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勇
又是清明節(jié),無雨,晴朗。奶奶叫上父親和我一起去掃墓,大家的神色都頗為輕快,如往常一樣交談著。
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奶奶話語里充滿了無序性和跳躍性,話題的轉(zhuǎn)變毫無邏輯可察,如同一個脆弱敏感的孩子,無理由地發(fā)泄、表達著什么。我想奶奶內(nèi)心充滿恐懼、牽掛、悲傷,臉上卻不忘掛著笑容。
我們?nèi)藖淼侥箞觯诵杏兴膫€墳要去祭拜,一個為爺爺?shù)膲灒硗馊齻€均為奶奶子女的墳,奶奶共育有三男兩女,但沒都養(yǎng)大,五個子女中逝去的是長子、二子和二女。奶奶來到墓前,開始落淚哭訴,并瘋狂喊叫,她試圖喚起至親之人的一點點的回應(yīng)。她卸下了所有偽裝,盡情地哭,用所有力氣去哭,她將過往的生活回想一遍,又一股腦傾倒了出來,用眼淚和哭聲把歲月沉積在內(nèi)心的苦悶全部爆發(fā)出來。奶奶因聲嘶力竭以致站不穩(wěn),我和父親攙扶著她,透過奶奶的淚光,我瞥見一種不能直視的創(chuàng)傷。就是這一瞥,我的心被轟然震碎。
奶奶曾不止一次提起過,她想要的生活存在于封建時期的那種大家庭中,她想要兒女繞膝,一家聚居的生活。奶奶是一個極其愛家的女人,她早已將自己均分為多個部分,分發(fā)給每個家庭成員,因而一個完整的家才能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她。但事與愿違,兒女終會長大,各自立家,幻想的大家庭陸續(xù)被肢解,奶奶的夢想也陸續(xù)被肢解。在她看來,兒女再回家中已不是此家一員,兒女沒變的親昵與孝順也過了期、變了質(zhì),她傾注在兒女身上的心血消失無蹤。
奶奶已將畢生心血作為賭注買定這個家,然后變?yōu)橐粋€瘋狂的賭徒無比熱切地關(guān)注這場賭局。但子女的接連逝去狂轟濫炸般將她扔進了地獄,永難翻身。她的世界陷入死灰,痛苦淹沒了她的全部意志,奶奶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整個人徹底垮倒了。她恐懼、絕望、瘋狂,她呼喚、追尋、等待、哭鬧,最后徹底靜默。那段時光斑白了她的發(fā),紅腫了她的眼,撕碎了她的心。奶奶的賭注,打水漂般沉沒。這場賭局,幾個回合下來,她狂躁、疲倦、滄桑,而她所做的徒勞的掙扎,也不過是細沙撒入大海,濺起點點水花而已。
時間一過,一切冷了,奶奶收起熱淚,藏起暖心,開始忙碌于這個殘留的家,她不愿也不想再失去。奶奶還是像以往一樣生活,只是身邊多了許多手帕,能活絡(luò)她大腦的事物已然不多,她常麻木地干著活,麻木地度著日子。她盡心地撫養(yǎng)著孫子,內(nèi)心滿是陰影下的瘡疤,溫暖與喜悅撫之不平,那些瘡疤早已凝結(jié)在那個時光點上,難以改變。
奶奶仍在墳前哭泣訴說,父親和我低頭不語,我也沒敢再去對視或觀望奶奶的眼睛,先前的驚鴻一瞥已足令我動容,烙印一生。那一瞥,我瞥見的是一個勞動婦女最真實坦蕩的內(nèi)心。時光流逝,一切的人和事都在發(fā)生改變,我們無須感嘆,生活原本就是這個樣子。所需改變的,我想只是我們自己而已。
【作者系江西省鷹潭一中高一(15)班學(xué)生,指導(dǎo)教師:程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