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愛于他和她,是風骨,是力量,更是信念。
不管世事如何荼毒,都無損于最初的美好
1993年,肺癌晚期,纏綿病榻多時的女高音歌唱家張權,已形銷骨瘦、油盡燈枯。
這天,她示意女兒把一塊臘染花土布放到枕邊。那布,曾經明艷的色澤已在歲月里褪了鮮亮,布面起了一層隱隱約約的茸毛,歲月的痕跡留在布上,暖暖的,熨帖而柔軟。她消瘦的臉慢慢地貼到布上,輕輕蹭摩著,像被一雙溫柔的手掬著、撫著,眼眸變得清澈悠遠,去到那個遙遠的年代,那里,有花香,有月光,有他,和他的愛。
是啊,不管時間過去多久,不管世事如何荼毒,也不管收梢多么凄慘,都無損于最初的美好。
她對女兒說:“這塊花布讓我?guī)ё甙?。”說完,便闔上了雙眼,唇角,隱約著一縷清淺的笑。另一個世界,他用溫暖寬闊的懷抱,迎接著她,一如從前,她看到他的第一次。
那年,她17歲,從家鄉(xiāng)宜興,坐一夜的船,到杭州考國立藝專。陪她的,是她的老師。她的家人都不贊成她考學。女孩子,能識幾個字就好了,找個好人家嫁了才是正經事。那個年代,女人的裹腳布還沒徹底扔掉,世道又亂,日軍鐵蹄蹂躪下,中華大地哀鴻遍野。她是幸運的,遇見那么惜才的老師,幫她說服家人,還親自陪考。她也爭氣,無論鋼琴還是樂理,甚至隨口唱的幾句,都贏得考官的芳心,成了杭州國立藝專的新鮮人,學鋼琴。那時的藝專,林風眠校長兼容并蓄,以愛與人道,引領一校師生奔著德智體全面發(fā)展去,學校一派生機勃勃。
因為喜愛,更因學習機會來之不易,她格外珍惜,海綿吸水似的,汲取著新知。不久,她因出色的嗓音,被選去學聲樂兼修鋼琴,她原本就極愛唱歌,便更心無旁騖了。一朵花的年紀,又沾了江南的柔風細雨,眉宇間那一抹溫婉清麗,說不出的動人,音樂又在她的舉手投足間點染了幾多浪漫與古典交織的韻致。這樣的女孩子,就是一首春天的詩,遠遠的一眼,就有千萬只蝴蝶從心底里撲翅飛起。追她的男孩子,有那么幾個,但都被她冷冷的眼神擋在千里之外。她癡迷的心已交給音樂了,她是同學眼中的“冷美人”。
那一天,她從操場走過,飛來一個排球,砸得她眼冒金星,一個趔趄,險些倒下。這時,誰扯了她一把,她跌進一個溫熱的懷抱,一種帶著汗水的陌生氣息,令她眩暈。待她睜開眼,又被眼前一張放大的男子的臉嚇了一跳,她猛地站穩(wěn)身子,閃到一邊。那是怎樣的一個男子啊,高而瘦,像春天拔節(jié)的麥桿,蓬勃昂揚。一臉的汗水,一臉的歉意,欲言又止。后來,她回想這次初相見,說,像一道閃電犁開天空,一枚枚喜悅的尖叫,讓她心亂如麻。
有他的呵護,苦難也成甜蜜
不久,他也因有一副好嗓子轉到聲樂部,與她同班。慢慢地,她知道了他的一些事。莫桂新,廣東南海人,生在天津的一個文藝家庭,也酷愛音樂,大她兩歲,與她同年考進藝專,專攻油畫。她能感覺他目光熱烈的追逐,只是她總低眉躲避,但當他在排球場上扣殺時,她便會駐足,遠遠地,看他騰起揮臂的身影,心間升起一縷柔曼的情愫,讓她臉紅、心慌、小鹿亂撞。當然最讓她喜歡的還是他的歌喉。共同志趣是愛的磁石,讓兩顆相互愛慕的心不知不覺靠近。
這樣朦朦朧朧的愛情,是一層未捅破的窗紙,窗里窗外兩片月光暖暖地映照著彼此,有些揪心,卻又美好。
不久,日軍逼近杭州,藝專被迫遷往后方。學校師生分批走,她和他并不在同一批。一路上顛沛流離,險象環(huán)生,到達湖南沅陵,她們遭遇土匪,命懸一線,驚魂未定,剛好他們到了,在一個破廟里相遇。她如一只剛逃過虎口的幼獸,發(fā)絲凌亂,身子不自覺地顫抖,他心疼極了,上前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一縷月光穿過連日的陰云,輕輕地擁住他們。
沅江發(fā)生洪災,他們匆匆逃離,敵機又頻頻轟炸,他們在炮火中輾轉來到昆明,后來又千里迢迢到達四川青木關。這一路,如果沒他,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下來。那些艱難的歲月,有他的呵護,苦難也成甜蜜。
在青木關,學校改名為國立音樂學院。這張安在戰(zhàn)火硝煙的大后方的書桌,師生們都倍加珍惜。張權和莫桂新更卯足了勁學習,聲樂之外,他們聽唱片,自學法國作品,張權還請傅雷補習法文,糾正發(fā)音。1941年重慶排演抗戰(zhàn)題材大型歌劇《秋子》,他們被雙雙選定擔任劇中主角。完美演唱和默契配合,連同跌宕感人的劇情一起,深深震撼和征服了山城觀眾。有愛情,有音樂,這段物質上極度貧乏、時局極其動蕩的年月,竟是他們人生中最難忘最快樂的時光。1942年元旦,借畢業(yè)之機,她舉辦了首次個人獨唱音樂會。掌聲和鮮花的背后,只有她知道,他灑下了多少汗水:曲目是他與她幾番商討擬定的,伴唱是他組織的,排練時他不離左右時刻陪伴,他搬道具、搬桌椅。沒有演出服,他當掉父親留給他的手表,買了一塊臘染花土布,為她做了一件衣服和一塊頭巾。
也是這一天,他們攜手走進婚姻的殿堂,開始了新的人生旅程。
她心底,有他為她高擎的一片月光
婚后,他們繼續(xù)主演《秋子》,連續(xù)演出五十多場。當時,在重慶的周恩來觀看了演出,帶頭起立鼓掌。
抗戰(zhàn)勝利后,他們帶著兩個女兒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xiāng),在天津耀華中學擔任音樂教師。此時的莫桂新,已是一位蜚聲樂壇的男高音歌唱家了。張權一度回到南方,在上海教堂唱圣詩。1947年,張權考入美國羅城納薩瑞斯學院。佳訊傳來,張權卻猶豫了。莫桂新忙于教學外,還舉辦聲樂研究班,在各類演出中擔綱獨唱,在電臺講授音樂知識,“黃鐘”合唱團的籌備也緊鑼密鼓中。撫養(yǎng)兩個孩子的辛勞全部丟給忙碌的丈夫,她于心不忍,也舍不得年幼的孩子。還是他最懂她:多難得的機會,放心去吧,孩子有我呢。這年6月,張權搭乘“戈登將軍”號輪船離滬赴美。
在納薩瑞斯學院,她主修聲樂,又選修哲學、心理學、文學和神學,還有鋼琴、音樂欣賞、指揮、作品分析、法語課,系統(tǒng)地學習大師們的歌曲。她像蠶,拼命地吃著桑葉,吃飽了好回到故土,為國家和民族吐絲結繭。舉目無親的異國他鄉(xiāng),囊中羞澀的張權為生存奔波,她當家庭保姆、家庭教師,去飯館洗碗碟,到圖書館當管理員,去教堂唱詩。她從不以為苦,因為她的心底,有他為她高擎的一片月光,他的愛,給她無窮的力量。
四年后,她獲得音樂文學碩士學位和音樂會獨唱家、歌劇藝術家的學銜。她可以留在美國享受優(yōu)厚的待遇、舒適的生活??伤敛华q豫地回國,因他和女兒在等她回家,她更相信百廢待興的新中國,有她一展歌喉的天地。
1951年10月,張權到達廣州。她與丈夫和孩子已四年多沒見,她多想先回天津和家人團聚,可她卻直赴北京,她要盡快為祖國作貢獻。還是丈夫懂得她的心,趕去北京火車站與她團聚。
她進了中央實驗歌劇院,任聲樂教研組組長、藝術委員會委員。丈夫在華北軍政大學學習結束后,也到了實驗歌劇院。他們在北京東城無量大人胡同15號一個四合院里安了家,度過了一段溫馨安寧的歲月。
她懷著一顆虔誠的心,為祖國歌唱,只要有演出任務,她都要上。懷著的第三個孩子已七個月了,她還在臺上唱。孩子生下五十天,她又回到舞臺上。奶水濕透了內衣,換了又唱。她以為,傾情歌唱就是她能為祖國做的。
噩夢卻開始了。
先是莫桂新。那天中央實驗歌劇院通知他們去開會。離家時兩人同行,晚上回來時只剩張權一人。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竟是兩人最后一次同行。樂于助人、說話率真的莫桂新被定為“歷史反革命”,不久又扣上一頂右派的帽子,囚禁在北京半步橋勞教所。組織上讓張權與他劃清界限,她斷然拒絕。他們怎會懂得,愛于他和她,是風骨,是力量,更是信念。她便因在文藝報上說了幾句肺腑之言,被劃成右派,在劇院打掃衛(wèi)生、洗演出服。
云層之上就是陽光,他和她都相信總會云開霧散。在獄中,莫桂新認真認罪,積極勞動,每次掃廁所都非常賣力,還當了牢房組長。他被押送黑龍江興凱湖勞改農場。臨行前,張權去送衣物,卻未被允許與丈夫見上一面。也許她早有預感,才會拿他們視為定情物的花土布包裹衣物,表明心跡,陪他去遠方。從此關山阻隔,愛宛如兩片不同時的月光,照拂著分處兩地的夫妻,他們各自擎舉著愛的月光,等待重逢。
1958年,陰雨綿綿的8月,因食物中毒,莫桂新走了,遙遠寒冷的亂葬崗收容了這位年僅41歲的音樂家。消息傳來,張權暈倒了。她不相信一碗不干凈的食物能要了高大健康、生性樂觀的丈夫性命,他只是去了更遙遠的地方而已。后來,她被逐出北京,帶著孩子和丈夫的伯母,也去了天寒地凍的黑龍江,一呆十七年。她始終沒去亂葬崗、他的埋骨地看一眼,她不去,他的那一片月光就會一直在。
她用歌聲來祭奠他,籌辦“哈爾濱之夏”音樂節(jié),與女兒合辦“母女獨唱音樂會”,她含著兩眶熱淚,一腔溫情,將生命的最愛唱給那一片不同時的月光。她唱,他便在。她要替他把沒有唱完的歌唱下去,把他未竟的事業(yè)繼續(xù)下去。她堅韌地活到74歲,唱到再不能唱。
女兒將她的遺體和他的遺物一起火化,合葬于頤和園的天主教墓地。在另一個世界,他們終于團聚了,月華如水的夜,他們合唱一首愛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