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有時會想,曼楨的噩運是注定的吧?她愛上了世鈞這樣無用的男人。
慕瑾到顧家做客,曼楨熱絡(luò)地招呼他,發(fā)現(xiàn)燈泡不夠亮,要換,親昵地喚世鈞:“你幫我抬一抬桌子?!笔悄借獡屩褪棱x兩人抬桌子,也是慕瑾忙道:“讓我來?!边€是曼楨爬上去了。
在物業(yè)服務(wù)不太普遍的時代,說到結(jié)婚的好處,其中一項就是:有人給換燈泡和保險絲了。而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兩個大男人在側(cè),燈泡居然是一個小女子換的。這是她的能干,也是他們的無用。整部《半生緣》里面,這時候,能夠屁顛屁顛、一躍而上“我來我來”、拼死拼活爬上桌子換燈炮的,大概也就是祝鴻才嗎?他是一個最卑微可恥的人物,可是——至少他有這點用處吧。
世鈞從來都沒用。他們剛認識,曼楨曾經(jīng)托他找個兼職,世鈞向她注視了一會兒,微笑道:“那樣你太累了吧?!钡竭@里為止,“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時,并沒有什么結(jié)果?!眱蓚€兼職,都是曼楨自己找到的。
到最后,經(jīng)過這么多年這么多事,他知道她的全部痛楚,大概也只會這樣向她注視一會兒,而無能為力吧。他有老婆孩子了,他這一生不曾與命運抗爭過,這一次也不會,他是她的愛人,但也的確是一個營營役役的小人物。他成為一部愛情小說的男主人公,實在不因他有何過人之處,只是她青眼相加。她的愛讓他的人生不至空乏至蕪,而他,接受了這愛,卻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成全她。曼楨說:“我們回不去了?!笔翘私馑谑丘堖^他了吧?未必真的回不去,如果她遇到的,是另一個男人。
曼楨這樣的女子,如此柔弱而強壯,像在風(fēng)中被吹得低低彎腰卻永不斷折的蘆葦。關(guān)于命運,她承接一切。在家庭中,她是好姐妹,在工作中,她是能干的職員,浩劫里她不尋死,只是苦覓一切堅壁上的縫隙,生出根葉。她卑微如塵,強大如宇宙,她就是最尋常也最能干的中國女人。我的母親,我的姐姐,我的女同事,我的女友們……都是這樣。
而世鈞呢?套用一句趙辛楣說方鴻漸的話:“你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卑贌o一用是書生,世鈞甚至連書生都不是,進不能打天下,退想不起換燈泡——他不是不會換,他是全無意識。
曼楨不知道他的弱嗎?也許更因愛生憐,像家常穿的一件寬身袍子,洗過又染,手肘上破了補過,針腳歪歪斜斜,那一記格外青翠的補丁讓人親近,更記得:這是我的,窮三年破三年都是好的。
破衣爛衫,出不得大場面,仿佛這些無用男人。他愈弱,愛上他的女人只能遇弱則強:他沒錢,我?guī)兔?;他不擅家?wù),我學(xué)做飯;他在社交場合怯場,讓我來當那個八面玲瓏的王熙鳳……但,生命是,盼望清泉,得到的卻是狂潮。在人生的諸般危機時刻,那男人,到底能不能夠有擔當?
仗義每多屠狗輩,讀書人也盡有不負心的,可是無用的人,當滔天濁浪拍來,他目瞪口呆,他反應(yīng)不過來,他進退兩難,他不知道做什么好……大浪卷走一切該卷走的,到最后,做什么都沒用了。
該不該說,做有用女人,別愛無用男人?無用不是罪,只是討人嫌——而女人,往往要在獨力承擔一切之后,才醒悟。
(張志軍摘自《春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