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故鄉(xiāng)的五羊河,沒有什么能比你再使我眷戀的了……
記得那位異國老人巴烏斯托夫曾說過這樣一段話:“對生活,對我們周圍一切的詩意的理解,是童年時代給予我們最偉大的饋贈?!笔沁@樣的么,天使般的五羊河!要不,你那充滿活力的英姿,浪漫純真的淙琤聲,多少年來怎的一直在我的心里流淌呢!
故鄉(xiāng)在縣城東北偏遠的川谷。川谷曰五羊川,河流自然附之五羊河。秀麗的五羊河,像一枝碧綠的藤蔓,網(wǎng)連溝溝岔岔大大小小的水系,自東北向西南,蜿蜒流淌,然后斜斜地折個不規(guī)則的弓型,向東奔入洶涌的延河。
我的繁衍我的小山莊,就綴在五羊河那片最開闊地帶。村前不遠,是被千年萬代的河流雕琢出的美麗的碧潭。那河水就從山谷奔流出來,在潭上方重疊的峭巖阻礙下,時分時合,曲流傾瀉。最后,水流在斜坡上經(jīng)峭石一摔,隆隆地抖出一團綃練,輕曳而下,墜入清潭。這一瞬間,萬斛晶珠顫顫四起,在東方輝耀的陽光下,傾刻變幻出一道閃爍跳躍的彩虹……這夢幻般奇妙的彩虹!我們一群孩童赤條條一絲不掛地躺在潭邊,任爽涼的水氣不知不覺沁上身來。有時,我們遐思猜測,瞪大驚奇的眼睛:“奶奶,為啥不下雨這兒也會生出彩虹?”“那是五只羊,神羊。那白練是它們的絨毛,彩虹是它們的眼睛”……于是,老奶奶們嘴巴一癟一癟,把手向巖壁上的那個洞穴一揚,在我們幼小心靈刻鏤下那篇古往今來一代留給一代的神話:……那里,以前有五只寶羊。五只寶羊就憩宿那巖洞里。五只寶羊常在這碧潭嬉戲飲水。寶羊和川谷農(nóng)家和睦相處,山川年年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六畜興旺。這一年,川谷里進來浪跡的南蠻婆,南蠻婆看到滿山遍野茂盛的莊稼,累累的瓜果,又聽說是寶羊庇佑,頓起歹念。她們乘五只羊兒出來飲水,突然拋出魔圈,套住了寶羊的鼻孔,五只羊拼命抵抗,掙脫了魔圈,逃回巖洞。但它們的鼻腔被拉通了,從此再也不敢到潭邊飲水來了……五羊!五羊河!我自幼就這樣吸吮著你神話一樣的乳汁長大的么?自幼就吸吮著你甘甜純潔的乳汁長大的么?
難忘冬天的小河。進入冬季,它先是結(jié)起一層薄花花冰凌,漸漸,它不斷伸延,冰河就很寬很厚了,在陽光下閃光。這是我們孩子最為高興的季節(jié)。沒有冰鞋,在兩道小木板上束上鐵絲,便成冰車了。坐在冰車上,我們自由旋轉(zhuǎn),橫沖直馳。有時,齊刷刷聚在一條線上,“一、二”一聲令下,冰車像離弦的箭直射前方。偶爾不小心,偏了轍,哧地撲到邊緣被反彈回來,重重一個跟頭翻出老遠,小伙伴們卻嘻嘻訕笑,爬起來,撲撲身上,滿不在乎,繼續(xù)參賽,直至一雙小手凍得紅紅的。
當大雁飛來的時候,冰河開始解凍了,隱隱地吟出冰層下的歌。這是北方獨特的春之聲!水浸融著冰層,“嘎嘎”崩裂,厚厚的冰面割裂成一塊塊浮冰,冰水撞擊著,奔涌著,裹挾起清亮透綠的春水。于是,我們渴望的早春來了,我們在河邊放風箏的季節(jié)來了,我們吹柳笛兒、捉花蝴蝶的季節(jié)來了……
小河的夏天,也是我們孩子們心中的樂園。我們一群小不點常常泡在河里,打水仗,或鴨子似的撲騰。玩夠了,就鉆進河邊那片綠茵茵混雜的灌木喬林共餐野果,紅茹茹,蛇梅,黃杏,應有盡有。我們一邊盡興品嘗,一邊聽河邊洗頭槌衣的大姐們唱愉快的歌謠,那就是后來才明白的信天游、酸曲兒。大姐們,不回避無知的弟妹,那情歌悠悠的:“上河里鴨子下河里鵝,一對對毛眼眼照哥哥?!薄跋敫绺缦氲奈倚臒﹣y,下扁食下了一鍋山藥蛋”……古老的曲兒啊,伴著白樺林甜蜜的歌唱,伴著水蘆葦?shù)纳雍退{蜻蜓的憩落……
自然,小河也曾留給我許多困惑。三伏干旱,天藍得碧透閃亮,日光異常毒烈,地里的莊稼苗蔫下了葉片。這時,鄉(xiāng)親們焦灼地聚到小河水潭前祈雨。他們頭戴柳條帽,光著上身,赤著腳,褲腿高挽。三通鑼鼓家什轟響后,由一位上了年紀的老者站出來,代表村民虔誠地向水龍王祭酒,施貢黃米撈飯,然后喃喃地領著村民唱開《祈雨歌》:
(領):龍王的佬喲,
(眾):快起云喲!
(領):龍王的佬喲,
(眾):快下雨喲!
(領):曬壞的了,曬壞的了,
五谷田苗子曬干了
(眾):龍王的佬喲——救萬民!
那唱腔悲愴憂傷,泣哭似的,特別是那一聲尾音拖得長長的“救萬民”,怪蒼涼的。唱完,那些粗野的男人們便拋開又細又軟的柳條子,蘸上河水,在我們祈雨的孩子們頭上亂掄,直打得我們哇哇地大哭起來。據(jù)說,淚水就是雨水,這一哭,龍王佬便要及時行云下雨了,此時,男人們便賞心悅目地咧開大嘴……
——故鄉(xiāng)的小河,你就這樣流淌著把一切都給了我的記憶么!也許正因為此,注定了我和你永遠不會被割斷的聯(lián)系,也注定我永遠是你這條母親河流的兒子!
許多年后,當我從遠方回來重歸小河,卻再也不見那俊秀天籟的容貌了。那山,被墾的褐黃褐黃;那河,也濁的褐黃褐黃;那潭,已被淤泥塞滿,上方淌著細細的濁流。我久久徘徊,尋找我當年的足跡,尋找童年遺失的夢,但一切都變得虛幻而模糊,滿山遍野全是光禿禿的慘烈。
藍幽幽的嵐靄中,只隱約可見遠山梁上一行背著柴捆的人影在晃動。
一切都久遠了,小河!那前坡上亮得讓人咂舌的大黃杏呢?那后洼上樺樹林清脆的布谷鳥叫聲呢?那綃練似的小瀑布和那璨然飄曳的彩虹呢?
……去秋,我又重返故鄉(xiāng)的小河。是黃昏,夕陽已經(jīng)落下了,只有河邊燃著奇異的玫瑰紅。慢慢,河谷開始暗淡,朦朧。突然,像奇跡一樣,河潭那兒響起機器聲,接著倏地一閃,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山莊的夜晚,一排排一孔孔的窯洞透出一盞盞強光燈。接著,村里飄出一陣舒緩、延宕的流行歌曲……
夜間說起,才知經(jīng)過十多個月的風風雨雨,一座小型水力發(fā)電站已在五羊河潭上矗立起來。那是青年村長和他的幾個高中畢業(yè)的伙伴在縣水電部門幫助下搞起來的。青年村長也在座,他說河潭處足有三十米落差,水急流猛,早就該建小水電站了?!爱斎粐D,”他說,“窮,注定了辦什么都難?!彼嬖V我,這小水電站,是靠窮得叮當?shù)纳綔先罕娊杩罱ㄔO的。為了打石方,置水輪發(fā)電機組,有些孤寡老人把積攢多年準備為自己舉喪的存款都送來了,有些婦女把自己積蓄的私房錢全部墊付出來。村莊小學還把學生組織起來抬石挖土,義務勞動……
我怎么從沒想過河潭落差呢!我說起了往日的小河、碧潭,往日那空濛四散的水霧彩虹,天使般飛來的五羊。我看到青年村長嘴角撇出一絲狡黠的不易覺察的笑。他最后大笑了,掩飾得很巧妙,那濃黑的桀驁不馴的小胡子一翹一翹的,像是在說,那虛飄的東西難道能和隆隆旋轉(zhuǎn)的水輪機組比么?而我的一個本家小孫子則公然沖我嚷嚷:假的,你說得都是假的……
——是的,孩子也許說的對,那虛幻的縹緲了多少代的可望不可即的彩虹,難道真可以和這通宵達旦的光源比么!我心里有一種告別的澀楚,也有一種恍惚中的撫慰……
那夜,我又入夢了,我看到一幅幅雕像:那彎彎的河流,潔凈的白練,清澈的碧潭,透亮的浮冰。我看到一輛輛蹣跚的牛車沿著古老河道向我走來,又看到河邊一臺臺抽水機嘩嘩喧響仰起綠色的噴頭……
魂鶴西去
那一刻,只見她的眼皮沉重地翻了翻,一對疲乏勞累的黑眸對我們母子露出無限的溫柔、善良,語氣虔誠滯重:(她清晰而無力地呼出我的乳名)“你有文化……我要給你說……你媽說的那山雞,都是……真的……我……”她的一只枯梏的手顫栗著伸出來想抹去淚。
“我們不怨你……真的?!蹦赣H的眼角也緩慢地溢出淚花。
荒涼冬季的遠村,我回家,趕上病岌垂危的她,便與母親一道探望最后彌留之際的她——我的阿嬸。
她說完這話,許才坦然了,然后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溘然地永久閉上眼睛。母親迅速給她口中塞入一枚銀幣。便是一院的哭聲。爾后,她的兒女們很快剪出一束白紙條魂幡,垂掛于鹼畔一棵斑駁老樹上。
阿嬸曾是我家老鄰居,也是第一個迎接我來到這光明世間的人,她和母親好的就像姊妹。
那個早春,山洼牧歌聲聲,清澈的小河,在北方狹谷舒坦地奔流。在我家小窯院,阿嬸和劉二家小姨又來幫母親的忙,她們?nèi)齻€女人正用鏊子攤小米黃,滿院升騰一股極誘人好聞的新糧食的香甜味。
“哎呀呀,那年也是這節(jié)令也是咱們正攤米黃兒,突然那胡宗南就進溝溝了。到處跑白軍,這拐溝溝,原以為不會來了。誰知一下前溝后洼鉆出來似的就來了,村里亂糟糟的。”“那么一個操外來侉音的年輕兵,搶走了大牛的山雞籠,那山雞是大牛的命根,活蹦亂跳,喂養(yǎng)得多俊樣……”
“大牛才七歲,還能不哭。他哇哇地哭,哇哇地哭……”
“婆姨女子都怕胡宗南兵,大牛鬧得沒法,還是他奶奶仗著膽兒去找了,正好過來個當官的,那當官的騎一匹土黃馬?!?/p>
“當官的引著他奶奶把那當兵的指認出來,狠狠煽了兩耳光,還回了那山雞?!?/p>
“他奶奶當時還勸阻說,行了,行了,別打,他也是個小兵娃……
大牛是我大哥。她們?nèi)齻€女人說著,笑著,復述著過了好多年的這件舊事。只有我一個孩子聽著新鮮??梢苍S就在那時,這胡宗南小兵提著籠子挨打還山雞時已默默埋下災難性的禍根,注定日后她們幾個女人不得安寧的悲劇。
是那個歉收的深秋,山谷小河憂郁緩慢地流淌,那些葉子已全凋落的老杜梨樹,光凈凈枝條指向天穹,向著北方這片干巴蒼涼的黃色。黑壓壓的千人批斗大會,母親彎腰曲背接受輪番“轟炸”,只有蕭蕭秋風卷著蒼白亂發(fā)。而阿嬸對著一川幾十里擠來的人,那大嗓門現(xiàn)在想起來都是那般駭然的侮人:
“沒有。我沒見那個當官的讓把山雞送回來……山雞早叫那胡匪兒子燒得吃了……誰給往回送???”阿嬸的額頭滲出些許汗珠,語次顯得有些零亂。
從那天,母親背上被粘了一塊白布。她在河邊凄慘地嚎啕了一個下午。
她們十八年再沒說話。
如今便就這么輕輕走了。和黃土地上許許多多平凡人們一樣將埋入那深深的黃土下面,魂魄沓然西去再不復還!
殯葬那天,古銅鎖吶吹出的哀樂撩撥著每個村人,阿嬸的棺柩抬下坡洼了,家家院落鹼畔上都燃起一堆嗶剝作響的火,這是古老鄉(xiāng)村幾千年恪守的風俗,驅(qū)逐一個鬼魂到另一個世界。
“魂鶴西游!仙鶴歸去!”老陰陽悲愴陰森的聲音在黃土山坳疏散的村落沉沉飛起,似從遙遙無邊的天宇隱隱傳來一般。
幾只烏鴉哇哇叫著從光凈凈的老樹上騰起。使人想到梵凈涅槃。這地方冬季沒有更多的別的什么好看的鳥,只有烏鴉。其實烏鴉并非惡鳥,烏鴉反哺的傳說本來是很感動人的!只是丑,叫聲又怪瘆人的,便習慣遭人不公正地嘲弄。
烏鴉不丑,我想。丑的東西原本不是容貌,而是靈魂。我想起許多年前讀過的一直到不久前還模模糊糊并未弄懂的波特萊爾的那些古怪隱喻:“每個人都在自己背上馱著一頭巨大的怪獸,沉甸甸的像一袋煤沫,或像羅馬步兵的行囊?!蹦敲船F(xiàn)在,我怦然懂了。仙鶴西去,阿嬸她應該升天。凡人畢竟有凡人的局限,但是當最終卸掉自己背上的那個沉甸甸的巨大的“怪獸”,便死得其所,死得昂揚。
我想,昂揚的死是人一種超越。
【責任編輯 阿朝陽】
【作者簡介】史小溪,陜西延安人,當代著名散文家,《延安文學》原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