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語蕊

當年元世祖一聲令下，全國平地而起二十七座觀星臺，晝參日影，夜觀極星，以正歷法。主持修建的人正是編制出我國古代最先進、也是施行最久的歷法《授時歷》的科學家——郭守敬。

一

中原曠野。哀怨的塤聲。一個男人的身影從天邊踽踽走來。

酒泉發(fā)射基地。人頭攢動，掌聲如潮。秦天在航天飛船入口處向群眾揮手，繼而進入飛船。

郭離吹奏著手中烏塤，行走在草叢中。

秦天已就座，控制臺前擴音器里傳來：“發(fā)射進入倒計時30秒！”

郭離的手指在塤身音孔上來回游走。

秦天嫻熟地在控制臺上操縱著各種按鈕。

郭離猛一抬頭，看見遠處那兀自矗立在荒野中的觀星臺，古老的建筑披著旭日初升的金光。

“3，2，1。發(fā)射！”飛船騰空而起，白色蘑菇狀塵霧緩緩散開，人群沸騰。

郭離撥開草叢，奔到觀星臺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天地間，一個男人跪在一座觀星臺前，眼里泛起淚花。

“郭離回來了！郭離回來了！”一陣急促的叫聲從門外傳來，觀星臺景區(qū)辦公室里看報喝茶的眾人迅速起身，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沖去。頓時顯得空曠的辦公室中，一個剪著齊劉海的女人慢慢從桌前站起身來，長舒一口氣，尾隨眾人出了門去。

郭離在眾人七嘴八舌的簇擁中走進辦公室。

“三天三夜啊，大伙兒都急死了！”

“是呀，報了警也沒信兒，真以為你出事了！”

“看這全身上下弄得，有人可得心疼了……”

剪著齊劉海的女人默默低下頭，看了郭離一眼。郭離一言不發(fā)，徑直穿過辦公室。眾人趴在門口觀望，只聽咚咚咚的腳步聲，郭離頭也不回地自顧上了木樓，進了自己房間，把門狠狠一摔。房間里傳出乒呤乓啷的聲音。門突然開了，郭離拿著一根大笤帚沖了出來，下樓，跑出辦公室。

半晌，郭離一陣風似的歸來，全身濕透，臉上蜇了好幾塊包，他懷抱一個大蜂窩，沖上樓去。眾人面面相覷，推搡之中擠出一個人來，她看了看后面的人說：“主任……”主任卻也示意她快去，那人在眾人慫恿下，難為情地走到郭離房門前。此人正是齊劉海――林芳。她回頭看看樓下黑壓壓的腦袋，眾人窸窸窣窣地催促：“去呀，去呀！”

林芳定了定神，敲門。

郭離呆坐在椅子上，抱著那個蜂窩，屋里一片狼藉，書架上的物理、天文等科學書刊都被他扯了下來，散落一地。此時敲門聲響起。

郭離埋下頭，從嗓子眼里發(fā)出沉悶的怒吼：“別管我！”

敲門聲繼續(xù)。

林芳在門外輕聲試探著：“郭離？”

里屋傳出一聲咆哮：“滾！”

林芳愣在門前，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大伙兒也驚呆了。林芳捂著嘴下了樓，穿過人群，一路小跑不見了。大伙兒不知所以，主任揮揮手，眾人不情不愿地散去。

屋內(nèi)，郭離坐在滿地書前，抱著頭，痛苦非常。

“逐日”號航天飛船內(nèi)。

秦天在控制艙向基地呼叫。

“‘逐日’號向基地發(fā)回報告！空間跳躍測試一切正常，艙內(nèi)狀況良好，現(xiàn)在正穿越距地球三百億光年的z8_GND_5296星系。”

秦天一邊操縱著按鍵，一邊發(fā)回：“已抵達哈勃觀測極限，準備進入未知星域，探測系統(tǒng)成功啟動，新空間數(shù)據(jù)信息將一并發(fā)回。”

秦天關閉呼叫器，喝了一口裝在特制容器里的太空咖啡。在他正前方的監(jiān)視器背板上，貼著一張秦天大學時穿著學士服騰空躍起的畢業(yè)照片，照片背景上的航天學院樓前拉著一條紅色橫幅，上面寫著“沖出宇宙”四個大字，十分醒目。

觀星臺景區(qū)的眾人還在熱火朝天地討論。

“也不知道郭離是怎么了，這幾天見誰咬誰，瘋了？”

“對啊，你們說那三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八成是見鬼了……”

郭離徑直走進辦公室，頓時鴉雀無聲。眾人目送他穿過辦公室，噌噌噌上了樓，才又互相遞了眼色，吐了吐舌頭。

郭離回到房間，站在桌前凝望窗外。一只小手突然抓住了郭離桌上的烏塤，郭離一把奪過，正要發(fā)作，卻看到是自己五歲的兒子新星，再一回頭，門口處站著林芳。

“我前些日子就把新星從他外公那里接來了，結果剛回來，他們就說找不到你了?！绷址甲哌^來說道。

郭離支吾一聲，抱起新星，繞過林芳向門外走去。

林芳在后面叫住郭離：“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你告訴我們，說不定大伙兒還能一起出個主意呀！”

郭離頓了頓，頭也不回地走了。

“逐日”號航天飛船。

秦天正抱著一臺宇航專用微型記錄儀，在艙內(nèi)自由旋轉著，打發(fā)閑暇時光。

秦天變換各種角度自拍，自說自話：“讓我用英俊的左臉來為你們唱一支太空歌謠……”

控制臺突然發(fā)出嗡鳴，監(jiān)視器上顯示發(fā)現(xiàn)疑似擁有生命存在的恒星系統(tǒng)。

秦天趕緊關掉記錄儀。迅速來到控制臺，啟動各項系統(tǒng)，進行數(shù)據(jù)分析。一切就緒，秦天又呷了一口咖啡，腳輕輕一蹬，便飄浮到舷窗旁，欣賞著窗外五彩斑斕的星系。一顆帶著游泳圈狀光環(huán)的星球飄過窗外，秦天大吃一驚，一口咖啡噴了出來，黑褐色液體懸浮在空中，秦天念念有詞道：“土星？！”

此時控制臺的嗡鳴再次響起，喇叭里傳來運算結果：“位置：太陽系。飛行目標：地球?！?/p>

秦天瞠目結舌地迅速回到控制臺，檢查所有設備的運行情況，最終顯示結果：所有設備運轉正常。監(jiān)視器上那顆水藍色的星球正慢慢放大。秦天一臉疑惑。

中原荒野，遠遠看去，月色下一大一小兩個背影，身旁是一棵大白楊。

新星鼓著腮幫，使勁吹著烏塤，發(fā)出不規(guī)則的嘶嘶聲響。

郭離拍了拍新星的頭，“媽媽種的白楊樹都長這么高啦……”

“爸爸，我想見媽媽！新星想媽媽！”新星嚷著。

郭離望向天空，“你媽媽從前總說夜晚的星星像鉆石，想媽媽的時候就抬頭看星星吧，媽媽就站在一顆鉆石上呢……”

新星偏著脖子瞧著天空，突然搖晃著往觀星臺上跑去。

“新星，慢點兒，去哪兒？”

“高……近一點兒！”新星的小手指著觀星臺，囫圇著回答。

“一顆放射光芒的星辰，在你頭頂寂寞燃燒?！惫x走在后面，看著夜空，小聲背誦起妻子生前最愛的詩句。

父子倆登上觀星臺頂，新星撒腿來回跑了一圈，張開雙手要爸爸抱。郭離把新星舉過頭頂，讓他坐在自己肩上，新星扶著郭離的腦袋，兩個腦袋瓜一齊望向夜空。

“記住，這里叫做觀星臺?！?/p>

“就是用來看媽媽的臺子？”

郭離語塞。

新星在郭離脖子上手舞足蹈地興奮大叫：“媽媽——哦——媽媽！咯咯咯咯……”

郭離的眼眶有些濕潤。

二

“逐日”號宇宙飛船慢慢向水藍色星靠近。

草叢形成的波浪起伏綿延，“逐日”號飛船緩緩降落。

監(jiān)視器上不停滾動著分析數(shù)據(jù)，空氣質(zhì)量良好，溫度適宜……

一雙腳離開飛船，踩在柔軟的泥土上，秦天緩緩取下頭盔，發(fā)絲被風吹起，他驚奇地走在這遙遠而又熟悉的星球的草叢中。

地平線上出現(xiàn)了一座觀星臺。秦天越過丘陵，視野中多出一棵大楊樹，大楊樹下有一座墓碑。秦天走近一看，墓碑上刻著：“守護人郭離之墓”。秦天正納悶，突然之間，十幾輛軍用吉普從天邊揚塵而來，將秦天團團圍住，秦天下意識地掏出武器防衛(wèi)。

吉普車上走下一位大校，將一個軍用可視通訊設備伸到秦天臉前。屏幕里出現(xiàn)了一個大檐帽，大檐帽肩扛兩顆星星，一臉嚴峻。秦天與大檐帽對視兩秒，大檐帽陰影中堅毅的嘴角微微抖動了一下。

“秦天？”大檐帽不敢確定地問。

“部長？”秦天回應。

大校一聲令下：“帶走！”

幾個荷槍實彈的士兵一哄而上，將秦天送上軍車。

國家航空航天總局會議室。

一疊資料砸在會議桌上。

部長怒氣沖沖，“說！誰能跟我解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眾人一言不發(fā)。

“國家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不光是我國，全球各國也給予這次的人類首次新空間載人宇航搜尋地外文明探索計劃大力支持，你們，就給我造出這么個東西？！”

一位專家顫巍巍地說：“所有監(jiān)控設備表明，飛船在發(fā)射后的同時，被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在中國河南登封附近的荒野?！?/p>

另一位專家接過話頭，“能夠肯定的是，有不明因素造成了這次發(fā)射時飛行器的瞬移?！?/p>

“瞬移？！幾百個億的項目！我要的是上千光年??！”部長遏制不住往外竄的怒火。

專家們交頭接耳。

這時，秘書向部長報告，部長點頭應允。秦天被帶進會議室。

“秦天，正好，你講講！”部長發(fā)問。

秦天面向眾位科學界大鱷，“部長，我也不明白。發(fā)射之后，航行一切正常，當我跳躍過了距地球三百億光年的z8_GND_5296星系之后，我開始接收保存新空間數(shù)據(jù)的信息……”

“不好意思，我打斷一下。秦天上校，基地中心所有數(shù)據(jù)顯示，你根本就未曾離開過地球。”其中一位專家忍不住插話。

“那新空間數(shù)據(jù)呢？你們?nèi)ゲ闆]有，我接收的所有資料信息全部儲存在分析機里。”秦天有些不敢相信。

眾人沉默，秦天轉頭望向部長，部長也沒有回應。

“什么？那燃料紀錄、空氣指標含量、主機程序使用次數(shù)、包括水和食物，甚至我消遣時打游戲的存檔紀錄呢？”

“對不起，上校，都查過了，飛船上沒有任何蛛絲馬跡能支持你的陳述?！?/p>

秦天額上冒出汗珠，“這，怎么可能！我確實去到了……”

部長終于發(fā)話：“好了！”他頓了一下，空氣中是緊繃的沉默，“秦天，我們會給你配備最優(yōu)秀的醫(yī)生，其他的事情交給我們吧。賈晉，你領上校到醫(yī)療部去。”

“我真的……”秦天做最后的申辯。

“上校，跟我來吧。”賈晉做出邀請的手勢。

秦天無奈跟賈晉出了門。

部長緊皺眉頭，轉向眾專家，“你們必須在明天之前給我拿出一份像樣的報告來，我們得向各國政府還有媒體有個體面的交代！抓緊時間！”

部長離開會議室。

接下來的時間，秦天接受著來自各醫(yī)療權威的各種身體以及精神測試，儀器上顯示秦天的各項指標一切正常。

郭離抱著新星在觀星臺腳下轉悠。

“爸爸，他們都說你捅蜂窩干嗎？”新星突然看到郭離臉上蜇腫的紅塊，用手指輕輕戳著，“爸爸疼么？”

“爸爸不疼?！惫x用胡子扎新星的臉，新星被逗得咯吱咯吱地笑。

郭離停下，從身上掏出一小塊蜂窩的碎片，指著蜂窩里一個個小巢，“你看，這里有一個我們的地球，這里也有一個我們的地球，每個小格子里都有一個和我們一樣的世界……”

新星睜著驚異的大眼睛，突然道：“那每個格子里都有一個媽媽？我們?nèi)フ覌寢尠?！?/p>

郭離有些失神，“新星乖，你明天回城里去要好好念書，學好知識你才知道怎么去找媽媽，要聽外婆外公的話，知道嗎？”

“爸爸你怎么不回去？”

“爸爸要守著這里……”郭離摸著新星的頭，眼神卻鎖在那星空下的觀星臺。

不遠的陰影處，有一個女人身影在輕聲嘆息，那是林芳。

秦天和賈晉坐在咖啡館靠窗的位置。

“咱倆是不是睡過一個鋪？畢業(yè)后又一起在國家航天局工作，你我共同的夢想不就是去到那茫茫宇宙為人類做貢獻嗎？我能騙你嗎？”秦天一臉認真。

“嘁，你要不是賭那口氣，誰上太空誰可以追蘇西，你怎么會義無反顧地當上宇航員。”

“停，蘇西是你贏了，當年打那個賭是少不經(jīng)事，但你可別侮辱我的理想，壓根兒跟這沒關系，上太空是我從小的志愿?！?/p>

這時，落地窗外有人敲了敲玻璃，秦天轉頭，一個帶著明媚笑容的女子正朝秦天和賈晉揮手，然后快步走進來，親昵地坐在賈晉身邊。她是秦天和賈晉大學時的密友，現(xiàn)在是賈晉的妻子——蘇西。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碧K西關心地看著秦天，“你還好吧？”

秦天看著蘇西，突然一個激靈。起身沖向門外。

“喂——你毛病?。俊辟Z晉沖著秦天大喊。

“跟我來！”秦天頭也不回。

一輛轎車快速停下，三人下車，秦天第一個沖上樓去。

秦天進屋，從標注著私人物品的箱子里找出那臺宇航專用微型記錄儀，賈晉和蘇西跟著進了屋。秦天打開記錄儀播放，竟然還是一片空白。秦天徹底呆滯。賈晉與蘇西對視一下。

蘇西手輕搭秦天肩，“秦天……”

“你們相信我，我沒有說謊……”

賈晉小聲道：“我們愿意相信你，可是，拿什么讓我們相信你?！?/p>

秦天抬頭看著他們，三人陷入沉默。

郭離倚在觀星臺臺垣上吹著烏塤，林芳出現(xiàn)在郭離身邊。塤聲過了很久才悠然停下，期間林芳始終無話。

林芳掏出一個蜂巢，郭離這才看到林芳手上都是被蜜蜂蜇紅的腫塊。郭離一把抓住林芳的手。

“你瘋了？你沒事弄它干什么？”

“這樣你才終于肯跟我說話嗎？我想猜你在干什么……自從那不知去向的三天后，你完全變了個人，那個深愛著天空、熱情洋溢的郭離到哪兒去了？！”

“熱情有何用？生命的意義是什么？摧毀掉你用盡一生去構建的信仰比死刑更殘酷！我一生最大的恐懼，就是作為一個無知的人死去，與真理擦肩而過，對生活的無知，對知識的無知，對生物，對科學，對人類，對宇宙……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虛無！都是虛無！活著才是最大的懲罰！你該干嗎干嗎去，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也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難道愛一個人就一定低人一等嗎？你是無知！你對朋友、對愛情根本一無所知！我知道，你是因為同在科研單位工作的妻子在實驗事故中失去了生命才來到這里的，這都沒有打垮你，你守在這兒，是守住你和你妻子共同對天空的信仰。但是現(xiàn)在我看不到你心中的一點點火苗！你捫心自問，如果你妻子看到你這樣每天瘋瘋癲癲自暴自棄，她會怎么說？！我是替你妻子不值！”

林芳扭頭而去。郭離在星光下一動不動，僵硬得像塊石頭。

三

國家航空航天總局會議室。眾專家濟濟一堂。

“經(jīng)過復測，飛船設計嚴謹，運行狀況也無分毫差錯，原因不可能是機械問題造成?！?/p>

“要發(fā)生瞬移，這與當時當?shù)氐奶鞖鉅顩r、地質(zhì)條件、磁場運轉，甚至太陽活動都有著密切聯(lián)系，任何一個因素不可復制，都有可能無法產(chǎn)生相同結果?！?/p>

眾人各抒己見，卻仍無法做出最后判斷，突然一個聲音響起。

一位滿頭白發(fā)的專家敲著鋼筆，“如果宇航員說的是真的呢？”

全場頓時噤若寒蟬。

“這怎么可能，證據(jù)呢？”某專家反駁。

“奇點的存在，就證明總有超出常理的事物，更何況是新空間，這才是對科學的敬畏！”白發(fā)專家抬起頭來眼神直逼對方。

“你……”

“不可理喻！”

“聽我說！”一位看起來德高望重的專家起身，“看來，唯一的解決辦法是，只有再次發(fā)射，我們才能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p>

眾人全部看向這位說話的專家，默許。

部長提筆簽署相關文件，走出門，將其重重放在秘書桌上。

為掩人耳目，研究決定“逐日”號的再次發(fā)射將秘密進行。

秦天、蘇西、賈晉三人一同在飯館就餐。

蘇西正皺著眉，把自己盤子里的胡蘿卜悉數(shù)挑出來，放進賈晉的盤子。

“得了吧，你這次要是能把數(shù)據(jù)都保存下來，那安全局也不會找你麻煩了?！辟Z晉向秦天潑冷水。

“你能不能盼我一點兒好？”秦天叉住賈晉盤中一塊肉，賈晉死死抵抗。

蘇西出來圓場，“好了，你們兩個又開始了，別鬧?！?/p>

賈晉突然一臉嚴肅，“秦天，你發(fā)誓，老實告訴我，你真的去過新空間了？”

“對燈發(fā)誓?！鼻靥炫e起手指。

“真的？”

“真的?！?/p>

“……不信。”

蘇西催著兩人：“快吃吧，菜都涼了?！?/p>

從飯店出來，三人分別時，蘇西往秦天衣兜里塞了一封信。秦天沒反應過來，蘇西和賈晉已走到街對面。

秦天打開信封，取出一張紙，信上寫著：

雖然不知該不該相信你小子，可如果在下一個地球上你遇到另一個我，我怕那小子欺負你，給你白紙黑字寫清楚，你就告訴那個賈晉這是我說的：咱們是朋友。

你永遠的朋友賈晉（手?。?/p>

“為了你深愛的宇宙，努力吧！”賈晉在街對面朝秦天大喊。

“努力吧！”蘇西也大喊。

秦天有些意外，朝二人揮揮手，半天吐出兩個字：“肉麻。”

賈晉和蘇西笑嘻嘻地消失于街角。

秦天心里一陣潮濕。

發(fā)射基地，各崗位人員各司其職，維修檢查設備，上載燃料，儲存食物，為第二次發(fā)射做準備工作。

觀星臺食堂，林芳一人坐在角落。郭離向迎面走來的主任主動打了個招呼，主任一時沒回過神，只狠勁兒拍了下郭離的肩膀，以示鼓勵。食堂內(nèi)眾人都用驚異的目光看著郭離，郭離向眾人報以友好的目光。

郭離打了一份清蒸魚放到林芳桌前，“對不起，我為那天的話向你道歉?！?/p>

林芳低下頭不作聲。

“謝謝你對我的好，你對新星也很好，只是我……”

林芳打斷道：“你該刮刮胡子了?！?/p>

郭離點點頭。林芳正想說點什么，郭離已轉身離開了。

林芳夾起一塊魚肉在空中停了停，又放下筷子。

空蕩蕩的發(fā)射基地，沒有歡呼的人群，這次秦天將獨自一人走進飛船，安靜地離開。秦天跨進艙門的瞬間，頓感一束光斑晃眼，定睛一看，原來賈晉和蘇西二人在外圍處用一面鏡子反射照他。兩人見秦天回過頭來，使勁地向他招手，賈晉朝秦天用力地伸出一個大拇指。

秦天眼角有些濕潤，向二人招招手，進入飛船。

檢查所有儀表，準備發(fā)射，倒計時，發(fā)射。

飛船騰空而起。

郭離正在屋內(nèi)做著蜂窩狀的模型，林芳沖進屋來，一把將他拽出了門，順手擱了一個刮胡刀在郭離桌上。

郭離不知林芳有什么打算，“去哪兒啊？喂——”

二人奔跑至丘陵高處，眼下是滿山怒放的鮮花。林芳丟開郭離的手，跑進草叢中，轉身對郭離大喊：“牡丹花開啦！”

郭離愣在原地。

四

日復一日，秦天在艙內(nèi)奮力工作，監(jiān)視器上還貼著那張秦天大學時青春洋溢滿懷夢想的照片，窗外絢爛的星系慢慢飄過。

觀星臺附近，荒野四季景色交替變幻。

林芳在這些日子里，帶郭離看花開，看日出，看新生的小野貓，假期接新星來景區(qū)玩耍，用盡一切招數(shù)使郭離心中那塊虛無之地慢慢縮小。

同時，“逐日”號宇宙飛船向茫茫太空更深處駛去。

而生活總是這樣。

林芳手里握著的一張化驗單——胃癌晚期。

她轉眼就變成了郭離手里的骨灰盒，郭離一人站在冷清的火葬場內(nèi)，終于將林芳捧在手心，卻已陰陽兩隔。

天上一日，人間十年。秦天像往常一樣醒來，控制臺卻突然發(fā)出嗡鳴，屏幕上顯示發(fā)現(xiàn)下一個飛行目標：地球。

秦天瞪大眼，看著監(jiān)視屏上的報告，揪著自己的臉皮，露出生疼的表情。

五

一切恍如昨日重現(xiàn)。飛船降落，出艙，看見郭離的墓碑，軍方的吉普來到，秦天被帶回基地，接受各項體檢，測試，研究，會議。

無果。

秦天坐在床邊上，窗外的燈光透過窗戶投下巨大的陰影。

“難道這真的是我的一場夢？”秦天喃喃自語道。

賈晉、蘇西和秦天三人再次在老地方聚首用餐，連菜品都一樣，一切似乎都按既定的程序進行。

秦天苦惱地盯著盤子，無心進食。

蘇西正將一塊胡蘿卜送進口中，嚼得津津有味。

秦天轉臉瞪著蘇西，眼睛越瞪越大越瞪越大。

“蘇西，你不是最討厭吃胡蘿卜的嗎？”秦天大聲問道。

蘇西用筷子敲了敲秦天腦門，“你腦子是真壞啦？以前在學校，你倆都會把你們的胡蘿卜通通讓給我啊?！碧K西說著，又把盤中所剩不多的胡蘿卜都夾進了自己碗里。

秦天突然興奮地哈哈大笑著，“不，不！蘇西，你應該最恨吃胡蘿卜！”

賈晉看不下去了，“秦天，別胡鬧了，你說什么呢？”

“我不可能記錯！”

蘇西眼神中有些異樣，“秦天……你讓我害怕……”

三人沉默，秦天這時突然想起什么，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字條。

“你看，你們看，還記得么？”

原來是賈晉寫給秦天的那封短信，蘇西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賈晉你居然這么肉麻，什么時候偷偷給秦天的，我都不知道?！碧K西笑得合不攏嘴。

賈晉皺眉，秦天盯著蘇西。

秦天對蘇西一字一句說：“是你給我的?！?/p>

蘇西愣了一下，看看秦天，又看看賈晉。

賈晉茫然地搖搖頭，“我沒寫過……”

已經(jīng)十四歲的新星在打電話：“爸爸，你什么時候回城里來吧？”

新星的外公外婆站在房門后輕輕搖頭嘆息。

胡子拉碴的郭離一人在樹下爛醉，“人都沒了，樹有什么用……到頭來，人沒了，樹也沒了，地上的沒了，天上的沒了，什么都沒了！什么都沒了！”

郭離倚在陰影中，心中那片虛無之地爬滿整個世界，萬籟俱靜。

深夜，秦天伏在桌上寫寫畫畫，嘴里喃喃道：“就憑一個胡蘿卜？”

秦天面前的紙上寫著：蟲洞？回到地球？另一個地球？

白發(fā)專家開門時吃了一驚，沒想到是秦天來訪，專家家里的小狗倒是極其熱情，上躥下跳。

秦天落座，開門見山：“我覺得您愿意相信我，不知道您現(xiàn)在是否也……”

“科學不是萬能。我相信一切可能性?！卑装l(fā)專家摸著小狗，小狗此時溫順地趴在他腳邊。

“那太好了，我有很多問題想請教您?！?/p>

這時小狗玩起了咬尾巴的游戲，原地打著轉。

秦天從狗身上收回目光，“我一直在想，宇宙的空間結構是否真就像烏洛波洛斯蟲，一條首尾相含的蛇，當?shù)诌_最遠處時反而回到原點?！?/p>

白發(fā)專家瞇起眼睛，側了側耳朵對著秦天，專注起來。

“但今天我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存在著細微的變化，所以，其實我并不是回到了出發(fā)的原點，對嗎？”

“你是說……多重宇宙？”

“可我想不通的是時間，所有的人都認為我離開的只是一瞬間?！?/p>

白發(fā)專家轉動著眼珠，拿起紙筆畫起圖來，“你的這個問題我下來也設想過了，我們所說的時間、空間都是默認以地球為原點呈發(fā)射狀，那么當你從外部進入另一個平行空間時，時間也將逆向而行，當空間返回地球，時間也相應回到發(fā)射的時刻……”

“如果是這樣，那我的每次航行都應該周而復始、嚴密地遵循某一個事件序列?！?/p>

“十分有可能，但前提是穿越。我用肥皂泡來打比方，當你穿越兩個平行世界，也就是經(jīng)過相鄰兩個肥皂泡壁時有兩種可能性，一是穿越，二是撞破，如若是后者，兩個平行發(fā)展的世界合二為一時，時空中心也會因此轉移，導致時空的震蕩。當然，這一切都只限于理論假設?！?/p>

秦天道：“不過不排除這種可能性，是嗎？”

白發(fā)專家眼光深邃起來，秦天與白發(fā)專家狡黠地相視而笑。

秦天、賈晉二人走在路上。

“不行，我絕不會跟你一起發(fā)瘋?！辟Z晉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

“賈晉，你也是知道的，這種項目一旦擱置，十年八年甚至是一輩子都極有可能，況且我現(xiàn)在還在接受調(diào)查……”

“這太離譜了?！?/p>

“可是那封信你也看到了，我可沒這閑工夫去偽造你的筆跡。我知道你嘴上不說，但是你打心底里相信這種可能性。專家的分析意見我也告訴你了……”

“那只是一家之言?！?/p>

“所以需要實踐去驗證！”

“你這樣太自私了，我用航天局的各種關系幫你偽造文件，一旦調(diào)查到我頭上，你將給我和蘇西帶來多大的麻煩？”

“自私？你說我自私？從前我們仨在北航，夜里躺在草地上凝視星空，能就這么看上整整一夜！那時我們總是想著，若真能置身于如此美麗的星群間，一種博大與渺小的對比，面對來自那黑暗深處的遙遠的問詢，心中的觸動一定無法用言語表達。這是誰都愿意用生命用一切去換取的答案！而我們現(xiàn)在正有這樣的機會，科學的進步一定不是循規(guī)蹈矩可以得到的，那都是一次次冒險換來的，那都是內(nèi)心深處的信仰，是堅定的信念?！?/p>

賈晉注視著秦天激動的臉。

“我相信如果是另一個空間的賈晉，也一定會答應我的！”

秦天掏出一張紙塞到賈晉胸前，賈晉用手接過，秦天轉身離去。

賈晉打開那張紙，是那封署名為“你永遠的朋友賈晉”的信。

已是燈火闌珊。賈晉一人站在陽臺上，蘇西走近，隨著賈晉的視線望向天空。

“城里太亮了?！碧K西收回目光。

“小時候，我跟秦天最大的夢想是群星能排列成自己的名字出現(xiàn)在夜空。呵呵?！辟Z晉露出天真的笑容。

“挺誘人的夢。”

“后來這個夢想變成了你?！辟Z晉看著蘇西。

蘇西微微笑。

賈晉摟過蘇西，“親愛的，”他停頓，“秦天他……有件事想讓我?guī)兔Α?/p>

蘇西打斷他，說：“我知道你們想干什么，如果是我也會這么做的。不過……”

蘇西說著，掙脫賈晉的臂膀，看著賈晉，然后轉身走進屋內(nèi)。賈晉看著蘇西瘦削的背影，嘆了口氣，又望向灰色的天空。

這時蘇西從屋里出來，站在賈晉身邊。

“決定了？”蘇西凝視著賈晉。

“我找了一堆理由搪塞推辭，我說他瘋了我說我不相信他的平行宇宙我說他盡給我惹麻煩還罵他自私……那小子連命都不要了?！辟Z晉頓了一下，“我只是擔心那家伙?！?/p>

蘇西輕扶賈晉手臂，“我懂?！?/p>

蘇西遞給賈晉一張照片，是秦天、賈晉、蘇西三人學生時代的合照。

“去吧，他要完成的，是他，也是你和我的夢想?！碧K西堅定地說道。

賈晉擁住蘇西，灰色天空里有一顆星星閃耀。

六

憑借賈晉搞來的證件通過了層層守衛(wèi)，秦天和賈晉最后來到航天飛船門口。

“部長命令宇航員來取重要數(shù)據(jù)?！?/p>

守衛(wèi)用掃描儀識別認證了秦天宇航員的身份。

“這是部長的文件。”賈晉遞上資料。

守衛(wèi)將信將疑，“請稍等，我需要確認。”

當守衛(wèi)稍稍走遠，秦天箭步?jīng)_上前去，輸入密碼進行基因識別，打開了入口大門，秦天又沖回來，抓起賈晉衣領，小聲說了句“謝謝”，然后狠狠揍了賈晉一拳，賈晉一屁股坐在地上。

守衛(wèi)這時發(fā)現(xiàn)飛船已被非法進入，拉響了警報。說時遲那時快，白發(fā)專家的身影竟突然出現(xiàn)在守衛(wèi)身后，他一個箭步上前，將守衛(wèi)擊暈放倒，隨后比出一個OK的手勢看著秦天。秦天有些意外地凝視著白發(fā)專家，最后什么也沒說，二人心照不宣地微微點了下頭，此時，正在附近工作的一堆專家也來到白發(fā)專家身后，驚恐萬分地望向秦天。

飛船內(nèi)，秦天手忙腳亂地進行著準備工作，飛船進入30秒倒計時。

中心發(fā)現(xiàn)飛船情況異樣，大批警衛(wèi)往飛船處趕去的匆匆腳步響徹基地。

飛船內(nèi)，倒計時：10、9、8……

大批人馬向發(fā)射點趕來，眼看離飛船入口越來越近，這時，之前那位德高望重的專家突然間佯裝病發(fā)暈倒，抱住警衛(wèi)不放。接著，那些曾經(jīng)反對過質(zhì)疑過秦天的專家們也都用自己的身體阻擋著警衛(wèi)們的道路。

飛船已啟動，尾部噴出陣陣氣焰，蓄勢待發(fā)。

賈晉坐在地上，白發(fā)專家的滿頭白發(fā)在風中飛揚，他癲狂地大喊起來：“去吧！去到新的空間！去探尋那黑暗深處的秘密！去吧去吧！”

飛船在白發(fā)專家的嘶吼聲中騰空而起，倒在地上的、扶著欄桿的、和警衛(wèi)抱在一起的專家團隊們此時也都停下，一臉堅決地定定地凝視著升空的飛船。賈晉抹了抹嘴角的鮮血，凝視著起飛的飛船控制室窗口，豎起大拇指。

秦天看著顯示屏上的基地越來越小，他也向窗邊伸出拳頭，立起拇指。這時，監(jiān)視器上秦天的照片已換成了秦天、賈晉、蘇西三人學生時代的合照。

飛船墜入繁麗的星系之中。時間飛逝，人不覺。

七

季節(jié)變幻。

郭離的桌前放著一張報紙。頭版頭條上登著一個有些眼熟的年青男人的臉，此人捧著獎杯一臉興奮——生命科學大獎獲得者。

郭離站在院門口，目送已白發(fā)蒼蒼的辦公室主任佝僂的背影退休離去。

一批批人走了，一批批人來了，而郭離除了胡子拉碴，依然是年輕的臉，年輕的身體。

直到有一天，郭離接到一張病危通知單。

郭離望著鏡中的自己發(fā)呆，他瞟到堆放在角落里的刮胡刀，是當年林芳留下的那個。

郭離打開開關，刮胡刀發(fā)出嗡鳴聲。郭離慢慢刮著，刀片卻早已不再靈敏，夾住了臉上的肉。郭離憤怒地用力扯掉刮胡刀，臉上即時出現(xiàn)一道血痕，他一拳捶在鏡上，陰暗的光線勾勒出一個男人隱忍的輪廓。

剃了胡子的郭離走進病房，病房里躺著一個老人（就是報紙上捧著獎杯的那張臉）。郭離悄悄走到床邊。老人突然驚醒。

“爸爸……你一點兒沒變……”

“新星……你所有的成績我都知道，我一直為你驕傲！”

新星的手貼著郭離的臉，郭離的手握著新星的手。

蒼老的新星收起笑容，“我想你……爸爸……”

郭離什么話都說不出，新星干癟的手在郭離臉上微微顫動，這時，新星摸到了郭離臉上刮胡刀的傷口，突然響起了蒼老的聲音和稚嫩的童聲說著同一句話。

“爸爸，疼么？”

這句話如同擁有穿越時光的魔力，郭離腦海中響起的是五歲的新星看到自己臉上被蜜蜂蜇紅的腫塊時，說的那句：“爸爸，疼么？”

郭離顯得有些呆滯，愣愣地出神。

郭離的屋中，無人的桌面上堆放著新到的報紙，頭條新聞是：我國生命科學最高獎獲得者郭新星逝世。

還有一條與此新聞并列的頭條是：“逐日”號飛船設計誤差一位小數(shù)點，優(yōu)秀宇航員秦天在發(fā)射中喪生。

郭離站在白楊樹下發(fā)呆，突然似乎看到什么，他快步走近樹干，轉過去，發(fā)現(xiàn)上面刻著幼稚的字跡：媽媽，爸爸，新星。

郭離再也無法自已，失聲痛哭起來，哭得像個孩子。

八

漏刻中的水層層疊疊滴進泥土，日影拉長變短，轉來又轉去。

每個夜晚來臨，孑然一身的郭離揣著烏塤，登上四丈余高的觀星臺，籍著星輝的陰涼，背靠著厚重的青石，奏上一曲如泣如訴的塤樂。那在心底早已郁結成疾的星空啊……

“逐日”號飛船依然向前航行著。

秦天在控制臺前，突然感到飛船一陣強烈的震動。持續(xù)一陣時間后，震動慢慢減小，恢復平靜。

此時控制臺突然發(fā)出警報：發(fā)現(xiàn)不明飛行物。方向：正前方。此物朝“逐日”號飛船迎面駛來！

秦天鎮(zhèn)定地迅速調(diào)整航向，可畫面中的那艘不明飛行物竟也隨之轉向，避也避不開。

秦天轉向一次，兩次，都未成功甩開對方，不明飛行物如影隨形。

一滴汗珠從秦天額角滑落。

眼看距離越來越近，秦天瞪大了雙眼。

接著，一道白光將一切吞噬，光芒萬丈。

良久，秦天從昏迷中醒來，除了頭痛欲裂，身邊的一切都完好無損。他跌跌撞撞地來到控制臺前，探測儀捕捉到的數(shù)據(jù)顯示，正前方有一艘飛船與“逐日”號保持著相同方向、相同速度在航行。

秦天將推進器的操縱桿推到最大位置。探測儀同時也探測到前方飛船也做了加速，兩艘飛船一直保持著相同距離。

突然間，前方飛船從顯示器上消失了，秦天打開各種搜尋設備都找尋不到它的蹤跡。只是他發(fā)現(xiàn)此時又一顆地球出現(xiàn)在飛船正下方，秦天猶豫了一下，調(diào)整航向，準備降落。

仍然是泥土，青草，觀星臺，秦天一直走到該出現(xiàn)郭離墓碑的地方，這次卻空空如也。

九

郭離邁出門檻，與迎面而來的秦天目光交會的瞬間，怔怔地愣在原地。

郭離邁出房門，遙遙看見月下的觀星臺，攥緊了手中的烏塤，神情嚴峻地走上石階，七十二步，七十三步，七十四步……來到這星臺之上，郭離坐上臺垣一側的矮墻，一只腳順勢自然垂下，手中的烏塤湊近唇邊，今夜的塤曲，格外幽怨。

夜風，石階，腳步聲。

樂曲環(huán)繞開來，秦天出現(xiàn)在郭離面前，貌似悠然自若的郭離，眉心間卻是萬千年才得以凝聚的滄桑。

郭離奏完一曲，緩緩拿下唇邊的烏塤，側過頭，抬眼望向來人。

“《哀郢》。表現(xiàn)的是秦攻楚時，屈原被放逐東行，雖日夜思念郢都，卻無法回朝效力的痛苦和悲傷?！鼻靥煜劝l(fā)話。

“你對古曲有研究？”郭離頗為意外。

“我小時候從屋里翻出過幾本父親留下的老書，了解一些，不過我還挺喜歡?！?/p>

郭離微微揚了揚頭，“你還沒有自我介紹?！?/p>

“我叫做秦天，是宇……”

“宇航員?！?/p>

“你怎么知道？”秦天有些激動，“只有這次，你是活著的，活人！你可能不明白我的意思，你是我航行這么久以來的第一個顯性反?，F(xiàn)象?！?/p>

郭離嘴角掠過一絲酸楚的苦笑，“都是被時間放逐的人啊……”他看著有些不解的秦天，說，“跟我來吧?！?/p>

郭離回到房間，將燈打開，秦天跟著走進去。

秦天突然發(fā)現(xiàn)郭離桌上的那份報導宇航員秦天發(fā)射失事喪生的報紙。

“這，這是怎么回事？”

郭離指著桌上的蜂巢狀模型，“嗯，把宇宙的結構想象成蜂巢?！?/p>

“或者肥皂泡？”

“對，同樣的土壤，同樣的種子，會開出同樣的花，但發(fā)展程度有可能不一致，允許區(qū)間內(nèi)可存在一定范圍的誤差。比如……”郭離拿起桌上的報紙，“在我這個空間，你的發(fā)射失敗了。”

秦天望向一臉凝重的郭離，“我有個疑問，我撞到的以及我后來追趕的那艘飛船，這些可是預計序列之外的事件？”

“反物質(zhì)。你開始接近重點了?！惫x嚴肅地說，“另一個平行反物質(zhì)世界里的探索者?！?/p>

“等等?！鼻靥齑篌@失色，上前一步追問道：“你說，我撞到的那個是……一艘反物質(zhì)飛船？”

“是的?！惫x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可反物質(zhì)和物質(zhì)水火不相容，一旦相遇，就相互吸引、碰撞而全部轉化為光。一克反物質(zhì)與一克物質(zhì)碰撞而湮滅時釋放出的能量，相當于當今世界上最大的水電站12個小時發(fā)出的能量總和。那么兩個反物質(zhì)飛船的相撞能發(fā)生什么？”

“足以毀滅有你存在的時空?！?/p>

“但，問題是我還活著。”

“反物質(zhì)殘余……”郭離緩緩踱步到桌前，拉開抽屜，說，“這里要涉及一個秘密，反物質(zhì)存在的意義?！惫x的眼神如劍一般逼向秦天，透出絲絲寒氣。

“什么？”

“時空自動修正。”郭離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針線盒，“假設時空為一條線性繩索?！惫x取出一根繩子，邊說邊比劃，“試想一下，由于某種非常規(guī)行為，比如你穿越兩個平行世界，引起歷史在某一處出現(xiàn)問題，這條時空的繩索便會在此處自動塌陷成一個套索，造成本不相連的繩索兩部分隨機連接?！惫x將繩索打了一個結，接著說，“多余出來的那部分封閉的套索便形成一個獨立的時空，所以相接合的兩處歷史之間，實質(zhì)上是神不知鬼不覺損失掉了一部分時空。而這個圓環(huán)狀的套索，就成為被時間拋棄的地方。

“并且慢慢地，最終會被自動修正。”郭離用剪刀將打結后多余出來的套索部分剪掉，“而反物質(zhì)真正存在的作用，就是宇宙維護其系統(tǒng)正常運轉的工具，那把宇宙大剪刀?！?/p>

“等等。”秦天不可置信地說道，“你的意思是說，反物質(zhì)其實是上帝派出來的清道夫，維護世界秩序的統(tǒng)一？！哈，可那艘清道夫飛船在我的追趕下也堂而皇之地逃之夭夭?！?/p>

“不，不，并不……”郭離的眼神透露出如此垂憐的信息，“你看到的不過是你自己?！?/p>

“我自己？”

“對，你所追趕的那個飛船不過是時空進行自動修正時引起塌陷，扭曲的空間中你看到的自己飛船的背影?？蓡栴}就在于，你活了下來，于是這部分出錯的時空并沒有完全損失掉，便會隨機地在某個歷史時期產(chǎn)生冗余?！?/p>

秦天好一陣子沒有說話，但郭離能看到他雙肩的微微顫抖。

秦天望向窗外，“我跨越億萬光年來尋找的答案，就是注定難逃一死？”

“你，還有我，實質(zhì)上都是宇宙處理運行中形成的數(shù)據(jù)冗余，終將消失于無形。”

秦天跌坐在椅子上，眼中閃爍著點點星光，“你是怎么知道這一切的？”

二人離開房間，荒野中的觀星臺只有一個黑色的輪廓。

“當年主持修建觀星臺的是元代科學家郭守敬，他的《授時歷》編成以后，先后又撰成天文書稿十多種，一百多卷。這些書籍，包括極其珍貴的兩個星表，后來都失傳了。

“當我站在星臺之上，一個偶然的機會，發(fā)現(xiàn)星臺北壁凹槽上用于測影的橫梁刻有一些奇怪的印記，于是我躬身察看，卻失足順著凹槽跌落而下。剎那間，無盡的白光從凹槽底部的圭表相接處發(fā)射出來，從我身體四周涌上，包圍了我。而這時，透過三十六塊青磚鋪成的量天尺盡頭也放射出懾人的白光，那些白光之中的情景驚得我半天說不出一個字，后來我便昏了過去，醒來時，我已經(jīng)被拋到了數(shù)百公里之外。我整整步行了三天三夜才又回到這里。這一次，我久久凝視著這座藏有太多秘密的觀星臺，暗暗思忖著，我甚至在想，當年郭守敬有關天文學方面著作的失傳，是否可能是他有意為之？”

“你在白光之中見到了什么？”秦天追問。

“一些宇宙的運行規(guī)則，終極奧秘，無法言說。就算我說出我看到的景象，你也不能理解這樣一個現(xiàn)象所傳遞給我的信息，所以，我看到的宇宙的奧義只是以我所熟悉的認知結構呈現(xiàn)，一種龐大的信息流，從這些以我的經(jīng)驗方式所呈現(xiàn)出來的表象中，暗藏著整個宇宙運行的規(guī)則。而如果換了是你，你見到的就可能是一顆深埋在土地里巨大跳動的心臟，可能是繁麗的星系，也可能是你自己蒼白無力的臉。

“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惫x繼續(xù)說著，“白光盡頭，有一個我朝我走來，當我們身體接觸的一剎那，我感到一股強大而不可抗拒的力量使我的身體從分子到原子，一分一毫開始土崩瓦解。”

“一個反物質(zhì)的你？”秦天驚異。

“就在我的意志快要消散的時刻，突然間，一股強大的信息流擾亂了我的湮滅，在信息碎片中，我看到了飛船爆炸的殘骸?！惫x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轉臉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著眼前的秦天。

秦天思考著突然揚起頭，“你是說，你見到了我的飛船？”

“觀星臺恰巧也隱藏著一個時空裂縫，由于我的失足跌落，造成兩個平行時空的紊亂?，F(xiàn)在我才知道，我想，是因為我們的行為同時發(fā)生而影響到了彼此的湮滅，我找不到更好的解釋?！惫x淡然地笑了笑，“而這也許便是你我相遇的意義?！?/p>

“哈哈哈，典型的宿命論！你試圖用哲學來解釋世界？”

“科學研究現(xiàn)象，哲學提出問題，只有宗教信仰才是用來回答問題的?！?/p>

“信仰，宇宙大百科全書最后一頁上寫著我的幸存是為了被派來進行對你的謀殺？！宇宙，就這么讓人絕望么……”秦天頓了頓，無助地望向郭離，“你說，我們是唯一的冗余現(xiàn)象，還是在其他的肥皂泡里，都存在這樣一個你我？”

郭離本想安慰，一轉頭，卻似看見了千百張瘦削蒼白的秦天那毫無血色的面孔在黑夜里掙扎。郭離沉沉說道：“都一樣，沒有所謂了，最終結果都一樣。”

秦天看著頭頂散發(fā)著溫和光芒的夜空，向天空娓娓念誦起來：“你無力償還，你無力償還，一顆放射光芒的星辰……”

“在你頭頂寂寞燃燒?！惫x和秦天異口同聲。

“你知道這首詩？”秦天有些意外。

“這是我妻子最愛的一首詩，可惜，她在實驗中出了事故……”

“你的妻子出過事故？”

“是啊，那時候我兒子才五歲……”

秦天有些吃驚，“什么？”

“嗯？”

秦天激動地說：“我媽媽在我五歲時也因?qū)嶒灣隽耸鹿?，不過被搶救了回來。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對他幾乎沒有印象，不過我媽媽常說他是一個優(yōu)秀的科學工作者，他迷戀著星空，我媽媽總說爸爸在一顆星星上看著我們，這也是我為什么當上了宇航員，除了對宇宙秘密的渴求，我總想也許能找到爸爸……”

郭離和秦天對視著，互相打量著，從眼到口，再到眼，到眉心，到唇，兩人發(fā)現(xiàn)對方與自己竟都有著驚人的相似，兩人久久未吐出一個字。

秦天結結巴巴地說：“爸……爸爸？”

“這么說，你媽媽還活著？”郭離眼中含著淚水。

“是的，在我的世界……那么，一定有一個空間里，有一個我——你的兒子，能找到媽媽……”

郭離眼角濕潤，感激地望著秦天。

秦天苦笑道：“用一段血脈來結束一個需要修正的時空，用最小的代價來恢復秩序，多么精妙的宇宙。”

“同時也給了失去親人的彼此最好的憐憫和補償，慈悲與力量共存，不是么？”

郭離緩緩舉起手中的烏塤。星光下，微涼的夜風如被召喚般游走而來，在八孔之中蜿蜒纏繞，發(fā)出了嗚嗚的聲音，自然沉靜，仿若能洗凈人的心靈。

“聽——”郭離有些意味深長地說，“來自宇宙深處的聲音，你必須先學會用心聆聽，這些忽強忽弱的婉轉音符，這些絕非無意的間歇，宇宙一直都在訴說。”

秦天瞇起眼，看著郭離手中那如有靈性的烏塤，從音孔中流露出的一點半點星光，好似在暗示那烏黑色的肚里也掩藏著某個小宇宙，充滿著一個個美麗閃亮的渦旋。

秦天突然說道：“帶我去看看那些秘密吧?！?/p>

郭離閉上了雙眼，“那可都是些絕望的信息。”

秦天搖著頭，“這可是我一生的夢想，探尋宇宙的秘密，不管是好的壞的，我都要知道?！?/p>

郭離和秦天短短對視了幾秒，終于重重地點點頭，“跟我來吧?！?/p>

二人走上觀星臺。

郭離揣起烏塤，帶著秦天站到了古老的青磚邊。

“這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惫x定定地望著面前的凹槽說。

秦天看了看郭離，鎮(zhèn)定地走上前去，兩人相繼跳了下去……

一陣眩暈的白光后，二人被幽深的星系映照著臉龐，看著這些美好的兀自忙碌著的星系、星云，甚至塵埃，一種無以復加的感動在兩人的胸中激蕩開來。二人向幽藍深處游去，秦天眼中看到了以肥皂泡形式結構而成的宇宙，并且看到自己與郭離所在的這個肥皂泡卻是宇宙的邊緣，秦天暗暗吃了一驚，不解地望向郭離，郭離還回去一個無法解釋的笑容。

接下來是艱苦的過程，秦天看到了宇宙之外的世界：我們的宇宙正急急忙忙向前趕去，而宇宙自身也被包含在一個套索之中！原來宇宙也是一個巨大的冗余，當套索兩端接合，我們的宇宙便如案板上任人宰割的模糊血肉，由于時空首尾連接，每一個肥皂泡里的小空間暴露后，引起了一系列相撞產(chǎn)生湮滅，一個接一個，生生看著美麗的泡泡全部幻滅，直到一切完全被吞噬消失不見。秦天看得呆若木雞?？粗约旱挠钪嫣颖频娜绱瞬豢埃私K于淚流滿面。

秦天看著郭離，沒有任何言語，在這樣震撼人心的情景落幕時，急需一個人來分擔彼此的情緒，需要一雙有力的手來證明我們并不如此孤單，郭離似明白了秦天的心意，兩人平生第一次、卻也是最后一次默契地握緊了雙手。

繩索塌陷，打成死結。

這時，一道白光從兩人指間急速增大。

宇宙大剪刀手起刀落。

這道白光在郭離和秦天驚異的表情中籠罩了一切，世界一片白茫茫，兩個惺惺相惜的反物質(zhì)湮滅瞬間，雪白天地中的兩人，竟然微笑著漸漸消失不見。

一道強光之后，一切歸為原處，只有烏塤從半空中突然沿凹槽筆直墜落，落地時塤身碎裂四濺而去，似有點點星光隨之飛出，然后一切恢復平靜。從郭離與秦天雙手接觸瞬間到湮滅結束，這一切持續(xù)了不過二十六秒鐘。

十

荒野上茂盛的大楊樹。樹身上還保留著新星刻下的幼小字跡。

賈晉和蘇西準備出門，書桌上的鏡框里放著賈晉寫給秦天的那封信，只是后面又多出一段，是秦天寫的：

也許我不再回來，但是我將帶著對你們的愛存在于宇宙中，請握緊手心，面對天空微笑，因為我能看到。

遍山又開滿了牡丹花。

后記：

郭守敬根據(jù)“四海測驗”的結果，并參考了一千多年的天文資料、七十多種歷法，互相印正對比，摒棄了子午線日月五星和人間吉兇相連的迷信色彩，按照日月五星在太空運行的自然規(guī)律，在至元十七年（公元1280年），編制成了新歷法——《授時歷》?！妒跁r歷》推算出的一個回歸年為365.2425日，即365天5時49分12秒，與地球繞太陽公轉的實際時間，只相差二十六秒鐘。

【責任編輯：楊 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