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杰

我受拉脫維亞外長瓦爾季斯·比爾卡夫斯（Valdis Birkavs）（首任）的接見很有戲劇性。也絕對精彩。

十五歲的瑪莎，因?yàn)樗职謷仐壛怂蛬寢專幸粋€夢。她希望未來，她能遇到芭蕾舞劇《天鵝湖》里的齊格弗里德王子，能有那樣忠貞不渝的愛。

一天，瑪莎急急忙忙跑來，說有要事相告。

哦，先說明一下，瑪莎是在我被一群哄搶我的餅干時的救難恩人。后來才知道，這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小姑娘還是我的鄰居。由于她強(qiáng)烈要求學(xué)習(xí)漢語，于是成了我的編外學(xué)生，好朋友，兼我的俄語老師。當(dāng)然還兼我的一位甘心情愿的保鏢。保鏢的話總是不容置疑：

“俄國芭蕾舞劇團(tuán)來咱里加了?！短禊Z湖》公演就在今晚?？烊?！那感覺一定是意想不到的?！?h3>1

第一個意想不到，就是我趕到里加大劇院，人家已經(jīng)開場了。那里的規(guī)矩，必須等到一幕演完，休息時才能進(jìn)去。我遺憾，但也存了大衣，在衣帽間外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立等候。

第二個意想不到，就是檢票員竟是個善良的老大媽。不知因?yàn)槲沂撬麄兊摹袄贤狻保€是我的虔誠，老大媽竟網(wǎng)開一面叫我進(jìn)去。她看了我的票，沖我捏著兩指像拉拉鎖一樣，從嘴角的一頭，拉到另一頭。告訴我閉嘴。然后貓著腰，拉著我，送我到了座位。然后她指指我身后，在我耳邊隨著一通拉語，把一團(tuán)熱氣送到我耳邊，也把一團(tuán)熱乎乎的暖意一直送到我的心底。

我不懂拉語，但我想，那一定是不能喝水，不能吃零食，不能使用閃光燈。鼓掌必須等到終場。不能半截離場。要不就是說：

“可別給我找麻煩。

半截進(jìn)場，我破例了。”

好規(guī)定。記得在國內(nèi)，有一次，德國樂團(tuán)對中國觀眾的熱情鼓掌，竟提出了意見。為什么？出國，才開竅。

在國外，意想不到的事多極啦。但我很快就進(jìn)入到了優(yōu)美的柴科夫斯基的《天鵝湖》樂曲中，我看到：

一位至高無上的王后，告知王子齊格弗里德，明天就要給他選太子妃了。王子不知所措，因?yàn)樗男倪€沒有所屬。

這是第一幕。是我回國看到的。

在里加看到的是：

一天，一個高貴的王子，在一個偏僻的湖岸，看見一群翩翩起舞的天鵝，一只最美麗的白天鵝一下牽動了王子的心。突然，那些天鵝變成了一群少女。最美麗少女就是被施了魔法的公主奧杰塔。這群天鵝只有在夜間，她們才能恢復(fù)少女的原型。

要解除巫術(shù)，公主一定要得到一個年輕人忠貞不渝的愛情。

上天總是把愛給善良的人。王子真心地愛上了天鵝公主奧杰塔，并向她捧出自己真誠的心。魔鬼見此又施魔法。

在一個節(jié)日舞會上，魔鬼把他的女兒奧吉麗雅變成公主的模樣，迷惑王子，騙取他的愛。王子信以為真。奧杰塔痛苦萬分，奔向天鵝湖。

魔鬼這時露出原型。王子才知道中了計(jì)。王子不懼生死和魔鬼展開搏斗，最后殺死了魔鬼。

咒語被破除。一群純潔的白天鵝終于又變回美麗的少女。公主和王子也歷經(jīng)苦難，幸福地結(jié)成伉儷。

無論音樂，無論舞蹈都精美絕倫。俄羅斯的舞臺美術(shù)也登峰造極（看過法國美國舞臺劇，都不能和俄羅斯芭蕾舞相比）。

金碧輝煌的宮殿，綠蔭掩映的庭院，靜謐美麗的山林中的湖泊。絢麗的燈光使場景如夢如幻。我在仙境中……

我不厭其煩地寫這個劇情。為什么，一會兒告訴你。

2

不管怎樣，再好的演出也有終場的時候。

出門，在大廳取了風(fēng)衣，又遇到大媽。大媽又向我指指身后。這次我才知道，她指身后，包括在場里，原來是他們國家的外交部長在那里。

哇——我真吃驚。真如瑪莎說的“那感覺一定是意想不到的”。

意想不到一個國家的外交部長，看戲，坐在普通百姓的身后！

現(xiàn)在出來，也沒有人開道，沒有彪形大漢。老太婆不會當(dāng)保鏢吧？因?yàn)槲铱此闹鼙M是老人和孩子（到歐洲，你們就會知道，看展覽，聽音樂主要是孩子。人家重視素質(zhì)教育）。那天，當(dāng)外交部長知道，我是中國來的支教教師，非常高興地和我交談并合影留念。（有照片）

我感觸萬分。

國內(nèi)，來個什么官，可了不得了。連公園，市里來人，游泳都得暫停（我一年四季地在公園湖中游泳）。

在這兒，竟是這樣自然。因?yàn)槟菚r我還知道了，他們的外長看戲是自己買票，自己掏腰包。

大媽說，當(dāng)然，他和百姓一樣，拉特（拉國貨幣）“麻辣、麻辣 （ 語音）她特別用俄語跟我說這個“少”。

那天，聽大媽談起他們的外交部長，覺得老人充滿了愛憐。不像我們這，某屆市長死了，大家竟喝酒，吃撈面，放鞭炮。

3

我該結(jié)束此文了。但我還得說這個拉脫維亞的外長。我來說明，為什么我那么詳細(xì)地說《天鵝湖》的劇情。因?yàn)槟翘欤莻€檢票員大媽還跟我聊了很多。她說，議員們來看《天鵝湖》那是因?yàn)樗麄儑冶M是“兔子”（結(jié)完婚，男人跑了）。百姓提議叫頭兒們宣傳宣傳《天鵝湖》解決解決“兔子”現(xiàn)象。

這回，你們就能明白，我為什么敢冒贅述之嫌，說那個鐘情的王子齊格弗里德了吧。

插一段：我的朋友瑪莎因?yàn)樗陌职謷仐壛怂蛬寢?，她所受到痛苦，一個15歲的孩子所表現(xiàn)出的心理狀態(tài)，我真的無法言表。（可讀《小天鵝瑪莎》）

小瑪莎，她總是挺挺著。

那天，看完戲我立刻把我遇到的好事告訴了瑪莎。小瑪莎沒有我預(yù)期地高興。在我的房間里，她插插著腰，若有所思地踱著方步說：

“連外交部長都來過問這件事，看來，議會重視了。哦，有希望了。

我老爸……哼，我家那只“兔子”也許還能回來。

哦——不行，法律不能管住“兔子”的腿。道德！道德！光制定（法律）幾條沒用?！?/p>

小瑪莎指著自己的心。

“何老鼠（師）（沒辦法她就不會發(fā)“師”的音）我再告訴你一次，我的后媽是我媽媽的同學(xué)、好朋友！……”

瑪莎，這個小大人總要使自己像個大人物，說大人們的話。我一點(diǎn)也不驚奇。我們倆可是老有交往，老交情了?？伤髞淼囊痪湓挘瑓s真叫我倍感意外。

“我得跟外長好好討論討論?！?/p>

“又吹牛了吧？”

我不能想象一個國家外長能和一個小姑娘討論什么。

瑪莎的回答是肯定的：

“是我們選區(qū)的，就沒問題。不是也沒問題。電話公開。下午就打。安娜嬸嬸就談過。”

說來慚愧，我還算關(guān)心國家大事的。但我既不知道我們選區(qū)的代表是誰，更不知人家的電話……

此刻，只知感慨……

4

說實(shí)在的，在劇院和外長的聊天也夠我感慨的。

散場，在大廳見到外長。自然說起當(dāng)時看的舞劇。

我說：“真感謝您，今天的芭蕾舞劇真是太絕妙啦?！?/p>

外長慌忙說：“您不必感謝我?？上?，今天的絕妙是俄羅斯芭蕾舞劇團(tuán)?！?/p>

我：“哦——（有些尷尬）”

我又立即說：“我住的拉大公寓旁是71中。我經(jīng)?？吹胶⒆觽冊诰毩?xí)跳芭蕾舞。想必拉脫維亞的芭蕾舞劇團(tuán)也一定很出色。”

外長說：“是。我們的芭蕾舞倒是很普及。不過我們的劇團(tuán)演出……啊，您知道，我們的劇場為什么開演之后，就不允許入場了？”

我回答：“當(dāng)然。會影響大家觀看?！?/p>

外長說：“因?yàn)橐婚_門，人就跑光了?！?/p>

幽默。我們都笑了。笑了之后。我趕緊道歉。因?yàn)槲疫t到了。

外長卻說：“應(yīng)道歉的是我們。因?yàn)槭燮碧幍母媸?。開場時間6點(diǎn)20分的“2”寫得有點(diǎn)像“3”。今天很多人遲到。我看，他們都放人了?！?/p>

“哦——”

我還真以為人家是特別優(yōu)待我這個“老外”呢。這真是“肥豬和兔子壓翹板—— 一頭兒沉。”自作多情。

“唔——”

“哦——唔——”的都是我。我不知人家的法律，但凡我遇到的事，都是制度面前人人平等。

那天，我又感慨萬千。

5

感慨的還有，那天看戲。還知道了，人家公事只要是娛樂項(xiàng)目，也是自己掏錢。（確實(shí)，我們在歐美開會，聚餐都是自己交費(fèi)。美國更貴，30美金一頓）。

那天，我和那個大媽聊了很久。（只要有一個能拉話的，我也不放過）

有意思的是我發(fā)現(xiàn)，他們對中國的現(xiàn)在了解不多，但對中國的解放前、抗戰(zhàn)，卻了解得多，用他們的話說，“如數(shù)紡錘”。

我說，你們拉脫維亞快好轉(zhuǎn)了。我們國家是早勝利了。我們那時的頭兒，何只是用自己的錢給老百姓辦事？那可是腦袋都別再在褲腰帶上啊……（所以那時我們勝利了）

大媽的頭點(diǎn)得跟搗蒜一樣。她居然能聽懂了。

老百姓和老百姓的話好懂。是啊，在拉脫維亞，我這個老百姓居然和他們的總統(tǒng)，外長也聊過大天。

可是我自己卻糊涂了。因?yàn)槲艺f的那些，畢竟是我們的過去啊。

然而有一點(diǎn)我不糊涂。我知道，人也有意思，人總是不肯放棄他美好的曾經(jīng)。人們對美好記憶的追求是頑固的，這連最富磨損力的時間也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