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培恕+孫立峰
梁培恕是國學大師梁漱溟先生的次子,他爹認為興趣即生命。
回想起來,父親(梁漱溟先生)對我們是一切方面都不做硬性規(guī)定,從不指明我們應該怎樣做,只有一個得當與否的暗示。
哥哥各門功課同樣好,我是非常偏,極怕數(shù)理化。如果病只在偏,那還好,恐怕最重的病在意欲紛雜。
不必縷述我在十來歲時,一共改變了多少次主意、換了幾個學校,其間還兩度退學自修??梢哉f我的愿望簡直南轅北轍,一時要投考空軍幼年學校,一時又說不耐正規(guī)學校施教方式,愿意在家自修,進了美術學校又想轉學新聞。
若是別的家長早發(fā)火了,能感覺得出,父親每次同意我改變主意都屬勉強贊同或勉強不加制止。當時我只顧高興又獲批準,對他這樣做的用意何在全不留意。等我留意了,卻已太晚、太晚。
那是在他逝世后四年,通讀他寫的書時才感慨萬端地發(fā)現(xiàn)那道理:“大約一個人都蘊蓄著一團力量在內里,要借著一種活動發(fā)揮出來,而后這個人才是舒發(fā)的,快樂的,也就是合理的。我以為凡人都應該就自己的聰明才力找一個相當?shù)牡胤饺セ顒印O矚g一種科學,就弄那種科學,喜歡一種藝術,就弄那種藝術??偠灾覀€地方把自家力氣用在里頭,讓他發(fā)揮盡致……”這說的不正是我嗎?然而與此同時,這又是一個普遍的道理,人人應該如此。
我還重讀了父親當年給我的信:“一個人必須有他的興趣所在才行,不在此則在彼,興趣就是生命,剝奪一個人的興趣等于剝奪他的生命,鼓舞一個人的興趣便是增強他的生命。”
他想鼓舞我的興趣,增強我的生命,允許我試了一次又一次,這是他的父愛方式。
當我東奔西突時,哥哥對自己將來干什么已有明確意向——為社會大眾服務,寫信問父親做什么比較合適。父親的回答是:只要有這番誠意就好,干什么都可以,而且“有無成就,亦可不管”。那時,我夠不上談這個問題,“有無成就,亦可不管”包括我在內,則是清楚的。
有些家長喜歡子女步自己后塵,督促子女在學校取得高分更是常見,他卻從來不問我們考得怎樣。不是分數(shù)高低不代表什么,他是引導我們不把注意力放在分數(shù)上。他對中山大學學生說過:只有你想吃,吃著才有味,吃了才消化,成為“你自己的”。
哥哥還曾問父親:做學問與做事是否為兩條路,自己宜于走哪條路?
他的答復分作兩點:平常,熊十力先生教育青年,總令其于學問事功二者擇其一。擇取之后,或再令細擇某學某事,“這自然很有道理,亦是一種教法”。不過他似乎更肯定自己走過的路:“一任自己生命所發(fā)之要求而行,全無學問或事功之見存。”出世的要求強,看佛書多了,不知不覺轉入哲學一路;當感受到中國問題的刺激,心中解決社會問題的要求強,不知不覺涉足政界,全不是有心去求得的。
再一點是:現(xiàn)在任何一件事沒有不在學術研究之內的。例如為解決人民生計而搞合作運動,合作就是一門學問,學或事“不必太固執(zhí)一偏”。
父親特意說明,這雖是他走過來的路,卻不必學他。依他看,發(fā)愿是根本,他發(fā)的是佛家那種愿,他從不希望別人這樣做。他深感外語不好缺少治學工具,只一次在信中說,“或許培恕將來能學好外文”,并無具體要求。他對我們的期待只是發(fā)愿為大眾服務,生命力得到舒發(fā),即是好的人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