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康,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在《延河》《黃河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若干。著有散文集《離別溫暖》《紛飛的碎片》,中短篇小說集《荒原不長莊稼》等。
他們是下午六點多上的車。他們一共三個人,一男二女。那男的是個瘦條兒,細(xì)高細(xì)高的,估計在一米八左右,若不是背有點駝,可能還要高些。他那不長的頭發(fā)顯得很亂,尤其是后腦勺那一片,亂得像雞窩,散發(fā)出陰潮腐朽的味道,給人的感覺是好久都沒有洗理過了。而得了黃疸肝炎似的臉上,毛毛糙糙得毫無光澤,與缺少水分的樹皮沒有區(qū)別。無精打采的眸子像蒙上了一層灰塵,顯得渾濁而僵硬。自從上車到現(xiàn)在,他一直都處在似睡非睡的狀態(tài)之中,不言不語地軟綿著身體,呆呆地聽從著那兩個女人的萬般擺布。
那兩個女人,一胖一瘦,個頭卻差不多高。瘦的年齡偏大些,三十多歲的樣子,她正勾抱著男人的脖子,用力把男人的頭往枕頭上擱;胖的女人則年青得多,她給男人脫掉旅游鞋后,用手在鼻子上扇了扇,皺起的五官堆在臉上,一點也不影響她的漂亮。
男人躺下后,慢慢地閉上了灰蒙蒙的眼睛,一動不動地保持著躺倒時的姿勢,不久就傳出了呼嚕聲。
這時,兩個女人對視了一下,是那種毫無表情的對視。但她們都呼出了一口氣,一口長長的粗氣。
年齡大的瘦女人捋了一下汗?jié)竦念^發(fā),便不聲不響地收拾起行李來。上車時,她們前拉后推地簇?fù)碇莻€男人,緊緊張張地找到屬于她們的那個下鋪,便手忙腳亂地將男人按到鋪上坐下,然后再按倒睡下,那男人絲毫沒有反抗,乖乖地順從著她們,直到安靜地睡去。
由于她們把精力全放在了男人的身上,所以上車時只把簡單的行李扔在過道里——一個劣質(zhì)的拉桿皮箱,幾乎被過往的旅客踩扁后——踢到床下。
瘦女人努力地拽過皮箱,拉開拉鏈,從里面掏出一個小包,拉開小包的拉鏈,從里面掏出一個盒子。盒子是紙盒,方方正正的,但很薄,上面印有小字。她認(rèn)真看了看,并舉起搖了搖,很輕的樣子,里面發(fā)出輕微的響聲。
于是,她咧嘴笑了笑,小聲說:“這針真管用!”
年輕漂亮的胖女人從皮箱里掏出水杯,放到茶幾上,抬頭時也咧嘴笑了一下,用同樣小的聲音說:“就是!”說完,她們倆同時向熟睡的男人望去,兩雙非常相似的眼睛里都流露出了難以言表的神情。
列車開始加速了,窗外的景物迅速向后倒去。一時雜亂的車廂變得相對安靜起來。車輪與鋼軌碰撞時的響聲節(jié)奏分明,而且越來越快。
那兩個女人坐在鋪沿兒上,都是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水洗般的頭發(fā)爬滿了她們的額頭,臉上就有了絲絲縷縷的印痕,而布滿血絲的眼睛雖然睡意蒙眬,卻閃爍著驚慌后的某種警惕。在這八月的天氣里,又在這擁擠的車廂內(nèi),她們的背上都濕透了,很容易看清胸罩的帶子勾勒出肌肉的形狀。收拾完簡單的行李后,她們濕淋淋地坐了一會兒。靜靜地坐著,仿佛都在默默地清理著雜亂的思緒,或者在思考著必須面對的問題。
不難看出,她們確實面臨著困難,而且這個困難十分棘手。
終于,瘦女人說話了:“你去找一下列車長吧,把咱們的情況如實地告訴人家,看能不能補(bǔ)上兩張臥鋪票。”
胖女人站起就走。但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折了回來,說:“還是先不說實話吧,我怕……就說他病了,你看行不?”
“也行,最好補(bǔ)到一起。好好給別人說話,咱是在求人?!笔菖硕凇?/p>
胖女人走后,瘦女人并沒有睡下,盡管她的眼皮沉得厲害,隨時都想閉上。她一扭屁股,又坐到男人的鋪上,沒事找事般地為男人整理衣領(lǐng),扯直褲子,然后十分愛憐地看著男人。
男人仍在沉睡之中,呼嚕打得很響。
“二號下鋪,換票了?!绷熊噯T捧著票夾來到瘦女人的面前。
瘦女人趕忙遞過去一張票。列車員問:“你的呢?”瘦女人站了起來,語氣謙遜,“是這樣的,同志,我們只買到一張臥鋪,我妹妹找列車長補(bǔ)臥鋪去了……他病了,病得很重,我們是送他回老家看病的,你能不能幫我們說個情,幫我們再買兩張臥鋪票?”
列車員看了眼熟睡的男人,面無表情地說:“啥病,不會是傳染病吧?”
“不是不是?!笔菖粟s忙擺手。
“你看他臉黃的,像是肝炎吧?”
“真的不是。他是沒有休息好。真的!”瘦女人又是搖頭又是點頭。
“最好不是,要是可麻煩了,他會傳染給別人的,這樣你們就得下車?!?/p>
“求你幫個忙吧?”瘦女人苦著臉說,“麻煩你給列車長說說,給我們補(bǔ)兩張臥鋪吧!”
“你妹妹不是已經(jīng)去找車長了嗎?現(xiàn)在你們還可以在這里陪他,天黑了就不行了,你們必須回到硬座車廂去?!?/p>
“他需要人照看,不能離開人的!”瘦女人急得又出了一身汗。因為天馬上就要黑了,車外已有暮靄降臨。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看你們還是想辦法趕快補(bǔ)票吧?!绷熊噯T說著就走了。
此時,那個年輕漂亮的胖女人,已經(jīng)在八號車廂找到了列車長。沒想到列車長是個英俊的中年男人,高高的鼻子,大大的眼睛,正懶散地倚靠在餐車的椅子上,有一口無一口地抽著煙,樣子極為灑脫。
聽完胖女人的懇求后,他沒有馬上表態(tài),也沒有說明現(xiàn)在有票還是無票,給補(bǔ)還是不給補(bǔ),只是一個勁兒地盯著胖女人看。很有意味的眼神,一會看她的臉,一會看她的胸,若有所思地想張嘴說點什么,但在胖女人的急切等待下,他卻又不肯吐露出半個字。只有那被他精心吸進(jìn)肺里的煙霧,從他的嘴里和鼻孔中快速竄出,朝胖女人直撲而去。胖女人沒有躲閃撲面而來的煙霧,也沒有用手去扇,而是用上牙咬著下嘴唇,緘默地低下了頭。這時,她感到并看見豆大的汗珠,正順著她那惹眼的乳溝滾落而下,剎那間她的眼里就有了亮閃閃的東西在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毅然抬起頭,十分陽光地說:“麻煩給我們補(bǔ)兩張臥鋪票吧,沒有硬臥軟臥也行,實在不行我們買高價。”
她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她知道車站買不上臥鋪票,不等于車上就沒有空鋪位,這事大家心里都清楚。endprint
可是,列車長仍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他抽完第一支煙又續(xù)上了第二支,任憑她渴望地大睜著雙眼,忍受著時間的熬煎和煙霧的毒害。
她在這里已經(jīng)等了近一個鐘頭,開始時列車長并沒有注意她,只是和餐車上的一個女服務(wù)員在調(diào)侃,說笑的都是些令他們拉近關(guān)系的話題。在長時間的閑聊中,他們的關(guān)系果然就近了許多。列車長不失時機(jī)地拋出一個黃段子,逗得女服務(wù)員開始抿嘴微笑,繼而捧腹大笑,大笑過后的女服務(wù)員嗔怪地罵了一句沒樣子,才結(jié)束了調(diào)侃,扭身去忙別的事了。
在他們無拘無束的談笑聲中,她等得心慌發(fā)虛,急得手心發(fā)癢,無助的淚水和焦慮的汗水傾瀉而下,幾乎濕透了她的全身。她極力控制著焦慮的情緒,一遍又一遍地叫著列車長,但她的呼喚都被他們開懷的談笑聲淹沒了。無奈,她只好耐著性子痛苦地等待。
現(xiàn)在,機(jī)會終于等來了,她害怕又一個女服務(wù)員或者別的什么人再來——再來與列車長長時間地調(diào)侃。于是,她怕失去什么似的一屁股坐在了列車長對面的椅子上,上氣不接下氣地講述著遇到的困難和請求。
她真正引起列車長的注視,便是從這一時刻開始的。
列車長盯著她的臉,又盯著她的胸,眼光不再移動,直直地注視著。她感到有些發(fā)冷,有些無地自容。列車長的眼光活像一把小刀,正在剝?nèi)ニ潜”〉囊律溃环N被人扒光了的感覺讓她很不舒服和極為惱怒。但她還是忍住了,低三下四地懇求著。因為她明白,她們必須再補(bǔ)兩張臥鋪票,不然根本無法待在一起,更談不上照顧病人了。她暗暗地告誡自己,這是生活中的一個小坎兒,小得不能再小的一個坎兒,但就是這個小坎兒,卻是由一個大坎兒引起的。這個大坎兒就是把她們折騰得死去活來的那個男人……
這么想著的時候,恰好她的手機(jī)響了,不然她也許會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來。
“你快過來,他醒了?!笔菖思鼻械卣f,“我一個人弄不住他?!?/p>
胖女人輕微地抖動了一下,“啪”的一聲合上手機(jī),神態(tài)慌張地站起來。
沒想到這時列車長開口說話了:“你們在幾號車廂?”
她邊走邊說:“六號車廂?!鳖^都沒回一下,就快速地消失在窄窄的過道里。
過道里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大部分是女人和孩子。雖然她們的臉上寫滿了旅途的疲倦,但在此時卻一掃而光。她們開始往前湊,嘰嘰喳喳的像麻雀,都把眼光和脖子伸得老長,竭力地想探出個究竟,以驅(qū)逐無聊的漫漫長旅。但一看那男人的眼神和舉動,她們又感到世態(tài)有點不妙,大人們警惕地?fù)н^孩子,開始慢慢往后撤,保持著自認(rèn)為安全的距離,預(yù)防著可能隨時降臨的危險。
隨著人潮的再次后退,那男人突然抓住瘦女人的頭發(fā),眼神直愣愣地盯著車外,嘴里喃喃道:“快走,快下車,他們馬上就來了,再不走就來不急了,他們馬上就到了?!?/p>
“好好好,咱們下車。”瘦女人一邊應(yīng)著一邊趁機(jī)抽出頭發(fā)。有幾根長長的頭發(fā)脫離了她的頭皮,糾纏在男人的手上。
瘦女人抱著男人的腰一屁股坐了下去,那男人隨即也墜落般地坐了下去。他用力想掙脫瘦女人的束縛,卻顯得沒有力氣。瘦女人緊緊抱著不松手,嘴里不停地說著:“咱們馬上就下車,等紅英來了咱們就下車,好不?”
聽了這話,男人似乎清醒了一下,直勾勾地望著瘦女人說:“紅英來了咱們就下車?”
瘦女人認(rèn)真地點點頭說:“她來了就下車。”
男人又從褲兜掏出十幾元錢,哆嗦著塞給瘦女人,神秘地說:“他們會沒收的,他們要是發(fā)現(xiàn)了可了不得,他們馬上就來了,要是知道我有錢,他們還會沒收我的房子?!?/p>
瘦女人說:“不會的,他們都走了,不知道咱們在車上?!?/p>
“他們會知道的,有人給他們通風(fēng)報信?!蹦腥松衩刭赓獾乩^續(xù)說,“他們會坐小車追上來的,我已經(jīng)看見他們了,咱們必須馬上下車?!闭f完,他猛地吼了一聲,奮力站了起來,推開瘦女人,沖向車門。
那些看熱鬧的旅客,嚇得趕緊躲閃。
“紅兵……”瘦女人喊著追了過去,不顧一切地再次抱著男人,把他往座位上拖。
男人怒吼著:“殺了我殺了我,拿刀來,你們快給我拿刀來?!?/p>
這時,有人說:“快去叫列車員和乘警。”又有人說:“他會影響我們的,還是快去叫列車長吧?!闭f話的聲音都有些慌張。
“求你們不要叫?!迸峙粟s到了,她望著大家,帶著哭腔說:“我哥一會兒就沒事了,他不會傷害大家的,請你們放心,他真的一會兒就會好的!”
在兩個女人拼命的努力下,終于把男人撕扯到了鋪位上。
胖女人緊緊地抱著男人,幾乎是用命令的口氣對瘦女人說:“給他吃藥。不行再打一針!”
瘦女人急忙找出一個小瓶,快速擰開蓋子,不料手抖得厲害,幾粒白白的小藥丸掉到了地上,她也顧不上去撿,將手心的藥丸往男人嘴里抹。胖女人像哄孩子般地哄男人:“快把藥吃了,吃了咱們就下車。不吃藥他們不讓咱們走?!笔菖思皶r遞過茶杯。水蕩了出來。
男人猛地扭過頭,睜著大大的眼睛,直直地看著胖女人問:“吃了就下車?”
胖女人高聲說:“吃了就下車。這車咱們不坐了?!?/p>
“我知道你是紅英,你不會騙我的?!蹦腥送峙?,臉上卻無任何表情。
“我不騙你。只要你把藥吃了,咱們過一會兒就下車。說話算話??斐园伞!?/p>
男人吃藥的時候,瘦女人的手機(jī)響了起來,像是一聲緊似一聲的鬧鐘鈴聲。瘦女人“喂”了一聲,就沒好氣地說:“你咋又感冒了?家里有藥你找著吃呀,都這么大了,還不知道吃藥?實在不行,到你嬸嬸家去。作業(yè)簽字找外婆,走時把門鎖好,千萬別忘了……”
瘦女人合上手機(jī),滿臉的愁苦,默默整理起剛才打開的藥瓶。藥瓶上隱約寫有“興乃靜”三個字。
胖女人還在給男人喂水。男人安靜了許多,卻仍然不肯睡下,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對面的床鋪,癡癡地喝著水。
胖女人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多大呀,不就是八歲嘛,八歲的孩子已經(jīng)不錯了。”endprint
瘦女人嘆了一下氣說:“也不小了。你看還要不要給他打一針?”
胖女人放下茶杯,對男人說:“睡一會兒吧?!北阃颇腥恕?/p>
男人極不情愿地躺了下去。胖女人的手仍按在他的胸上。這時才回答瘦女人的話:“再看看吧,這針不能連續(xù)打,走時大夫說過,不到萬不得已時不要打?!?/p>
于是瘦女人“嗯”了一聲,便把不知何時拿出來的方紙盒重新裝進(jìn)包里。
列車不知疲倦地奔馳在黑暗當(dāng)中,發(fā)出的聲響巨大而鏗鏘??礋狒[的人們大都回到了原位。車廂里除了個別男人在偷偷地抽著煙,發(fā)出竊竊的私語外,其他的人都睡下了。
那一胖一瘦的兩個女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個說:“你睡一會兒吧,好幾天都沒有好好睡了。”一個說:“你也一樣啊,你先睡吧,我一會兒換你?!边@樣推讓著,她們誰都沒有睡,于是又小聲地說起話來。
“忘了問你補(bǔ)上票沒?”
胖女人搖搖頭。
“現(xiàn)在沒有是吧?啥時才有哇?”
“都沒說?!?/p>
“你沒問問?”
“現(xiàn)在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p>
“也不能這樣說?!笔菖饲椴蛔越赝艘谎鬯碌哪腥?。又說:“列車員說,天黑要是補(bǔ)不上票,咱們就得到硬座上去?!?/p>
“可能要查票了,”胖女人說,“天都黑成這樣了,一會兒就會關(guān)燈的,關(guān)燈前肯定要查票的。”
“那咋辦?”
胖女人無聲。
只有一前一后發(fā)出的兩聲長長的嘆息。
過了一會兒,瘦女人又說:“這才幾個小時,到家還有二十多個小時呢。要是非鬧著下車可咋辦啊,半路上人生地不熟的!我看你還是再找找列車長,真實地告訴人家算了,求他們幫個忙,補(bǔ)不上票能留我們一個在這看著也行,沒準(zhǔn)人家知道了真實情況,還真的會幫咱們呢。我想他們應(yīng)該有責(zé)任幫咱們的?!?/p>
“他們要來了,紅英紅艷,把錢藏好,他們要沒收。”
男人的話驚得她倆打了個冷戰(zhàn)。一看,男人卻睡得很穩(wěn),于是她倆又長嘆一聲。
可那男人仍在說個不停:“他們會踹門的,快把門頂上,不然來不及了……”
“這車太慢了,我都急死了,何時才能到家??!”胖女人看表,“他要老是這樣犯病,我看到不了家就得下去,非得折騰死咱倆不可?!?/p>
“不行就打針,我看挺管用的?!?/p>
“可是只有兩針了,要是管不到家可咋辦呀!”
她倆正說著,列車員領(lǐng)著幾個人查票來了。見著她們就問,“補(bǔ)上沒有?”她們沒來得及回答,列車員又指著睡下的男人對乘警說:“就是他,好像得了肝炎,我問她們說不是,剛才旅客反映,像是神……”
說到這時,列車員用手捂住嘴,湊到乘警耳邊小聲嘀咕著。
乘警低著頭,又點點頭,然后才問她們:“他得的是啥病?”
瘦女人動了動嘴但沒有吱聲,她望了望胖女人,話就從胖女人口中脫出:“也不是什么傳染病。要是的話我們也怕啊,你們說對不對?”
乘警說:“我問你是啥病?”
“哦,是腎上的病?!笔菖嘶卮稹?/p>
“那剛才聽說他又喊又叫的,還要自殺和殺人,是怎么回事???”
胖女人說:“病人都這樣的,你們應(yīng)該知道,他們的情緒一般都不穩(wěn)定。剛才他是嫌車太慢了,加上病痛,就急著要下車。你看他現(xiàn)在又好了,睡得正打呼嚕呢?!?/p>
乘警看了看熟睡的男人,似乎相信了事實。他說:“希望不是旅客說的那種病,要是的話,希望你們提早下車,以免傷及無辜。這車上的旅客這么多,我得為大家負(fù)責(zé)?!?/p>
“我們知道?!迸峙诉B連點頭,表示出非常理解的樣子。
列車員對胖女人說:“你們補(bǔ)上票沒有?”
“沒有。不過列車長說一會就讓我過去補(bǔ)。”胖女人說,“我正準(zhǔn)備去找列車長呢?!?/p>
胖女人怕他們不信,又補(bǔ)充一句:“列車長答應(yīng)了的?!?/p>
“那你快去補(bǔ)吧,要是再補(bǔ)不上,你們就得回硬座車廂去了?!?/p>
“好好好。我這就去找列車長?!迸峙俗鲋叩臉幼?。
這時她的手機(jī)也響了起來,曲子卻是悅耳的鳥鳴聲:“喂,你在哪兒?在家?我聽里面好像有音樂,好亂的。還好,快到沙洲了。你到底在哪兒?什么?我才走幾個小時,就能回來?你不會自己做著吃?。磕闶遣皇怯趾染屏??我咋聽著不對呀?”
“喂喂……”胖女人的手機(jī)斷了,是她老公掛斷的。
查票的過去后,胖女人說:“姐,我再去找列車長?!?/p>
瘦女人說:“小心點。我給家里打個電話?!?/p>
瘦女人說:“媽,我們再有一個多小時就到沙洲了。大概后天晚上到家吧。他現(xiàn)在睡了。瑩瑩啊,她去她奶奶家了,他啊,再別提他了,他什么時候管過瑩瑩,就當(dāng)沒他這個人。你放心吧。你也睡吧,太晚了,我就是給你說一聲,我們早上車了,一切都還好,快到家時再打電話吧。你要保重,我要掛了……”
合上手機(jī),瘦女人眼里閃動著淚花,像突然卸下千斤重?fù)?dān)似的長嘆一聲,就放松了身子,懶散地靠在鋪位上,她閉上眼睛的同時,有淚水也被擠了出來。
列車長已不在餐車。胖女人找到他時,他也正靠在自己休息室的鋪位上,津津有味地翻看著手機(jī)里的信息。
看見胖女人時,他欠了欠身,動了動腿,算是讓出了一點空位,拿著手機(jī)的手隨便劃了一下,說:“來,進(jìn)來坐。我還準(zhǔn)備去找你呢?!?/p>
胖女人站在門外說:“現(xiàn)在有票了吧,又過了幾站,麻煩你給我們補(bǔ)兩張吧?!?/p>
列車長說:“嗯,這條段子真不錯,你看看,怪有味道的?!闭f著把手機(jī)伸過來讓她看。她潦草地看了一眼說:“聽車長的口音,咱們還是老鄉(xiāng)呢。是吧?你是哪兒人?”
列車長似乎來了興致,與一小時前的他相比,完全判若兩人?!袄相l(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列車長笑著說,“我咋沒見你淚汪汪???哈哈哈……”endprint
“車長說笑了,我都快急死了,補(bǔ)不上票。”
“出來幾天了?急成這樣,是想老公了吧?”
“求老鄉(xiāng)給補(bǔ)兩張吧,我會記得你的大恩的?!?/p>
“你今年多大了?結(jié)婚沒有?”
她本不想回答他,但考慮到他現(xiàn)在的情緒,說不定會馬上補(bǔ)票呢,她只好淡淡地說:“孩子都好幾歲了?!?/p>
“那你看著年輕?!绷熊囬L盯著她的胸說,“一點都看不出來,身材還這么好?!闭f完用手機(jī)對著她上下移動。
她說:“我們的上鋪和下鋪一直都沒人,求你就補(bǔ)給我們吧,我真的會感謝你的?!?/p>
列車長還在用手機(jī)對著她移來移去的:“哦?”他說,“咋感謝我啊老鄉(xiāng)?”
胖女人咬了咬嘴唇,略有所思地說:“到了老家我請你吃大餐可以吧?”
她的話音剛落,就聽見“呱嘰”一聲,列車長再次伸過手機(jī)說:“你看像不像明星?”
無奈,她掃了一眼。然而,她有些吃驚地看著他說:“誰讓你照我了?你咋能這樣?”說著就去搶手機(jī),要求他立即刪掉。
不料列車長拿手機(jī)的胳膊在空中劃了一圈,把她劃到懷里,另只手伸進(jìn)她的衣領(lǐng)里,立馬湊過嘴去親她。
她聞到了略帶煙味的嘴臭,奮力掙脫開列車長的糾纏,氣呼呼地摔門而去。
這時,她聽到列車長在后面喊,只是她沒有想到列車長喊的卻是:“有事好商量?!?/p>
她在心里說:“去你媽的好商量!”
正在氣頭上,手機(jī)再次叫了,她一看號就有些急,急中又有些后悔,恨自己剛才不太冷靜。
但這恨只是瞬間的,她知道她不能做出格的事,她明白手機(jī)叫意味著什么。她來不及細(xì)想得更多,便匆匆忙忙往前趕。窄窄的過道似乎比來時長出許多,像回家的路,怎么走都到不了目的地。她急得想哭,卻不知淚水早已掛滿雙頰。
剛到六號車廂時,她就看見已經(jīng)睡下的人們又?jǐn)D在一起,拼命地伸長脖子向前看。那男人的狂叫聲顯得極為突兀,蓋過了人們麻雀般的驚詫聲,正一下一下地扎著她“嘭嘭”亂跳的心:“我要下車,他們來了,他們要?dú)⑽?,快給我拿刀來,刀在哪兒?快下車,快拿來啊……”
她撲進(jìn)人群,看見乘警和幾個列車員已經(jīng)牢牢地控制住了男人。
男人趴在地板上,他的雙手已被乘警反提到背后,并壓上了一只膝蓋,抵得他無法動彈,他只好歪斜著臉在地板上掙扎狂叫。茶幾上的杯子不知何時打翻了,正有水向男人的嘴邊淌去。
胖女人也像瘋了一般地大叫,語無倫次地吼著:“哥哥,你能不能冷靜點,咱們馬上下車。你們松開他,你們不要這樣,你怎么能叫人這樣對他啊姐姐?”
此時她的姐姐,那個瘦女人,傻了般地站在那里,緊抱著雙手放在嘴上不停地啃咬著,蒼白的臉上淚水縱橫。聽到妹妹的埋怨,她一個勁地?fù)u頭,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胖女人喊:“還站著干什么呀,快拿針來?。俊?/p>
瘦女人指指地,仍然搖著頭。
胖女人這時看見了那個方方正正的盒子,已經(jīng)打開掉在了地上,里面什么也沒有。
“針呢?”胖女人喊。
“打碎了,他不打?!蹦莻€列車員說,“明明是神經(jīng)病還不承認(rèn),盒子上都寫著?!?/p>
那男人仍在喊叫著。只是顯得沒有力氣了。
這時列車長突然出現(xiàn)了。
看到這一幕,問清了情況后,他果敢地做出了決定:“他這個樣子無法繼續(xù)乘車,為了保證其他乘客的安全,你們到沙洲下車吧,列車馬上就要進(jìn)站了。”
然后他又對乘警和列車員說:“你們看著她們下車?!?/p>
“不行,我們半路下車咋辦?。俊?/p>
“我們不能下車,這人生地不熟的,黑燈瞎火的,我們咋辦呀?你們有責(zé)任感沒有?有良心沒有?”
車外已有燈光閃爍,而且越來越多,越來越亮了。
乘警仍然壓著男人,雖然男人早已不再反抗,但他對胖女人的苦苦哀求充耳不聞,只對列車員說:“你去開門?!闭f著他放開了男人,并嚴(yán)肅地說道:“你們必須馬上下車,精神病患者不能長途乘車,必須就近接受治療,這是規(guī)定。”
瘦女人“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抱著乘警的腿竭力地喊著:“不不不,我們不下,求求你了,下去可咋辦呀?我們兩個女人……”
“對不起,我也沒辦法,抱我也沒用。你們趕快下吧。車已經(jīng)停了?!?/p>
“哥……”胖女人大叫著。
人們看見那個男人已經(jīng)沖向了車門。
瘦女人立即松了手,磕磕絆絆地緊跟在胖女人身后,邊跑邊喊:“紅英紅英你回來,紅英紅英你回來?!?/p>
車上和車下的人都看見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瘋了般地跑下車,她們慌亂地穿梭在如潮的人流中,只是一會兒就不見了男人的身影,只聽見兩個女聲此起彼伏地在茫茫的黑夜里呼喊著:
“哥……”
“紅兵……”
“姐……”
“紅英……”
“你在哪兒……”
列車開出了沙洲站,鋼軌與車輪咬合時發(fā)出的鏗鏘聲,由弱到強(qiáng),再由強(qiáng)到弱。夜靜極了,黑得愈發(fā)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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