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葬 禮
嗩吶刺耳干燥的聲音突然停住,小鑼砰砰敲響,一旁的黑衣道人面無表情地高喊:“孝子賢孫,拜!”
周圍的親戚嘩啦啦跪下了一片。舅舅和舅媽在我前面,恭恭敬敬兩膝著地,頭咚咚碰在水泥地上。我卻需要使勁兒才能跪下去,腹部的肥肉壓住大腿,頭好不容易彎到能接觸地面的程度,脖子卻幾乎要斷掉了。時間瞬息凝滯,大腦一片空白,我忘記了為什么會在這里,只看見舅舅和舅媽白布孝衣上的汗?jié)n不斷擴發(fā),漸漸形成了一幅印象派立體油畫。
“起!”道士終于給出指令。我立刻起身,大腿發(fā)抖,小腿抽筋,沉重的身軀不由得晃了晃。
身后的表妹一把撐住我,溫柔詢問:“沒事吧?”
“沒事沒事,就是有些暈。”我回答,軟綿綿地靠到她身上。
“一定是不吃早飯弄的。唉,你餓壞了吧?”表妹抱怨著。
我點頭。我的飯量不用聲明,看我膀大腰圓的樣子就明白了。表妹把我從“孝子賢孫”中拉出,扯到一邊的角落里。
“這不好吧?儀式還沒完,”我抗議,“我還得抬棺……”
“你抬得了嗎?虛成這樣還嘴硬。”表妹掀開地上一個籮筐的蓋布,露出一堆雪白的饅頭,用說不上是同情還是鄙夷的口氣說道:“真用不上你!”
于是,我就坐在角落里一邊啃饅頭,一邊觀摩整個葬禮,看著舅舅和舅媽以及其他三姑六婆哭靈、轉(zhuǎn)靈、起靈。祭香一把把焚燒,傾倒在靈位前。黑色靈牌上“鄭公再陽先父之靈位”的白色字跡,逐漸淹沒在煙霧繚繞之中。每一個拜靈人鞠躬或者叩頭時,兩旁的哭靈人會陪送上最真摯的號啕大哭,涕淚橫流,仿佛死者真是他們的至愛親朋。
當(dāng)然不會是,這個我最清楚,因為請哭靈人的錢歸我出?!耙欢ㄒl(xiāng)最好的哭靈人,大壯你是公司老板,就花這點錢,不能舍不得?!本藡屧偃?,“外公生前最疼你了?!?/p>
哭靈人很對得起我的錢包,哭得惟妙惟肖,有聲有色。他們使整個葬禮充滿儀式感,以及……程式化。
對的,我吞咽下第五個饅頭的時候,終于找到了形容這場葬禮的關(guān)鍵詞——程式化。一個上午就搭建妥當(dāng)?shù)膶挻髥逝?,有些污漬的供桌香爐白幡拜墊,粗糙做工的麻布喪衣和黑紗袖標(biāo),堆滿過道的花圈和全套紙活(就是陰宅那些東西,別墅豪車高檔家具電器,全是紙糊的),都帶著“毫無差別”的得意勁兒,在道士不知道吟誦了多少遍的經(jīng)文中,迎接著它們的又一撥使用者。葬禮的每一個步驟,來賓們都心知肚明,他們只是這場程序的“編碼”,雖然厭倦疲憊,但也要將程序一絲不茍地走到結(jié)束。至于那個牌位上的名字,寫成誰都沒有關(guān)系,真的,換成我的名字也絲毫沒有違和感——葬禮所不同的,無非是我老婆和兒子站在現(xiàn)在舅舅和舅媽位置上而已。
想到這里,我不由得一哆嗦,覺得后脊背猛地躥上來一股子涼氣,仿佛已經(jīng)看到那一天,在煙熏火燎的我的靈牌前,老婆和兒子聽著道士的口令下跪磕頭??揿`人在他們身邊啜泣,流淚,竭力表演哀傷——盡管葬禮之前和之后他們都不會提起我的名字。
“虛偽!”有人湊近我,遞給我一支香煙,“真他媽虛偽。你知道老爺子怎么死的嗎?”
我看看來人的臉。應(yīng)該見過他,但我想不起是誰。
“大壯,我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了。以前你外公老拿你的照片給我看。哦,我是你外公的老鄰居,你小時候還常到我家來玩兒?!眮砣肃┼┎恍荨?/p>
到我歸西那一天,也會有人這樣對我兒子說,我看著你長大,節(jié)哀吧,死者已去,生活還要繼續(xù)。
我這個人的存在感,只有在葬禮上才能達到頂峰。我的葬禮視頻和生平介紹,會永遠占據(jù)網(wǎng)絡(luò)靈堂中的幾個位置。當(dāng)我的棺木投入火化爐的時候,我葬禮的實況視頻下面會有許多ID留言,也會引來一些小廣告。留言內(nèi)容無非是“人生無常,且行且珍惜”這類心靈雞湯,還會有若干同學(xué)發(fā)小回憶我的糗事趣聞;我暗戀的姑娘和曾經(jīng)癡愛過我的姑娘也會相遇,相互感嘆青春易逝愛情易傷。
鄰居在我眼前晃晃手掌,“大壯,你發(fā)什么傻??!你外公是自殺的?!?/p>
嗩吶聲陡然拔高,形成一片嘈雜的聲浪,道士的誦經(jīng)聲淹沒在這聲浪之中。表弟捧著靈位向外走,十六個中青年男子抬棺跟在后面,壓陣的是舅舅舅媽等親戚的送靈隊伍。我覺得是我給足了報酬,今天的送靈隊伍才超過了百人,無比風(fēng)光體面。甚至連舅媽將喪宴設(shè)在很遠的火化場那邊的酒莊,也沒有人反對。但表妹堅持認(rèn)為是外公人緣好,大家愿意送他。
“你外公和你舅媽吵架了。”鄰居很生氣他的八卦沒有得到我的響應(yīng),“都九十多歲的人了,還這么較真?!?/p>
表妹在送靈隊伍中招手,我急忙拋下鄰居跑過去。表妹一臉黑線,“你別聽人胡嘞嘞,”她嚴(yán)厲地說,“我們家五年前就進城了,爺爺不肯去,媽一動員他就和媽急。我們明年移民加拿大,說好春節(jié)全家都回來陪他過,誰曾想他就去了呢?!?/p>
我說:“是是,我當(dāng)然是信你的話?!?/p>
表妹輕輕嘆氣,“爺爺老了,特別頑固,好多理兒跟他說不通?!?/p>
七年前我回鄉(xiāng)看過外公,八十五歲的人還下地干活兒,種兩畝菜地,喂兩頭山豬。他愛吃紅燒肉,抽最便宜的紅梅煙,還老罵給他洗衣做飯的女人偷他錢。
“那個女的去哪兒了?給外公做飯的那個。”我問。
表妹撇嘴,“四年前就走了。爺爺不肯給她名分,防她又緊,她覺得沒意思。”
我望望那慘白一片的送靈人群,“她來了嗎?”
表妹難得地笑了,“她來干什么?分遺產(chǎn)?爺爺銀行里就存了五萬塊錢,專給自己做葬禮的。你看到那個穿黑西服的禿子了嗎?那是銀行派來的律師,監(jiān)督我們財務(wù)開支的?!?/p>
禿子我認(rèn)識,他找我談了外公的遺囑。外公把身后事安排得很周全,給舅舅和舅媽留了自己的喪葬費,五萬塊錢按照村子里的平均水準(zhǔn)是夠用了,舅舅他們還有吊唁金可以貼補,說不定還有結(jié)余。外公的老宅和地都給了我媽。因為媽去世得早,我便成了外公房子土地的繼承者。除此之外,外公就再無值錢之物可以傳世。
將來我的遺囑不可能像外公的這么簡單,我的公司可以變賣,然后把現(xiàn)金、股票、房子和車子統(tǒng)統(tǒng)交給老婆孩子;衣服鞋帽可以捐獻;但我的手機號碼、網(wǎng)絡(luò)社交號碼和游戲通用號碼得仔細分配,給誰不給誰都有可能在網(wǎng)絡(luò)中掀起風(fēng)波,得到的人是天上掉餡餅,得不到的人會羨慕嫉妒恨,總之都會給別人添麻煩;還有我的西馬諾全套釣魚工具、駱駝的野營裝備、四萬多本藏書、超過三百瓶的紅酒白酒和一柜子雪茄,這些老婆孩子欣賞不了、用不上的東西,最好由我來處理,免得暴殄天物。
我的那條老狗,從它出生就和我在一起,仿佛是我的影子,沒有我它活不下去。我應(yīng)該給它準(zhǔn)備墓穴,或者就葬在我的身旁,到天堂也一路陪伴。
我很久前就買了墓地,在北郊山區(qū)陵園的高處,買時種下的國槐已經(jīng)濃蔭如蓋。盛夏花開,黃綠的花瓣撒落我的墓碑,我的生命與大自然相比如驚鴻一般短暫,卻能像夏花一樣絢爛,我將俯瞰城市的生長和衰落。我的墓碑上要刻下這樣的字句:“人終有一死,活著并不是為了不朽,而是為了創(chuàng)造不朽?!?/p>
葬禮余下的時光我就在幻想中度過,我未來的葬禮和外公現(xiàn)實的葬禮混淆在一起。當(dāng)棺材停到火化場,包裹得像個粽子樣的外公被從棺材中請出時,我分明覺得粽子殼里包著的是我,火化爐藍色的火苗吞噬的是我,骨灰盒中裝著的那捧骨灰是我。我恍恍惚惚,不知自己所處何地,所在何時。
“你信不信,我很愛父親?!本司硕酥票叩轿颐媲罢f。我才恍然明白自己正在喪禮的酒宴上,一臉冷漠,滿眼迷離。
“我信,我信?!蔽亿s緊說。
“他不愿意和我們住在一起,這能怪我嗎?”舅舅委屈地說,“我們總不能為他,到鄉(xiāng)下來住吧?我又不是不管他。我們移民后,我送他到最好的養(yǎng)老院去,他就不會感到寂寞孤獨了?!?/p>
于是外公沐浴更衣,梳理好雪白的頭發(fā),端端正正坐在堂屋中間,一邊在火盆里燒著紙錢,一邊喝下半瓶農(nóng)藥。紙錢才燒了一半,外公就躺在地上不省人事。鄰居發(fā)現(xiàn)時,他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
“他很久以前就開始計劃自殺了?!编従诱f,“他怕將來死了,孩子們回不來,連紙錢都沒法子買給他。現(xiàn)在死,你們都能回來給他辦喪事,還很體面?!?/p>
待我遲暮之年,我將托誰清理我失去活力的身體,將我送去火化,將我骨灰安葬?
非我是我
電梯里一塵不染,金屬四壁光潔如新。站在我對面的男子同樣干凈齊整,白色外套上連個褶皺都沒有。他安靜地看著我。
“杜老最近忙嗎?”我沒話找話說,男子眼睛里十分空洞,拒人千里的表情讓我不舒服。
“十分忙。”男子說。雖然他沒有表情,但我總覺得他的眼神在說:“因為像你這樣的無聊之人太多了?!?/p>
“哦,他約我來的,否則,他這么忙也不好打擾他。”我討厭男子僵硬的姿態(tài),分明有一種居高臨下的鄙視。
“你準(zhǔn)備好了就行?!蹦凶诱f。電梯停了。緩緩打開的門外,是同樣一塵不染的走廊。淡灰色的墻壁,柔和的燈光,舒適的溫度,一起平息來賓躁動的情緒,坦然接受自己選擇的命運。男子大踏步向走廊深處走去,我急忙小跑著跟住他。
我們路過走廊兩側(cè)的無數(shù)扇門,門都是一模一樣的米白色,緊緊關(guān)閉,沒有號碼,沒有銘牌,絕不透露出門內(nèi)的任何信息。男子終于在一扇門前停下,手掌貼住門把手,隨著密碼鎖的亮光出現(xiàn),門開了。
杜老正趴在地上作青蛙匍匐狀。
男子說:“李大壯先生來了。”
杜老抬頭看我。我輕舒一口氣,松弛下來。
杜老問:“他令你緊張?”目光指向男子。
“是。好像我要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我說著,四下環(huán)顧。房間里有各式各樣的沙發(fā),還有柔軟的地毯,根雕的茶臺,一張古樸的辦公桌。桌子上有臺燈、文件夾、地球儀、糾纏成團的數(shù)據(jù)線、文具盒、幾張顯示屏等等,總之就是一個雜亂不堪但能隨手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地方,這太像我那間用車庫改造的書房了,甚至地毯上都同樣有難看的深色茶漬。我頓時對杜老有了難言的親近感。
“確實,這事不適合新聞曝光。”杜老說,見我神態(tài)好奇,便起身,指指那些雜亂堆積的物品,“這些都是他們送我的紀(jì)念品?!彼α?,拿起手邊一個水晶杯,“這杯子見證了一段傳奇的婚姻,它的主人放棄了維護婚姻的義務(wù),也放棄了它?!?/p>
我接過杯子。杯子沉重,雕花精美,但邊緣已經(jīng)破損,表明它并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呵護。
“這個,”杜老從桌上小山樣的物品中抽出一個電子鏡框,“帶它來的家伙一直看它,眼含熱淚。盡管我一再解釋,他不會因為‘置換’失去記憶;只要他要求,我就能給他保存下來,所有的完整的記憶,表層記憶潛記憶暗記憶,都能留下來??墒撬匀豢粗?。你想知道為什么嗎?”
我搖頭,“不想。那是他的人生,觸動不了我?!?/p>
“很好。你申請‘置換’的理由是想盡可能一直活下去,我也和你談過目前能采用的幾種方法,你決定采用哪種?”
我放下杯子,男人已悄然消失。我問杜老:“那男人也是他們中的一個嗎?”
“是,”杜老點頭,“他到目前已經(jīng)‘置換’了超過一半的身體,切除了一些神經(jīng)和腺體,不會再產(chǎn)生任何感情方面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p>
我突然明白,“鏡框是他的。”
杜老不置可否,微笑道:“每個人都有因之成為人而遭遇的煩惱,‘置換’的目的,就是幫助大家擺脫這種煩惱。你的煩惱,其實是最常見的煩惱——怕死而已?!?/p>
我點點頭。我的確怕死,在外公葬禮上我險些暈倒,葬禮之后的喪宴上我又神色憔悴。我并非對外公有多深厚的情感,我只是害怕,怕有朝一日我也會像外公一樣,僅僅因為需要得到一個葬禮,就干脆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拔蚁胍恢被钪?,活得比我身邊的人都長,活到太陽滅亡,宇宙冷寂,人類都已成灰?!蔽艺f,雙手緊握在一起,微微顫抖。
“能活多久取決于你自己?!倍爬喜恢獜暮翁幎顺鲆槐P巧克力杏仁蛋糕,“‘置換’只是給你新生活的開始,至于新生活是否等于好生活,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沒有責(zé)任給你任何保證?!?/p>
“我明白。但你總歸要有一個質(zhì)保期嘛……”我毫不客氣,瞬間就將蛋糕吃完了。黑巧克力的苦軟和杏仁的甜脆在我舌尖融合,緩緩釋放出無法形容的美妙滋味,讓我齒頰留香,終生難忘。
“那是最徹底的‘置換’,你確定真的需要?你將再也無法感知蛋糕的滋味,吸收它的營養(yǎng)?!倍爬系谋砬榕c其是在警告我,倒不如說是在誘惑我。“你將得到很多,但你同樣也會失去很多。從來沒有只獲取而不失去的事情。”
“我明白。”
“你真明白?百分之三十的人熬不過最初的心理適應(yīng)期,剩下的人中有百分之四十無法度過質(zhì)保期,然后,我們放手的第二年,又會有一半的人死去?!倍爬系穆曇艨菰锲胶?,絲毫不帶感情,仿佛是在教學(xué)課上談實驗室的小白鼠,“整個‘置換’過程非常折磨人,而且費用高昂,沒有減免折扣。想要長生不老可不容易,風(fēng)險和代價都無法預(yù)測。你有很大概率成為失敗者中的一個?!?/p>
我端詳杜老,他的發(fā)際線已經(jīng)退后,眼角的魚尾紋肆無忌憚地擴展,嘴唇四周的胡須狂野生長。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杜老,你這業(yè)務(wù)開展了多久?。磕氵€沒辦法證明真的能實現(xiàn)長生不老?甚至,你自己都不敢親自嘗試?”
杜老點點頭,神情有些黯淡,“如果失敗發(fā)生在我身上,‘置換’技術(shù)就再也沒有調(diào)整的機會。人類所夢寐以求的生命自由,也許要推遲幾個世紀(jì)才能實現(xiàn)?!彼酒鹕?,走到墻邊,“來,看看你的物理模擬體?!蓖nD幾秒,他又換成很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道:“‘老驥伏櫪,MU4759’?!?/p>
隨著杜老的聲音,墻上的一塊屏幕亮起來。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個復(fù)雜的裝置,裝置上部,無數(shù)電線數(shù)據(jù)線中間,安裝了一個淺灰色不透明的容器。只見另一個我,即我的新大腦,就在這個容器中培育著。屏幕切換出一張示意圖:神經(jīng)細胞在特制的生物芯片上面生長,已經(jīng)包裹住了芯片三分之二的表面積,并和芯片之間產(chǎn)生了復(fù)雜的電子層面的互動。隨即,一個附著在容器內(nèi)部的微距攝像頭給了我真實的畫面,在外行的我看來,這團浸泡在溶液之中的灰白物質(zhì)既不好看,也沒有什么趣味。
我臉上的表情把杜老逗笑了,他耐心解釋:“這就是‘置換’后你將擁有的大腦。一個新的控制中樞,它不需要生物軀干的供養(yǎng),它有非凡的控制和遙感能力。它不是你大腦的復(fù)制品,而是一個新的可以承接你自我意識的超強信息處理中樞?!?/p>
恍惚間又回到我第一次認(rèn)識老杜,聽他談“置換”概念的那個晚上,酒吧的角落里我們竊竊私語。老杜一臉嚴(yán)肅認(rèn)真,看我的目光充滿憐憫。
“在人們的傳統(tǒng)觀念里,維持生命的長久,需要保證整個軀體都能正常的運轉(zhuǎn),所以我們的醫(yī)學(xué),都在往這個方向上努力,并且終于進展到在細胞層面的操作??梢匝泳徏毎乃ダ?,阻擊吞噬細胞的病毒,修復(fù)死去的細胞,完全不顧自然的規(guī)律,只求長命百歲?!倍爬线@樣開篇,聲情并茂,極具煽動力,根本不是眼下這副姜太公釣魚的高傲姿態(tài)。
“但這種永生,仍然只是現(xiàn)有的生活方式,仍然會存在身體的疾病、精神的痛苦、生存的壓力,這是擺脫不了的。醫(yī)學(xué)的一切手段,只是延長生命,但改變不了你的生命本身。于是,有了‘置換’這個概念,把你從這具血肉的軀體中解放出來,按照你的意愿,給你打造鋼鐵之軀或者意識巢穴,你可以成為變形金剛,也可以做信息世界中的游子??雌饋砟阍僖膊荒芾^續(xù)過去的生活,但你有了無窮的時間、非凡的記憶力、高度專注和不同尋常的創(chuàng)造力,你可以隨心所欲,感受真正意義上的存活。”杜老關(guān)于“置換”的解釋充滿詩意,尤其是他的結(jié)束語,更是鏗鏘有力,黃鐘大呂般砸在我心上:“你費盡心思通過傳統(tǒng)醫(yī)學(xué)獲得的,只是延續(xù)生命的使用時間。即便你已經(jīng)神志模糊,記憶力喪失,語言遲滯,你仍然在呼吸,在消耗能量,漸漸變成行尸走肉。你愿意爭取這樣的長壽嗎?”
其實,我一點兒也不介意什么樣的長壽,我害怕的是即便長命百歲,也仍然要面臨死亡,仍然會閉上眼睛永不能睜開。
“轉(zhuǎn)移自我意識是‘置換’的關(guān)鍵,放心,這已經(jīng)是比較成熟的技術(shù)了?!倍爬弦詾槲业某聊菍Α爸脫Q”產(chǎn)生了懷疑,于是強調(diào)說,“成敗并不在轉(zhuǎn)移過程,而在于能否適應(yīng)‘置換’后的新生活。畢竟設(shè)想和現(xiàn)實,有不小的差距?!?/p>
“這是一種冒險。那么,我總得看看別人‘置換’后變成什么樣。買房子還要看樣板間呢!”我說。
“我需要時間來安排。畢竟你的選擇極度私人化,沒人愿意幫你承擔(dān)選擇的后果?!?/p>
生命的道路有無數(shù)交叉小徑,無論走哪一條,我都愿山窮水復(fù)之時有柳暗花明。
他 們
我的新大腦最終會長成什么樣,取決于我選擇的永生形態(tài)。比如我如果想當(dāng)一棵樹,那么我的新大腦就得能適應(yīng)樹的形狀和特點,可以移植進一棵大樹并迅速控制操縱植物神經(jīng)系統(tǒng)。由于四十天后大腦就將發(fā)育成熟,因而留給杜老的時間并不多。很快,我就得到了來自他們的三個回應(yīng)。
此時,我和老婆正為兒子小升初之事奔波,每周給孩子安排各種面試。這個時候,我的全部財產(chǎn)和社交關(guān)系都毫無用處,為數(shù)不多的幾座市重點中學(xué)全部只看考試成績。兒子疲于奔波,卻又信心滿滿,老婆也像上了發(fā)條般精力十足。我問老婆:“相比較宇宙的壯麗和太陽的燦爛,小升初根本不值一提。如果你有永恒的生命,你還會在意非要上市重點嗎?”老婆回答得很干脆:“永生?沒意思。能把這輩子過好就不錯了?!?/p>
我就此打消了引領(lǐng)老婆加入“他們”的想法,而且我也出不起兩份“置換”的費用。
“他們”是采用“置換”技術(shù)達到某種程度永生的那些人的統(tǒng)稱,很乏味且無確切指向的名字,令這群人在自然人的社會中面目模糊,從未引起太多的關(guān)注與爭議。對于我的好奇心,他們中的大部分都嗤之以鼻。
“他們選擇了各自需要的生活,這不可復(fù)制,所以無法給你做榜樣?!痹陔娞葜薪o我引路的白衣男說。
想不到第一個答應(yīng)見我的會是這個男子。我們在一家街頭燒烤店碰頭。冒著泡的啤酒和油滋滋的烤串,僅僅是屬于我的美味佳肴。白衣男看著我大口吃喝,面前的一杯清水都沒碰一下。
“我們應(yīng)該約在別的地方。”我說,“你這樣子別人會覺得很奇怪?!?/p>
白衣男面無表情,“任何地方對我都是一樣的,身外之物,不會引起我的任何神經(jīng)異動?!?/p>
“你以前一定有很動人的故事。為何要放棄鮮活的記憶?”
“我當(dāng)時身患數(shù)病,還有抑郁癥導(dǎo)致的嚴(yán)重自殺傾向?!脫Q’是最徹底的治療方法?!?/p>
“‘置換’沒必要脫離原來的生活吧?但你還是很堅決地離開了?!蔽以噲D搞清楚他的邏輯思路。
“我的一半身體都是機械,沒有性功能,不需要食物和睡眠。我如果還在原來的生活中會被視作怪物,給周圍的人帶來困惑。”白衣男平靜地說,像是在宣讀政府公告,沒有任何情緒。
“你最初怎么適應(yīng)這個新身體的?杜老說那很不容易。”
“對我不成問題,我切除了所有的情感認(rèn)知。機械和有機兩部分身體之間也未產(chǎn)生排斥反應(yīng)。目前,它們之間的各種能量與信息交換很正常。”
“你有超能力嗎?”
“我的所有能力都與形態(tài)相匹配。希望在人的形態(tài)與非人形態(tài)之間任意轉(zhuǎn)變,成為金剛狼或者蜘蛛俠,那是漫畫電影,科學(xué)做不到?!?/p>
“你對自己的現(xiàn)狀滿意嗎?”我想聽到一些感性的認(rèn)識,而非冰冷的科學(xué)解釋。
然而,“滿意”是一種情緒的表達,其中包含濃厚的情感傾向,這個詞已經(jīng)被白衣男摒棄了?!熬珳?zhǔn)與理性是我的生活,符合我的需求。”
“那么,未來呢?未來你打算怎樣?”
“我是你的主刀大夫,”白衣男答非所問,“針對你的情況,我認(rèn)為‘全向置換’更為合適?!?/p>
“全向置換”就是將肉身更換為全機械化身體,我的體重、體形以及處于亞健康狀態(tài)的五臟六腑,在白衣男眼中,都沒有任何保存價值。我倒并非舍不得這身臭皮囊,但“全向置換”的費用,恐怕我將全部資產(chǎn)都變賣成現(xiàn)金,再加上我的釣魚工具、野營裝備、藏書、藏酒和雪茄,也只湊得齊一半。
“其實用不著花這么多錢,你干嗎不高瞻遠矚,什么身體都不要不就得了?!彼麄冎械牡诙€,在手機中輕快地對我說。這一位明眸善睞,眼波流轉(zhuǎn),白皙的皮膚上流淌著陽光,是那種看上幾秒就會令人迷醉的女子。盡管我知道這僅僅是一張經(jīng)過深度修飾加工美化的圖片,根本不存在這樣的真實,但我仍可恥地產(chǎn)生了一些生理反應(yīng)。
我不得不要求對方:“請降低你的美度,我實在不是你該誘惑的對象?!?/p>
她十分美艷地笑著,得意洋洋地模糊了臉龐。屏幕刷新后,她的樣子已變:眼鏡、發(fā)髻、涂抹了過多防曬霜的已經(jīng)松弛的皮膚,稍有姿色而不具特點,是那種每天都在寫字樓出沒的標(biāo)準(zhǔn)辦公室女郎。
“這樣好多了。”我夸贊,“你選的是全意識‘置換’,沒有實體的感覺如何?”
她微笑,剛好露出八顆雪白的牙齒,歡快地說:“好得不能再好。沒有大姨媽,沒有減肥壓力,不會長痘痘,不用擔(dān)心男朋友變心。最關(guān)鍵是,不存在經(jīng)濟問題了,房奴車奴卡奴貓奴都與我絕緣了。我以前可是月光族,為了錢的事情沒少受壓力。”
“全意識‘置換’也不便宜。”
“還好還好,這是我花得最值的一筆錢?!彼f,“我是意識生存,有線無線傳輸都可以,手機、平板電腦、臺式電腦,甚至智能家電……有數(shù)據(jù)流的地方,我就可以安身。人們在網(wǎng)絡(luò)中構(gòu)建的一個個虛擬世界,都是我的家園,我在其中生活非常容易,隨時隨地都能找到真實玩家供養(yǎng),給我金錢幫我購置裝備。我沒有負擔(dān),卻能享受漫長的歡樂?!?/p>
“就沒有一點遺憾的地方?比如,不能真實擁抱別人什么的?!?/p>
“擁抱!”她發(fā)出一陣失禮的狂笑,“比如你嗎?你的體重還有你身上那股子汗臭味道,擁抱還真是沒有的好。”
我忍住結(jié)束談話的沖動,畢竟約到她不容易?!白畛跄阍趺催m應(yīng)的?我是說,沒有實體只有意識,這種轉(zhuǎn)化,有沒有困難?”
她斬釘截鐵地回答:“沒有!甚至比我想象的還容易,因為我到任何地方,變成任何形象,都幾乎是隨心所欲,就像你吹口哨一樣輕松。”
“可你再也無法和家人好友相處,不遺憾嗎?”
“哦,誰說無法相處?我媽媽說現(xiàn)在的我好極了,以前她根本見不到我,現(xiàn)在我每天十二個小時陪著她。她連打麻將的時候都會開著手機,讓我給她出謀劃策。”
“你每天有十二個小時陪著媽媽?”我詫異。
“分身多容易??!”她說,“你真白癡?!?/p>
我不相信,她真的一點問題都沒遇到。在我就要按退出鍵時,她突然說:“我當(dāng)然不會告訴媽媽那是我,活在手機中的女兒……這她可能沒法理解。而且我改變了外形。我只保留了我的聲音,我的聲音很美?!彼nD片刻,“媽媽問過我很多次知不知道張倩在哪里,我說不知道。我不能告訴她?!?/p>
這位信息女在“置換”前的真名叫張倩,她把祖產(chǎn)賣掉后出走了,親友不知道她去了虛擬世界。
見過這樣的兩個“置換”者后,我對他們中愿意見我的第三位,實在沒有了興趣。但杜老說,我既然想了解“置換”的各種方式,這一個就必須見到。于是,我來到遙遠的另一座城市,在前殖民地的街區(qū)中尋找,走入一棟據(jù)說是雪萊居住過的意大利樣式房屋。那天我是唯一的拜訪者,看門人毫不介意我在房屋中四處走動。然而我轉(zhuǎn)悠了半天,都沒有找到第三人的任何蹤跡。我對能否見到他失去信心,便走到房后花園中。那里的樹蔭下,立著一尊大理石的意大利騎士雕塑。雕塑下有寬敞的石臺,看上去涼爽舒服。于是我走過去坐下。
“MU4759?”有人叫,我急忙站起身,四下張望?;▓@里除了我,沒有旁人。
“我在你頭頂?!蹦锹曇羧岷偷卣f。我抬頭,與意大利騎士的目光相遇。
“是你?!可你是石頭!”我敲擊騎士的身軀,這是云南大理的蒼山白,上等漢白玉,手感細膩溫潤。
“我在石頭里。哦,別看這騎士的頭,我不在頭部。”
“你的大腦不在頭部?!蔽覍χT士說,外人看到一定會說我神經(jīng)病。“你把自己裝在這石像中,還真有點兒不可思議?!?/p>
“這是很好的石像,我待著很舒服?!笔腥苏f,“這石像很貴?!?/p>
“我是說,你成天到晚站在這里,不厭煩嗎?”
“哦,哪兒有厭煩?好玩兒著呢?!笔腥苏f,“我的意識感知通過大地,可以附著在任何生物的上面,我隨著公園貓在整個街區(qū)游蕩,我還跟過一只喜鵲在屋頂筑巢。我有時候會在門口的梧桐樹上棲息,還曾經(jīng)借助一只老鼠漫游骯臟的地洞?!?/p>
“這些事情有意思嗎?”
“有意思。我以前都匆匆忙忙,忙著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為了賺錢丟掉了一切個人樂趣,從來沒有停下腳步觀察人,觀察自然?,F(xiàn)在我有無窮的時間可以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了。春夏秋冬,四季輪換,朝來夕往,雨雪風(fēng)霜,大自然非常迷人。”
“那么人呢?你不和人類接觸了嗎?”
“我一直在人群中啊!人不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嘛!”
“我是說,你沒法子和人互動,你能適應(yīng)嗎?還有你的家人呢?”
“家人都以為我已經(jīng)車禍死亡。我親自制造的車禍,比他們打算制造的水平高得多?!笔腥说穆曇糁杏行┚氲?,“現(xiàn)在我藏身這石像中,石像和房屋都已經(jīng)捐獻給了慈善基金會。我的家人除了一張證書什么都沒有拿到。他們千方百計想占有的財產(chǎn),都被我用在創(chuàng)造永生的這尊石像上了。他們現(xiàn)在恨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我望著騎士,突然覺得自己真像個白癡,我的一切問題都那么無聊,我只好禮貌地問:“對于‘置換’的方式我有點兒三心二意,你有什么建議嗎?”
石中人如果有表情,一定是那種高瞻遠矚狀的。他答道:“過去屬于死神,未來屬于你自己。”
死 神
生命究竟是什么?決定我成為我的,是我兩百一十斤的龐大身軀,還是這軀體上頂著的六斤多的頭顱?我所追求的永生,是將這具軀體維護百年,還是拋卻肉身,僅僅保留意識的存在?每每想到這個問題,我就想到白衣男的清心寡欲,無日無年;想到信息女的隨心所欲,一日便是數(shù)百年;想到石中人的恬淡無為,數(shù)百年也不過一日。時間在他們身上都已消失,他們徹底擺脫了死亡的陰影,遲暮之年永遠不會到來。
“他們?nèi)齻€只是‘置換’后比較典型的個例而已?!脫Q’能提供的,是你想到卻從不敢實踐的人生理想?!倍爬系脑捳Z隨著我的思考在耳邊回響,“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時間停住,卻又希望它能流到我功成名就之時,再永遠定格。那時我雖遲暮之年,卻依然神志清醒,記憶健全,我沒有傷殘的肢體和持久的病痛,沒有口齒不清眼歪鼻斜,不會喘息著邁動沉重的雙腿,跟在少年人身后喊:“等等我!”……待我遲暮之年,我享受著退休后的清閑,時常會教訓(xùn)后生晚輩:“只有青壯年時代的勤勞工作,才能贏得保證晚年幸福的財富,獲取終身自豪的榮耀!”原來我最終怕的不是衰老,而是衰老后喪失尊嚴(yán)。外公寧愿用自殺來換取葬禮,無非也是為了這“尊嚴(yán)”二字。
這么想來,自葬禮起盤桓心頭的沮喪之氣就減少了許多。倒是越來越覺得白衣男、信息女、石中人之流,他們的生活離我的現(xiàn)實太過遙遠,我若變成他們那樣,不食人間煙火,實在寡淡無味。雖然兒子資質(zhì)平庸,但心智正常,學(xué)習(xí)努力;老婆無甚姿色,但端莊賢惠,勤儉持家。職業(yè)嘛,只要我對現(xiàn)狀不苛求,收入也足夠周末野營釣魚,輔以佳肴美酒??傊?,有無數(shù)風(fēng)花雪月等我享樂,我為何偏要耗盡家產(chǎn)去追求那所謂的長生不老?
我來到自己的墓地上。國槐還在開花,黃綠的花瓣撒落一地,給墓體和墓碑染上一層濃厚的文藝氣息。我的墓碑已經(jīng)刻好,正面鑲有我最得意的五寸免冠照,照片下刻了五個粗黑的宋體大字:“李大壯在此”,背面是娟秀的楷體小字:“他來了,他走了,一生好不瀟灑?!痹瓉硐肟痰哪蔷湓捥L,石匠說刻上不好看。墓碑上只缺死亡年份??粗掌涎劢敲忌叶际乔啻嚎旎畹奈?,我決定終止“置換”計劃,不做抵抗自然規(guī)律的逆天之事。
我從墓地出來,驅(qū)車進城。我打算找一家火鍋店吃飽喝足后,去向杜老解釋我的決定。定金肯定損失了,但這和我將損失的人生歡樂相比不算什么。我得設(shè)法將賠償金降低一些,不能讓杜老太占便宜。
我只顧算計怎樣和杜老討價還價,差點闖了紅燈。幸好我剎車及時。就在我想著車險壽險醫(yī)療保險花了我多少錢的時候,對面路口,一輛雪佛蘭飛沖過來,一輛正急急左行的電動車瞬間被它撞向天空……
我驚呆了。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輛電動車,我想跳下車去救它,但動彈不了。我整個人都僵硬了。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杜老出現(xiàn)在屏幕上,“你找我?你決定了……”
“我決定了。”我哆嗦著說,像溺水的人撈著一根稻草。我目睹生命的消失,卻無力上前阻止,死亡瞬間就發(fā)生在眼前。我拿什么消解生命的脆弱和無常?
置 換
在一位額頭生了月牙狀肉瘤的律師主持下,我又和杜老簽訂了一系列的合同——包括苛刻到極點的保密守則,準(zhǔn)備接受“置換”。我首先以海外工作為由告別了妻兒。其實我前往的城市就在附近。我選擇了最接近人的“置換”形態(tài),盡可能讓自己外表上和自然人沒有什么區(qū)別,但我的血肉骨骼卻將更換。我的新軀體,自然界的病毒細菌侵害不了,哪怕有子彈穿過,肌膚也會瞬間自愈。我不必食用人類的食物,而是通過吸收陽光,回收身體動能,能量循環(huán)系統(tǒng)精確而高效。更重要的是,我有了一個高效工作的大腦,不會困倦,不會被風(fēng)花雪月誘惑,二十四小時在線接受信息并加以處理。我將告別作為人的種種享樂,但卻會獲得商業(yè)上的成功和無盡財富。
“在我有生之年,”杜老向我保證,“我會負責(zé)提高你的生存技能,并贈送你價值不菲的二次‘置換’?!?/p>
我必須保證,我把所有的財產(chǎn)都以抵押方式付給他,而且我未來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也將歸他所有。但這仍無法滿足“置換”的要求,我只好將我人類的軀體——器官、皮膚、神經(jīng)、骨骼、血液,甚至眼角膜都明碼標(biāo)價,出售給渴求它們的自然人手中。這些商品一直供不應(yīng)求,上市就被搶購一空。借助我的身體,一個車禍喪失雙腿的老人站了起來,一個天生失明的女人看到了她的孩子,一個腎衰竭的學(xué)生得以繼續(xù)完成學(xué)業(yè)……終于,我開始了“置換”工程。
我被無數(shù)次推上手術(shù)臺,服用無數(shù)藥物,很多次我擔(dān)心麻醉后再也無法清醒。我恨白衣男任何時候都冷靜得近乎冷酷的面孔,更恨杜老在手術(shù)臺前鎮(zhèn)定自若的指揮。在他們眼里,我沒有尊嚴(yán),只是一個苛求永生的乞丐。我有些明白“置換”成功的低概率是因為什么了,要想改造自己,僅有決心和想法不行,還要有一種執(zhí)念,任何時刻都不能動搖的對“永生”的信仰。
我堅信我的目標(biāo)可以達到,因為通過那一尺高的合同,我已經(jīng)和杜老在經(jīng)濟上緊緊綁在了一起,他需要我的成功。
終于,我害怕又期待的那一天來臨了。我的全部意識,包括記憶和感知,都被徹底轉(zhuǎn)移到了新的大腦中。我有幾分鐘的時間從外部觀察自己,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觀察——我平躺在手術(shù)臺上,龐大的軀體還溫?zé)嶂瓷先ト阅苷玖⒆匀?,談笑風(fēng)生。
“這真不可思議。”我對杜老說,“這兩百多斤的一團肉,怎樣行動和思考的呢?”
杜老不和我啰唆,他命令護士帶走我,以便馬上開始對我的肉身進行切割,打包出售。
“置換”后,我的相貌與原來的我并無二致,但體重減輕了八十斤。我用了三個月時間學(xué)習(xí)控制新的身體,讓肢體與思維協(xié)調(diào)同步。當(dāng)我能夠像正常人一樣走路后,便被送進石中人的意大利房子,住下來適應(yīng)沒有食物睡眠卻有充分感知能力的生活。杜老以前從不讓“置換”者們彼此接觸,現(xiàn)在為我改變了做法。并非出自好心,而是為了加大我“置換”成功的概率。
白衣男一直對我進行監(jiān)護,確保我的機械身體運轉(zhuǎn)自如。信息女則教我如何深入數(shù)據(jù)的海洋尋找快樂,偶爾她會在手機中現(xiàn)身,與我和石中人一起閱讀雪萊、拜倫,或者爭辯瑪麗創(chuàng)造弗蘭肯斯坦究竟是為了誰。數(shù)百年前的這些文人,以他們的思想永生。而我這種沒有內(nèi)涵的人,就只好追求形式上的不朽了。
一年半后,我已經(jīng)能夠靈活自如地操縱自己的機械身體,神態(tài)表情都與本來的我沒什么兩樣。于是,在和杜老又簽訂了安全備忘錄后,我回到了老婆孩子身邊。沒想到,我的樣子竟然把兒子嚇哭了,老婆更是滿臉疑色。我告訴老婆,西餐改變了我對飲食的熱愛,辟谷和針灸拯救了我的體重,我已重新脫胎換骨再生為人。老婆聽我的長篇解釋就好像在聽律師詭辯,滿臉不屑一顧的表情。
家人勉強接受了我,但我的狗不肯妥協(xié)。這家伙似乎識穿了我的真面目,完全不理會我的寵愛,整日沖我齜牙嚎叫甚至咆哮,有一天甚至還想襲擊我。無奈之下,我只好請人殺了它。狗倒下去的時候,它曾經(jīng)善良的眼睛中充滿仇恨。老婆和孩子含淚把狗葬了,我則在家中搜羅狗的照片。老婆回來的時候,我正在一張張燒掉那些照片。
老婆看著我,目光里沒有溫度?!澳惴菤⒐凡豢蓡??”她問。
“是它先要殺我。我沒辦法。它瘋了,瘋狗對我們大家都是危險?!蔽依碇睔鈮?。
老婆沒有再問什么。但從此以后她與我疏遠了,孩子也很快被安排住校,一個月也見不上一回。在永生的時間長河中,我的家人只是小小的浪花,我想到將主持他們的葬禮,內(nèi)心竟然沒有任何哀傷。
為了將我的財產(chǎn)逐漸轉(zhuǎn)交給杜老,我告訴老婆,我的公司運作不善,海外項目損失慘重,我需要動用家產(chǎn)賠償。但為了保障她和兒子的生活,我把外公留下的宅子和土地贈予他們,并且和她離婚。
老婆沒有和我爭論,默默地接受了我的安排。帶孩子搬出去的那天,老婆站在門邊默默盯著我看了半天,突然說:“大壯,狗狗攻擊你,是因為它覺得你越來越不像人了。我也這么認(rèn)為?!?/p>
我笑問:“那你覺得我像什么?”
老婆說:“不知道。我只希望你別做壞事?!?/p>
追求永生算不上壞事,甚至就不是個事。它存在于人類的遺傳基因中,是生命永恒的主題,時刻都在激勵人類去探索生命的盡頭。
“哦,你想哪兒去了。我會盡力照顧好你和兒子的。”我信誓旦旦,“雖然離了婚,我們還是親人??!”
我從此就和家人分開。這娘兒倆賣掉外公的宅子和土地后去了邊疆,在那里開拓土地,建設(shè)新城。
多年以后,我來到這座新城,去醫(yī)院中探視病危的老婆。我的兒子在幾年前以身殉職,他的孩子,我的孫子侍奉在老婆床前,看到我便轉(zhuǎn)身離開,連一聲“爺爺”都不肯叫。
老婆說:“這么多年過去了,你好像就只老了一點點?!?/p>
我說:“現(xiàn)在生活好了啊,人老得慢?!?/p>
老婆笑了:“得了,你在做什么,你追求什么,其實我都知道?!?/p>
我吃驚,多年前老狗襲擊我的情景突然再現(xiàn),我本能地握緊了拳頭。
老婆說:“狗死后我花了一點時間和精力調(diào)查。我有一陣子還很糾結(jié),一個人為了永生,怎么可以變得那么無情無義。后來我明白了,你追求不死,就只能極度自私。但我和孩子做不到只為自己活著,我們更快樂,因為我們用畢生精力創(chuàng)造對別人有價值的東西。在這座城市,我有好幾千學(xué)生,我把他們帶進知識的大門,教會他們?nèi)绾螌W(xué)習(xí),如何做人;而我的兒子,他抓捕罪犯,維護治安,用生命捍衛(wèi)城市的安寧。我們會死,但我們死得其所。而你這樣的永生,”老婆的神色無比鄙夷,“為了永生的永生,毫無意義?!?/p>
永 生
意義?抵抗死亡就是意義所在。我從沒有浪費一分一秒的時間在其他事情上。我對得起自己,我成為他們中的成功榜樣。我用頭腦為杜老賺錢,以換取他對我身體不斷進行的軟件升級和硬件維護,而很多“置換”者再也無力支付維護費用,倒在了通往永生的道路上。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我就開始領(lǐng)取政府的“百歲老人補貼”,此刻我的心態(tài)已經(jīng)徹底成熟,我終于不再留戀人形,于是進行了二次“置換”。
白衣男為我主持了手術(shù),這手術(shù)對他很簡單。二十分鐘后,我的人造大腦就被移走了,第二個我在手術(shù)臺上漸漸變成“僵尸”。這具軀體幾乎無用,只能趕緊火化了事。
在一個微雨的下午,我和白衣男以好友身份主持了李大壯的葬禮,將他的骨灰盒埋入墓穴。出席葬禮的只有我們兩個。李大壯的所有直系親屬,都已經(jīng)先他而去長眠地下了。
現(xiàn)在,我為李大壯的墓碑填上死亡時間。李大壯是個風(fēng)趣幽默可以掌控自己命運的人,頑強地活到了一百一十四歲,終于在比大多數(shù)人都活得長的時刻欣然離世。
我和白衣男繞到另一片墓區(qū),杜老的墳?zāi)刮挥诖颂幾钇ъo偏遠之地。墓體很小,墓碑上除了杜老的名字、照片和生卒年月,別無它字。
“我始終難以相信他沒有‘置換’?!蔽腋锌?。
“他在生命最后二十年里享受著你創(chuàng)造的財富,已經(jīng)心滿意足,不愿意再為‘置換’者的將來負責(zé)了。從此永生將只是少數(shù)人享受的奢侈品。”白衣男說。
我們站立了好一會兒,直到雨大起來。
“走了?!蔽艺f。
我的附肢立刻組合伸展,變成四組旋翼。我緩緩上升。在自然人看來,我應(yīng)該是一個旋翼無人觀察設(shè)備。
白衣男仰頭,看著我遠離,嘴唇動了動,似乎在說:“再見!”
我想他的意思是“再也不見”。
越往上飛,雨越小了。云層上面,是晴朗的碧空。
前路還無比漫長。
待我遲暮之年,不知那是何年。
【責(zé)任編輯:楊 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