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制度改革邁出了實質(zhì)性的一大步。在6月的兩院院士大會上,中科院和工程院分別對各自章程進行“大修”,對院士候選人的提名渠道、增選機制和退出機制均作了修改,回應了外界此前對兩院院士“去行政化”和回歸學術的呼聲,引發(fā)高度關注。但院士制度的去行政化去利益化改革,并不是一個簡單孤立、僅關乎院士制度本身的問題,仍需再接再厲,繼續(xù)革故鼎新。
6月13日,為期5天的“兩院院士大會”落下帷幕,院士制度改革的靴子終于落地。
在此次大會上,中科院和工程院分別對各自章程進行“大修”,對院士候選人的提名渠道、增選機制和退出機制均作了修改,回應了外界此前對兩院院士“去行政化”和回歸學術的呼聲,引發(fā)高度關注。
近幾年來,圍繞院士的話題不斷。原鐵道部運輸局局長、副總工程師張曙光在法庭上供稱曾花2300萬元打通關系欲參評院士,一度讓輿論嘩然。受到非學術因素干擾和不良風氣的侵蝕,出現(xiàn)了“賄選”、個別院士缺乏學術自律等問題,嚴重地影響了院士這一群體的聲譽。
去年十八屆三中全會對改革院士制度的定調(diào),是要突出學術導向,減少不必要的干預,改進和完善院士遴選機制、學科布局、年齡結構、兼職和待遇、退休退出制度等,以更好發(fā)揮廣大院士作用,更好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拔尖人才,更好維護院士群體的榮譽和尊嚴,更好激勵科技工作者特別是青年才俊的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
此次兩院修訂章程,推動院士制度的健全和完善,院士制度改革邁出了實質(zhì)性的一大步。
減少行政干預
地方與行政部門,沒法再推薦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的院士候選人了。
新修訂的兩院章程,對于院士增選途徑進行了修改,取消了部門單位推薦,只保留了院士直接提名和學術團體推薦兩種方式。
在修訂前的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章程中,按組織系統(tǒng)推薦的候選人,必須經(jīng)過其主管部門、中國科協(xié)或省、自治區(qū)、直轄市組織初選,這常被認為帶有行政色彩。
兩個例證是,原鐵道部副總工程師張曙光、湖南省交通運輸廳原副廳長陳明憲,這些因涉嫌貪腐而落馬的官員院士候選人,均曾系其工作所在的行政部門或地方推薦。
“這次的改變是很重要的,它減少了行政干預的可能性?!敝袊茖W院院士柳百新認為,原先的行政部門在推薦時有可能偏離學術本身,“這次改革,就是要回歸學術的榮譽、回歸科學技術本身?!?/p>
這在清華大學教授、中國科學院院士潘際鑾看來也是好事,因為各行政部門此前可能會把評院士當政績,“使勁包裝”。
潘際鑾贊同改革的方向,不過,他認為,究竟是哪一類、哪一級的學術團體,其細節(jié)還需要進一步明確,“學術團體也有很亂的地方??茀f(xié)下面有很多學會,有的學會有水平,有的學會沒水平,有的學會也可能被行政力量所掌握?!?/p>
他打了一個比方:原先有人對鐵道部推薦的某些官員候選人有意見,但鐵道方面有一個鐵道類的學會。那么,這類學會會不會受到行政的影響呢?
多位受訪院士認為,如果不注意這個問題,可能會導致行政部門依舊在變相推薦院士候選人。
中國科學院院士張楚漢表示,未來可以考慮對全國的各個學會進行考察,理出哪些學會學風比較好、水平比較高、有資格推薦院士候選人。
讓他感到有點遺憾的是,此番章程修訂后,高校沒有資格推薦院士,“按以往的經(jīng)驗,教育部門推薦的候選人是有比較高的保證的。但既然不讓其他部門推薦,這個部門也不好特殊化?!?/p>
柳百新認為,為了更加全面起見,主席團可以邀請某些部門推薦人。
“從長遠來看,就是應該走院士推薦這條路。國際上一直這樣,沒有什么部委推薦?!睆埑h說。
如果推薦對象日后被發(fā)現(xiàn)存在學術問題,推薦人要不要承擔責任?在張曙光被發(fā)現(xiàn)學術造假之后,其推薦人就一度受到輿論的質(zhì)疑。這個問題在新章程中沒有明確。
潘際鑾認為,新章程只提及院士推薦,但是,一位院士可以推薦幾個人、一位候選人需要幾位院士推薦,這些細節(jié)暫時還沒有規(guī)定清晰,“院士當然會根據(jù)學術貢獻和學術水平推薦他認為合格的人,不會推薦不合格的人?!?/p>
但是,院士推薦有時會與人情關系相伴,如果規(guī)定推薦人要達到一定數(shù)量,候選人就比較難“活動”了,“比如要5個推薦人。一個候選人哪能找到5個有關系的人呢?”
“我相信院士不至于受賄。”他強調(diào)。
需要補漏的學術調(diào)查機制
此番兩院新修訂的章程中,一個共同之處就在于完善了院士退出制度。其中最引人關注的是因?qū)W術不端而引發(fā)的“勸退”。
兩院新章程都規(guī)定,院士有權放棄院士稱號,當院士個人行為嚴重違反科學道德、品行嚴重不端、嚴重損害院士群體和學部聲譽,勸其放棄院士稱號。上述情節(jié)特別嚴重的,以及危害國家利益,觸犯國家法律的,撤銷其院士稱號。
不過,多位中科院院士均表示,目前暫時不知道勸退工作由誰來組織,“這還需要進一步細化?!?/p>
事實上,包括勸退在內(nèi)的退出機制背后,隱藏著一個關于學術調(diào)查機制的問題。
這個問題在張曙光參選院士過程中一度浮出水面。中國青年報記者2013年曾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當張曙光被舉報學術造假的問題后,中國科學院到鐵道部調(diào)查,鐵道部的答復是學術著作確系張曙光所寫。
這個答案后來被帶回了院士大會。但有院士質(zhì)疑,如果真是張曙光的著作,可否請他拿出草稿。最終,草稿沒有拿出來,不少院士認為,他這個肯定是虛假的。
更吊詭的是,張曙光的這一學術造假行為,其實在他落馬的前三年就有多股獨立的力量在舉報了,但他仍只差一點就險些當選為院士。
其實,“誰推薦、誰調(diào)查”的機制早已備受詬病。從常識判斷,中科院請推薦單位給出答復意見,但推薦單位顯然不太可能不支持自己的候選人。這樣的尷尬有時也出現(xiàn)在對現(xiàn)有院士的調(diào)查中。
一位院士表示,就目前的調(diào)查啟動機制來說,一定要有投訴,沒有投訴就不能開展調(diào)查。而目前部分院士的最大問題,就是學術的弄虛作假問題。
張楚漢認為,假如院士的道德作風、品質(zhì)存在問題,肯定要勸退,這是嚴格的,得罪人也不要怕,“調(diào)查清楚落實了以后,個別有問題的、不符合院士榮譽的人,有人去勸他,他也不好意思呆在這了,這肯定是可以做到的。”
柳百新也堅信勸退制度能夠執(zhí)行,“有的人犯了法,這些事實是比較容易取證的。假如有人舉報學術不端,那么就要成立一個公平合適的小組,靠調(diào)查來作出決定?!?/p>
此番兩院院士大會對章程的修訂,集中在增選、退出機制領域。對于同樣引起社會討論的“官員是否可以參選院士”、“院士是否有退休制度”等問題,著墨不多。
潘際鑾認為,真正搞學術的官員可以當選院士,但是現(xiàn)在很多官員不搞學術,只是領導了一些工程,這樣的人當院士,他本人是反對的,“院士是院士,官員是官員,做學術是學術,政治工作是政治工作?!?/p>
不過,多名受訪院士表示,此次大會對院士退休之事也有了比較明確的表態(tài):由人事部門定,科學院、工程院并不負責。
院士要年輕化嗎
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我國現(xiàn)有743名中科院院士、802名工程院院士。目前中國工程院院士中,70-74歲的超過100人,75-79歲的超過200人;中科院院士則主要集中在70-79歲,70歲以上的超過500人,年齡結構嚴重偏高。
“作為一名院士,肯定要能促進一個學科的前進,不能出現(xiàn)一些不合法的行為?!敝袊鐣茖W院榮譽學部委員、曾任國務院學位辦專家何振一說,“另外,對那些年紀特別長的,不再有學術貢獻的,應該也有退出機制。這樣能夠促進新人的成長和發(fā)展?!?/p>
在2013年全國“兩會”上,農(nóng)工黨中央就曾建議,改院士“終身制”為任期制,一期5年,最多連任一期共10年,到任后轉(zhuǎn)為名譽院士或榮譽院士。
首開風氣的是中國工程院秦伯益院士,2004年申請退休,并于2005年獲準。但更多的老院士主動申請退休,卻被所在單位鑒于院士帶來的種種效應而極力挽留。2013年,年屆八十的工程院院士沈國舫申請退休,不料所在學校以“你是我們學校的旗幟,還要靠你說話”為由婉拒。
“我工作很多,但我希望退休。因為這是壓力,畢竟年紀大了,精力有限,一個個任務給我,我現(xiàn)在有點招架不住?!鄙驀炒饲敖邮苊襟w采訪時說,“假如我退了,起碼社會上各種各樣的活動和要求我都可以回絕了,只挑幾件迫切需要我做的事做?!?/p>
但對于輿論呼吁的院士年輕化、退休問題,院士們有著更多不同看法。
“我是有看法,有情緒,有保留意見的?!绷謱W及生態(tài)學專家、中國工程院院士沈國舫說,“對年齡變化的一些事情,退休問題的認識,都有看法?!?/p>
他認為:“社會上不理解工程院的院士情況,60歲以后,正好精力旺盛,可以為大家辦事,站在更高的層次、更廣闊的視野看問題,而不是在原來的崗位上,非得盯著那些東西。年輕反而不行,年輕一些的首先要完成崗位上的任務?!?/p>
他說,只有到老了,擺脫各種關系,才更有利于站在國家長遠利益的角度做事,因此不該對年齡作限制。這些意見,“和社會上的意見不一樣。”
何繼善院士說,雖然社會上大多數(shù)聲音要求推進院士年輕化,但此次改革中也有人提過院士年齡下限的問題,認為院士不應該太年輕,“后來覺得沒必要,按照院士標準,達到標準就可以推薦?!?/p>
他的看法是,中國工程院與中科院存在一定差別,后者偏重基礎理論研究,“工程院要有工程背景,比如做一個工程需要十年,但并不是說做了一個就可以當選。兩個工程就20年過去了,所以年齡相對大一些,太年輕不可能有這些經(jīng)歷,需要一定的積淀。”
生物學家、中科院院士許智宏說,近幾年中科院增選的院士“非常年輕”。他所在的生命科學和醫(yī)學學部,增選院士平均年齡在50多歲,個別的40多歲,“從中科院來看,除了資深院士,平均應該在60多歲?!?/p>
與大多數(shù)院士的看法類似,何繼善說,院士年輕化不是問題,“人選者的年齡已經(jīng)在下降?;謴透呖己蟮闹R分子已經(jīng)進入視野了。無論年齡,入選最終要以院士標準來衡量。事實上現(xiàn)在60歲以上的候選者已經(jīng)很少了,年齡下限就不需要提了?!?/p>
地震與防災工程專家、中國工程院院士謝禮立表示,“有些問題社會上有些誤解。比如退休是對在職職工來講的,工程院從來沒規(guī)定過不讓退休。但單位認為院士很寶貴,要求延期退休,這不屬于工程院改革的問題。”
謝禮立的看法具有代表性:要解決社會上對院士的偏見,需要改變其他制度,“比如評價一所高校,院士多,得分就多,這就引導很多單位拼命爭院士。這是國家評價制度的問題。”
回歸“學究”本色
有觀點認為,院士憑借榮譽和權利壟斷學術資源,左右一些重大項目經(jīng)費的流向,阻礙了國內(nèi)科研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
“但我的親身經(jīng)歷卻是,在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評議申報項目的時候,無論對院士還是其他科學工作者都一視同仁,大家都是平起平坐地競爭?!敝锌圃涸菏看尴蛉赫f,在她身上就發(fā)生過申請項目未獲通過的事情。她曾經(jīng)申請過一項天文學重大儀器專項,最終沒有通過。
“這沒有什么難堪的,而且還有院士報獎沒有通過的,這說明學術資源并不是由院士壟斷的。”崔向群說。
另一個飽受爭議的現(xiàn)象就是院士隊伍的行政化問題。有觀點認為,學術與權力掛鉤,滋生了學術腐敗。不少院士則表示,聘用內(nèi)行專家擔任一些高校和科研機構的領導正是我國社會進步的表現(xiàn)?!耙恢币詠恚覈际峭庑蓄I導內(nèi)行,現(xiàn)在好不容易進步了,難道又要退回去?”
中科院院士、信息與通訊系統(tǒng)專家王越表示,院士制度改革符合實際情況,讓院士回歸學術本位也是大勢所趨?!笆畮啄陙?,我國最高科技獎得主無一例外全都是兩院院士,這說明院士群體為國家和社會發(fā)展作出了突出貢獻?!彼瑫r指出,為了維護院士隊伍的榮譽,撤銷院士稱號的做法在中科院和中國工程院兩院歷史上并非沒有先例。
過去,錢學森、鄧稼先、裘法祖等一批老科學家克服萬難,回歸祖國,在推動國家科技發(fā)展的同時,不忘提攜后學,培育新人。而今,很多院士依然用行動詮釋著樸素求真的“學究”本色。
多位院士提及,在院士隊伍改革的同時,還應直面一些深層次的學術問題,如社會廣泛關注的學術腐敗、科研經(jīng)費管理使用、學術過度行政化等。革除這些學術制度陋習,才能更好地促進我國科學技術的發(fā)展,真正實現(xiàn)以創(chuàng)新驅(qū)動發(fā)展的目標。
這或許再次告訴了我們一個事實,院士制度的去行政化去利益化改革,其實并不是一個簡單孤立、僅關乎院士制度本身的問題,而是一個與其他許多領域行政化利益化密切相關、相互交織在一起的系統(tǒng)化社會問題,如教育、科研等領域的行政化利益化。因此,要想祛除院士制度的行政化利益化,不可能僅靠自身的單兵突進,而必須同步系統(tǒng)化地全面推進重要相關領域,如教育和科技體制,大學和研究機構的去行政化去利益化。如今,院士制度改革已經(jīng)邁出關鍵一步,但仍需再接再厲,繼續(xù)革故鼎新。
(本刊綜合《中國青年報》、《中國科學報》、《瞭望東方周刊》等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