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靚
在2014年3月的大阪亞洲電影節(jié)上,日本導演太田信吾的新片《脆弱》遭到政府封殺,原因是劇情涉及日本最大的貧民窟——釜崎。
在釜崎,如果一個流浪漢擁有某種稱呼,那就說明他已經(jīng)算得上“貴族”,至少代表他在這里待的日子足夠長,他的特征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政府和非政府組織對流浪漢的各種努力救助收效甚微,這大概是因為日本社會以潔癖聞名,人們往往將“野宿者”視作“異類”,表現(xiàn)出排斥和反感。
“叮鈴鈴”……一輛生銹的小推車,裝滿破舊鋪蓋,貼著美女廣告,拖著一大串變了形的塑料瓶子,在大阪流光溢彩的都市霓虹燈下穿過。推車人衣著破爛,臭氣熏天,在夜色中難辨他那黝黑的面孔,仿佛是從另一個時空穿越而來……那聲音由遠及近,小推車慢悠悠地在黑夜里挪動,消失在一片破敗的巷弄中。
這片巷弄和大阪最熱門的觀光區(qū)“新世界”僅隔幾個街區(qū),但卻見不到任何游客——事實上,即使是當?shù)厝艘膊桓译S意闖入,因為百年來,這里一直是大阪城內家喻戶曉的“西城死地”。
“西城死地”由幾條窄街組合而成,其中涂鴉滿布,垃圾遍地,黑幫多達60個。在摩天大樓的包圍之中,這個充滿危險的社區(qū)與現(xiàn)代都市并無明顯的地理界限,但如果你是外來客,在抵達大阪的第一天便會收到當?shù)厝撕眯牡木妫骸爱斝?,請避開西城死地!”人們很少提及它的名字,似乎不經(jīng)意的呼喚就會招來噩運。
日本最大的貧民窟
地圖上禁止出現(xiàn)的流浪王國
這塊大阪政府極力想除掉、人們避之不談的“西城死地”,名喚釜崎。
在2014年3月剛閉幕的大阪亞洲電影節(jié)上,日本導演太田信吾的新片《脆弱》遭到政府封殺,原因是劇情涉及日本最大的貧民窟——釜崎。對此,太田信吾毫不保留地表達著自己的不滿:“政府把這些內容全部刪掉,甚至連形容廉價旅館和吸毒者的釜崎俚語也不得出現(xiàn),完全是為了掩蓋釜崎的存在!”
很多時候,越是人們想極力掩蓋的東西,往往越是引人注意。
這片在日本地圖上根本找不到的區(qū)域,聚集了數(shù)萬貧民。他們以老人和青壯年男性為主,其中很多是臨時工、失業(yè)者、流浪漢、詐騙犯、妓女、黑幫、欠下債務被家人拋棄的破產(chǎn)者,還有在戰(zhàn)爭中失去家庭或身患殘疾的軍人……導致這種情況出現(xiàn)的原因,要追溯到20世紀初期,那時由于大阪沒有采取像東京那樣嚴厲驅趕流浪漢的措施,致使各地的流浪漢漸漸聚集釜崎,定居此處,慢慢形成了“流浪王國”。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座“流浪王國”的規(guī)模越來越大,一座從外到內都十分破舊,但卻每天人頭攢動的政府救濟中心應運而生,成為了“釜崎王國”最為核心的“王宮”。
清晨5點整,釜崎的一天與政府救濟中心的上班時間一同開始。成百上千名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會準時來到“中心”門口排隊,隊伍活似一條灰黑色饑腸轆轆的大龍。排隊的人一個個面無表情,一雙雙黑黢黢的眼睛里,充滿不安的神情。
救濟中心內部很暗,盡管有許多排風扇和少數(shù)空調轉動,一股腐朽的味道依然常年揮之不去,在對“異味”很敏感的日本社會,這樣的情形簡直是驚人的存在。
如果僥幸在救濟中心得到活干,就意味著至少眼前吃飯和住宿的問題暫時有了著落,能寬松地混些天日。然而所謂的“有活干”,其實也不過是臨時工,干一天賺一天的錢,收入極不穩(wěn)定。當然,還有些短期工作,比如到建筑工地、碼頭、倉庫干些粗笨的體力勞動。
除了救濟中心提供的機會之外,釜崎社區(qū)中也不時會出現(xiàn)招收短期勞工的小貨車,招聘廣告就直接貼在擋風玻璃上,標著極為廉價的工錢,招搖過市。
負責招工的工頭,各霸一方,不少與暴力社團勾結,成為操縱失業(yè)者命運的地頭蛇。有些失業(yè)者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只好求助于工頭,但如果沒有結實的身體,是根本不會被理睬的。身體好的一旦被看中,雖然有了活干,賺來的錢卻有三分之一落入工頭的腰包。在極端的不公平面前,這里發(fā)生過多次暴動,但都無法改變整體現(xiàn)狀。
對于年輕人或中年人來說,這種臨時找活路的流浪生活,還能勉強對付一段時間,但對體弱多病或年紀大的人來說,則只能整天漫無目的地在釜崎及周邊的小街小巷里閑游浪蕩,或者干脆躺到公園椅子上,打著呼嚕睡過幾天。到了傍晚,救濟中心門口又會排起長龍,流浪漢們期待領到免費食物,或者希望獲得在避難所里免費過上一夜的機會。他們靠低價低質的小酒來慰藉和麻痹自己,饑腸轆轆的時候,還到垃圾箱里撿拾殘羹剩飯。對于這些流浪漢來說,稍有盼頭的一件事是,根據(jù)政府規(guī)定,如果有人當日沒找到工作,便可到救濟中心窗口排隊領取貼紙,等貼紙累積到一定數(shù)量,福利部門便會給予一定的救濟。
三角公園的藍色帳篷屋
流浪漢中的有范兒一族
三角公園是釜崎正中一塊三角形的空地,是流浪漢們“下班”后最愛前往的去處。這里完全不像普通的日本城市公園,沒有秀美的植物和池塘——這里不過是一片有圍欄的土坯地,布滿了不規(guī)則搭建的藍色帳篷屋,看上去全屬于臨時住所。而能在這個社區(qū)黃金地段擁有一間半間平板房的人,已算得上這個“流浪王國”里的“貴族”了。
公園一角,柱子上鐵箱里面放著一臺20寸的晶體管電視機,畫面已模糊不清,聲音無處可尋,顯得又老又舊,幾位老人正仰頭專心地看著棒球賽,場景好像回到了上世紀80年代。釜崎社區(qū)這臺極其稀有的老電視,無疑是流浪者們公認的價值最高的奢侈品,電視管理員被大家稱為“電管”,負責每天不定時地打開電視,并在每晚11點準時關機。
從三角公園一路向外,有不少人仰面朝天,露宿街頭。釜崎社區(qū)里有個綽號叫“露天地主”的人,他家的“豪宅”雖然沒頂,卻也算是“五臟俱全”。他用兩米多高的藍色塑料板搭建屋子,私密性極好。一旦有空,這位熱愛家裝的“露天地主”會到城市各處閑逛,搜集富人家丟棄的舊物,一會兒搬回一個單人沙發(fā),一會兒又掛起“招財貓”的門簾。雖說流浪是他默認的生活方式,但他似乎總是不甘心,常常更換墻紙,將簡陋的“家”時不時地粉飾一新。endprint
“貓組頭”卻完全相反,準確地說他喜歡住在“窩”里。這個愛貓如命的流浪漢,在釜崎生活的短短幾年間,已經(jīng)收養(yǎng)了9只貓,他也因此而得名。白天,“貓組頭”會帶著貓兒滿街游行,夜晚,這9只貓就與他相互依偎,扎推取暖。如果有好奇的小孩以為那是一個貓窩,悄悄上前探尋,“貓組頭”便會“噌”地一下突然站起來,嚇得孩子們一溜煙逃得沒了蹤影。
對于流浪漢,每日就餐的絕佳地點除了政府救濟中心,就是社區(qū)周邊的垃圾桶,而對于經(jīng)驗豐富的“食狩”,收集這樣的食材往往信手拈來。他知道,這個地區(qū)最棒的垃圾桶就在超市后門口。因為日本超市每天都有當日必須售完的食物,如面包、肉類、蔬菜和水果等,如果到超市關門時還賣不完,便會定時被丟入垃圾桶,成為流浪漢們久久期盼的大餐。得益于日本嚴格的垃圾分類制度,“食狩”對各色廢物的收集都駕輕就熟——在綠色桶內找食材,黃色桶內找飲料,藍色桶內找紙巾,紅色桶內找電池……準不會錯。
救濟中心附近提供有一片寬敞的室內空間,這里由大塊綠色瓷磚鋪就,可容納上百人。每塊瓷磚間的縫隙劃定了每個流浪者的“領土”范圍。這里常住著一位“文化人”——這位老漢的“學究”綽號,源于他一邊流浪,一邊保持每日讀書寫字的習慣,在他每日盤腿而坐的墊子的四個角上,整齊地堆放著分類的日常物品:左上角為報紙堆,右上角為筆記本堆,左下角為文具區(qū),右下角為背包、水壺和毛巾,很有講究。有時,他還會到大阪市立中央圖書館里午睡,門口保衛(wèi)見到流浪的長輩,也會謙虛地使用尊稱。
在釜崎,如果一個流浪漢擁有某種稱呼,那就說明他已經(jīng)算得上“貴族”了,至少代表他在這里待的日子足夠長,他的特征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至于他們的真名和身世,哪怕被歷史沖刷得無影無蹤,也不會有人關心。
釜崎生存潛規(guī)則
“異類”人群艱難的生活現(xiàn)狀
自20世紀初以來,為了清除貧民區(qū),政府將勞工聚居的廉價賓館統(tǒng)統(tǒng)從重工業(yè)聚集的北部遷到了南部,即如今的釜崎一帶。1945年,盟軍對大阪實施了轟炸,釜崎在轟炸中遭受重創(chuàng)。在50年代的重建中,不少因二戰(zhàn)失去家庭或無法維生的人便匯聚到了釜崎,藏身于那些私搭亂建的簡易住所中,令廉價賓館再度復興。
政府為解決釜崎的問題,先后出臺了不少針對性的政策,并于1966年將釜崎和周邊地區(qū)定名為“愛鄰”,即“可愛的社區(qū)”之意。不無諷刺的是,目前社區(qū)許多的失業(yè)者對這個名字流露出強烈的反感。他們覺得“愛鄰”之名承載的是一段不甚愉快的歷史,任何與此有關的名頭,都代表著被歧視和不自由。
不同于東京,在大阪,若有人要得到政府救助和福利,必須提供一個有效的地址,即固定住所的地址。所以在釜崎一帶,分布著很多便宜得驚人的簡易房屋,被稱作“宿泊所”。宿泊所房間狹窄,設備簡陋,有的是雙層床,有的是“榻榻米”,房錢按占地和用了幾個“榻榻米”來計算。常常在6個“榻榻米”的小房間里,躺著八九個人,十分擁擠。住在宿泊所里,要每天付租金,因為住宿者流動性很大:可能某個人今天住在這里,明天他就花光了錢,只好流浪街頭。對于那些實在無法找到固定住所的人們來說,他們不得不“借用”地址——據(jù)說不止一次,政府發(fā)現(xiàn)部分住所的登記人數(shù)高達數(shù)千,遠遠超過了它們實際的承載能力……為了生存,集體作假在釜崎已經(jīng)成為常態(tài)。
盡管政府和各種非政府組織竭盡全力,給予釜崎的流浪者物質上的幫助,然而這些努力收效甚微,這大概還是因為日本社會以潔癖聞名,人們往往將“野宿者”視作“異類”,表現(xiàn)出排斥和反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