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琴
1
站在山上看汾水村,就是鍋底的那一洼塵,山上搭著一條灰白的帶子,那是村子的出口,平常都很寂靜。進(jìn)了村子,低沉著褐色面孔的房屋相互逼視著而又相互哀憐著。
盧小堰揣著個用塑料薄膜包著的紙包,像內(nèi)急了找不到茅廁的人四下里張望。他不敢看這個小紙包,更不能抓在手里,一碰就覺得燙手,血淋淋的,仿佛楊爽就在面前緊緊地盯著他,聲音低低地說,還是朋友呢!
楊爽,你看球甚哩?你都已經(jīng)走了,不會不讓我活吧?盧小堰臉脹成豬肝色,吞咽一下口水。腳下突然就起了個很大的旋風(fēng),雞毛蒜皮茅草塵土被旋著扭著刮得老高。盧小堰就“呸呸呸”唾了三下,腳跺了三下,旋風(fēng)卷著些細(xì)碎的茅草,刮走了。莫非是楊爽的陰魂?他會不會這輩子都陰魂不散地跟著我?想到這里,盧小堰脊背上一陣陣?yán)浜梗募乱魂囮囈u擊他。他穩(wěn)穩(wěn)心神,喃喃著說,楊爽,你是我的好哥們,我知道你走得太無辜了,可是我能有什么法子?我也知道你最舍不下的就是高敏,放心吧,我會替你多照看她的。盧小堰伸手拍拍胸前的小紙包,壯了壯膽,又四處張望,煙頭已經(jīng)燒到了過濾嘴,一股嗆人的味道,內(nèi)急般的感覺又上來了。
到底藏哪呢?家里?家里絕對不行。家里是女人的陣地,是女人的戰(zhàn)場,哪個犄角旮旯女人能不收拾能不翻騰?要是被那個精煞鬼王彩鳳知道了,小堰你想不想活了?盧小堰,有種的你把這個藏在家里試試看!一想起王彩鳳,盧小堰頭皮就發(fā)脹。外面?外面是個什么概念?太大了。山上?想用的時候取一下,那得走多遠(yuǎn),太不方便了!別人家?開什么玩笑!哪有把秘密藏在別人肚子里的!
對,有一個地方。
盧小堰來到村西的圣母廟前。平時出村進(jìn)村也不路過這里,沒事誰來這里。玩?有啥可玩的。倒塌破敗的五間殿宇,里面坐著女媧娘娘斑駁而殘缺的塑像。頑皮的小孩子把塑像臉上身上挖刻得坑坑洼洼橫七豎八。神,到底是神,活人這般虐待,還是微微地笑著不計(jì)較。盧小堰的不屑淺淺滑過臉龐。兩個配殿門欄上吊著銹跡斑斑的小疙瘩鎖,他兩手籠著眼趴在門上看,里面黑漆漆的,好像也有兩個塑像,盧小堰也不認(rèn)得是哪尊神神。院子里荒木枯草隨風(fēng)搖擺,相對來說,這里確實(shí)是最安全的。
盧小堰垂著頭,踱著步子,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跺跺這里,摸摸那里,最后,他站在正殿前石階邊的踏跺上,從東面數(shù)是第三十六塊磚,從西面數(shù)也是三十六塊磚。三十六計(jì)走為上計(jì),三十六是個吉祥數(shù),就是它了。盧小堰撬起磚頭,挖出一些土,刨成個小洞,把懷里的小包裹掏出來,平平整整放進(jìn)去,用手壓扎實(shí),再埋一層土,然后,輕輕地把磚頭蓋了上去,用腳踏實(shí)。本來很完整了,盧小堰還不甘心,他兩只腳踏上去,跳了幾跳,又一屁股坐上去,蹾了幾蹾,站起來,踏了一腳,又踏了一腳,方才放心。
涼洼洼的汗出了一頭。好家伙,不亞于炸了一座山窟。盧小堰摳著指甲蓋里的土,像個頑皮的孩子,咧咧嘴,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還有九千五,記住啊,你個豬腦子盧小堰。小堰摸摸口袋里的五百塊錢,右手握成拳頭狠狠地砸了自己兩下,不是早就想存點(diǎn)私房錢嗎?不是早就想手頭寬裕點(diǎn)嗎?不是早就想多給母親點(diǎn)錢而又不想惹媳婦不高興嗎?這下,終于逮著機(jī)會了。
盧小堰放大了步子,朝村里走來。
2
莊戶人家,要做甚就都一窩蜂去做甚。后山上有鐵礦石,聽說叫一家專營采礦石的私人公司買了去。汾水村的后生們就一窩蜂去采礦。采礦苦,險,卻是可以掙大錢。男人一走就是兩三個月,甚至半年,回家住上十天半個月就走。女人們在家料理,和老人孩子熬著日月,心里焦焦急急苦苦艾艾閃閃亮亮地盼著男人囫囫圇圇痛痛快快透透亮亮地揣著錢回來。你看吧,那些守在家里的女人們,得了男人要回來的消息,前幾天晚上就睡不著了,夜里幾回回醒來想男人往日在自己身上的那點(diǎn)溫愛,好像男人就睡在自己身邊,想一回笑一回,笑一回想一回。已經(jīng)十幾天過去了,彩鳳的這種熱情還是熱氣騰騰沸沸揚(yáng)揚(yáng)居高不下。剛開始幾天,饞男人,年輕夫妻,小別勝新婚,那熱情是日日高漲,那高漲的熱情里都是甜蜜和滿足,是樂不思蜀忘了整個世界的甜蜜和滿足;后來幾天是怕男人走,一想到男人撂下暖心熱身的自己,到又焦又荒的后山上干那危險勞苦的活兒,心尖兒扯得又疼又痛,那熱情依然不減。
盧小堰一回來的頭幾天,彩鳳就像下了圣旨似地說,這幾天哪都不能去,就在家里待著,坐在炕上,我給你做好吃好喝的,讓我好好侍候你幾天。小堰就笑倒在炕上,說,白天里你侍候我,晚上我再侍候你,說到底,你還是想著你自己。彩鳳就笑,笑得咕咕咕的,彎了腰,幾乎岔了氣,完了又說盧小堰你真不是個好東西。小堰就坐起來說,是,我不是個好東西,可有人就偏偏想我這個不是好東西的東西。兩個人就又笑起來。笑得連對方都不好意思看,一看就忍不住笑,笑了又忍不住看。
如膠似漆的幾天過去了。小堰還愛耍個麻將。實(shí)在憋得不行了,就死纏活倒憨眉樂笑地求彩鳳,說,讓出去透透風(fēng)吧,犯人還給放放風(fēng)呢,你咋這樣法西斯,沒有一點(diǎn)民主意識呢?
彩鳳說,行,你出去玩玩也可以,可咱們約法三章:不能時間長了,不能輸?shù)锰嗔?,不能拐到別人家去,到點(diǎn)自己往回走,不往回走我就打電話,打電話還是不回我就打上門去,把人家的麻將攤攤給掀翻了。
小堰說,彩鳳彩鳳你能不能溫柔點(diǎn)兒能不能少厲害些?看你拖泥下水張牙舞爪的樣子,除了我盧小堰敢娶你,誰還敢要你這河?xùn)|吼的母獅!你看看人家高敏——。說到這里,小堰一下子就想到了高敏的神情。他想,高敏一定溫柔一定細(xì)聲細(xì)氣,怪不得楊爽一提到高敏就那副神往的樣子,他一定也是喜歡高敏的溫柔和細(xì)聲細(xì)氣。
彩鳳說,男人要是不管住點(diǎn),這家將不家,國將不國,老人將不老人,孩子將不孩子。
一想到楊爽,小堰就渾身發(fā)冷,快收拾不住自己了,再沒心思跟彩鳳開玩笑糾纏下去了,他說,得得,我算服了你了。這輩子我永無出頭之日。
彩鳳說,你說什么?好你個沒良心的。我沒日沒夜守著這個家,操持著這個家,我容易嗎我!
小堰說,好好好,我生活在愛的包圍中,我幸福還來不及呢。行了吧。
彩鳳就咬著唇笑,媚媚的,看著小堰一溜煙跑出家門。
不管怎么說,彩鳳終于把小堰放出去了,小堰終于獲得了幾天的解放和自由。
3
出門沒幾步,右手朝北是條死胡同,胡同盡頭就是楊爽的家。楊爽,一想到這個名字,盧小堰的心里就像被炸了一包,感覺和神經(jīng)都被炸得七零八落,碎片亂飛。
三個月前,他和楊爽相跟著興興頭頭地來到采礦公司報了名。一想到一個月能拿成萬塊錢的薪水,兩個人走了幾十里路的疲乏就被這股子興奮勁兒融化了。
楊爽悄悄捅捅盧小堰,說,照這樣的工資,我算算,一年12萬,兩年24萬,開支花銷,除拋凈落,不出兩年,能攢20萬,我家那七間小二樓就蓋起來了。
盧小堰板了臉訓(xùn)斥楊爽,說,你咋就知道蓋小二樓?
楊爽一臉幸福,撇撇嘴說,高敏就喜歡住小二樓。我發(fā)誓這輩子要讓她住上小二樓。一樓當(dāng)客廳,二樓做臥室,還是綠色玻璃全包陽臺的那種,干凈好看不說,關(guān)鍵是冬暖夏涼。陽臺上夏天擺上四季花,凈化美化空氣。院子里再辟個小花園,春天來了的時候,種上各種各樣的花籽,到了夏天,屋里屋外滿是鮮花,那香氣直往人心里鉆。高敏說那是神仙過的日子。
盧小堰低頭想了想高敏的樣子,好像皮膚很細(xì)很白,輕易不說話,一說話柔柔的,說一句笑笑,說一句笑笑,笑也不是那種露齒的笑,似乎就是個笑意兒,是蓓蕾未綻開時的那個怒蕊蕊。她的話呢,好像她的話就包藏在她的笑意兒里頭。完了,你不記得她說話的內(nèi)容,就只覺得她站在你跟前就是滿心滿意的舒服和隱隱的愛憐。盧小堰想想自己沒怎么和高敏說過幾句話,但還是留心過她的模樣兒她的行為動靜,所以,當(dāng)楊爽說高敏喜歡住小二樓喜歡栽花種草夢想過神仙日子時,心里就細(xì)細(xì)地過濾了一回高敏的樣子,覺得楊爽還真是比他幸福。想想自家的女人王彩鳳,說話高喉嚨大嗓門,三里外就能聽出是她在嚷嚷,走起路來腳點(diǎn)重步子大,全然就沒有叫人憐愛的那副神態(tài)。女人的美其實(shí)全在那個態(tài),那份姿,那個韻味兒。就因?yàn)檫@個,盧小堰就覺得楊爽確實(shí)是比他幸福。想到這里,盧小堰的臉就拉得更長了。楊爽以為自己的話過了頭,不該在朋友面前有炫耀的意思,臉上就微微地紅了,只管踮著腳等著排隊(duì)報名簽一個簡單的協(xié)議。
簽協(xié)議的時候,工頭兒就說好了,五個人一組,四個人打洞眼,一個人塞炸包。盧小堰和楊爽都要求分在一個組。
盧小堰說,球,要死就死在一塊兒。
楊爽說,紅口白牙的,別說些喪氣話,還沒好好活呢,錢還沒好好掙呢。
盧小堰笑笑說,蓋你的小二樓?
楊爽看到盧小堰笑了,自己也就笑了。
盧小堰說,你瘦小,腿溜,跑得快,就塞炸包吧。
楊爽說,咋也行,反正就是這活兒,給人家干好,把錢掙了就沒事了。
盧小堰說,就是,誰和誰還想結(jié)親家哩。
活兒就開始了。一切都很順當(dāng)。
半個月過去了,盧小堰就開始想家,想王彩鳳。他偷偷地對楊爽說,操,我怎么老想王彩鳳,你想不想高敏?
楊爽就笑。
正好工地上來了個四川小姐,許多人出出進(jìn)進(jìn)地去找她,生意很紅火。盧小堰實(shí)在憋不住了,就和楊爽借了一百塊錢。
楊爽說,你要去干啥?
盧小堰說,我實(shí)在憋不住了,你要回去可千萬別告訴彩鳳,她要知道了,能揭了我的皮剔了我的骨,把我給廢了。
楊爽說,小堰,我給你講講高敏,你想不想聽?
盧小堰想了想,說,行。
楊爽說,完了,你給我講講王彩鳳。我可是愛聽。
盧小堰笑了,說,我們家那個沒你家高敏溫柔細(xì)致,倒像個叫驢兒活如頭踢騾子,可要真說起來,那家伙可有些說道的。夠味兒!
就這樣,二人熬過了最初的兩個多月。
4
從家里出來的盧小堰這一次沒有去麻將場,他急急趕趕翻過了一座小山頭,到了鄰村,離城里又近一點(diǎn)的村子,這個村子里有一家賣鮮花的。
站在滿地怒放的鮮花叢中,盧小堰喉頭哽咽,心里的熱流一咕涌一咕涌的,眼圈被撞紅了,這種怒放逼視得他心跳加快,突然就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小伙子,來束什么花?賣鮮花的是一位精干和氣的姑娘。她走過來問盧小堰,見他情緒有些激動,就笑著說,怎么了?
不是,我就是看著這些花兒開得好看。大姐你說,這些花兒它咋就開得這么好看呢?盧小堰感到自己的喉頭像被人掐住了一樣。
花和人不是一樣樣的?你現(xiàn)在就像這花兒一樣正開得歡實(shí)呢!賣花的姑娘一邊笑一邊拿起噴壺給花澆水。
有人陸續(xù)進(jìn)來買了自己喜歡的花,熱熱地跟賣花姑娘打了招呼,走了。
盧小堰就是選不好該買什么花。
記得在他跟楊爽去采礦公司報到的時候,兩人走著走著,就想起了自家媳婦,說,女人跟了咱也不容易,眼看走這么長時間,心里也覺得對不住家里的那個她,各自送她們個東西吧。但是,送什么好呢?兩人一邊說一邊就相跟著走進(jìn)這個花店。
楊爽掏出手機(jī)給高敏打了個電話,問她此時此刻想要什么,只要說出來,他楊爽就是上天入地也能辦得到。高敏在電話那頭說,我想要一支嬌艷欲滴的玫瑰花,大紅大紅的,怒放怒放的那種,你能給我買回來嗎?楊爽高興地說,高敏,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你咋和我想的一樣樣的?我真的就想送你一支玫瑰花,一支嬌艷欲滴的玫瑰花。現(xiàn)在,我就站在滿屋鮮花叢中,一會讓花店禮儀給你送過去。高敏在電話那頭真的很驚喜,嘣兒,一個響吻,把楊爽高興得腦袋上雞冠子似的火焰嚯嚯地跳。
你呢,老婆,想要個什么?盧小堰也掏出手機(jī)給王彩鳳打電話,鮮花嗎?百合還是玫瑰?
小堰小堰,花兒不花兒吧,還是過日子要緊,你就買回一壺調(diào)和油吧,咱家的油快用完了。王彩鳳在那邊嗔怪著盧小堰,可話里滿是喜歡。
你看你看,我家的那個她多實(shí)惠!盧小堰朝楊爽晃晃手機(jī),臉上頗有些得意。
其實(shí),女人呀,哪個都好,你的是實(shí)惠型的,他的是浪漫型的,只要誠心誠意地?fù)碛幸粋€,都幸福。只是你別守著實(shí)惠型的,想要得到浪漫型的;他呢,別擁有浪漫型兒的,卻想著實(shí)惠型兒的種種好處。這樣一強(qiáng)求,就不幸福了。賣花的姑娘笑嘻嘻地對他倆說。
楊爽聽了姑娘的話,說,大姐,你說得真好,千嬌百媚我就喜愛她那一種。這輩子就是她了。
這就是你的福氣,也是她的福份。好,大姐會把這朵玫瑰花送到你家;他的那壺調(diào)和油我也給他包送了。賣花姑娘沖盧小堰和楊爽笑了笑,仔細(xì)地收好了兩人的錢。
兩人一前一后出了花店,才走兩步,盧小堰忽然就站住了,說,咋回事兒,我總覺得我就是個花心蘿卜,真的就是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擁有了實(shí)惠型的王彩鳳還想要個浪漫型兒的高敏呢。楊爽,你說我是不是貪心不足蛇吞象呀?
楊爽拉了他一把說,我看你是欠吃彩鳳的笤帚疙瘩,三天不吃上房揭瓦!
站在花店里,想起楊爽的話,盧小堰泛起一絲苦笑。逝者已去,都快百日了,送束百合吧,愿他在那邊百事順?biāo)?。那高敏呢,送給高敏什么呢?總不能連一點(diǎn)點(diǎn)表示都沒有吧?她那么悲傷,自己曾信誓旦旦地答應(yīng)楊爽會好好照顧她的。
那么,到底送高敏什么好呢?
5
盧小堰,你在哪兒呢?你干嗎呢?咋信號這么差?王彩鳳的電話很快就打過來了。
嘀鈴鈴……清脆高亢的手機(jī)鈴聲把正從圣母廟里往外走的盧小堰嚇了一跳,嚇得他幾乎要蹦起來了。
老婆,我再耍兩把,這會兒正在興頭上呢!盧小堰盡量壓低聲音說。
剛才,他匆匆地扒開磚頭,取了一千塊錢揣在口袋里。他把紙包如法炮制埋好,站起來正要走時,他突然想進(jìn)去再看看女媧娘娘的像。他抬起手來,想輕輕地?fù)崦幌屡畫z娘娘塑像的臉龐??墒?,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母親的臉龐哪能像情人那樣撫摸!盧小堰伸出兩臂,先是輕輕地,后來緊緊地抱著女媧娘娘的脖子,就像抱緊了自己的母親一樣。小時候的自己一定像這樣抱過自己的母親,那是因?yàn)樗枰赣H的溫愛??墒牵L大后,他一次都沒有抱過自己的母親。他快要把母親忘記了。盧小堰剛回來時就給了母親二百塊錢,母親的眼淚都出來了,說,俺娃扒明撲早舍身搭命掙的錢,都給了媳婦吧。盧小堰一下子就覺得好多日子把母親給忽略了,不好意思地說,娘,是彩鳳摳得緊,要不然,兒子會再多給您些,讓您手頭寬裕些。小堰媽急了,說,兒子,娘可不是那個意思,這些燒人東西都是你拿命掙來的,娘花不了多少,有口吃的就行。我看彩鳳也是扎了心眼兒跟你好好過日子的女人,你不要怪她,男人沒個好女人,日子就像這糊塌子,根本就籠不住過不旺不成型。小堰點(diǎn)點(diǎn)頭。女媧娘娘,我娘生了我,她知道他長大了的兒子心里想啥嗎?您造了那么多人,您管得了他們的生,那他們的死您管不管?一個人一個命,那么多人的命,您曉不曉得?楊爽咋就是那個命?那我的命是咋的個?又是個咋死法?說著說著,盧小堰就哭了,既恐懼又傷心,像個丟了娘沒人疼的孩子。
嘀鈴鈴……彩鳳的電話又打過來了。
就到家門口了,催命哩!盧小堰沒等彩鳳說什么,就把手機(jī)掐了。
回吧。盧小堰踏出廟門,回頭又看了看塑像,拍了拍身上的土,兩條腿像有人扯住一樣,特別沉重。待立在家門口看到自家屋里一跳一躍向他撲過來的亮光,就像笑絲絲的王彩鳳拉著孩子向他撲過來一樣,那么溫馨那么叫人舒坦,這就是家。盧小堰的眼淚一下子又出來了。
你跑哪去了?急死我了。一進(jìn)門,彩鳳就重重地擂了他一拳。
盧小堰沒吭聲。
你根本就沒在麻將場子上,我都挨個兒找過了。彩鳳立了眉眼說。
我確實(shí)是在場子上來,先是背得不行,把一千塊錢都輸了,后來又不服氣,一直想再贏回來,果不然,手氣連連好,就都贏回來了。小堰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他都不敢相信這些話是怎么編出來的。
噢,贏回來就好??靹e耍了,你看你,沒精打采的,我是擔(dān)心你。彩鳳慢慢就蹭過來,把頭靠在他肩上。
自己是無精打采嗎?可不就是?閑著的時候,坐臥不寧;打麻將的時候,心不在焉。心不在焉就老輸,一輸就想起那一沓沓錢,一想起那一沓錢就想起楊爽,一想起楊爽,后脊梁就嗖嗖地冒冷氣。就這幾天,盧小堰就好像變了個人,黃慘慘,疲塌塌,軟溜溜,魂不守舍,像病了一樣。
盧小堰嘆了一口氣。
王彩鳳就抬起頭來看他,說,你這是咋了?
盧小堰就搖搖頭。
別動別動,有根白頭發(fā),來,我給你揪了,才多大點(diǎn)兒的人就長白頭發(fā)了。別動,媽呀,還不是一根,好幾根兒呢!王彩鳳湊過來就要給盧小堰揪鬢角的白頭發(fā)。
沒想到,盧小堰猛地就跳起來,把王彩鳳嚇了一大跳。他一下就看到眼前滾動的是楊爽的半個血淋淋的頭顱和整個頭皮。一塊鋒利的片狀石頭把楊爽的頭給削掉了半個。頭皮和顱骨瞬間分離,血糊花淋。盧小堰分明看見楊爽的頭發(fā)好濃呀,好濃的頭發(fā)被血粘在一起,成了一塊氈片。沒粘血的耳鬢赫然兩根白頭發(fā),那么醒目。才二十幾歲的生命之花正開得殷實(shí)歡暢之時,怎么會有白頭發(fā)呢!
楊爽怎么會有白頭發(fā)呢?當(dāng)時,盧小堰也是這么想的。
6
我剛才去看高敏了,她窗臺上插著一支玫瑰花,似開未開,真好看。也不知道是誰送給她的。王彩鳳聲音輕輕地說。
大概是楊爽送的吧。盧小堰幽幽地說。
怎么可能呢?難道楊爽還會回來嗎?王彩鳳緊緊地抱住盧小堰說。
我是說喜歡楊爽的人送的,他可能答應(yīng)楊爽好好照顧高敏。盧小堰一下子回過神來說。
高敏真幸福,有人送玫瑰花。彩鳳輕輕地嘆息一聲,完了又自言自語似地說,不對呀,難道喜歡楊爽的人也喜歡高敏?喜歡楊爽的人是誰呢?同時喜歡高敏的人又是誰呢?
別瞎琢磨了,明天我送你一支。盧小堰打了個哈欠說。
你說,要是楊爽在的話,我們兩個女人,是高敏幸福呢還是我王彩鳳幸福?王彩鳳搖著盧小堰的胳膊問。
幸福不幸福是你自己的一種感覺。你要是問這話還不如直接就說是楊爽好還是我盧小堰好!盧小堰一下子把胳膊從彩鳳脖子底下抽出來。
也算是吧。你們倆到底誰好呢?可要說做女人,人家高敏比我好,高敏比我好是不是楊爽就一定比你強(qiáng)呢?王彩鳳有些失落地說。
我給你說一件事,你就知道是我好還是楊爽好,你幸福還是高敏幸福。盧小堰看著天花板說。
王彩鳳就死纏著盧小堰快點(diǎn)說。
盧小堰就說,他們在工地上寂寞難耐之時,楊爽想去找四川小姐,他如何如何勸阻如何如何開導(dǎo),楊爽如何如何囑咐他不要把這件事告訴高敏。
王彩鳳瞪大了眼睛說,那地方真有干那事兒的女的?
盧小堰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那算個什么事?
王彩鳳又瞪大了眼睛說,楊爽真會有那種想法?不會吧,我看要有也是你先有花花腸子,是人家楊爽如何勸阻你如何開導(dǎo)你的吧?
盧小堰一下就支起身子,沖著王彩鳳發(fā)火,說,你看你這人,你……信不信由你!拉燈,睡覺!你這人……有沒意思?
王彩鳳趕緊抱緊了他,說,信,我信。我信我老公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是個坐懷不亂的真君子,還不行嗎?完了,王彩鳳又喃喃著說,楊爽看不出來,豬八戒的眉眼云云的心,挺秀氣的一個人,守著高敏如花似玉女兒身,還心存那么一截花花腸子,怪不得老天叫他——
盧小堰一聽,支起身子,趕緊堵了她的口,大聲呵叱道,別瞎說!
王彩鳳趕緊噤了口。
盧小堰又躺了下來,他真想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子,事實(shí)是這樣的嗎?干嗎好好地又說起這檔子事!楊爽已經(jīng)夠不幸的了,盧小堰你干嗎還要再糟蹋他再敗壞他!高敏已經(jīng)夠可憐的了,你還要再讓彩鳳壓她一頭,在她傷口上踏一腳!盧小堰,你還是個人嗎?你還是個男人嗎?你還想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坐懷不亂的真君子,你配嗎?想到這里,盧小堰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呲牙裂嘴,彩鳳像火球一樣向盧小堰燒過來。盧小堰情急之下捂了肚子說,彩鳳彩鳳,我肚子疼。
作死呀,你咋不早說?那我趕緊給你倒水。彩鳳來不及穿衣服,光著身子跳到地上就給盧小堰倒了一杯水。盧小堰只好將錯就錯,趴著,憋著氣,唏唏噓噓喝下了一杯滾燙的開水。
好點(diǎn)了?
好多了。我那口袋里頭有幾百塊錢,昨天手氣好,贏的。你拿上回娘家走走,看看父母,代我問個好。我呢,眼看就要上工地了。你也有好長時間沒去看父母了吧!盧小堰忽然一下子想起什么說。
王彩鳳一下子就抱住了盧小堰,深深地吻了他一下,閉了眼又往他懷里鉆,顯得極其溫柔極其動情,淚眼婆娑,細(xì)聲細(xì)氣,幾乎是呢喃著說,小堰你真好,小堰你真好。
盧小堰真的不能相信,自己母夜叉似的王彩鳳也能夠溫柔也能夠細(xì)聲細(xì)氣,像高敏一樣。他真弄不明白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說變就變了,千變?nèi)f化似的,好像王彩鳳的身上藏著一個高敏,在條件合適的情況下,那個高敏也會現(xiàn)身。那么高敏的身上是不是也一樣藏著王彩鳳呢?他突然感到自己很幸福,既擁有王彩鳳又像擁有了高敏,像楊爽一直擁有的幸福。不,比楊爽擁有的幸福還要幸福。
7
高敏怎么會得這種病呢?這錢一定要花在高敏身上。這錢本來就是楊爽給高敏的。盧小堰一邊搬開磚一邊刨土取紙包,他把錢全部裝在身上。這一次,他再不能犯渾了,女媧娘娘瞅著自己哩。
楊爽出了事的時候,工頭不敢給楊爽家里打電話,攛掇盧小堰給代辦一下。按照協(xié)議,如果發(fā)生人命,一條命賠償20萬,同時把所有的工資全部結(jié)清,就算了事??蓷钏瑹o兄無弟,父母在哪兒,從沒聽他說起過。就一個高敏,怎么跟她說?一個女人家,能挺得?。磕翘觳坏盟聛??那些日子,盧小堰來回地跑,他慢慢給高敏說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高敏痛不欲生,她委托盧小堰給楊爽處理一切事宜。
諾,這是20萬。包工頭把一個沉甸甸的紙包放在盧小堰面前,同時,要他再簽一個協(xié)議,協(xié)議的大致意思是說,這個字一簽,楊爽就與這個公司沒有任何瓜葛了。
現(xiàn)在煤礦上打發(fā)一個死難者還給40萬,你們怎么才給20萬?太少了吧?盧小堰明顯地為楊爽不服。
你看,白紙黑字,這協(xié)議上寫著哩,如果發(fā)生事故,就是給20萬。工頭兩個指頭敲著桌子上的兩頁紙說。
盧小堰脹紅了臉不說話,也不簽字。
你們倆進(jìn)來。那工頭對門外喊了一聲。
就見進(jìn)來兩個彪形大漢,虎威威氣洶洶站在工頭身邊,說,大哥,要我們做啥?
那個四川妞不聽話,給我收拾收拾她,叫她聽話些。那工頭說。
大哥是要她的一條腿還是一個指頭還是做不成雞?其中一個打手問。
看她識勢眼不識勢眼。工頭看了一眼盧小堰。
盧小堰聽了,頭皮就炸了一下。他知道這是工頭在殺雞給猴看。
小伙子,啥也不用說了,給你一萬塊錢,也算你這幾天兩頭跑的辛苦費(fèi)。回去好好安頓你的朋友。工頭最后扔下一句話走了。那意思很明白,就是這意思,要不要由你,辦不辦由你!
盧小堰只好把錢帶回來,準(zhǔn)備交待高敏。他先回到家里,他魂魄不定地跟王彩鳳說了事情的一些重要節(jié)點(diǎn)。王彩鳳聽了就為楊爽哭了,說那么個活生生的人說沒就沒了,你說人活得圖個什么?后來,她看到一大包錢,眼珠子瞪得幾乎要掉出來。她說,哇,這么多錢!盧小堰正好從外面解手回來,說,我要是像楊爽一樣沒了,你也能得到這么多的錢!要不,咱試試?
呀,你這人咋說話哩?王彩鳳一下子就急了。
你是想要這些錢還是想要我這個人?盧小堰越說越想問王彩鳳個明白。
你這人!我只不過是說咱沒見過這么多的錢,又沒說要你拿命去換!一個大男人一輩子才掙這么點(diǎn)錢?盧小堰,你把我王彩鳳看成什么人了!你還像個男人嗎?彩鳳急得幾乎要哭了,扯住盧小堰又打又拽又抱又摟。
看著彩鳳哭天抹淚捶胸頓足的樣子,盧小堰一下子就感到了踏實(shí),笑了笑,拿起錢往高敏家走。但那一萬塊錢的事,他只字未與王彩鳳提起。
已經(jīng)取了兩次,一萬塊錢,只剩下八千五百塊錢了。楊爽,你的兄弟盧小堰不是昧良心的那種人,我會把這錢全部花在高敏身上。你放心吧。盧小堰揣了錢就往廟外走。剛走兩步,他又折回來,緊緊地抱了抱女媧娘娘的塑像,他覺得是這尊塑像一直陪著他,既不顯得特別近乎,也從未遠(yuǎn)離過他。大概這就是神靈。
你是病人的家屬?來到醫(yī)院里,醫(yī)生指著高敏問盧小堰。
病床上的高敏臉色蒼白,不動聲色地瞅著盧小堰。
是,我是她哥。盧小堰看了一眼高敏說。
你跟我來。醫(yī)生把盧小堰拽到了僻靜處。
怎么會這樣?老天爺,你還讓不讓人活了!還沒等醫(yī)生說完,盧小堰緊緊地抓住了自己的頭發(fā)。
8
從娘家急急趕回來的王彩鳳不怒自威地站在盧小堰面前。盧小堰抬起失神的眼睛,一看是王彩鳳,不由自主地就張大了嘴巴,身體蹭著墻慢慢往起站,嘴巴嚅動著想要說什么。
高敏怎么要人工流產(chǎn)?我來算算,楊爽已經(jīng)走了一百多天了,她現(xiàn)在流產(chǎn)也就四五十天吧。你給我說說,高敏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彩鳳一把拽起盧小堰,把他拉到樓道拐角處。
我哪知道!盧小堰莫明其妙地瞅著王彩鳳。
我說呢,你這兩天鬼鬼祟祟,沒精沒神的,錢一會兒就多出來了,像刮風(fēng)刮來的。我還好心好意地相信你是真疼我,讓我回娘家一趟,原來,你背過我搞這些名堂!我說呢,高敏窗臺上的那支玫瑰花那么鮮艷那么殷實(shí),以為是誰送的呢,原來就是你送的!你比我更清楚,玫瑰代表愛情!原來,喜歡高敏的人是你!給她有了孩子的也是你!偷偷帶她做流產(chǎn)的也是你!王彩鳳越說越來氣,胡思亂想,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
你咋知道她是流產(chǎn)呢?盧小堰盡量平靜地說。
我問的醫(yī)生。王彩鳳氣嘟嘟地說。
不可能。走,咱們一起去問醫(yī)生。盧小堰一把拉了王彩鳳就往醫(yī)生值班室走,說,只是別讓高敏知道這事,要不然,你我還要不要臉了?!
你問我的是2號病床呀。醫(yī)生看著王彩鳳,嚴(yán)肅地說。
你看看高敏是2號病床?你個豬腦子!盧小堰推了王彩鳳一把。
高敏原來是3號病床。
3號病床患者是敗血癥。雖然是早期發(fā)現(xiàn),但情況不樂觀。醫(yī)生對王彩鳳說。
王彩鳳自知理虧,提了一包水果,坐在高敏病床上,一邊給她削蘋果,一邊說,高敏呀,別著急,以后姐照顧你。
彩鳳,謝謝你。高敏輕聲說,一臉的笑意兒。
正好盧小堰提著暖水瓶進(jìn)來了。
你們兩口子真好。高敏掏出一個紙包,遞給盧小堰,說,小堰,這是兩萬塊錢,把你的八千留下,剩下的全預(yù)交了醫(yī)療費(fèi)吧。
不用不用,錢算什么?盧小堰低著頭說。
王彩鳳一會兒看看高敏一會兒看看盧小堰。她看高敏的時候,高敏沖著她就是笑,就是感激的眼神;可她看盧小堰的時候,也希望盧小堰坦坦然然地看著她,可是盧小堰始終不敢看她的眼睛。
高敏數(shù)出八千塊錢,遞給盧小堰,盧小堰就是不接。
彩鳳順勢就接了過來,說,小堰這人面情軟,我替他收了。
彩鳳姐,謝謝你們兩口子。高敏笑著說。
王彩鳳,給了高敏,不能要!盧小堰的臉變了顏色,大聲地呵斥王彩鳳。
自家的錢咋不能要?咋,你和錢有仇哩?王彩鳳盯了盧小堰一眼。
已經(jīng)夠麻煩你們的了,怎么還能要你們花錢呢?高敏笑著說。
三個人爭執(zhí),病房里的病人們就圍了上來。盧小堰可不想招惹是非,他抬腳就往外走。王彩鳳也跟了他出來。
就是,已經(jīng)貼人貼工照護(hù)著她了,你怎么還要倒貼她錢?人家有的是錢!王彩鳳把盧小堰堵在樓道拐角處,火氣又上來了,說,你今天非得給我說清楚不行。這些天怎么越看你越不對頭,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我……我……盧小堰支支吾吾。
你看,你心里有鬼了是吧?連句囫圇話都說不明白。王彩鳳步步緊逼。
你……你……盧小堰想說什么,可就是吐不出一個字,他看看圍過來看熱鬧的人群,轉(zhuǎn)身就跑。
小堰小堰,你給彩鳳姐說清楚,有什么說不清的呢!身后傳來高敏瘦弱不堪細(xì)聲細(xì)氣的叫聲。
說清楚?哪里能說得清楚!越想說清楚越說不清楚。盧小堰回頭瞅了一眼,其實(shí)啥也沒看清楚,只顧腳不點(diǎn)地往前跑,抬頭一看前面一洼都是楊爽血糊花淋的模樣。
后面王彩鳳緊追不舍,一邊跑一邊赤急白臉地說,盧小堰你沒做虧心事,跑什么跑!
前面明明是一條通道,盧小堰奪路而逃,可是剛跑兩步,前面黑漆漆的,是庫房;折轉(zhuǎn)身,一片光亮,盧小堰轉(zhuǎn)身就沖了進(jìn)去,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像射來一梭子子彈,原來是女廁所。
看你往哪跑!王彩鳳在后面氣喘吁吁。
盧小堰明明看著有條白色的帶子搭在山腰上,那不就是自家村子的出口通道嗎?怎么連那條帶子也不見了?盧小堰內(nèi)急的感覺又上來了,一涌一涌的。
責(zé)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