的仁帝,年紀輕輕卻威儀穩(wěn)重,只在提及家事時才有這般哭笑不得的表情。
“良王真讓朕這個當皇兄的不省心,這不,又哄得太后擱置他的婚事?!睎|寧折來一枝水粉色的月季,問,“闌珊,你說他是為了哪個求而不得的女子?”
今夜容妃穿的,便是水粉。
意闌珊不動聲色:“回陛下,末將不知?!?/p>
“哦?這宮闈內外,竟還有英明神武的意大人不知道的事?”
她點頭:“蓋因末將俱不關心。”
皇帝聽罷,唇角噙上一抹淺笑,這回,沒再追問。
二、
先皇一生只得東寧、東彤兩位皇兒,雖非一母所出,但自幼親密勝過雙生子。
這份情誼在皇家無疑是極難得的,尤其在東寧被封太子后也未改變,而后,東宮按慣例得了影衛(wèi)。
那便是七年前的意闌珊了。
立儲同年隆冬,狂雪覆了整個兆京,兩位皇子結伴溜去別院泡溫泉,月下煮酒好不逍遙,不知怎的就驚了冬眠的野熊來覓食。
迫在眉睫之際意闌珊現(xiàn)身擊斃兇獸,一雙銀掌輝同日月,險些閃壞彤皇子的眼。
“卑職有罪,讓殿下受驚了?!?/p>
那時她單膝跪于池邊,以拳觸地向東寧行禮。而東彤呆立在乳色泉湯中,將意闌珊來回打量,半晌護住春光鉆回水里:“這影衛(wèi)怎么是個女子!”
意闌珊覺得這位皇子實在表里不一。
平日端得風流,輪到旁人看他,竟這樣吝嗇?
剛這么想,看了半天好戲的太子終于笑出聲來。
“阿彤,她跟了我們足有大半年,就寢用膳沐浴如廁,從來寸步不離,遑論這副模樣,只怕就連你屁股上那顆紅痣……”
東彤憋紅了臉:“你見過了?”
“在右邊。”
“閉嘴啊——”
彤皇子羞憤交加的悲號直上云霄,其聲之哀,不忍相聞。
自那后便百般刁難意闌珊。
細算起來,意闌珊虛長兩位皇子半歲,加上自幼習武,無論心智還是身手都稍勝一籌,故此所有捉弄到最后,無非是東彤碰一鼻子灰,意闌珊仍舊古井無波,東宮太子就憂傷地在二人對戰(zhàn)錄上輕畫下一個叉。
寒暑幾度,冬去春來,叉叉攢下九九八十一道,堅韌不拔的彤皇子也終成正果——他到底勝了意闌珊一次,哈!
這一年,意闌珊十七歲,而兩位皇子也到了適婚年紀。
眾多閨秀里,皇后最中意曲相家的小孫女,宮人私下議論說她遲早會是皇家媳婦,不管最后嫁給哪位皇子。
對于流言,東寧從來笑而不語,偏東彤愛在意闌珊面前抒發(fā)情愫,說他覺得曲家小丫頭極是可人貼心,還說他將來的王妃,就得找這樣的。
然后眼巴巴地望她:“你覺得呢?”
意闌珊附議:“我也這么覺得?!?/p>
東彤一愣:“什么?”
“覺得曲小姐跟你,是再般配不過?!?/p>
這下東彤的臉全黑了:“意闌珊,你有膽再說上一遍!”
不等她再說,彤皇子拂袖而去,乃至后幾日都閉門不出,再也不在她夜間練武時,騎在飛檐上奏笛,說些皇宮這么大,他愿意在哪兒吹就在哪兒吹的混話。
東寧自是不舍胞弟自虐,吩咐意闌珊拎上食盒去探視。
見她親自登門,彤皇子一掃連日陰霾,眼角眉梢都掖了得意。這時的他已高出她許多,只是少年心性還未沉淀,天生一張玉容,笑靨似暖陽穿云破霧。
次月上元節(jié),東彤攛掇東寧出宮游玩,隨行半晌的意闌珊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熙攘河岸邊,星輝燈火交映,人聲鼎沸如潮汐漲退,只剩下她和東彤了。
他今夜似是精心裝扮過,一件暗紋丹紅深衣,襯得烏發(fā)極黑極柔,頷首垂視,眸光脈脈姿態(tài),足以迷倒萬千春閨。endprint
他從胸前掏出個物件,送到她眼前。
一支雕工不算精巧的玉簪。
粗粗結合彤皇子指間傷口來看,不難猜是出自誰之手。
意闌珊抬頭直直看他,直到看得他眼瞳微潮、面若桃花,才說了今夜第一句話。
“準備送給曲小姐的?”
一聲巨響,煙火在蒼穹飛綻,赫然截住東彤欲出口的傾訴,仿佛他所有熱忱也如這夜花火,絢爛一瞬后謝落成灰。
東彤收回玉簪,換上笑靨:“是啊,為她可雕了一月有余。這不,讓你過過眼,不凡吧!”
意闌珊沒有答他,只想解釋:“那日送去吃食并非是我所做。”
他似乎并不意外:“我知道?!?/p>
“是太子殿下下令,我才會去找你的?!?/p>
“我知道。”東彤頓了頓,“你眼里只有皇兄,你不必說,我都知道?!?/p>
然后幽幽別過頭,遠眺河面碎光流螢,再無一言。
后來意闌珊每每憶起,都覺得當日自己是說錯了話,否則東彤未必會有那些變化。
他變得沉默寡言,行蹤不定。
他開始與曲殷殷親近,甚至傳出二人已私訂終身。
他忽然請旨遠赴邊關,入營從軍,然后干脆,杳無音信。
三、
東彤離京后,東寧曾給他寄過好些書信,均未有答復,到后來皇帝抱恙,他身為太子需得監(jiān)國,便也只能壓下。
意闌珊亦很忙碌。
始監(jiān)國起東寧身邊頻發(fā)各路巧合,她重任在身,松懈不得,倒是東寧常輕拍她肩,反過來笑著開解。
第三年秋末,皇帝到底一病不起,皇后原本朝夕相伴、不假手于人地照顧,卻在邊關傳來東彤立下軍功的捷報后,驟然和皇帝針鋒相對。
意闌珊想不通,東寧就更無法理解,連夜冒著暴雨前往皇后殿中當說客。
當夜他和皇后談了什么,門外的夜闌珊不得而知,但東寧是直到寅時才雙目猩紅地離開,回殿后一頭栽倒,不許人近身。
他從來是個溫和性子,這次雷霆震怒居然持續(xù)了數(shù)日,太子殿眾人噤若寒蟬,只有意闌珊,不管東寧如何責難都寸步不離。
一入夜,東寧便會魔怔輾轉,他屢次高叫驚醒時,意闌珊就背身端坐在床前腳踏上:“殿下且安心,這里有卑職守著?!?/p>
她覺出床上人呼吸一窒,終究未再語。
病情反復數(shù)日,高熱才退,那晚黑暗里東寧伸手去尋她,呢喃:“闌珊……”
她連忙迎上:“卑職在?!?/p>
他好似還迷糊著:“這些年,你……有沒有想過阿彤?”
意闌珊眉心一緊:“卑職……沒有?!?/p>
“是嗎?”他低語,“可是,我有?!?/p>
說罷又昏沉沉睡過去。
他一夜好眠,而意闌珊卻再也無法平靜。
次日,倦極的她睜眼時,東寧已梳洗齊整端坐案前,蟒袍玉帶,仍是那個君子端方的東宮殿下。
時值微光透過窗欞,屋內灰蒙蒙一片,靜得只有二人呼吸聲。
“我與阿彤同年同月同日生,早他半個時辰,卻鮮有人知道母后生我時是早產(chǎn)。我自幼身子骨比不得阿彤,為不負他一聲‘皇兄才勤修德政,孰知我硬爭來的,遠不止一個兄長之稱。”
東寧眸光微動:“那日母后說,父皇立我只是障眼法,他早在阿彤離京前就知道了自己的病,就授了阿彤繼承大統(tǒng)的詔書。原來阿彤早逝的母妃才是父皇摯愛之人,原來阿彤,才是父皇心中的儲君人選——”
種種辛密如石破天驚!意闌珊雙唇啟合,難吐一字。
自幼苛待是錘煉,允他離京是遠避紛爭,而今龍體違和,東彤功勛碩碩、兵權穩(wěn)固,是時候風光回朝了。
意闌珊驚得背心微潮,東寧緩步行來,直握上她覆了銀甲的柔荑:“今時今日,與你說這些不為其他,你自我封太子那年起便一直跟著我,如今也唯有你,才能使我不忘初心。”
意闌珊心神大動,片刻之間思緒已幾番顛倒,她退開半步低伏于他腳邊,藏于袖間的雙眉緊蹙:“蒙殿下厚愛,凡殿下之希望,屬下自當竭股肱之力,萬死——不辭?!?/p>
竟從這刻起,已立誓要站在東彤敵對。
似是她的堅定,抹平了東寧遭父親手足背叛的傷,他一陣輕笑后已神臺清明:“一切勝負未定,是本宮杞人憂天了?!崩^而凝視她,像是為她感到不值——
“闌珊,我也曾以為是你的不善言辭傷狠了他,那時才多久,他便撇下你與曲家女交好。人心易變的道理,你與我,都懂得太遲?!?/p>
意闌珊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那年上元節(jié),良宵清光,長夜難再。
此后,事態(tài)發(fā)展迅速令人咋舌。
皇帝沉疴不起,良王千里傳書正日夜兼程地趕回,而直到皇帝賓天也沒能等到他。
喪鐘響徹兆京之時,東寧著帝冕龍袞,在皇后丞相的擁護下高登金鑾殿,從此萬里河山,盡在他股掌之間。
那后五日,傳來良王因悲傷過度在途中不慎墜崖的消息。
新帝聽時擱了手中的朱砂筆:“朕,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意統(tǒng)領務必將先帝詔書帶回?!?/p>
意闌珊一個響頭磕在玉石板上:“末將領命!”
四、
太行古道險惡難行,據(jù)說是雨后迸發(fā)泥石流,將連夜趕路的良王連人帶馬卷了下去。
意闌珊幾乎是毫不猶豫從崖邊縱入云霧。
這崖有多深,她能撐到哪一步,她不確定,那人若真從此處墜崖……她總得去一探究竟。
急墜間山風呼嘯,余光瞥見石壁一處崖洞,她袖中鐵爪飛射而至,借力提身,轉瞬人已到了洞口。
卻是雙腳落地的瞬間,一抹寒氣直逼喉管!
“你……”
長槍的另一端緊握在一個男人手中。
他右腿受了傷,虛弱地倚在石壁上,渾身警戒著,唯雙目圓睜,像是從未想過會在這窮山惡水處、狼狽不堪地與她重逢。endprint
他尚安好,他尚無虞。
意闌珊率先反應過來,音色鏗鏘:“良王殿下,屬下是奉——”
“奉皇兄之命前來尋我的嘛?!彼陕?,扔了手里的槍,“意闌珊,幾年不見,你會說的還是只有這句嗎?”
意闌珊動手為東彤包扎,而直到將他和自己拴到一處,她才生出劫后余生的憂心。
邊關三年歷練,東彤早非少年身形,以她帶重傷的他上去,多少有些冒險。
遂將腰間繩索扣得更緊,手臂從男人左肋穿過緊環(huán)住他,以親密姿勢,行忠誠之事。
“屬下帶殿下上去?!?/p>
“哦?意統(tǒng)領可不要勉強啊?!?/p>
仿佛為了印證這話,上攀時他整個人都掛在她身上,一陣邪風后二人紙鳶般被吹了出去,眼見回拍崖壁,意闌珊腰身一折,將自己墊在東彤身后。
砰的悶響,山石窸窣抖落,而她埋進了一個異常寬廣的懷抱。
意闌珊抬頭,見東彤看她的眼神從震驚到不解,從慍怒又歸于平靜。
“意統(tǒng)領好歹是女子,叫本王這身筋骨一撞,焉有活路?凡皇兄旨意,意統(tǒng)領總是粉身碎骨也再所不辭。”
如果我說,并非為陛下旨意呢?
最終意闌珊還是選擇了沉默。
甫一登頂,即有親信分別將他二人團團圍住,遠隔人潮意闌珊遙望,東彤自始至終沒有再回首。
良王傷勢不輕,回京的路走走又停停。
他受傷起居需人照顧,同行沒有女眷,最后自就落到意闌珊頭上。
東彤折騰了她幾日,大抵覺得沒意思便作了罷。倒是意闌珊體貼地找了個良家子,而這一服侍便出了狀況。
那女子半夜爬上良王的床,被意闌珊抓了正著。
意闌珊一拉一拽間她就跌得灰頭土臉,再從意闌珊淡漠的眼看到她覆了銀甲的手,當場哭暈過去。
后幾日良王親信都在議論,那個腰肢宛若楊柳的女人多么風情瑟瑟,良王為何不要。
東彤哪屑與這群莽夫為伍,嗤笑:“少廢話,本王的心上人還等著本王干干凈凈回去呢?!?/p>
意闌珊于門外淺聽,有人再問,東彤無論如何都不說了。
入城前晚,今春梨白全開了,又被忽來夜雨摧得憔悴,東彤憑欄遠眺,唇邊叼著一朵細細嚼著,仿佛是近鄉(xiāng)情怯。
意闌珊探究的視線引起他注意:“意統(tǒng)領作何這般看本王?”
“曲殷殷入宮封妃了,她以為你已遇難?!彼置骺吹剿谋秤耙唤?,頓了頓才道,“由我來說,總好過你從旁人那里聽到。”
像是過了許久,東彤嗓音喑?。骸耙詾槲宜懒?,她作何反應?”
“哭了數(shù)日?!?/p>
“那意大人又作何反應?”他仍舊頭也不回,“為本王哭過嗎?”
這幾乎是其后兩年間,東彤和她的最后一次對話。
他一度像是遺忘了曲殷殷,回京后只致力做個閑散王爺,每每東寧提及給置職銜就稱病躲在府中,反倒騎射狩獵樣樣不落,引京中貴胄競相爭仿。
這樣的閑情逸致,令意闌珊懷疑遺詔是否真的存在。
她甚至想,若東彤愿意演一世兄友弟恭的戲,東寧能否就此罷手?可皇帝還是著手打壓曲家。
東彤是明知太后皇帝都在試探他對曲殷殷的私心,還敢咬著婚事不松口,甚至以身犯險去赴她之約。
他心里儲著一個人時,為什么總是要傾盡所有不可?
伴駕夜游后,意闌珊恭送了東寧。子時已過,暗夜中有影子向意闌珊稟報良王行蹤。
她忽略所有對他們久別重逢、一訴衷腸的敘述,直取關鍵。
“你說他去了一趟舊宮才走?”
不等下屬答“是”,她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
舊宮有十一座白玉橋,架于曲水碧波上,左起數(shù)第六座,右起亦是第六座,便是少年東彤每每輸了比武懊惱藏身之地。
他躲在橋底罵罵咧咧,她就盤腿坐在橋上偷聽,直到他氣消出來前一刻又翩然離去。
意闌珊駕輕就熟飛至橋下,伸手忙在內壁一陣摸索,果然觸到塊松動磚石。
借著月光,她看清中間已鑿成空心,仿佛曾秘藏一個錦盒大小的物什。
譬如,先帝傳位遺詔。
五、
乘勝追擊夜探王府,意闌珊沒有費太多工夫就找到了那錦盒。
沉香木雕著祥云,老舊斑駁,還落著一把鎖。
比想象中輕太多,竟是足以顛倒乾坤之物?而他為了曲殷殷一面之詞,沉寂兩年后下了這樣大的決心?
意闌珊眸光晦澀,被無謂思忖耽誤了時間,屋外一陣腳步,她堪堪將錦盒別到氅內,那廂良王已推門而入。
他似是剛沐浴完,月白長衫外只罩了件鶴氅,墨發(fā)氤得肩頭一片濡濕。
四目相對時,他驚奇地眨了眨眼:“意統(tǒng)領怎么不提前知會一聲,本王也好略備酒菜,換衣恭迎。”說著親手斟了兩杯佳釀,碧杯金湯,取一酣飲而盡后才道,“意統(tǒng)領欲找的東西,可找到了?”
他尚還鎮(zhèn)定,是不知道她已得手。
意闌珊誠懇勸道:“請旨回關外吧。曲殷殷不值得你這樣?!?/p>
“那誰才值得?”東彤一哂,“你嗎?”
舊事重提給了意闌珊極好的借口,她佯裝不悅轉身要走,被一句突來的“站住”定在原地。
東彤問:“你腰間別了什么?”
意闌珊的回答,是反身一掌擊去。
東彤何等自負,自提掌相迎,砰的一聲后卻覺手心異常痛麻,才想起她那刀槍不入的銀絲手甲,氣得額角飽脹:“當初支個女人假借服侍,將本王摸遍也沒找到,意大人親自登門,以為找到的那個,便是了嗎?”
那楊柳腰的女子確是東寧之令,那時是她,臨時改了主意。
但良王眼下反應——
意闌珊抽出錦盒,指間劍氣打落銅鎖,翻開一看,才發(fā)現(xiàn)內里存的,果真不是詔書。
是一根極為素白的玉簪。endprint
那年他說他親手雕給曲殷殷的。
經(jīng)年后,意闌珊方才撲捉到簪頭乳色玉蘭瓣下,那尤為隱秘的二字,仿佛滿含少年無法啟齒的羞澀,和輾轉唇舌的情意——她的名,闌珊。
她驀地抬頭,腦中千思萬緒洶涌成狂,偏沒有哪一句可以出口。
東彤信手取來,含笑看她,五指突然一緊,那簪便清脆地在他掌中斷成數(shù)截。
“你不會以為事到如今,我還喜歡著你吧?”
意闌珊垂首看那些碎玉,唇瓣輕顫。
東彤像是愛極她的反應:“我那好皇兄打壓曲家,令殷殷難安,無非是想引我出手,我何不就此順了他心意?!?/p>
她恍惚喃喃:“曲長豐勾結外番,野心勃勃,陛下早與他不和,與你沒有干系。”
東彤像是聽了什么滑稽的事:“換作是你,這話你會信?母妃早逝,父皇歿得不明不白,我又險些遇襲。如今不是為了任何人,是我!要拿回本屬于我的東西!”
意闌珊被他的大逆不道驚得惶惶,只道他墜崖一事,斷不是東寧所為。
“你看你,無時無刻不在維護他,怎么偏偏從不承認你對他的愛慕之心?”
這話自他口中說出,最令她鈍痛。
意闌珊別過頭:“我沒有?!?/p>
“你沒有?”
“我說沒有!”
東彤拊掌大笑:“惱羞成怒了?終于放棄策反本王了嗎?跳崖救人也好,掩護本王也罷,每每你因他而被迫對我表現(xiàn)那些虛情假意,我只覺得令人作嘔。”
他振振有詞說著扶保正宗才是大義,其余一切野心之輩皆是亂臣賊子,為首的便是結黨竊國的東寧——
意闌珊陡然揚手,垂于男人臉側的金絲流蘇隨著數(shù)根鬢發(fā),齊齊而斷。
他頰邊有傷口細而薄,不見紅。
東彤用指尖輕捻,輕嘆:“這才是我認識的意闌珊,頑固至極,愚忠至極。你選擇東寧,我從沒有怪過你,只是看在過去七載情分上,你當依我一事?!彼抗庾谱?,“此戰(zhàn)避無可避,縱來日舍了這身血肉,我也決不會再退讓——望君,亦然?!?/p>
翻天覆地,心神俱碎。
她和他,他和他,都回不去了。
是她存了妄念,以為憑一己之力能悔棋重來。
意闌珊心痛如絞,卻是心中越絕望,面上就越淡然。
她將剩下那杯一飲而盡:“以此酒立誓,愿承君一諾?!?/p>
六、
良王一改荒唐,領了正三品戶部侍郎一職。
他數(shù)次賑災有功,民間呼聲漸高,偶有幾回天降異象,竟還流出真龍未歸位的說法。
光是曲氏,尚不足以撼動根本,但若加上良王兵馬,勝算至少能有五成,曲長豐到底不等了。
萬壽節(jié),群臣進宮向皇帝祝壽,曲長豐聯(lián)合東彤發(fā)難,持先帝遺詔,言辭鑿鑿要除佞邪,迎真皇歸位。
這是一場雙方謀劃多年的硬戰(zhàn),若不是意闌珊事先得了匿名密報,怕不能將良王的用兵算無遺策。
禁軍很快占了上風,意闌珊以身誘敵,腿上連中兩刀后反擒了曲長豐,交押后直奔側殿外圍。
這邊的形勢越發(fā)一邊倒,逆黨尸橫遍野。東彤半身染血,面色烏青,以長槍勉強支地,已無戰(zhàn)意。
包圍他的禁軍不敢輕舉妄動,見意闌珊來,直讓出一條路。
意闌珊直身而上,在眾人都以為她會給出最后一擊時,她穩(wěn)穩(wěn)架住東彤,帶他突出重圍!
“為什……”
“你中毒了。不要說話?!?/p>
她看清步兵身后全是機弩手,戰(zhàn)中用毒,本不在她和皇帝制定的計劃中!
宮內混戰(zhàn),她不能硬闖,只好將毒發(fā)昏迷的東彤藏到舊宮里。
意闌珊顧不上腿傷,撕開他的衣衫,將細如牛毛的毒針一根根吸出后再逼毒血,而無論她怎么努力,他都越來越僵涼。
不知何時下起雨來,寒意入骨,縈繞鼻端的全是他的血氣。
“你不要死?!币怅@珊將他的頭抱在懷中,“我知你有未盡之言,就算天下人都疑你,我也不會。你醒來,全部告訴我——”
東彤仿佛有感應般眼簾微顫,她就將他抱得更緊。
“我知道以前每年先帝生辰你獻的禮都是親手所做,知道太后稍有病痛你就會纏著太醫(yī),知道陛下犯錯五次里有三次是你頂替挨罰,知道你是真心喜歡過我……”意闌珊雙目一熱,“我也喜歡你?!?/p>
懷中人緩緩睜眼,從來清冽的眸色里滿是疑惑。不等他有力氣開口,禁軍已團團包圍此處。
意闌珊將東彤安置好,拖著傷腿只身出去。
東寧戰(zhàn)袍未褪,一身戾氣:“若不是朕太了解意大人,怕會認為你有意窩藏逆賊?!?/p>
“陛下明鑒,匿名密報并非湊巧,城外良王軍馬更無道理毫不動作,一定還有未解之謎。陛下再容他一點時間?!?/p>
“好!朕便在此聽他說?!?/p>
少頃,東彤的聲音從橋下幽幽傳來,卻道:“我沒有苦衷。過往種種,皆是本意。”
意闌珊聽罷面色煞白,東寧更是止不住渾身顫抖:“好一個皆是本意,簡直死不足惜!來人哪——”
兵甲齊響。
“陛下!”她強行跪下,腿側傷口里白骨森然,“陛下這些年心中的苦,我一直感同身受著,故此知道若就此失去良王,陛下將永遠難安。我畢生所望與陛下的并無不同,只盼家國太平,陛下與他,都如從前安好。陛下三思啊!”
東寧啞然,急垂眸掩飾,冷哼:“說來說去不都是讓朕赦免他?此等深情,莫非意大人亦苦戀他?你難道忘了,你做影衛(wèi),一世不能嫁人?!?/p>
“你不能……什么……”
身后傳來虛弱的嗓音,是東彤步履闌珊沖了出來:“他說……你不能什么?”
她到這時仍眉目淡然:“我一世,不得嫁人。”
東彤氣急攻心,一口黑血從嘴里直噴出來。
幾乎是同時,意闌珊和東寧沖上前擁住了他。
“怎會如此嚴重!”東寧先前所有的鎮(zhèn)定冷酷,在眼見胞弟瀕死模樣時化為烏有,“你為什么就是不服輸?你明知道只要你肯坦白,我就會既往不咎!”endprint
“阿兄,若我執(zhí)意什么都不說,你……會殺我嗎……”
這句問話傾盡東彤最后一絲氣力,他的頭軟軟垂下。
東寧厲聲傳喚太醫(yī),忙掏解藥,他手抖得喂不進,意闌珊就連忙接過,盡管東彤咽得少吐得多,微弱氣息終是穩(wěn)定了。
隨身帶著解藥,是東寧從沒想過真的要置東彤于死地。
若逼他到退無可退,他是否就能告訴東寧真相?
但所有真相若要用胞弟的命來換,東寧絕不會要。
東寧以手掩面:“是我不甘,我那么愛父皇,那么愛阿彤,怎么能容忍他們的背叛……”嗓音越來越啞,“但愛都愛了,又何必追究得失?!?/p>
意闌珊知道,東寧雖然意難平,這些年卻勤政愛民從不懈怠,是因為他一天也沒忘過先帝生前教誨。
先帝,那一年,您的圣諭究竟是什么?
她抬頭,見雨后長空碧色如洗,暮光自天際徐徐漫來,仿佛送來云深處誰的低語。
卻這時,先鋒御前急報,城郊外番興兵三萬,越境突襲!
曲長豐玉石俱焚的最后一棋。
尾聲
那還是五年前上元節(jié)后,先帝單獨召見了東彤。
先帝頑疾復發(fā),所剩至多三年,恐曲長豐權勢滔天,在他去后欺他們孤兒寡母。
“為今只有以你之遠走亂他耳目,朕去后,曲長豐以為寧兒弱質,必除你擁他上位,而依寧兒鐵血,親政后定會拿曲氏開刀;來年待你軍功大成,以‘真皇歸位引曲長豐上鉤,蟄伏逆黨,釜底抽薪?!毕鹊鄞鼓靠此爸皇侨绱艘粊?,你需得拋棄所有,朕這樣安排,你會不會怨懟朕?”
那時東彤雖頑性未泯,但也意識到了嚴重性。
拋棄京城繁華、皇族安逸,拋棄骨血至親還有她……但若以他綿薄之力,能替父皇護住母后阿兄,又有什么可再猶豫!
東彤叩拜,微紅雙目無比堅定:“兒臣定不負父皇所托!”
先帝又道:“至于寧兒,你令他疑你、恨你,若他最后仍不殺你,你便把這封真的詔書給他——這不僅僅是為鏟除曲長豐,更是朕留給你們的,最后的考驗?!?/p>
虛實難測,深如大海,方為帝王之心。
依東彤所述,東寧在先帝太后定情的九重葛樹下找到了繼位詔書,黃綢布朱砂墨,清楚分明寫著他的名字,太后得知后哭了三天三夜,哭毀了嗓子。
轉眼入了秋,養(yǎng)傷數(shù)日的東彤依旨進宮面圣。
他在御書房陪東寧批了半晌奏折,東寧才道:“委屈你的,虧欠你的,朕想要代父皇好好還給你,只要你說,只要朕有?!?/p>
東彤正欲開口,東寧又打斷他:“當然,容妃不可?!?/p>
東彤氣短:“之前種種只為引曲老賊上鉤,皇兄你明知我想要的人,自始至終只有她?!?/p>
說起她,東彤也愣了。
連日來意闌珊音信全無,方才進宮也未看見她。她去哪兒了?
東寧卻驀地眸色晦暗。
他重新執(zhí)筆,許久后才道:“日前外番趁內亂來襲,慶幸尚有你的兵馬可調用,你身中劇毒,她便帶傷替你上陣……”一滴朱砂墨濃濃滴落,血般猩紅,“一箭正中心肺,她是為國捐軀?!?/p>
東彤周身猛震,如遭雷劈!
他聽到自己似哭似笑的聲音:“皇兄,你不要誆我了?!?/p>
“朕也希望朕在誆你!”然后他視野里便是東寧遞來的,她染血的手甲,“朕愿意補償你所有,唯這一點,再無法做到?!?/p>
東彤策馬狂奔。
他心里豁開一個大洞,什么愛恨情仇都已消散,剩下只有無盡空虛。
那日你說你從未疑我,可知我有多歡喜?在我以為困苦終于結束,所有付出都有了回報時,為什么還是不能擁有你?
東彤不顧阻攔闖進統(tǒng)領府邸,每一步都如墜千斤,跌跌撞撞入到內宅,卻沒有看到靈堂縞素或棺槨。
他僵硬環(huán)顧,恍惚捕捉到屋角逆光中有個女子身影。
她也看見了他,皺眉快步前來:“發(fā)生何事,你怎么哭成了這樣?”
不是意闌珊又是誰。
東彤目瞪口呆,從極悲到極喜,心中恐慌跌宕,待反應過來后才知還是被誆了!
意闌珊顯然也猜到了:“內亂外患剛平,陛下玩性又大發(fā)。難怪與我約定說只要我交出手甲,閉門不出,他就再賜恩典。”
“什么恩典?”
意闌珊直直看他,照舊不驚不喜,只是那雙微紅耳根出賣了她。
“允我,嫁予良王。”
話音落下瞬間就被對面人展臂抱了滿懷。
東彤澎湃又急躁的心跳悄悄安撫了意闌珊,她在他頸側靜靜合上眼,品味著所有少年舊事之憾,皆在這懷中融化完滿,酸甜各半。
深埋心底名為愛情的花,抽芽破土,要常開不敗。
片刻后,她問:“良王殿下不說些什么嗎?”
“嗯。”他鼻音濃濃,“本王又要哭了?!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