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師大的“潑水節(jié)”
父輩們喜歡分析官方話語的微言大義,年輕人則興沖沖地趕場子。
葉兆言作家
上世紀80年代初,忽然得到一消息,因北京機場畫裸體壁畫《潑水節(jié)》而名聲大噪的袁運生,要在南師大辦畫展。那年頭的南師大還叫“南京師范學(xué)院”,我們興沖沖去趕場子。
那時候,我們這幫年輕人聚在一起辦民間刊物,自己寫,自己刻鋼板印刷。文壇上一有風(fēng)吹草動,學(xué)畫的跟著學(xué)寫小說的去起哄,畫界玩什么花樣,寫小說的也會跟畫畫的去捧場。袁運生那次畫展吸引了很多人,講座非常成功,對于我們來說,畫展不重要,講座也不重要,就是覺得好玩。連續(xù)幾天都去聚會,為什么呢,因為很多朋友來了,朋友的朋友從四方八面趕過來,都有一股廣結(jié)天下英雄的豪情,互相介紹握個手,就算是戰(zhàn)友了。
那個年代的我有些心不在焉,總是在看人家激動。要說思想狀態(tài),說激進不激進,說保守也不保守。我們?nèi)ヂ犙葜v,一聽說要解放思想,就忍不住笑,就覺得又在賣狗皮膏藥??倳腥颂栒龠@樣那樣,當(dāng)時最大的號召是報紙上社論,一會兒要兩個凡是,一會兒又要反對兩個凡是,然后實踐成了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然后是馬克思主義和人道主義的論戰(zhàn),我們的父輩很在乎這些文字,分析來分析去,關(guān)心其中的微言大義,一會兒高興一會兒犯愁。而我們自小已習(xí)慣了這一套,一有大道理我便頭疼。
袁運生畫展的最大好處,給了年輕人一個聚會機會。坊間都在傳說,那位北京機場畫祼體女人的畫家來了,他的一幅畫叫《潑水節(jié)》,畫了三個裸體傣族少女在洗澡。在那個還很保守的年代,說很多年輕人趕往南師,為了去看這一幅畫,也不能算什么大錯。事實上講來講去,大家議論最多的話題,仍然還是圍繞這幅畫。袁運生的講座,也是反復(fù)要提到,為什么要畫,怎么畫了,這畫有什么意義,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遇到了哪些障礙。一句話,《潑水節(jié)》成了一個有象征意義的案例,成為衡量思想解放不解放的一個標桿。
跟思想不解放的談解放是對牛彈琴,對早就解放的年輕一代回憶往事,同樣白費口舌。
很多年以后,一個畫畫的朋友和我聊起袁運生,提到一個很有趣的感覺。說有機會與袁交往了一段時間,最大的詫異不是袁運生變老了,而是覺得他變矮了。變老的感覺很正常,隨著時光推移,人人都會變老,都難免滿臉皺紋步態(tài)龍鐘,關(guān)鍵是不同尋常的變矮小。人老了身高會收縮,但在注重形象記憶的畫家眼里,完全不應(yīng)該是現(xiàn)在這個比例。為什么會這樣呢,我們?yōu)榇苏归_討論,最后得出一個大家都愿意接受的結(jié)論,當(dāng)時年輕一代畫家中,袁運生形象過于高大。
那是個解放思想被念叨得最多的年代,今天很多人仍然會充滿激情地去懷念。袁運生的那次出場確實有點光彩照人,在南師作過講座以后,竟然還有些年輕人追隨他去了南通,又在那里聽了一遍演講,這其中就包括我那些學(xué)畫的朋友。時至今日,大家仍然還會有一種錯覺,覺得那時候思想非常活躍,其實真正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都會覺得無比沉悶,遠比今天更加讓人難以忍受。
《潑水節(jié)》的副標題是“生命的贊歌”,這幅畫的遭遇注定會載入歷史,當(dāng)年在南師大,大家其實并沒看到《潑水節(jié)》,原畫在北京機場,年輕人紛紛趕去湊熱鬧,去捧場去聽演講,本質(zhì)上變成了對袁運生的一種聲援。因為自誕生之日起,這幅壁畫就充滿爭議,充滿可笑的戲劇性。本來不應(yīng)該是個什么事,不應(yīng)該有那么大動靜,偏偏在上世紀80年代,還就是個相當(dāng)大的事件。它在藝術(shù)上造成的沖擊,在思想上引起的波瀾,今天還在延續(xù)。我們討論一個藝術(shù)作品,討論一篇小說,評價一幅畫,往往要說的還都是些與藝術(shù)無關(guān)的題外話.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稘娝?jié)》雖然有最高領(lǐng)導(dǎo)人的肯定,它帶來的爭議差不多貫穿整個80年代,在此后的日子,這幅畫風(fēng)風(fēng)雨雨,羞羞答答地被折騰過好多次,一會兒披上一層薄紗,一會兒又干脆用木板墻遮擋起來。
歷史的經(jīng)驗值得注意,跟思想不解放的談解放是對牛彈琴,對早就解放的年輕一代回憶往事,同樣白費口舌。時間是最好見證,要說今天比80年代更好,很重要一個原因,是再也不用去嘮叨那些常識。白就是白黑就是黑,歷史很有可能還會部分重演,死尸還有可能還魂,但是進步誰也阻攔不了,倒行逆施注定會是笑話。今天的年輕人會覺得當(dāng)年真他媽無聊,不就是一個裸嗎?有什么思想解放不解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