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化
龔育之是中央黨史研究室副主任、中央黨校副校長,是國內外著名的黨史大家。在中央黨史研究室許多人習慣地稱他“老龔”,很少有人稱“龔部長”、“龔主任”。我也和大家一樣,對他不稱頭銜,而稱“老龔”。如今,老龔離開我們已有七個年頭了,翻閱他留下的《龔育之論中共黨史》《龔育之黨史論集》《龔育之文存》《黨史札記》等著作,重溫他的格言“人生要有追求。我追求科學,追求革命??茖W是革命的力量,革命要根據(jù)于科學”,與老龔接觸的點滴往事,從老龔著作中獲知的一些事,逐漸匯聚到一起,令我思緒難平。
老龔的執(zhí)著和精細
初識老龔,我有些拘謹。1991年春,《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七十年》正處于最后統(tǒng)改階段,黨史研究室的幾位領導和當時還在中宣部工作的龔育之集中在玉泉山緊張地進行工作。室領導派我去協(xié)助老龔、老鄭(鄭惠),任務是提供資料,并對相關資料進行核對。我到玉泉山領受任務時第一次見到了老龔。那是一個上午,老鄭領我走進老龔的辦公室。高大的房間里投射進縷縷陽光,辦公桌上的臺燈還亮著。老龔穿半舊的白色襯衣,戴一副鏡框發(fā)黃的老式眼鏡,應聲抬起頭淡淡地說了兩個字:“來了?!苯又淮乙夷男┵Y料,最后說:你找一找,找到好,找不到也行。他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就結束了談話。三天后,我打電話匯報查找資料的情況,他語調緩慢,語言簡潔地回答:“嗯”、“行”、“好”、“可以”,就放了電話。那時,我覺得老龔不茍言笑,不大容易接近。
沒幾天,老龔來電話要我查找1958、1959、1960三年的糧食產(chǎn)量數(shù)據(jù),我很快找到有關資料報了過去。他來電話要我過去面談。我來到他的辦公室,他說,你找的這些數(shù)字是當年上報的數(shù)字,不是后來核實的糧食產(chǎn)量。當年上報的數(shù)字很高,實際產(chǎn)量卻是一再減產(chǎn),要把實際產(chǎn)量搞準。我又到資料室和圖書館找了一些資料報過去。老龔仍然不滿意,他把我找過去說:1959年的糧食產(chǎn)量當時估算高了,實際到底是多少?與廬山會議公布的糧食產(chǎn)量(當時有“浮夸風”)相比較,減少了多少?當年征購的糧食比上年增加了多少,超過實際產(chǎn)量大約百分之多少?1960年的糧食實際產(chǎn)量又是多少,比1959年減少了多少?相當于新中國成立后哪一年的水平?聽著老龔一連串的發(fā)問,看著他那老式鏡框后睜大了的眼睛,我心里有點兒發(fā)慌。原以為他只是要一些有關糧食產(chǎn)量的數(shù)字,沒想到他要的是一連串數(shù)字之間的關系。這些估算產(chǎn)量、實際產(chǎn)量以及相互之間的百分比多難找?。∥揖执俨话驳刈谝巫由?,半天沒有說話。老龔講到最后,還是那句話:你找一找,找到好,找不到也行。這句話一下子把我激發(fā)起來。我從他睜大了的眼睛里似乎捕捉到他涌動的思路。我又花了幾天時間泡在資料室和圖書館里,一個會議一個會議、一個文件一個文件、一本統(tǒng)計資料一本統(tǒng)計資料地查找,終于在1960年北京會議的一摞文件中找到了1958、1959、1960三年糧食估算產(chǎn)量、實際產(chǎn)量和相互之間的百分比數(shù)字。材料報上去后,一直沒有得到老龔的反應。后來,我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七十年》(送審稿)上看到一段有關1958、1959、1960三年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遭到嚴重破壞的文字表述,雖然不過十行,卻把“浮夸風”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極大破壞表述得準確、到位。顯然,那是老龔通過這些數(shù)字把想要表達的思想表達出來了。
按老龔要求,我還查找了不少資料。比如:新中國成立后不同地區(qū)農(nóng)民對土改的反映;民主人士和大學教授實地考察土改的情況;工業(yè)化建設開始后社會各方面的動態(tài)等等。查閱這些資料時,我一下子就被其豐富的內容吸引住了,看得如醉如癡,對找到的資料愛不釋手。因為知道老龔對史料的要求高,就索性多找一些,使材料的選擇面更寬。我把厚厚一摞資料送給老龔,他逐一看過并提出了一些問題。當他把那摞資料退還后,我對照《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七十年》(送審稿)老龔寫的第六、第七兩章,發(fā)現(xiàn)他直接引用的并不多,主要是概括,取其精華。我不禁打電話問他:怎么用得這么少?他說了兩個字:“夠了。”這又是我沒有想到的。我細讀第六、第七兩章的內容,不禁為精煉的文字和精辟的分析所吸引,看得出老龔在使用史料上的精細、考究。他不是那種被史料牽著走的人,而是著力對史料進行提煉概括,注重對歷史發(fā)展脈絡的把握和分析,進而把對歷史的認識融匯在精當?shù)臄⑹鲋?。?lián)想到老龔曾是清華大學化學系出身,后調到中宣部從事理論研究,還擔任過中央文獻研究室副主任,我對他說的“夠了”二字有了一點兒理解:在浩如煙海的史料面前,他是不是以理工科的精細、理論家的嚴謹、文獻工作者的考究,來對待每一條史料的使用呢?
這次為老龔查找資料,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在以后的工作中,我常想到老龔在收集、使用資料上的執(zhí)著、精細和嚴謹,并以此提醒自己。
歷史研究要有理論的高度
1995年6月,老龔兼任中央黨史研究室副主任。在主任胡繩的領導下,他以主要精力主持《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下卷(不久后改稱《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中卷,正式出版時改稱《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第二卷)的編寫。這時,我對老龔有了更多的了解。
為了寫出一部好的黨史著作,老龔強調,中卷要以《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七十年》為基礎,比《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七十年》有所前進。為此,他在全體編寫人員會上,系統(tǒng)闡述了編寫中卷的十個方面的指導思想。大致是:站在黨的立場寫歷史和站在科學立場寫歷史;按照歷史原貌寫歷史和站在時代高度看歷史;既要寫黨的歷史,也要寫人民的歷史、國家的歷史,不能僅僅寫會議和文件,或是領導人的講話和活動;既要反映黨領導人民進行政治斗爭,也要反映黨領導人民進行經(jīng)濟建設和文化建設;要在概括史學界已有成果的基礎上力求有新的發(fā)現(xiàn)、新的論述;要用廣角鏡頭寫歷史,也要用特寫鏡頭寫歷史,廣角鏡頭可以看出全貌,特寫鏡頭集中在一件事、一個人、一個情節(jié),兩者結合才能有概括性和生動性;要以敘述歷史為主,又要適當評論歷史,歷史敘述是“畫龍”,議論是“點睛”;要聯(lián)系國際局勢、對外關系、黨對國際形勢的判斷、對國際戰(zhàn)略的決策來寫黨的歷史;要寫成績,也要寫失誤,回避、淡化不是全面的真實的歷史……老龔所談針對的是一些黨史書存在的平鋪直敘、“文山會海”、材料堆積、文字枯燥等問題,透徹而中肯。他聲音不大,并不刻意提高嗓門強調什么,但那些娓娓道來的道理深深印入了人們的腦海。
為了寫好中卷,老龔多次強調黨史研究要有理論指導。他主張掌握理論要有歷史的功底,歷史研究要有理論的高度。黨史研究不是單純地敘述過程和排列史料,也不是單純地發(fā)掘材料和考證史實,還要有理論思考。歷史與理論結合,比較能夠出深度,出說服力,出可讀性,這是提高黨史研究水平的一個方向。
他不僅提出中卷編寫的指導思想,還對篇章結構、材料選擇、章節(jié)標題、文字表述提出具體意見。他強調:視野要開闊些,力爭寫出新意;對歷史的認識,要力求達到新的深度;要研究難點,理論上要攻堅,爭取有所前進。比如,對于新中國成立頭三年,老龔認為,黨史著作通常以“經(jīng)濟恢復時期”為題,不能概括這個時期的本質,這個時期的歷史應該突出“黨的新民主主義綱領的實施”這個基本特征。這合乎新中國成立后最初幾年的歷史實際,也同我們今天講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有某種更自然的聯(lián)系。對于社會主義基本制度的建立,他說,只立足在生產(chǎn)關系轉變這上頭,是一個比較大的缺陷。最好眼界里包含著生產(chǎn)力發(fā)展的一面。他還提出,“一五”時期是我國計劃體制逐漸形成的時期,也是計劃與市場此消彼長的時期。在已經(jīng)明確要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的今天,應該對歷史上計劃與市場演變的情況有所反映。在老龔等人指導下寫出的中卷稿,雖然后來做了多次調整和改動,但上述思想還是得到了較好體現(xiàn)。
老龔的高效和眼力
年近70歲的老龔不僅視野開闊,工作效率也很高。他是編寫組第一個使用電腦的人。在他的帶領下,我們也都用起了電腦,極大地提高了書稿寫作、修改的進度。老龔看稿的速度很快,甭管多厚的書稿很快就看完,還能看出其中大大小小的問題。
統(tǒng)改書稿階段,編寫組集中在昌平中直機關苗圃的一座樓里。整個樓里從早到晚十分安靜,我們在各自的房間夜以繼日地工作,有時也到室外活動一下。苗圃環(huán)境幽雅,綠樹濃蔭,大片大片的草坪在陽光下泛著綠色的亮光,四周鳥啾蟬鳴,是個休閑的好去處。不過,只要看到老龔的小車駛進院里,滿頭銀發(fā)的他走上臺階,我們便會不約而同返回房間繼續(xù)工作。因為大家知道,老龔、老石(石仲泉)會連夜看稿,第二天就召集相關執(zhí)筆者開會討論。書稿存在的問題,如結構不合理、表述不到位、評價有失分寸、用錯了統(tǒng)計數(shù)字等,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他們會一一地給指出來。雖然大家不分晝夜地工作,但沒有人叫苦叫累。因為老龔等人通過看稿,不斷指出書稿存在的問題,無形中就把大家思想上的“弦”擰緊了,一點兒也不敢放松,更不敢馬虎大意。在老龔、老石等人“不言而威”的影響下,編寫組就像一部機器無聲而高效地運轉,中卷初稿的一節(jié)節(jié)、一章章就這樣形成了。
老龔的眼光和洞察力,不光讓中卷編寫組的成員嘆服,室里其他同志尤其是刊物的編輯也感受很深。他看稿時不光從政治上把關,還指出重要史實、文字表述等方面的問題。一些年輕人私下說老龔是“火眼金睛”,雖帶有幾分詼諧,卻真實地反映出大家對老龔治學功力的由衷敬佩。
說到老龔的“不言而威”,與他的官銜、職位沒有多大關系,那是大家內心對他的人格和治學的敬重,是一種無聲的威望。現(xiàn)實生活中的他其實并不嚴厲,也不像我剛接觸他時感覺的不茍言笑、不易接近。他儒雅平和,平易待人。每次討論書稿時,他都鼓勵大家在獨立思考的基礎上充分發(fā)表意見。當有人發(fā)言時,他會細心傾聽,從不打斷。談問題時,他從不呵斥,不是說“你寫錯了”、“不應該這樣寫”,而是委婉地說:“這個問題我是這樣理解的”,“這一段是不是再核對一下?”當出現(xiàn)觀點分歧甚至發(fā)生爭論時,他會與大家平等地進行討論。有些問題,他經(jīng)過思考后,會盡量地吸納不同觀點。吃飯時,他和大家津津有味地聊天,話題包括獲獎小說和流行的影片等等。
在老龔等人主持下參加中卷編寫,大家學到了很多東西。我就是從這時開始,逐漸掌握了寫書的方法和處理一些敏感問題的技巧。記得在起草“文化大革命”那一編部分初稿時,有一章因為涉及的方面多,我把此前個人的研究論文充實到書稿里,結果寫成了專題,全章的脈絡卻不清楚了。討論時,老龔目光炯炯地看著我說:這是寫歷史,不是寫論文。要學會寫記敘文,按照時間在大的背景下把幾個方面揉在一起,同時突出重點。這些話對我啟發(fā)很大。此后,我在完成工作任務的同時,也抽零碎時間寫一點兒記敘文。1998年底《人民日報》發(fā)表的《無錫芭蕉樹》就是我寫記敘文的一個練筆。再后來,我以關于研究1975年整頓的多篇論文申報國家社科基金,在寫中卷的過程中,寫出了《鄧小平與1975年的中國》這部專著。
寫這本書的過程中,我也得到老龔的指點。在這本書基本寫成、書稿結項的時間已經(jīng)超期時,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fā)現(xiàn)了張勁夫關于財經(jīng)整頓的一篇文章。如果把財經(jīng)整頓寫進去,無異于又打開一個口子,要投入許多精力。當時,因四處收集資料而疲憊不堪的我,真想就此打住,盡快付印。當我向老龔講到這一情況時,他說:不要急,還是全面些好。聽了老龔的話,我又打起精神,開始到財政部查閱檔案,梳理財經(jīng)整頓的過程。在這期間,老龔在《百年潮》上看到我的一篇文章,文中對鄧小平第三次被打倒的原因作了分析。對于鄧小平在政治局會議上與毛遠新發(fā)生爭論所表現(xiàn)出的強硬態(tài)度,有人將其歸之于“耿介的個性”,我認為,作為具有豐富經(jīng)驗的政治家,鄧小平并非凡事拒絕妥協(xié),或沒有過妥協(xié)。關鍵要看,向誰妥協(xié),在哪些問題上妥協(xié)。要鄧小平接受毛澤東的意見,是可以的;但要鄧小平接受毛遠新的意見,與“四人幫”這些“踩著別人的肩膀上臺”的人“團結合作”,卻是難以做到的。老龔看后,通過編輯郭宏打電話轉告我“寫得好”。老龔的鼓勵激勵著我,通過一步步扎實的研究寫成了這本書。
不背初衷,與時俱進
1999年3月,在老龔的多次請求下,他辭去了中央黨史研究室和中央黨校的領導職務。這以后,聽說中卷稿分送中央領導和部分專家審閱,有些專家對中卷的分期和一些觀點有看法。記得在一次會上,有人不指名地批評老龔對新中國成立后的歷史把握不當。老龔沉靜端坐,沒有說話。當時我有些擔心,老龔的思想銳氣會不會從此有所消減?然而事實表明,退位后的老龔,有了更多的時間繼續(xù)他的理論研究和黨史研究,寫出了一篇篇富有新意的文章。他在《學習時報》上開辟專欄“黨史札記”,發(fā)表了一篇篇隨筆、散論和雜感。有人統(tǒng)計,在他卸任到病逝的8年里,新作逾120萬字。卸任后的老龔,保持著知識分子從容淡定、平和寬厚、勤奮筆耕、追求真知的本色,實現(xiàn)了他在朋友間互勉并自勉的八個大字“不背初衷,與時俱進”。更為難得的是,無官一身輕的他,思想自由度更大,一些觀點的表述更顯個性,思想空間更顯廣闊。這也許是他人生中思想活力愈加旺盛的一個階段。
老龔卸任后保留著一個特點,就是一如既往地關注著時代發(fā)展,孜孜不倦地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內在聯(lián)系及其規(guī)律進行探索。針對社會上質疑“官方研究”、“官方觀點”的說法,老龔認為,“官方研究”、“官方觀點”可以也應該是學術上很有價值、理論上很有創(chuàng)新的。同時他認為,“官方研究”既然應該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就一定要允許不同意見的爭論。正是在百家爭鳴、相互切磋中各抒己見,才能使正確的新話為大家所確認,不完備的新話為大家所補充;不正確的新話為大家所淘汰。這些認識凝聚了老龔從事黨的文獻、歷史和理論的研究工作近30年的思考,其中一些認識至今仍值得重視。
老龔退下來后,受北京市邀請主持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歷史進程及其基本經(jīng)驗”的研究。我有幸參加了這一課題部分內容的研究和撰寫。在這一課題的研究中,老龔提出了許多獨到的見解。開題討論時,老龔要大家就這一課題充分發(fā)表意見。大家七嘴八舌地對這一問題展開了討論。最后,老龔說:講馬克思主義的發(fā)展時,只講同中國實際相結合是不夠的,還要強調馬克思主義的當代化,要同當前時代的發(fā)展、同當前時代的特征結合起來,也就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和當代化”。這些認識立足點高,使人深受啟發(fā)。在如何概括新中國成立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曲折歷程時,老龔也提出了有新意的見解。對于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實踐的結合,黨的十三大報告明確地將其概括為兩次歷史性飛躍,第一次飛躍發(fā)生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第二次飛躍發(fā)生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那么,對新中國成立后曲折起伏的前29年如何概括呢?老龔認為,這29年是“第一次歷史性飛躍的延伸和第二次歷史性飛躍的準備”。這一觀點闡明了這29年同兩次歷史性飛躍之間的邏輯關系,又含蓄地指出了這段歷史在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實踐結合過程中的特殊性和復雜性。老龔的觀點在學術界引起了不少共鳴,并在黨的文件中被采用。
在研究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過程中,老龔還提出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與“異端”的問題。他認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研究應著重研究“化”出了什么獨特的東西。所謂獨特的東西,一方面它是馬克思主義的新發(fā)展,一方面它又同馬克思主義既有的東西有相異之處。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許多理論,許多創(chuàng)新往往被視為異端,有點“旁門左道”、有點“另類”。真正的創(chuàng)新,恰恰就是從這里出來的。這些觀點言人所未言,同樣引起共鳴。
老龔到晚年,一直關心著黨史研究和黨史工作的發(fā)展。他希望,黨史研究和著作要百花齊放,不能定于一本而應多本并存。他提出,我們共產(chǎn)黨人修史,不能只看到大官名人,還得看到人民群眾。黨史人物的范圍放寬一點兒為好,應多寫經(jīng)濟建設人物、科教文化人物。政治人物也要放寬。曾經(jīng)犯過錯誤、有爭議的人物也要寫。對于歷史人物的是非功過,應不溢美也不飾非。陸定一誕辰100周年時,他寫了《我所知道的陸定一》,在肯定陸定一的歷史貢獻時,也如實指出了他所敬重的老領導陸定一在知識分子階級屬性這個問題上的“最大失誤”。對于整理重要歷史人物的文集,他主張,把最重要和最有影響的文章收進來的同時,“不要也不必回避那些發(fā)生過重大影響但在政治上理論上有失誤的文章”。這些文章“畢竟是歷史。歷史可以重新認識它,分析它,卻不能略過它”。他還身體力行,寫下一篇篇文章,把他親身經(jīng)歷的那個年代和在他心底不曾忘卻的人和事記述下來。他的《讀(金鳳自述>》《讀張澤石的兩本自述》等,不渲染、不夸張,留下了那個年代一樁樁生動鮮活又耐人尋味的故事。
老龔在不斷寫下一篇篇文章的同時,博覽群書,關注理論界和黨史界的研究動態(tài),一些問題可能會引起他的再思考。鄧小平誕辰100周年時,他在《重讀鄧小平》這本書中對舊作中“第一代”、“第二代”之類的提法做了修改。他說,他懂得也擁護這些提法的政治含義,但是“作為一個理論工作者,在自己的文章中,是不是可以用別樣的提法”,“而不一定一字不動地采用正式文件中的提法呢?我認為是可以的”。2005年,他在黨史學會會議上談到張根生《我所了解的華國鋒》一文。張根生寫道:華國鋒對“四人幫”的斗爭是非常堅決的,是冒著重大風險的,這是他的優(yōu)良政治品質的主要方面。他在政治、思想、理論上有局限性,這是他犯“兩個凡是”錯誤的主要原因。但在中央工作會議和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上,他比較能發(fā)揚民主,接受大家對他的批評,這一點應該肯定。這兩次會議解決了為“天安門事件”徹底平反、為“二月逆流”事件受冤屈的所有同志恢復名譽、為彭德懷平反、為陶鑄平反等一系列重大問題。最后指出:“后來有一個時期,社會上有些書籍、報刊和個人講話,根本不提華國鋒的作用,這是違背歷史事實的?!崩淆徴f:“去年張根生的《我所了解的華國鋒》,也是難得的一篇。”他雖然沒有展開細說,但是,這篇文章顯然引起了他的重視。
老龔晚年患多種疾病,他出院又住院,住院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我們到醫(yī)院看他時,病房里電腦總是開著,周圍堆滿了書籍和稿件,看得出他一直在思考和寫作。后來知道,他病危時,實在不能親自動筆,就在病榻上口述,由孫小禮老師記錄整理成文章。我和許多在老龔領導下工作過的人都感到,他是個博學多識、才華橫溢的人。未曾想到,他就是這樣不知疲倦、無休止地思考和寫作!已經(jīng)病重臥床了仍在不懈地追求,這就是老龔!
與老龔最后一次見面是在2006年秋冬。一次在人民大會堂開會,散會時,看到老龔緩緩走出大會堂。我發(fā)現(xiàn)他拄上了拐杖,雙腳蹭著地面一點點挪動,心里有種難言的滋味。看到不少人向他問候、握手,簇擁著他,我便遠遠站住,靜靜地注視著。沒想到老龔抬頭看見了我,他抬手招呼我過去,把拐杖從左手換到右手,讓我拉住他的手。我拉著他軟軟的手,扶著他慢慢往前走,一步步下了臺階,走到停車場,攙扶他坐進車里。小車緩緩開動了,他抬了抬手,以示再見。看著小車遠去,我心中一陣酸楚。2007年6月,老龔走了。沒有想到這竟是我和老龔的最后一次握手。
雖然老龔離開我們七年了,翻閱他傳之后人的一本本遺著,我感到,他沒有遠去。他那不懈追求的精神,他的學識、人品,他留下的豐厚精神財富,永遠留在了世間,仍在影響著我們。(編輯 王兵)
(作者是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二研究部原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