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丁
(北京大學 中文系, 北京 100871)
淮安府是京杭大運河上的漕運重鎮(zhèn),位于大運河中部,扼守江淮咽喉,是重要的水陸交通樞紐。由于便利的交通環(huán)境,淮安府在清代發(fā)展為商業(yè)重鎮(zhèn),淮鹽貿易十分繁榮,大批鹽商涌入淮安。鹽商的到來不僅繁榮了當地的商業(yè),也有力地推動了文學活動的開展,使得淮安府文學活動繁盛一時。
清代淮安府商業(yè)繁榮,其中鹽業(yè)尤其值得重視?;窗哺}業(yè)繁榮并不偶然,而是有著特定原因。
首先,淮安是中國運河城市的典型[1],處江淮之間,京杭大運河中部,有著優(yōu)越的交通條件。從公元前486年吳國開鑿邗溝以來,淮安在漕運史上一直都扮演著重要角色。到明清時期,淮安更是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享有“七省通衢”“南船北馬”之稱,這主要是因為政治中心的轉移和貫穿南北的京杭大運河的開通。明代都城起初建在南京,明成祖朱棣掌握政權之后,移往北京。政治中心轉移,大量物資需要依靠江南富庶之地的供給,但由江南到北京,路途遙遠,在此背景下,永樂九年(1411),明成祖下令疏浚洪武二十四年(1391)淤塞得會通河,史稱:“(永樂)九年春正月……己未,工部尚書宋禮開會通河。”[2]89后來,又命平江伯陳瑄開清江浦?!独m(xù)纂淮關統志》載:“明平江伯陳瑄開鑿運渠,建堤置閘,以司蓄泄。兩岸沿堤居民萬戶,舳艫叢聚,為南北之咽喉。萬歷十六年,因伏秋水溜,漕舟上閘,難若登天。于是,沿各閘旁俱開越河一道,置小閘口,水漲則分其勢,水小則堵塞以歸正閘。其制甚善?!盵3]57清江浦的開鑿大大改善了漕運的環(huán)境,也更加強了淮安的地位。
兩千多年的改造治理,運河運輸能力得到了空前的提高。京杭運河的全線貫通,大大地促進了商業(yè)的發(fā)展。又由于運鹽的需要,淮安境內形成了主要的運鹽通道——鹽河。鹽河有兩條,一為“治北大河故道也。明弘治后,河、淮交會,下清江浦,沖相家灣西橋,繞過新城北門,經仁義禮智信五壩……長二十余里,自缽池山抵新城北門外東壩止,為今鹽薪要道,土人呼為鹽河”[4]854。另一條在清河境內,“雍正九年,大挑鹽河。又嘉慶十七年,接上自舊鉗口壩至舊鹽閘,挑河長一千四百二十丈。道光八年,新建鉗口壩,又自新壩至舊壩,挑河長一百八十丈”[5]894。鹽河的開通為淮鹽的輸出提供了保障。由此看來,運河在歷史上不僅擔當著漕糧的運輸,也是淮鹽外銷的重要通道,所以史稱:“國家歲漕東南粟數百萬石,悉由江入淮,溯沁、沂、泗、汶,自衛(wèi)以達京師,而漕渠稱國脈焉。而兩淮正鹽課歲額凡百五十余萬引,當東南糧餉強半,亦由漕渠以供南畿,散入于江、湖、陳、汝諸省郡州邑,是河渠之系鹽糧,厥重均矣?!盵6]136
其次,明清兩代所采取的鹽業(yè)政策有利于鹽商的利益。明朝初期,由于國家初定,邊境需要大量的糧食供給,政府采取“開中法”的實邊政策。所謂“開中法”是商人可以直接向邊境輸送糧食,然后可以到官方指定的地點兌鹽引,再到指定地點銷售。這種方法可以減輕政府直接向邊境輸送軍糧的難度,又可以讓商人得到部分利益,繁榮商業(yè)。史稱:“有明鹽法,莫善于開中。洪武三年……召商輸糧而與之鹽,謂之開中?!盵2]1935這種鹽政對靠近邊境(例如山西)的商人有著很大的優(yōu)勢,所以明初鹽商中的晉商十分發(fā)達。明成祖朱棣時,為了解決京師糧食問題,曾暫停其他地方中鹽,專門在京師中鹽。京師糧食充足后,又改如原來中鹽政策。[2]1935隨著邊地穩(wěn)定,鹽法逐漸由原來的輸糧實邊兌鹽改為納銀兌鹽,史稱:“成化間,始有折納銀者,然未嘗著為令也?!盵2]1939只要有錢就可以進行鹽業(yè)貿易。隨著鹽業(yè)競爭的進展,擁有雄厚資本、精明能干的徽商就成了鹽業(yè)中的后起之秀。
另外,淮安本身就是淮鹽的重要產地,當時江淮間有兩大鹽場即淮南、淮北鹽場[6]185,淮安主要承擔著淮北鹽場的管理、生產與銷售。為了對淮北鹽業(yè)進行管理,揚州下設分司,淮安即為其一,并設有批驗所。明代曾一度將鹽運分司與批驗所設在安東(即現在淮安漣水),“明正德十年,開支家河接漣水,建批驗所于此”[7]145。又史稱:批驗所,一在儀真,“一在安東縣東南六十里支家河頭,淮北諸場鹽必榷于此。始貨之廬鳳河南舊所基在淮南岸,當河沖流。弘治間再圮于水,費幣藏七千金筑之。正德辛未復圮焉,史繹乃以商議移于北岸”[5]183。但由于安東水患嚴重,屢受大水侵擾,明中葉以后批驗所便遷往河下。隨著鹽署移到河下,大批鹽商也匯集河下。
清代大批鹽商涌入兩淮地區(qū),其中有一批就進駐淮安的河下鎮(zhèn)。這些商人來自不同地方,主要有安徽、山西、河南以及西南地區(qū)等。但是最為發(fā)達的還是徽商。其中較著名的有程氏、吳氏、曹氏、黃氏等。其中程氏又最為強大。程氏為安徽望族,后遷至淮安府河下鎮(zhèn),有功、亙、大、仁、武、鶴等數支,皆為豪富。他們還都有自己的店號,《訥庵雜著·五字店基址記》記載:“當時族人業(yè)鹽居淮,有所謂公字店、班字店、大字店者,皆就主人名字中略取其偏旁用之。如亙字店則用朝宣公‘宣’字之半,吾家五字店,蓋用慎吾公‘吾’字之半也。”[8]478此處的慎吾公就是河下著名鹽商程量越的父親。《淮安河下志》卷五《第宅·程蓮渡先生宅》記載:“蓮渡公,諱量越,字自遠,生于明天啟六年丙寅,卒于國朝康熙二十六年丁卯,捐職行人司副。生平好仁樂善,《兩淮鹽法志》有傳……亦尚有一兩房仍居老宅?!盵8]137又云:“蓮渡公諸兄皆居揚,公一支來淮,為淮北商,居河下,其所居之宅為‘五字店’,五字乃旗名也。”[8]137
除程量越以外,還有大批的程氏徽商,程增“父朝聘,業(yè)鹽”[8]377。程鑒“字我觀,塏族人。世為鹽商。父階,官紹興同知,歸卒。鑒方髫齔,年十七補安東諸生,已,棄舉子業(yè),踵事鹽策,致巨富,遂為淮北大商”[8]382。程鍾“歙人,業(yè)鹽淮北”[8]382。程易“世居歙之岑山渡,后遷淮,治鹽業(yè)”[8]386。程固安“字存齋,先世歙人,業(yè)鹺于淮”[8]388。另外又如程朝宣、程晉芳、程巨函,等等,都是著名鹽商。
除了程氏以外,還有汪氏,“家世故業(yè)鹽,號巨商”[8]354。《山陽河下園林記》載:“先外祖汪公隱園宅,在相家灣路。汪氏自堯仙公由徽遷淮,三世至隱園公,卜居于此?!盵8]546-547所謂的堯仙公就是汪廷珍的曾祖父。還有僑居清江浦的汪氏,也非常富有,“汪氏在乾嘉間為清江巨族,廣廈千間。已山員外好賓客,座上常滿。有質庫在所居之南,曰字號萱,其息本乃太夫人釵釧之余,故曰萱字號,太夫人誤呼之,遂有是名。道光中葉,汪氏家中落,字號萱已閉歇,其簿籍猶有以萬金購之者。聞其盛時,鰲山燈為天下冠,浦上人汔今能道之”[9]625。另有吳氏“先世分運食鹽,以金家橋為馬頭”[9]535。還有曹氏,曹家山就是其產業(yè),“曹家山即黃園故址,山有美人峰,高三丈,曹文正公祖錫侯先生,購歸安徽”[9]527。
可見,大批徽商是支撐淮安鹽業(yè)的基礎,為河下創(chuàng)造了繁榮,所以史稱:“自明改運道,徑指城西,賈舶連檣,云集湖嘴,繁滋景象,俶落權輿。繼以鹺商紛然投足,而后人文蔚起,甲第相望。志乘標揚冠冕,闔邑稱鼎盛者,垂三百年。今則風會雖遷,地形未改。綜凡隸官者,十有三坊……東襟新城,西控板閘,南帶運河,北倚河北,舟車雜還,夙稱要沖。溝渠外環(huán),波流貫中,縱橫衢路,東西廣曰五六里,南北袤曰二里。方隅雖隘,屹然巨鎮(zhèn)也?!盵8]21-22
再者,淮鹽自身的優(yōu)良品質與高額利潤,吸引了大批進行淮鹽貿易的鹽商。淮鹽于眾鹽之中最為優(yōu)質。古代產鹽的地方很多,鹽的種類也各不相同?!短旃ら_物》將鹽分為六種:“凡鹽產最不一,海、池、井、土、崖、砂石,略分六種?!盵10]163而《明史·食貨志四》載:“鹽所產不同。解州之鹽,風水所結。寧夏之鹽,刮地得之。淮、浙之鹽,熬波。川、滇之鹽,汲井。閩、粵之鹽,積鹵?;茨现},煎?;幢敝},曬。山東之鹽,刮地。山東之鹽,有煎有曬。此其大較也。”[2]1935大體來講,鹽主要可以分為海鹽、池鹽和井鹽。海鹽主要產于沿海一帶,如山東、江蘇、浙江等地;池鹽主要產于寧夏、山西一帶;井鹽,主要產于四川、云南一帶。于此三種鹽中,海鹽質量最好,而于海鹽中,淮鹽最為優(yōu)質,元代馬端臨曾指出:“論禁榷之利,惟是海鹽與解池之鹽,最資國用……本朝就海論之,惟是淮鹽最資國用。”[11]163到了明清兩代,淮鹽又分淮南與淮北,大體淮南鹽又好于淮北,所以有稱:“鹽品以散為上?;茨现},熬于盤,其形散?;幢敝}曬于池,其形顆。鹽有五,而淮鹽之色三:曰青,曰白,曰黃。青白者,鹽之正色也。五行水性潤下作咸,故鹽味之厚者曰咸鹺?;茨现},其味咸,淮北刮地而曬者稍苦焉。至若地力不齊,而出產多寡隨之,其最上者六場……凡五等,其育法以天時為本而成之以人力。”[6]198-199又云:“品天下之鹽,以淮南之熬于盤者為上?!盵12]311但是,兩淮常常并稱,也可以看出它們皆為鹽中上品。祭祀祖先在古代是極受重視的,所用祭品也要最優(yōu)質的,淮鹽的質量優(yōu)越也可從其作為祭品看出來,史稱:“兩淮密邇南畿,且鹽自熬波而成,其形散,其色青白,可奉祭祀?!盵6]265所以淮鹽會成為重要的商品,并且成為眾鹽中很有競爭力者。
淮鹽之所以能夠吸引大量鹽商來淮貿易,還在于淮鹽價格高,鹽利重,符合商人逐利的本質,史稱:“天下之鹽利,莫大于兩淮?!盵13]516又《乾隆淮安府志》載:“兩淮當南北之中,幅員千里,水陸都會,舟車輻輳,四方豪商大賈鱗集麋至,僑戶寄居者不下數十萬。其煎鹽之場較多,食鹽之口較重,銷鹽之界較廣,故曰利最夥也。自北宋以后,邊儲孔亟,詔商人入中芻粟于邊,以券至京師,給江淮鹽以償,明代遂為定例,淮鹽八分,浙鹽二分,故曰關于國計最重?!盵7]470兩淮水路交通遠遠優(yōu)于其他地方,利于鹽的轉輸。所以吸引了大量的鹽商,創(chuàng)造了豐厚的利潤。據黃鈞宰記載:“每引三百七十觔計之,場價觔止十文,加課銀三厘有奇,不過七文,而轉運至漢口以上,需價五六十不等,愈遠愈貴,鹽色愈雜?!盵14]78
從歷代的稅收也可以看出淮鹽的利潤,因為只有在商人獲利多的時候,國家才能征稅多。否則,一旦國家征稅超過了鹽商應得利益,鹽業(yè)的運行就會出現問題,鹽商與政府就會兩敗俱傷。唐代時,“天下之賦,鹽利居半”[15]4456。宋代鹽稅更勝過唐代,成為重要的國家財政的收入,而且淮鹽的地位更加突出。元祐年間,淮鹽等已經相當于唐賦稅的三分之二了。而紹興末年,僅泰州一地鹽稅就已經足以與唐代賦稅持平。[15]4456元代則出現了“國家經費,鹽利居十之八,而兩淮鹽獨當天下之半”[16]4401的狀況。到了清代,《光緒淮安府志》載:“由康熙迄乾隆年間遞加至六百六十八斤,兩淮商納引加共三十五萬二千五百兩有奇。余課共五十二萬八千九百兩有奇?;茨厦恳n銀八錢,淮北六錢,又加帶割沒鹽二十斤納銀一錢,共征銀七萬一千八十兩有奇,以足余課六十萬之數,引價、余課通共額銀九十五萬二千五百九十兩為定數?!盵17]105由政府的稅收可以看出,淮鹽的利潤是十分豐厚的。大量鹽商來淮經營淮鹽也就不足為奇了。
在淮鹽商很多是儒商,他們有很高的文化修養(yǎng)。在從事商業(yè)活動的同時,他們與當地文人交往,積極組織文會,起到了領導者與組織者的作用,他們的參與活躍了淮安府的文學活動。所以史稱河下鹽業(yè)興盛的時候,諸商匯集,大有晉代石崇等人的氣象,由于生活富裕,鹽商有閑暇時間進行文學活動,“每當元旦、元夕、社節(jié)、花朝、端午,中元、中秋、蠟臘,街衢巷陌之間,以及東湖之濱,錦繡幕天,笙歌聒耳,游賞幾無虛日。而其間風雅之士,倡文社,執(zhí)牛耳,招集四方知名之士,聯吟談藝,壇坫之盛,甲于大江南北”[8]23。
鹽商中很多文學修養(yǎng)很高。當時在淮安河下的鹽商程氏,是當時最大的鹽商,同時也是擁有很高文學修養(yǎng)的群體。其中程嗣立、程崟、程夢星與程晉芳最負盛名,即是袁枚所說的“前后有四詩人”[18]413。除了程夢星居揚州以外,其余三人都居河下。
程嗣立“少負異稟,喜讀書。既未能有所表見,則戴黃冠,揮玉麈,棄一切如嚏唾。惟生平翰墨緣,芟除未盡,或吟小詩,或據案作山水,以破岑寂”[8]380??梢娖渖砩系拿繗?。其工文章,并且擅長繪畫,并精書法。為當時文人仰重,風流當代,極為好客,交游滿天下。當時文人路過淮陰,“必下榻齋中,流連觴詠”[8]380。可見程嗣立在當時文人中的地位。
程晉芳,在當時也極有文名。程晉芳嗜學,好儒術,曾磬其資購書五萬冊。其著述也很多,著《周易知旨編》《尚書古文解略》《詩毛鄭異同考》等。程晉芳還工詩文,《清史稿》載有《勉行堂文集》《詩集》[19]13383。當時程晉芳在士林中有很高地位,對文學活動的開展產生積極作用,海內文士“俱走下風,如魚龍之趨大壑。”[8]389
關于程崟的記載較少,其在文學活動中的地位可能小于前兩者。程崟少從著名桐城古文家方苞游,方苞稱其“生生素封之家,而倜儻少俗情。早歲成進士,歷官至兵部郎中”[8]379。著有《二峰詩稿》《編年詩集》。這說明程崟也頗有才華。
程夢星,儀征人,但是也居住在山陽縣,《山陽詩征續(xù)編》載:“程夢星字伍喬,號洴江,儀征籍,居山陽,康熙壬辰進士,翰林院庶吉士,授編修,著有《今有堂集》?!盵20]88
其實除了袁枚所指出的四位以外,程氏中還有很多文學素養(yǎng)很高的人,并有著作流傳。程鍾著有《淮雨叢談》《云煙過眼錄》《誦芬芳錄》《兩世閫德錄》《義貞事跡》《竹溪近稿》《訥庵雜著》。程用昌著有《亦愛堂集》,段朝端《淮人書目小傳》云:“克庵業(yè)鹽策,居于淮,喜為詩,清警真樸,古體尤高。陳滄洲為選定其集?!盵21](王光伯案:程先生所輯《誦芬錄》又云,《亦愛堂詩集》十二卷,系長沙陳滄洲先生選評。[8]443)程志鐸是程晉芳從弟,“幼好屬文,尤工填詞,所集古今詞不下百種,晨夕吟諷。別黑白,而甲乙之間,一拈筆儼然嘉定、咸淳間風韻”[8]445,著有《留研詞》一卷。程增,字維高,能詩并擅長書法,兼善畫梅花,“時與呂猶龍、高其佩畫稱三絕”[8]337,著有《碧岑詩鈔》《閩游草》。程塏,字爽林,康熙四十三年中舉人,好讀書,工詩文,擅長草書、隸書。與其弟程嗣立,于曲江樓集文人吟誦其中,“一時稱文學極盛云”[8]380,著有《有懷堂稿》。程鑾著有《只拙齋詩鈔》七卷、《意怠集》一卷。程哲著有《容槎蠡說》。程沆著有《瀣亭詩鈔》《石蓮堂文集》《詠歌吾廬課藝》《甘白齋詩集》等。程益著有《鴻雪憶存草》。程鎖,“工畫精書數,喜為詩,拈韻立就”[8]447,著有《莞然山房詩草》。程德齡著有《人壽金鑒》《棗花樓詩略》《字書四種選刻》。程擢著有《厚余堂古文》等??梢哉f程氏人才濟濟。
吳氏鹽商也是文人輩出。鹽商吳寧諤為邑庠生,曾名噪曲江樓,為曲江十子之一[8]531,史稱:“慎公名寧諤,為諸生有名,在曲江樓,與周劉諸子分道揚鑣,論者謂時文徑中,鑿險縋幽,深入理窟,實以此事為身心性命,惟慎公,苦心孤詣,為不可及”[8]306。其弟吳寧謐,字靜公,“工書法,求者無虛日”[8]306。其子吳玉镕承繼家學,“淹貫群書,見聞廣闊。又天才卓越,為文縱橫馳突,如天馬行空,不受羈馽,有凌山倒海之勢?!盵8]306侄子、侄孫吳玉搢、吳初枚等皆以科第名于當世。其中吳玉搢尤知名。吳玉搢是康熙時期的著名樸學家,一生著述很豐富,其中《別雅訂》收入《四庫全書》。乾隆三十九年(1774),朝廷征其入京纂修《四庫全書》,不幸已逝。
鹽商的文化素養(yǎng)還可以從他們科第狀況看出來,據《淮安河下志·科目》所載,列為下表:
山陽縣程氏、吳氏、劉氏進士、舉人、貢生一覽表
此表中所列為清代山陽河下程氏、吳氏、劉氏三姓進士、舉人、貢生的人數及姓名,其中劉氏為山陽著名的科舉世家,有“五世巍科”[8]315之稱。而由此表不難看出,在清代鹽商程氏、吳氏的科舉成績絲毫不遜于劉氏。由此淮安(主要是河下)鹽商的文學素質可見一斑。
清代淮安府有大量的園林,《山陽河下園林記》中載有65座之多,其中很多都是鹽商所建,而程氏所建就達二十多座,其中文學活動場所尤以依綠園(柳衣園)、菰蒲曲、寓園、荻莊等為繁盛。
這些園林,往往風景秀美,恰合文人意趣,是文人聚會的理想場所,《淮安河下志·園林一》載:“河下繁盛,舊媲維揚:園亭池沼,相望林立,先哲名流,提倡風雅,他鄉(xiāng)賢士,翕然景從,詩社文壇蓋極一時之盛?!盵8]163經過鹽商的積極提倡,這些就成了文人活動的重要平臺。其中的曲江樓、柳衣園、荻莊、菰蒲曲尤負盛名。
曲江樓與后來的柳衣園都是鹽商重要的文學活動場所。曲江樓原來為張鞠存吏部、毅文檢討喬梓別業(yè),他們曾在其中大會文人,園中“有曲江樓、云起閣諸勝,吏部嘗大會海內名宿于此”[9]530。后來改名柳衣園,為程塏所得,其文學活動變得更加繁盛。據《同治重修山陽縣志》載:“曲江樓在聯城北門外,邑人張新標建……后其地屬與徽商程孝廉塏。即其旁益辟為園林,層軒曲榭,夾水相望,日延四方名士觴詠其中。王汝驤、沈德潛、王澍諸人皆主其家,時稱勝集。”[4]268丁晏曾于《蕭湖曲》深情地感慨蕭湖邊園林的衰落,其中他也追憶了這些園林曾經的繁華,其序云:“蕭湖之濱有曲江樓,始建于張鞠存吏部。中有依綠園、云起閣,樓東為黃蘭巖觀察止園。舫閣、梅花嶺,今皆廢圮,惟嶺形猶存一壞,俗所稱黃家山也。樓后歸岑山程氏,改名柳衣園,而曲江樓舊額猶存……嗚乎!使此園而易主,猶得為游觀之所,燕集之區(qū),在彼在此,自達觀視之,則一也。乃一旦毀而為墟,以百有余年之名園,不三旬而刬盡,過客經此,能無咨嗟!撫今追昔,作《蕭湖曲》?!盵22]354對于當時文人的活動,丁晏也有描述:“自從吏部起新樓,金管詞人擅勝游……拍肩歌嘯若神仙,觴詠流連自千古。舊游歇絕如云煙,鹺賈營構紛連駢。”[22]354-355由此,我們還可以想象當時文人吟詠的盛況。程淶也曾高歌曲江文會:“名園遲賓朋,清尊泛醽醁……群季皆惠連,詠歌絕塵俗。論物體性情,析理暢心目。共此永日歡,冰壺如濯魄。羲轡馳西泛,夜游繼秉燭。”[21]456當時文人通宵達旦、沉醉文會的景象,歷歷可見。朱殿芬在《思家漫作》其四中云:“蘆荻蕭蕭暗卷煙,曲江名勝說當年。美人才子今何處,依舊清風明月天?!盵20]916由其對曲江當年的情懷依稀還能想象當年美人、才子聚集的情景。
當時到曲江樓的文人不僅有本地的,還有外地的,并且有詩集行世?!痘赐る怃洝吩疲骸扒瓨菫閺埦洗胬舨坑x詠處,有柳依園、云起閣諸勝。后歸程爽林、水南兄弟,邀集名流,如會稽徐笠山、宛陵汪師退、涂山吳鈍人及里中白民、萬資、鏡湖、慎公、頤公諸老結為文社。其為文幽微雋異,離絕眾致。金沙墻東老人評為一集,白田王予中序以行世?!盵8]196又據《山陽河下園林記》載:“當時爽林孝廉(塏)、風衣明經(嗣立),聚大江南北耆宿之士,會文其中。以金壇王罕皆、耘渠兩先生,長洲沈歸愚先生主壇席。吾淮周白民振采、劉萬資培元、萬吹陪風、王素園家賁、邱庸謹謹、長孺重慕、吳慎公寧謐(按:疑有誤,應為寧諤)、邊頤公壽民、戴白玉大純及風衣,稱‘曲江十子’云?!肚瓨歉濉凤L行海內。時寰宇升平,人文蔚起,河下又當南北之沖,壇坫之英,風雅之彥,道出清淮,鮮不至柳衣園者。”[9]531當時曲江樓集會是十分繁盛的,由此可見一斑。
荻莊,也是淮上名園,丁晏云:“程氏又于對湖起荻莊,敞廳飛閣,曲榭回廊,園亭之勝甲于吾淮?!盵22]354荻莊是程鑒別業(yè),也是文人聚會的好地方。程易,字圣則,號吾廬,幼聰穎,好讀書,年二十補博士弟子員,崇尚小學,以論旨獨特,拔置第一。后來為官歸來,與當時文人集于荻莊,“復為耆英會,若含山王檢討醒齋、臨汾王待詔文山、桃源薛征君竹居、德清徐大令東麓,年皆八九十,相與徜徉于淮右之荻莊。制府鐵保題曰‘五老宴集處’,紀之以詩,一時傳為盛事”[8]386。又據《淮壖小記》載:“先生自五十即家居,壬戌,年七十五,與含山王醒齋檢討、臨汾王文山待詔、德清徐東麓封君、桃源薛竹居征君為五老。會漕督鐵公題《五老宴集》處于荻莊,系以詩。無錫薛進士科聯亦有詩。先生自詠云云?!盵20]114-115荻莊西面有船房叫“虛游”,壁上還嵌有《五老宴集處》石碣。程易還曾自題荻莊《五老宴集圖》,詩其一云:“枝頭香雪艷陽催,會上耆英快舉杯。笑我形骸常約束,愛君富貴有栽培。安閑欲占林泉福,奔走慚同樗櫟才。攜杖且尋觴詠地,勝游何幸得追陪。”[20]114表達了宴游之樂。朱友三《荻莊歌》對當年荻莊文人活動也有描述:“淮陰城外波光碧,沙渚蕭蕭揚蘆荻……名傳海內招名士,牽引天涯名士至。書額標題記勝游,碧紗籠護珍珠字。從此主人心意遂,弦管終朝花下醉。食客三千擁戶來,金釵十二添嬌媚。烏飛兔走歲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20]936既寫出了荻莊幽美的景致,又展現了當時海內名士齊集于此的盛況。
菰蒲曲,為程嗣立別業(yè),園中有來鶴軒、晚翠山房、林艿山館、籍慎堂等名勝,也是文人聚集處。漕督常履坦《駐淮集·游菰蒲曲》云:“淮城西北五里,為程子風衣之菰蒲曲。予于辛丑暮春往游焉。入門,小橋綠柳,有山林氣。坐其室,幾案圖書,無不入古。堂之右,穿修廊,入方亭后,綠牡丹一本,色如繡球之新萼。一時文士群為詩詞以識其異。”[9]536可見,菰蒲曲是一個風景秀美的地方,也是文人們詩詞酬唱的佳處。
又有寓園,也是文人飲酒賦詩、雅集的好地方,《淮壖小記》載:“寓園在宅東,梁山舟侍講所題,張樂齋永貴借以消夏,一時觴詠成集,集首列圖,有澄潭社、樵峰閣、香云館、殿春軒、蔭綠堂、半紅樓,今皆湮矣。趙甌北《程吾廬司馬招飲》云:‘玉樹一行新按隊,霓裳三疊小游仙?!钅绿檬汤伞都涳嫵淌t可園詩》云:‘收將天竺云千疊,占得淮流水半彎?!肿骺梢詧@?!盵20]115
清代淮安府文學活動的繁榮是多種因素共同影響下的產物,例如當時書院的發(fā)展、漕督等重要官員的扶持、外來文人的參與等。但鹽商作為擁有雄厚資本的群體,他們在文學活動開展方面有著特殊的影響力。盡管他們中有些可能是附庸風雅之輩,如黃鈞宰所稱:“其黠者頗與文人相結納,藉以假借聲譽,居然為風雅中人?!盵14]84但是他們中有著優(yōu)秀文學素養(yǎng)、并樂于參與地方文化建設的鹽商,對于淮安府文學活動的繁榮依然有著不可磨滅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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