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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

2014-09-17 10:17國生
山花 2014年14期

國生

火車終于到站了。盧哲愷費力地睜開眼睛,將行李架上的箱子取下來。他所在的車廂在最后端,月臺很矮,他踩著列車員搭上的鐵臺階往下走,笨重的箱子差點砸到他。他最后看了一眼往車上涌的人群,還有這輛綠皮車側(cè)面寫的“上?!獮豸斈君R”,然后往出站口走去。

他從不銹鋼柵欄里走出來。廣場的中心還是那個從不噴水的噴泉,他站在一堆碎掉的地磚邊上,于是從左到右審視了一遍夕陽下的六城。綠皮火車從站臺背后緩緩啟動,接著變成一個小點兒,消失在不遠處的兩排白楊樹里。他打算等上一會兒再回家,從背包側(cè)面摸出一根皺巴巴的香煙,綠茶味兒,又用那個生了銅銹的打火機點上。他盯了一會兒火機側(cè)面“L&Z”的字樣兒,接著塞進口袋。手機震動了兩次,拿出來時,他以為是他的母親來的短信,實際上是那串熟悉的數(shù)字。短信里寫著:你走了?

去死吧。他想。

兩個月前,公司里的一個同事知道了他的事情,故意在聊天群里提起,之后所有眼光都開始變得躲閃起來。最終,老板以業(yè)績差為借口辭退了他。他過了一段日夜顛倒的生活,早晨七點多戴上海綿耳塞,伴著升騰起的汽車聲睡去。傍晚六點以后醒來,對著電腦屏幕發(fā)上幾小時呆,十點鐘從一棵梧桐樹下出發(fā),漫無目的地走到后半夜。外灘那些燈火通明的夜晚,起初很新奇,沒過幾天就空曠得讓人發(fā)瘋,但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些什么。

他伸手?jǐn)r了一輛出租車,像從前一樣,來火車站拉客的司機不太愿意打表。成功地說服一個司機后,他坐進臟兮兮的出租車后座。司機和他搭話,他含糊地應(yīng)付了一句就不再做聲,扭頭向窗外看去,到處都是寫著“前方危險”的明黃色護欄,橫穿城市的主干道被挖成一段一段的。路兩邊的商店像是換了一批,但那些墻壁上的白瓷磚還是一樣坑坑洼洼,像生了癬病的皮膚。有一瞬間,他很想和司機談?wù)劻恰?/p>

車子在一個紅燈前停下,朝左能一眼看到小城的邊緣,正在開發(fā)的荒地和綠油油的速生林連在一起。再遠一些,逸仙樓的圓頂和避雷針出現(xiàn)在懸著棉花糖狀白云的天空里。這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好像車子馬上會大轉(zhuǎn),往前開一段,在那扇寫了幾個燙金大字的門口停下。接著他該打個電話給蘇超,約出來繞著掛滿紫荊的長廊走幾圈,然后一起坐在那棟教堂般的教學(xué)樓里聽谷蓓上課。有一次她的手齊肩舉著,提出一個設(shè)問:“這種情欲到底正當(dāng)嗎?”他忘了谷蓓具體講了什么,也許提到了弗洛伊德,或者拉康,真正讓他印象深刻的是谷蓓引用的一個作家的話:這是你們血里頭帶來的。

蘇超對這說法不以為然,至少在知道谷蓓是他母親前是這樣。他說:“陳詞濫調(diào)?!碧K超的博士導(dǎo)師是一個學(xué)界知名的文學(xué)教授,出于某種原因,并不很青睞這個學(xué)生,畢業(yè)后只勉為其難幫他聯(lián)系了一份在六城學(xué)院當(dāng)講師的差事。他說自己總有一天會離開的,也許會去加州或者西歐讀幾年,然后找份當(dāng)?shù)氐慕搪?,熬上十年,再回來就是外賓了。他相信自己不會久留,對盧哲愷說話也就不那么保留:“缺了點什么,像一幫混吃等死的人?!彼淮罂吹闷疬@個學(xué)校大部分的老師。

快到家時,他打了個電話給谷蓓,背景聲中有“刺啦刺啦”的響動,他猜是瀝著水的蔬菜在下油鍋。他想象著谷蓓一只手接電話,另一只手翻動著鏟子,一鍋翠綠的葉子很快就卷縮成僅能蓋住鍋底的一團。他想象著家里的格局——長條形的,兩頭是臥室,他的那間朝北,中間隔著客廳、廚房、衛(wèi)生間,像一個比例失衡的長方形盒子。走在樓道里,他忽然期待他的記憶出現(xiàn)偏差。

谷蓓系著圍裙開門,接過他的箱子放在客廳的角落,說:“一路都還好吧?”她的嘴角隨著年齡漸長而開始往下耷拉,此外沒有任何表情,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他說:“嗯?!彼疽詾楣容頃f,終于回來了,或者,總算回來了。再加上些肢體語言,比如擁抱,告訴他:謝謝你為媽媽回來。像她這三年里在電話里說的那樣。什么也沒有。仿佛他只是離開一星期,去另一個地方看了些無聊的風(fēng)景,而不是獨自在外整整三年。

他在沙發(fā)上坐下,陽臺上晾著幾件谷蓓的衣服,唯一讓他有些意外的是,陽臺邊的幾棵水杉已經(jīng)冒到三層樓高了。他起身,走進自己的房間,書桌上空蕩蕩的,只有一盞早就壞掉的臺燈。背靠書桌朝外看出去,臥室那扇鋁合金的防盜門下方有個開口,長寬各約三十厘米。上小學(xué)時,如果犯了錯兒,谷蓓就會關(guān)他兩天,從開口中遞進飯來。

谷蓓做了一桌子菜,十幾個小時的火車沒能讓他的胃口好一些,看著各種油膩的葷菜,反而吃不下去。勉強地吃了幾口后,他說:“你去年買了新房子是吧?”

“留給你用?!惫容矸畔驴曜?,喝了一口茶,似乎也沒什么胃口。“離火車站挺近的?!?/p>

“你不用給我買房子的?!彼麏A了幾根菠菜,告訴自己,再吃最后一口。

“只要你好好的?!惫容硐袷菦]聽到他的話,“否則就當(dāng)是我的養(yǎng)老投資好了。”她的語氣依然很平靜,接近冰冷。

他暗暗嘆氣,不想說話。谷蓓坐在一個較高的椅子上。他抬起頭看她,旋即低下。

“我什么都為你考慮。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全心全意為你的,只有我?!边€在上海時,谷蓓無數(shù)次在電話里這樣說。谷蓓去過一次上海,用看集中營的眼光參觀了他的群租房,在那間緊鄰衛(wèi)生間、充滿排泄物和香煙味道的十平米房間里,她說:“你何必在這里苦捱日子呢?”她還說:“上海是好,可惜沒你的位置。”她保證,只要他回來,他舅舅就給安排法院系統(tǒng)的工作。

夜里,他躺在床上,身體像陷在軟綿綿的流沙中。有一會兒,他的意識開始模糊,隨即像在一團曖昧的光中跌下深淵,身體猛地一抽,又醒轉(zhuǎn)過來。他起來拿掉一層褥子,看著窗外隱隱約約的燈光,試圖分辨與上海的路燈有什么不同。他想,是不是弄錯了一些事情?;蛘咚械氖虑槎煎e了。疲倦壓在他身上,但再也睡不著了,和那些失眠的夜晚相同,細微的疼痛爬上腦袋,一閉上眼睛,就是更多劇烈搖晃著的影子。

第二天,他十點多才起來。谷蓓戴著眼鏡在陽臺上看一疊打印的資料。洗漱完畢后,谷蓓說:“早飯在桌上?!彼酥胱叩疥柵_上。去上海時,水杉樹頂多兩層樓高,現(xiàn)在剛好和他的視線平齊。他注意到中間那棵最茂密,層層疊疊的羽毛狀樹葉深處有一個灰撲撲的鳥窩。

“現(xiàn)在的博士生,水平真不怎么樣?!惫容碚f。她的眼睛從鏡框外看出來,一臉嫌棄。

“你在看什么?”

“中文系新來的兩個講師的博士論文?!惫容韺⑹种械恼撐娜拥脚f書桌上,又換了一本看。陽臺還沒用鋁合金窗戶封起來前,書桌放在谷蓓的臥室里。除了上課、做家務(wù),谷蓓全部的時間都花在這張雕花的木桌上考博士。他上高中那年,谷蓓把桌子搬到陽臺上去,正式放棄。

“你不能用你的標(biāo)準(zhǔn)來要求別人?!彼f。

“什么都有標(biāo)準(zhǔn)。學(xué)術(shù)、做人。”谷蓓像拎小雞一樣翻了一頁,“這是客觀標(biāo)準(zhǔn)?!?/p>

下午時,谷蓓問他:“去學(xué)校嗎?”她把兩本上課要講到的小說塞進包里。

他沒想好該不該去。谷蓓又問了一遍。他回答:“去看看吧?!?/p>

坐在電動車的后面,他說:“你為什么不買輛車呢?”

“我這樣挺好?!惫容泶舐暤卣f,大概怕他聽不到。

“現(xiàn)在十萬塊能買輛不錯的國產(chǎn)車?!彼猛瑯拥囊袅炕卮稹?/p>

“我不想買。”谷蓓說,握著車把從兩輛并行的轎車中穿過去,嚇得他抱緊了谷蓓的腰,他說:“慢點!”

“買了我也不會開?!惫容矸怕怂俣?。

六城學(xué)院的校門和逸仙樓的圓頂近在眼前,沿著空曠的馬路騎了一段,谷蓓把車子停進車棚,接著向他揮揮手,走進教學(xué)樓。他在原地站著,產(chǎn)生了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逸仙樓邊上的一棵叫不上名字的樹,此刻只有虬成一團的枝椏,像個樹枝卷成的魔法球,也許是死了,他想。

他繞到逸仙樓后面的草坪上坐了一會兒,正對著以前和蘇超常去的長廊。那是蘇超在這兒唯一喜歡的地方,蘇超說:“沿著這里走路、聊天,像是杜拉斯的‘話語的高速公路?!睕]過多久,蘇超就發(fā)現(xiàn)這條高速公路的一個壞處——總能遇到課上的學(xué)生,那些不敢在大路上牽手的情侶都喜歡這個石欄遮著的秘密花園。

他忽然想到有可能在這里遇到蘇超。他起身,走進逸仙樓,在三樓的一個教室找到谷蓓。他從后門進去,谷蓓帶出門的書倒扣在講臺上。

他趴在桌上睡了一會兒,醒來時,谷蓓握著拳頭對空氣敲了兩下,說:“多元性是這個時代唯一的真理。”他的目光正好對著窗外,初秋的風(fēng)撥弄著高高的銀杏樹,幾片還綠著的葉子被扯了下來。當(dāng)谷蓓再次回到文本上,那句話才慢吞吞地鉆進他的腦袋。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一點點被拉長的疲憊。

在車棚取車子時,谷蓓說:“晚上你舅舅來談你工作的事情。”舅舅的面孔從眼前閃過,那對連在一起的眉毛常年皺著,不說話時,鼻孔隨著呼吸露出一根根粗壯的鼻毛,對一切都沒什么耐心。

“別苦著臉。他對你夠好了?!惫容戆裊型鎖扔在車子踏板上。一個來車棚取自行車的學(xué)生和谷蓓打招呼,打斷了她。谷蓓微笑時眼睛彎成一條向下的弧,臉上的皺紋顯得很慈祥,她對女孩說:“路上小心?!?/p>

舅舅天沒黑就來了。他泡了一杯茶,舅舅示意他放在茶幾上,然后站起來,走到陽臺上站了一會兒。舅舅說:“去你房間看看?!彼司俗哌M房間,拉開寫字臺的椅子。舅舅環(huán)視房間,說:“你不在的時候,你媽經(jīng)常打掃?!?/p>

“她很愛干凈?!彼f。

“她一直念叨著你回來了能住?!本司酥噶酥肛Q在墻角的行李箱,“在上海的三年,就這么點東西?!?/p>

“不方便帶,很多東西都只好不要了?!彼性陂T邊盯著黑箱子。這箱子是當(dāng)初離家時帶出去的,剛好裝滿。

“回來挺好。”舅舅點上一支煙。

他特別希望能自己待一會兒,抽一支煙,發(fā)發(fā)呆。他回憶著在上海住過的幾個地方,都是群租房,其中一處是客廳改建的,落地窗外是一個沒封起來的陽臺,從十八樓看出去,一幢幢高樓延伸到遙遠的地方,偶爾還能聽到黃浦江上汽船的聲音。他喜歡在那陽臺上抽煙。

吃飯時,谷蓓拿出一瓶白酒,讓他敬酒。他舉起杯子說:“敬舅舅?!?/p>

“心里要有我們這些長輩?!本司艘豢趷灥艟浦牙锏囊后w,他只抿了一小口。

“當(dāng)然,當(dāng)然?!彼f。

“法院下個月有個空缺,你考個試,頂上去?!本司苏f,

“你先休整一段時間,陪陪你媽?!?/p>

谷蓓將西紅柿湯端上來。舅舅說:“既往不咎,以后好好的?!?/p>

他盛了一碗湯,悶著頭喝,余光瞥到對面?zhèn)z人,盡管臉部輪廓不同,但五官神似,尤其是塌下去的蒜頭鼻,還有兩片薄薄的嘴唇。他點點頭,含糊地應(yīng)付一聲。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陷在一種無所事事的空白中。早上五六點會醒來一次,窗外飛快地掠過一些影子,有時是樹梢晃動,有時只是憑空產(chǎn)生的幻覺。八點鐘會被谷蓓叫起來,沉默地刷牙、洗臉、吃飯,然后下樓繞著一個開放式操場走幾圈,回來的路上帶些新鮮的蔬菜。漫長的白天是最難熬的,時間變成了陽光在墻壁上運行的軌跡,像靜夜里年久失修的水龍頭一滴一滴落水的聲音,不能制止它,也無法躲開它。他每天都在期待谷蓓去學(xué)校的幾小時,他走到陽臺上,與葉子漸漸發(fā)黃的水杉對視,抽那條從上海帶回來的香煙。這變成了他唯一的安慰,唯一與那段落魄卻自在的上海生活聯(lián)系著的線索。

有一天,谷蓓帶回來一個女孩,長得極像混血,或者新疆人,高高的眉弓和顴骨讓她的臉看上去有種天然的憂郁,瞳仁在燈光下閃耀著溫暖的琥珀色。谷蓓說:“我去做飯,你們聊?!迸⒃谏嘲l(fā)上坐下,他坐到邊上一張木椅子上。女孩拘謹(jǐn)?shù)囟酥?,小口抿著茶水。他扭過頭看向廚房,谷蓓在砧板上切菜,又放下刀掀開鍋看看。從背后看去,谷蓓的背影比從前小了很多。

他問她是哪里人,她驚詫地看著他,仿佛從未遇到這類問題。她告訴他,就是本地人。他點點頭,與她一起沉默。女孩問了一些關(guān)于上海的問題,他因回憶而皺起眉頭時,她受了驚似的微微張開嘴巴,急促地低聲抱歉。到結(jié)束這次會面,他已經(jīng)記不清聽到了多少次抱歉。每一次,他都得裝出十足的真誠去回應(yīng)對方,告訴她,這不是她的錯。

整頓飯吃得很悶,除了谷蓓偶爾說一些他小時候的事情,就幾乎沒人說話。谷蓓笑起來有一種奇怪的尖利,像是嗓子眼卡著一塊小石子,這讓沉默的時候更顯得僵硬。

女孩走后,谷蓓問:“你覺得她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他鼓起勇氣對谷蓓說,“以后你別這樣了?!?/p>

“我怎么了?”谷蓓將抹布摔在桌子上,盯著他說。

“你沒怎么,是我怎么了?!彼穆曇羧跸氯?。

“那你說說你怎么了?”谷蓓說。

“我只想一個人待著。”他哆哆嗦嗦地在口袋里摸索,碰到煙,又把手拿出來。

“那真地是你的問題了。”谷蓓朝他走了兩步,他幾乎被逼到客廳的角落里。

“你在課上不是喜歡談多元性嗎?”

“理論和生活能一樣嗎?”谷蓓不屑地說,“你別幼稚了?!?/p>

他背過頭去,有種上當(dāng)受騙的感覺。他說:“別逼我。”他瞥了一眼谷蓓,她翕動著嘴唇,像是氣急了,一時不知道說什么。他逃回房間,背靠著門重重地喘息。稍微平息一些后,他想象著谷蓓一巴掌扇到他臉上會是什么后果。他想,那也不見得是壞事,他將有足夠充分的理由離開這個家。他暗暗地罵自己是膽小鬼,坐上那趟上海到烏魯木齊的火車時,就是個該死的膽小鬼。

夜里,他夢見有人將他的頭往水里摁,他搖晃著腦袋,掙扎著從水里探出頭。醒來時,他迷迷糊糊地發(fā)現(xiàn)有人在床頭摸索。窗外透進來的光將谷蓓的臉一分為二,靠近他的半張臉處在陰翳中,皺紋像被刻刀雕出來的堅硬線條。

谷蓓說:“醒啦?!?/p>

他點點頭。頭昏昏沉沉地疼著。夢里溺水的感覺依然清晰。

“我該先問問你的。”谷蓓說。

“沒事,媽?!彼]上眼睛,立刻被黑暗包圍。

“用下你手機。家里電話欠費了?!惫容砻绞謾C,在他眼前晃晃。他只能感到一條影子閃過?!翱焖??!?/p>

谷蓓躡手躡腳地出去,帶上門時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接著腳步漸漸遠去,隨著另一聲關(guān)門的響動而消失。

從太陽的位置判斷,應(yīng)該是七點鐘,或者八點鐘。他把手伸到枕頭下面,沒摸到手機,想起是谷蓓拿去了。他躺好,頭像宿醉般疼。他等著谷蓓來敲門,然后假裝什么也沒發(fā)生過,生活繼續(xù)。過了很久,他再次睜開眼睛,不記得是不是又睡了一覺。他坐起來,發(fā)了一會兒呆,穿上衣服往外走。他發(fā)現(xiàn)門打不開了。他將門把手朝左轉(zhuǎn)動,又朝右轉(zhuǎn),像是不確定開門的方法一般,反復(fù)試了幾次。

最后,他意識到,門被鎖住了。

起先他也不慌,這也許是個誤會,或是意外。他叫了幾聲谷蓓,安靜的間隙中,外面?zhèn)鱽砜桃夥诺偷哪_步聲。他說:“我知道你在外面?!睕]有反應(yīng)。他回到床上坐下,思考著下面該干些什么。等到他再次想起手機不在這房間時,他意識到,什么也干不了。

中午,他聽到敲門聲,下面的開口里陸續(xù)遞進來一盆水、毛巾、牙具,接著是裝在大盤子里的午餐。那條瘦骨嶙峋的胳膊從開口處伸進來又縮回去。他一腳將塑料盆踢到墻上,水濺到床上和盤子里,順著門縫流了出去。他知道谷蓓在外面站了一會兒,也許還嘆了氣,然后轉(zhuǎn)過身走開。他摸出香煙,狠狠地吸了一口。在這個被鎖住的房間,他終于能自由自在地吸煙了。

他在新聞里看過一些案例,先軟禁,然后綁去精神病醫(yī)院,任憑醫(yī)生施行不打麻醉藥的電擊療法。還有那些吃了藥后身體浮腫、思維滯緩的病患。他甚至想到《飛越瘋?cè)嗽骸防锉磺谐X葉白質(zhì)的麥克·菲墨……

聽到谷蓓離開家后,他從抽屜里翻出起子和小刀,鼓搗了半天也沒能把這扇鋁合金的門弄開。他一直覺得臥室裝防盜門是件詭異的事情。他把起子扔到地上,一拳砸在門上,除了“嗡嗡”的震動聲,鐵門就像個反著光的深棕色怪物。

傍晚,谷蓓把晚餐從開口遞進來。他端起盤子坐在書桌上吃飯。

谷蓓說:“把中午的東西拿給我?!彼鹕韺⒅形绲氖o埡土验_的水盆遞出去。

“明天想吃點什么?”谷蓓問。

他默默地扒著飯,沒說話。

“你想談?wù)剢??”谷蓓說,“你得變好。你得健康?!彼龓缀跏菧厝岬匦踹吨@些。

他真想說點大逆不道的話,但他已經(jīng)決定,再也不和谷蓓說話了。

天黑后,他找出剪刀,將被套和床單沿中間剪開,然后首尾相接,末端系上兩件最堅實的粗布襯衫。他從窗口探出頭看了看,又比劃了一下手中繩索的長度,如果將一端綁在書桌腿上,估計另一端離地大約兩米。他翻了翻房間里的各個柜子,再沒找到任何能延長繩索的布料。他想,就這樣吧,接著挑了幾樣重要的東西塞進背包。這棟樓處在小區(qū)靠里的位置,背后就是一堵圍墻,沒什么來往的人。他抓住繩索,使勁拉了拉,確保不會中途斷掉后,才小心地放下去。翻越窗臺時,手心直冒汗,他從小就有恐高癥,一到高處就會不停地幻想自己是如何墜落、跌到地上。

下滑的過程比想象的順利,腿蹬在墻上,小步往下挪,手也配合著往下放,期間有個小男孩停了一會兒,沖他大叫“蜘蛛俠”,嚇得他差點松手。到繩索最末端,他扭頭朝下看了看,距離沒有想象的那么大,于是松手,落在水泥地上,踝骨像碎了般生疼,在地上蹲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灰撲撲的墻壁把繩索襯得顏色鮮艷,而他的房間這會兒黑洞洞的。他不知道谷蓓回來沒,是不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逃了出來。有一瞬間,他渴望能看到谷蓓的頭從窗口探出來,然后憤怒地盯著他,也許還吼出一些她從來都不說的臟話。但這不重要,他就要離開谷蓓了。她將再也見不到他,在失去中度過后半輩子。他希望她早點意識到這都是她的錯,一直后悔到她孤獨地閉上眼睛。

他沒有遇到谷蓓。站在一個十字路口,他卻猝不及防地感到孤獨。他意識到他無處可去。做了幾次深呼吸,命令自己趕緊冷靜下來。他需要一個手機,更重要的是手機上的通訊錄。銀行卡里還有六千塊左右,可以買個iphone,用icloud下載通訊錄。但這意味著,他會立刻面臨山窮水盡的處境。否定這個想法后,他決定先買個最便宜的手機,然后去網(wǎng)吧想想辦法。

計劃很順利,網(wǎng)頁版icloud上有全部的聯(lián)系方式,甚至那些被他刪掉的號碼也都重新出現(xiàn)。他在煙霧繚繞的網(wǎng)吧里撥下那串聯(lián)系著上海的數(shù)字,這是兩個月以來的第一次,他緊張地點上一支煙。電話響了很久才通,一個女人問:“你是誰?”他本想問,你是誰,但立刻想起他才是那個沒有身份的人。

“打錯了。”他說。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打火機,刻上去的字周邊生了一片綠色的銅銹。他還記得高中化學(xué)老師說過,銅銹有毒。接著,打火機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落在腳邊的垃圾桶里。

他焦慮地抽著煙,周圍一幫打游戲的中學(xué)生大聲嚷嚷著,他真想把那些嘴巴堵上。他來回拖動著通訊錄,總共不到一百人,大部分是他在上海做銷售時的客戶??煲艞墪r,他看到了蘇超的名字。摁下號碼,他想到也許蘇超已經(jīng)去了加州或者西歐,即使還在這兒,也可能早就換了號碼。他想到離開六城那天,下著雨,火車站里擠滿了人,他發(fā)短信給蘇超,說自己要去上海了。一小時后,火車開進那片廣袤的白楊林,蘇超發(fā)來短信祝他一路順風(fēng)。

電話竟然接通了。他說:“請問是蘇超嗎?”

“你是?”他聽出蘇超的聲音,那種低沉的,具有磁性的,適合在深夜里給人慰藉的聲音。

“蘆哲愷?!?/p>

“有事嗎?”對方愣了一下,“我是說,你怎么打電話給我了?”

“正好翻到你的電話號碼。”他站起來,走到衛(wèi)生間邊上的一塊空地,

“你怎么樣?”他含糊地問道。

“還行。你呢?”他聽到風(fēng)聲,也許蘇超正在某棟大樓窗邊,或者別的什么地方。

“你還在六城嗎?”

“還在?!?/p>

“能見見你嗎?”

電話那頭依然在說話,但聲音輕了下來。

“不好意思,剛才在和別人說事情。過會兒給你回電話?!碧K超說。

他輕輕地嗯了一聲,有點討厭這個走投無路的自己。

“見面說?!碧K超最后加了一句。

掛掉電話,他回到自己的機位,上網(wǎng)看了一會兒電影,重溫《飛越瘋?cè)嗽骸返慕Y(jié)尾。麥克的臉上再也沒了神經(jīng)質(zhì)的興奮笑容,微張著嘴巴,卻說不出一個字?!扒蹰L”用枕頭蒙住麥克的頭時,他感到一種空洞的悲傷正一點一點漫上身體。

一小時后,蘇超打來電話,約他在市中心一個商場門口見面。他下了機,打車過去。隔著馬路,他看到蘇超剃了圓寸,穿著印花套頭衫和舊舊的牛仔褲,與三年前相比,他更結(jié)實了一些,看上去像個還沒畢業(yè)的學(xué)生。他穿過馬路,沖蘇超揮揮手,靠近了看,他才發(fā)現(xiàn)蘇超眼角有幾條細小的皺紋。他說:“嗨,謝謝你能來?!?/p>

“客氣了?!碧K超說。

“沒想到你還在六城?!彼f,“你以前想去很多地方?!?/p>

“混吃等死唄,哪兒也去不了?!碧K超說?!澳隳兀矣浀媚阍谏虾??!?/p>

“辭職了,回來了?!彼首鬏p松地說。

“哦。我還以為你放假回來。”蘇超聳聳肩,那樣子很無辜,“你怎么不回家?”

“我從家里出來的?!彼恢捞K超在想什么。猶豫了一會兒,他說,“逃出來的?!?/p>

蘇超點點頭,不再追問下去。他盯著不遠處的一個樓頂,于是蘇超的臉成了他眼角余光中一個模糊的輪廓,隨著跳躍的霓虹燈而不斷轉(zhuǎn)變著陰影與明亮。

在出租車上,蘇超報了一個地址,接著,車?yán)镏挥袕V播中的女聲還在說話。他扭頭看向窗外飛快駛過的一些街景,先是市中心裝飾著彩色燈光的新大樓,隨著車子的行駛而變成暗淡的、處處透著破敗的舊城區(qū),穿過一小段沒有路燈的馬路時,他沮喪地想到,正在駛向的,是一個毫無希望的未來。

蘇超家客房的墻壁是淡淡的天藍色,天花板上貼了幾朵云彩。床靠墻擺著,木制的,刷了清漆。他將背包放到床邊的小柜子上,在書架和桌子邊上稍作流連。他走到門口,蘇超從廚房里出來,手里端著一杯苦蕎茶。他跟過去,兩人在客廳里無言相對了一會兒。

他從正對著的電視機開始打量,一個巨大、華而不實的電器,黑色的屏幕上浮著一層毛絨絨的灰塵。屋里的擺設(shè)出奇得整潔,柜子上放了一排透明的罐子,分種類裝了糖果和零食。他意識到自己一進來就感受到的不安來自于整個公寓富有秩序的煙火氣。他想起蘇超以前住的教職工宿舍散發(fā)著淡淡的橙子味兒,隨處丟著脫下的衣服,床頭還放了一摞書。最后,他的視線越過斜對面的門,那幅掛在床頭墻壁上的三十二寸的照片里,蘇超摟著一位穿白裙子的女孩,他們的笑容中蘊含著一種毫不節(jié)制的幸福。他有些晃神,看了看眼前面部線條更明朗的男人,說:“你結(jié)婚了?”又將目光轉(zhuǎn)移到照片上,蘇超的臉因后期處理而顯得有些不真實。

“一年了?!?/p>

“哦……怎么認(rèn)識的?”

“一個研討會?!碧K超說,“說起來,還是你媽介紹的。”

“嗯。”

“她懷孕了,這邊不方便,所以回娘家了。”蘇超說,“她不是這兒人,方言我都聽不懂?!?/p>

“她不錯?!彼f。

躺在床上,他想象著她和他說話的樣子,語速飛快,意識到自己顯得過于強勢時,有意降低速度,不發(fā)表直接的反駁意見。她會抱著他,頭靠在他的胸膛,隔著衣服感受他的結(jié)實與熱度。他們做愛,會不會開著燈?

他睡不著,聽到蘇超在隔壁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話。他走出房間,蘇超的聲音變得清晰一些,不斷說自己忙,暫時沒空,接著安撫對方,照顧好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結(jié)束后,他擰開房門,蘇超正坐在床邊抽煙。他說:“我睡不著?!碧K超招招手,他走過來與他并排坐下。只有一盞暗淡的床頭燈亮著,蘇超說:“別多想了,都會過去的?!彼c點頭,不知道蘇超是否看見,接著心不在焉地沉默,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去睡了?!?/p>

起床時,蘇超已經(jīng)離開,留下字條告訴他冰箱里有吃的。他打開陽臺上的推拉門,穿著內(nèi)褲走出去,太陽照到他的臉上、身上。他坐在藤椅上抽煙。早晨的第一支煙讓他有些暈。他想起蘇超說過,這種感覺是最好的。他不確定這指的是身體上的反應(yīng),還是某種幻想。他走進蘇超的房間,拉開一個抽屜,看見了一盒拆開的避孕套。他覺得自己像個偷窺者。他忽然想到,他本可以過這樣的生活。

下午四點,蘇超回來換了一身運動服,問他要不要出去走走。蘇超說,這是他的跑步時間。他們?nèi)チ斯珗@里的塑膠操場,他在觀眾臺上坐著。橢圓形的跑道就像永無止境的輪回,蘇超長久地擺動著雙臂與雙腿,沉默的樣子看上去很嚴(yán)肅。最后幾圈,蘇超的臉上全是汗水,額頭在下午的太陽下像一塊反光的玻璃碎片。跑完后,蘇超又繞著操場走了一圈,不斷起伏的胸膛使他的肩膀抽動著,仿佛不加掩飾地哭泣。

“不好意思,讓你等了這么長時間。”走到他身邊時,蘇超的臉色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

“怪不得你比以前看著結(jié)實。”

“我每天跑二十圈左右?!碧K超說,“當(dāng)然只是個大概數(shù)字。跑到最后,我也記不清了。”

“每天?”他問。

“如果沒有特殊情況?!?/p>

“真有毅力?!?/p>

“跑步是我最輕松的時間?!碧K超說,

“跑了兩年多了?!?/p>

他點點頭,看著蘇超用干毛巾把脖子上的汗擦干。

“我今天看到你媽了?!闭f這話時,蘇超的表情有些猶豫。

“哦?!?/p>

“她看上去很憔悴?!碧K超接著說,“下午上課鈴打了,她愣愣地坐在辦公桌邊,我叫了她一聲,她才反應(yīng)過來?!?/p>

“嗯?!彼酒饋恚瑴?zhǔn)備往操場出口走去。

“你可以和我談?wù)劦摹!碧K超跟上來。

他想,也許該去網(wǎng)上看看招聘,三年前去上海時一無所有,那么現(xiàn)在為什么不能再去一次?回到蘇超的公寓,那種“本可以”的想法又冒了出來。蘇超系上圍裙,淘米煮飯,然后在大碗里敲了三個雞蛋,加上一勺豬油和一些水,放進微波爐轉(zhuǎn)了四分鐘。他試著幫忙,在廚房里礙手礙腳地擇菜。

“我看得出她很愛你?!背燥垥r,蘇超說,“你應(yīng)該回去的。和她好好談?wù)??!?/p>

“你現(xiàn)在過得開心嗎?”他問。

“所有人都這么過。”蘇超說。

“我還欠你一個道歉?!彼浀萌昵暗哪莻€夏天很熱,天氣預(yù)報說,六城正在經(jīng)歷四十年來最熱的夏天。

“一切都過去了?!碧K超說,聲音中有一種天然的使人信服的成分。

“那就好?!?/p>

“你應(yīng)該回去的。”

“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彼f。

“我只知道每個人都得面對自己的問題。”蘇超說,“我也有自己的生活。”

“我會盡快走的?!?/p>

“我不是這個意思?!?/p>

有一會兒,他們靜靜地吃著飯。他作出一個決定,明天就走。

“那么,你當(dāng)初為什么消失?”蘇超突然問。

“有時候,不得不作出不情愿的選擇?!彼f。

“什么意思?”蘇超抬起頭看著他。

“我媽知道你是誰,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彼f,“她寫了一封電子郵件,你知道……不過最后沒發(fā)?!彼芽曜悠椒旁谕肟谏希活^對著自己,一頭對著蘇超。

蘇超翕動著嘴唇,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門鈴響了。

門鈴尖利地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