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夏
麻雀
◎張 夏
天上沒有什么云彩,只是空蕩蕩地泛著紫光。這情景讓陳建國莫名其妙地有點發(fā)慌。
一大群麻雀飛過去又飛過來。有一只突然撞在公交車的前窗上。那倒霉東西墜下去的一瞬間,與陳建國對望了一眼,似乎在喚他搭救??申惤▏灶櫜幌?。車門開了,他急匆匆地站起,猛地跳下去,沒想踏在一攤積水里,濺起大片渾濁的水花。浸濕自己的鞋襪不算,還把旁邊一個紅頭發(fā)后生的褲子弄臟了。
這個紅頭發(fā)看起來吊兒郎當?shù)模瑓s似乎有著潔癖,痛苦地尖叫起來:“你他媽沒長眼睛呀?!”陳建國趕緊點頭哈腰:“對不起哦,對不起哦。”紅頭發(fā)瞪了他一眼,揚揚拳頭,便大搖大擺地走了。
陳建國聳聳肩,拖著濕漉漉的褲腿,掏出手機找他的朋友謝平安博士,要把那慌張的感覺講給他聽。謝博士是個醫(yī)生,這會兒正在看門診,趕緊推脫:“你又來了!老子可不是心理醫(yī)生!有話找你老婆說去!”
陳建國沒辦法,只得一步一步走回家去。
此時此刻,老婆劉美珠肯定在家里唱歌。劉美珠這人有點怪,心情好時滿口粗鄙話,心情差時,卻會顯出一種文藝腔來,不是笑就是唱的。
今天一大早,陳建國睜開眼睛,看到一張唇紅齒白、妖氣逼人的臉,不由得起了色心,于是他就挨挨擦擦地摟住她,使勁兒親了一口。親了一口不算,他還想干點別的。劉美珠一樂,就尖叫起來:“你作死?。 卑胪瓢刖偷匕焉碜右慌?,倒豆子似的罵起來:“你他媽的這就來勁了?滿嘴隔夜臭!上個廁所也不關(guān)門。人沒出息也就算了,拉個尿都技不如人,偏要尿到地板上!你還是個男人嗎?這個鬼公司,三年不加工資,你也不想想其他路子;炒個股票吧,只會被謝平安牽著鼻子走;你那個小崽子,當時判給他媽,人財兩清了的,這會兒你卻沒完沒了送錢去!你媽還孫子長孫子短的,故意顯擺。老子當初真是瞎了眼,如今腸子都悔青了!”
她說到腸子都悔青時,陳建國就不動作了。他有話柄落在劉美珠手里,不得不表示慚愧。
陳建國是二婚。
他是在離婚兩年之后,在謝平安母親的七十壽宴上,認識了劉美珠的。劉美珠當時正在唱歌,歌名叫《感恩的心》。她長相平常,卻有副好嗓子,鶯聲燕語的,還特別能說會道,讓陳建國立即生出了無限遐想。
劉美珠在謝太太開的美容院里當技師,專門伺候有錢人,時間一久,眼珠子也變得富貴起來。但沒辦法,比陳建國小五歲的她,已經(jīng)到了愁嫁的年齡。釣金龜婿太難,釣個陳建國這樣的,也還湊合。陳建國有正經(jīng)工作,學(xué)歷比她高,長相也斯文,最關(guān)鍵的是還有房子。于是兩人迅速同居,四個月之后結(jié)婚,陳建國重做新郎?;槎Y馬馬虎虎也算過得去。
蜜月期間,兩人親熱完畢,陳建國突然得意地一笑,坦言自己其實有過一次婚史。
前妻是他的初戀,安徽人,剛出來打工時認識的。所謂初戀美好一說,其實就是因為男女雙方都處在沒心沒肺的年紀,愛得無憂無慮而已。真正柴米油鹽起來,褪去青澀的外衣,才發(fā)現(xiàn)彼此缺點多多,難以相容。當初離婚時,兒子四歲,被判給了女方,母子倆隨后都去了安徽。
離婚過程就像拉鋸,兩人為了個孩子來回拉扯,慘痛無比。真的分開后,其實也就那么回事,就像抖落了一身虱子,并沒有為他留下多少后遺癥。甚至,這城市中有限的幾個熟人,包括謝平安,都對他的婚史毫不知情。作為一個男人,稍作喘息之后,他就可以東山再起。
“不就是離個婚嗎?你看,我現(xiàn)在多么幸福!”陳建國精赤條條地擺了個輕佻的大字,嘎嘎直笑。
劉美珠當時就愣住了,好一會兒才說:“你憑啥這么幸福呢?”腿一蹬,把陳建國踹到床底下。等陳建國爬起來時,劉美珠已沒了人影。
沖出家門游蕩一天一夜,天亮?xí)r,劉美珠自己回來了。她臉色蒼白,把褲腳卷起給他看,腿上盡是血。陳建國趕緊帶她去了中心醫(yī)院,醫(yī)生說:這次流產(chǎn)后,你老婆以后懷孕就難了。謝平安也跑過來,一拳打在陳建國胸口:“陳建國啊,陳建國,你要瞞就瞞到底!現(xiàn)在生米煮成熟飯了,你才說出真相來,不是陷我于不義嗎?”陳建國無言以對。
夫妻倆沉默著回家。劉美珠開始臥床休息,溫柔褪去,氣勢漸長。一個月之后,她已是不怒而威,媽媽沒做成,倒像個太后娘娘了。她倒不啰嗦,玉手一揮,拉長了調(diào)子,來了一句京劇式獨白:“也罷,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去吧?!?/p>
如今,陳建國已再婚三年了。這三年,卻像十年那么長。他謝頂、發(fā)福,臉色暗淡,眼神游離。一個男人,青春凋零過快的殘局,往往是形象猥瑣。而在美容院工作的劉美珠,身材纖細,面相又顯年輕,經(jīng)過一番涂脂抹粉,與陳建國走在一起,就像侄女跟著叔叔。陳建國顯老也就罷了,關(guān)鍵是整個人似乎都沒了氣場。在一群同事里顯得形單影只,工作不順心,老板也不欣賞。
于是,劉美珠常說,她腸子都悔青了??墒鞘篱g沒有后悔藥,劉美珠再后悔也是白搭。陳建國滿臉堆笑,在劉美珠的罵罵咧咧中,趕緊穿衣裳。
正當劉美珠罵得興起時,房門被推開了。一張核桃似的老臉擠了進來。陳建國的母親橫眉立目,朝梳妝臺上猛拍一巴掌。
他老家在江西的一個偏遠山村。父親早逝,他們兄妹三個由母親獨力撫養(yǎng)成人。二十多年前,能上個大學(xué),對山里人來說,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情。陳建國成了飛出山溝的鳳凰男,也一直是母親的所有驕傲與指望。兒媳婦終究是外人,入不了她的眼。
母親是上個星期過來的,對這個衣著暴露,牙尖嘴利,又沒了生育能力的兒媳婦,早就起了憤懣之心。劉美珠常常流連在外,理由很多,打牌啊,美容啊,加班啊,逛街啊。哪里有個為人妻、為人媳的體統(tǒng)?母親在這里守幾天,幾乎見不到兒媳婦的身影。不賢惠也還罷了,怎能變著法子欺負她的兒子?這樣下去,建國你還不如把她休了,再去找回前一個呢。
于是,婆媳倆你一言,我一語地吵起來。她罵媳婦小妖精,妖蛾子,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兒媳婦一句話就把她撂倒了:“你是個掃把星!”
陳建國的母親結(jié)過三次婚,被戳到了痛處,于是馬上崩潰,鬧著要回老家。
她走時悄悄告誡兒子:你老婆長著一雙四白眼,又敗家又不貼心呢。陳建國聽了,趕緊制止:“媽,這話你可不能亂說!”母親就哭哭啼啼起來:“跟你說過很多次,要你多提防點,你偏不聽!你這個家呀,遲早得出大事!你賺的錢,最好交給我保管!切記呀,切記!”
母親這話,頗有點煽風(fēng)點火的意思。這個家能出什么大事呢?無非就是離婚罷了。陳建國輕蔑地一笑:劉美珠動不動就拿離婚做要挾。說歸說,兩人也還得湊合著過。感謝時代!感謝深圳!單是為了一套房子,就讓多少人的婚姻欲罷不能!離婚?有那么好離嗎?
把母親送上火車,看到她隔著玻璃朝自己悲壯地揮手,陳建國心里便起了勇猛之氣,心想,作為一家之主,他得跟老婆好好談一談,分析形勢,權(quán)衡利弊。
回到家,陳建國卻看到桌子上熱氣騰騰地擺了好幾個菜,劉美珠坐在旁邊等他。她隆重打扮了一番,搽了粉,描了眉,嘴巴涂得血滴滴的,眼神迷離地看過來,沖他嫣然一笑。陳建國一愣,臉色就變了,趕緊朝廁所里跑。他近來不知怎么搞的,只要精神上稍微受點刺激,就有尿意,憋都憋不住。
小便像一條無力的蚯蚓,微弱而膽怯,窸窸窣窣地抖落下來,險些打濕了他的拖鞋。一個人沒有本事,連尿尿都技不如人?劉美珠的諷刺話言猶在耳。此時此刻,她這笑容太奇怪了,據(jù)陳建國的經(jīng)驗來看,必是心懷叵測。
陳建國對著鏡子咧咧嘴,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看起來既天真又無辜。他就帶著這副表情出現(xiàn)在飯桌邊。兩人對坐,無聲地干杯,各自喝光杯中的啤酒。劉美珠就說開了:“陳建國,我們這樣過著,有意思嗎?”
陳建國附和道:“確實沒意思,你有什么好建議呢?”劉美珠就不吭聲了,悶頭吃完飯,把碗一推,就到房里休息去了。
陳建國負責(zé)洗碗。正忙碌間,手機響了,是那個年輕的臺灣總經(jīng)理打過來的,語氣很沖:“陳建國,歐洲那邊又退貨了!你的設(shè)計能力怎么越來越差勁?”
陳建國是一家臺企的開發(fā)部經(jīng)理,人們眼里的高級白領(lǐng),但在總經(jīng)理看來,他不過是個老草包。總經(jīng)理是個80后,最愛賣弄嘴皮子,把教訓(xùn)人的刻薄話說得妙趣橫生。四十二歲的陳建國聽著聽著,腦門上開始冒汗,嘴里不住唔唔著。由著年輕上司罵了個痛快,他才抬起頭來,正對著一雙半睜半開的眼睛,目光中盡是蔑視。劉美珠像個圓規(guī),硬邦邦地杵在廚房門口,不肯讓路。陳建國隨手一撥,劉美珠就像個稻草人似的,不堪一擊地倒在地上。她并不哭,利索地爬起,凄凄慘慘地唱起歌來:春光里你的笑容,暖暖地讓我感動,告別了昨日的傷與痛,我的心你最懂。盡管這夜色朦朧,卻知道何去何從……
陳建國聽不下去,便一把摟住她:“好了,好了,我向你道歉。代替我媽,還有陳家的列祖列宗向你道歉,行不行?”
劉美珠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她當著他的面,脫衣,換衣,穿得漂漂亮亮的,說要打牌去。
兩口之家,她周末晚上要單飛,劉美珠這一招夠狠。但是陳建國不好出言阻攔,干脆也跟著換鞋子。劉美珠眉毛一挑:“你要一起去?監(jiān)視我嗎?”“我哪有這意思?”陳建國急忙撇清:“我只是想去找謝平安聊聊!”
劉美珠就不走了,靠著墻壁一臉怪笑:“喂,陳建國!你怎么老去找他?你他媽是個同性戀嗎?”
話音未落,陳建國被關(guān)在防盜門外,連鑰匙也沒帶,只好出去流浪了。
他出了電梯,站在臺階上看天。
天上沒有什么云彩,只是空蕩蕩地泛著紫光。這句話跳到他的腦海里,又從嘴里流淌出來。他嚇了一跳,不知不覺跳上一部公交車。剛坐穩(wěn),就掏出手機,想也沒想地撥了一個號碼。接電話的仍是謝平安。
在這個城市,謝平安是陳建國唯一的朋友。他是中心醫(yī)院腎病科主任醫(yī)師。醫(yī)療單位重視高學(xué)歷,博士成堆。尤其是中心醫(yī)院,隨便一個摳鼻子的,看報紙的,說不定就是個博士。謝平安就是眾多的博士之一。
他與陳建國都是鳳凰男,同齡同鄉(xiāng),卻不同命。
陳建國也算是名校本科畢業(yè),學(xué)的是無線電專業(yè),起初分配在內(nèi)地一家國營企業(yè)。后來單位垮了,他就到廣東打工,一直老老實實吃技術(shù)飯,薪水待遇雖然不錯,卻起得比狗早,吃得比貓少,無論是精神,還是身體,都消耗巨大,在年輕人扎堆的部門里,他已經(jīng)是個隨時可能被淘汰的老家伙。
謝平安在國營醫(yī)院里蹲著,朝九晚五的,細皮嫩肉,氣質(zhì)儒雅,被病人仰視著,一口一聲謝博士,不僅如此,他還是優(yōu)秀黨員,勞動模范,算得上是響當當?shù)那嗄瓴趴?。他態(tài)度和善,很會安撫人,看病時,會問問你家有幾口人啊,最近在忙些什么呀,心情還好吧。同樣的溫馨話語,男病人感覺是哥們兒,女病人感覺是曖昧??傊?,謝平安口碑不錯。治得好是他德藝雙馨,治不好是因為腎病本來就斷不了根。
陳建國也是這些病友中的一員。與其他人不同的是,陳建國是把謝平安當唯一朋友的。
第一次婚姻結(jié)束之后,陳建國因尿多,失眠,懷疑自己有腎炎。去中心醫(yī)院看病時,就認識了謝平安博士。檢查尿常規(guī)之后,沒發(fā)現(xiàn)什么大問題,謝平安便替他開了幾瓶參芪五味子片。
兩人之間的友誼,是從謝博士的這句貼心話開始的:“我覺得你有抑郁癥。”陳建國一聽,鼻子就酸了。他認定老鄉(xiāng)謝博士與自己心有靈犀。人到了醫(yī)院,就成了弱者,對醫(yī)生言聽計從,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急于抓根稻草。自此以后,陳建國總要找機會與謝平安聊天。
醫(yī)生做久了,閱人無數(shù),又被奉承慣了,就很容易產(chǎn)生心理優(yōu)勢。謝平安又是個愛表達的,總是侃侃而談,無所不曉,知無不言。他們在日?;顒又衼硗鶟u多。謝母七十大壽,都給陳建國發(fā)了請柬。就在那個壽宴上,陳建國遇到了劉美珠。說起來,謝平安也算得是他們夫妻倆的媒人。
陳建國在公交車上大聲吆喝:“老謝,我是陳建國啊。要不要出來坐坐?我請你喝咖啡!”電話中傳來一陣溫文爾雅的笑聲。謝平安說他已經(jīng)下班,正開著車駛出醫(yī)院后門呢。他還開了個不葷不素的玩笑:“跟你一個大男人喝咖啡有什么勁?跟你老婆喝還差不多!”
陳建國說:“我有些話,必須找你聊聊?!?/p>
謝平安的語氣立即不耐煩了:“我得回去看看最近的股票K線圖。另外,租我房子的人要退租,我得去一趟。你找個美女喝咖啡去吧,祝你開心?!闭f罷,就把電話掛了。
沒有人肯聽陳建國說話。陳建國也不生氣,搖搖頭,又撥通劉美珠的電話,說準備回家。劉美珠問他在哪里。電話那頭傳出一聲男人的輕笑:“又病了?”劉美珠并不反駁,笑嘻嘻地告訴陳建國:“我在朋友家打牌呢。你不是沒帶鑰匙嗎?溜達一下再回吧?!闭f罷,就掛了電話。
陳建國愣了一會兒,想起早幾天自己問過謝平安:“我老是在心里自言自語,是怎么回事?”謝平安笑笑:“你是哲學(xué)家。自己與自己對話時,哲學(xué)就開始了?!?/p>
天色漸晚,滿天的紫光慢慢褪盡。黃昏一片。在離家五站的一個繁華之地,陳建國跳下車,對著過往的車流發(fā)呆。四年前,這條路還很僻靜,不知什么時候,就喧嘩熱鬧起來。就這么幾年時間,房價飛漲,私家車猛增。好像大家一夜之間發(fā)了橫財似的。
上個月,跟謝平安聊起這個話題。謝平安哼道:“你也發(fā)了橫財啊,當時我40萬賣給你的房子,現(xiàn)在能賣到200萬!”陳建國張口結(jié)舌,覺得自己欠謝博士的人情真是大了。
但陳建國的老婆劉美珠得知,卻連連冷笑:喲,他當時不也是急于出手嗎?美容店要擴大規(guī)模,兒子要去加拿大念書。再說了,這幾年房價飛漲,誰料得到?一個愿打愿挨的交易,算什么狗屁人情?要不是你盲目聽他的,股票何至于虧成這樣?別看他又是黨員又是勞模的,還不是靠著國家這棵大樹好乘涼?你這么累死累活的,要是在他那位子上,你還不勞模一百回了?說到底,你們雖然從同一個山溝里飛出來,如今卻不是同一片林子里的鳥。他才是真正的鳳凰男,而你他媽的不過是一只麻雀!
說是這樣說,劉美珠見了謝平安還是親親熱熱叫大哥,叫謝太太大嫂。
謝太太是個人造美女,四十歲了,看起來還青春可人的。劉美珠動不動就跟這老板娘相比:都是女人,她怎么能穿1000塊錢一雙的鞋子,我卻不能?都是女人,怎么她可以打羊胎素,我卻只能抹蘆薈汁?都是女人,她動不動就訓(xùn)我,我卻還要在宴會上唱《感恩的心》?劉美珠越說越氣,開始哽咽:都是女人,她的兒子可以去加拿大念書,我的兒子卻沒出世就流掉?
陳建國無言以對。
劉美珠就慘笑一聲,利索地得出結(jié)論:自己遇人不淑呀,腸子都悔青!陳建國你算個什么男人?拉個尿都技不如人!
此刻,拉尿技不如人的陳建國突然又想拉尿了。
他在站臺上徘徊一陣,看到一對母子從馬路對面走過來。那女的人高馬大,氣急敗壞,不顧馬路危險,邊走邊打孩子。那犯錯的男孩大約八九歲,被母親揪著耳朵,嘴巴都疼歪了,他抽抽搭搭地哭著,眼巴巴地瞅過來,剛好與陳建國四目相接。陳建國就擋住那女人,說別打他了,行不行?那女的一把摔開他的手,粗聲說不行,然后把孩子一提,轉(zhuǎn)眼就上了公交車。車子漸行漸遠,陳建國看著看著,突然渾身發(fā)抖,某種疼痛迅速襲擊他的小腹,更主要的是,他真的憋不住尿了。他捂著肚子,在疼痛中奔跑,慌慌張張地尋找一個僻靜處。
他跑到一個樓梯下,正要解開褲子,卻聽到里面有人輕言細語,定睛一看,兩個十四五歲的男女中學(xué)生正在親嘴。見有人打擾,那一對小情侶理直氣壯地瞪著他:“老不正經(jīng)的,沒看見過年輕人談戀愛嗎?”陳建國趕緊后退,又跑到一個花壇后面,卻看到一個女子叉腿坐著,邊抽煙邊打電話:“喂,又跌了?我操!應(yīng)該可以補倉了吧?這回老子要買600702!”抬頭見到他,女子犯沖了:“喂,老頭,你想偷聽?我這可是內(nèi)部消息,商業(yè)秘密!”
于是老頭陳建國掉頭就跑。
天色更暗了,街燈齊亮。放眼望去,這條街道突然燈光閃爍,暗紅色的車燈,就像醉鬼的紅眼睛。路邊上行人漸多,在這個城市,白天是忙碌的,只有到了晚上,大家才會收拾一番,放松心情出來散步、鍛煉,或者趕場子赴飯局。夜色蒼茫,路燈漂黃了人們的臉和衣裳。這些人漫無目的地四處游蕩,美其名曰是散步,其實更像水草在昏暗的湖水中瘋長。只有陳建國,捂著肚子?xùn)|張西望。他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找個地方解決一下小便問題。他的表情越來越痛苦,哈著腰駝著背,捂著肚子,徘徊著,尋找著,最后急急忙忙奔竄起來。
無人注意他。只有一群麻雀唧唧喳喳地,跟著他走走停停地撲騰著。
如果是謝博士看到了,一定會大發(fā)議論:
政府大爺們兒,你們花納稅人的錢毫不心疼,把這個城市打扮得婊子似的。你們修那么多花壇,建那么多場館,又有什么狗屁意義?多少人四處流浪?居無定所也還罷了,關(guān)鍵是他們?nèi)ツ睦锱判??這個城市看起來漂漂亮亮,卻不知有多少地方藏污納垢!或者,他還會感嘆:還是農(nóng)村好啊,隨便找個旮旯就完事了。
陳建國遺憾自己口才不行,滿心憤懣無法出口,只能在夜色的掩護下,在麻雀們的陪伴下捂著肚子來回狂奔。到處都是人!操他媽的,怎么到處都是人!
他渾身顫抖著,終于在停靠在路邊的兩部小車之間,站住了。
他吁了口氣。
這真是一個絕妙的所在!面朝馬路,背靠花壇,兩邊又被遮得嚴嚴實實,無人偷窺,無人管制。他迅速拉開褲子,嘩嘩地,簡直是一串歡歌笑語,尿液噴射而出。美妙絕倫啊。他閉上眼睛,享受著這酣暢淋漓的一刻,簡直比世界杯里的足球射門還要精彩。老婆劉美珠的言論,純屬污蔑!誰說他尿尿都技不如人?誰說他不是男人?
從明天起,他就去辭職,對那個臺灣人說,以他的踏實肯干,不信不能另謀高就。從明天起,他要向謝平安學(xué)習(xí)如何與人交往,拓寬視野;他要與前妻就兒子的問題好好對話;他還要勸母親,老都老了,要改改脾氣;他還要買一大把玫瑰,與老婆劉美珠從頭再來。
終于尿完了,他站在原地發(fā)愣。排空之后的空虛與寂寞,變成一股寒意,迅速籠罩了他的全身。
就在他拔腿要走時,一只手搭住了他的肩膀。
他還來不及回頭,就被推倒在地。一腳、兩腳、三腳……一腳比一腳狠,在他身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音。
終于,有個人說:“算了吧。”他爬起來,轉(zhuǎn)身一看,面前站著兩個人高馬大的小伙子。一個戴副眼鏡,顯得很斯文;另一個,竟是那個被他濺臟褲子的紅頭發(fā)青年。紅頭發(fā)也認出了他,很驚訝地一笑:“你這老頭,缺不缺德呀,弄臟我的褲子不算,還要弄臟我的車子!”
42歲的陳建國,顧不上計較人家的稱呼,他忍著疼痛,無地自容,趕緊說:“對不起!對不起!”說罷,拔腿就走。
但是兩個小伙子把他抵在車體上:“這就算了?你他媽是個盲流吧?隨地大小便!真是個社會渣滓??!說!來自哪里?”
“江西農(nóng)村?!?/p>
“念過書沒有?學(xué)歷?”
“大學(xué)?!?/p>
兩個小伙子樂得喘不過氣:“你這么個賊眉鼠眼的東西,原來還是個讀書人??!”
“我們要考考你!背首詩吧,白居易的《長恨歌》!”
“要不,普希金的詩也行。”
看來,這兩個人都是高雅的文學(xué)青年。但是陳建國犯難了。他念書時,雖然成績不錯,卻對課外閱讀不感興趣,也沒有文學(xué)細胞。他不懂什么叫《長恨歌》,更沒讀過普希金的詩。
兩個文學(xué)青年簡直恨鐵不成鋼了。眼鏡男又踹了他一腳,喝道:“跪下!”陳建國不肯跪。眼鏡男又扇了他一巴掌。一陣劇痛襲來,陳建國感到鼻子火辣辣的。他伸手一摸,竟是一手血。
兩個流氓更加興奮。那個紅頭發(fā)苦口婆心地做起了他的思想工作:“你今天惹我兩次了,害老子要嘔吐幾天!傷害別人的心靈,你他媽就沒一點罪惡感?跪一下你會死嗎?”他這話說得義正詞嚴,讓陳建國羞愧中有點惶惑,并開始意志動搖了。但是他嘴里還是嘀咕道:“男兒膝下有黃金!”話剛落音,眼鏡男冷笑起來:“喔唷,大男人就可以到處拉尿嗎?”
陳建國低下頭不吭聲了。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跪時,更可怕的一幕發(fā)生了。一雙手伸過來,三下五除二,抽掉了他的皮帶,把拉鏈一扯,他的褲子應(yīng)聲而落,松松垮垮的廉價內(nèi)褲也跟著掉到腳背上。
兩個流氓爆發(fā)出一陣狂笑。
在極度的驚駭中,陳建國的腦袋麻木了,四肢無力。他忘記了呼救,忘記了反抗,也忘記了羞恥,就那樣赤裸著下身,乖乖地站著,一副任憑處罰的樣子。
一個聲音命令他抬起頭,他就機械地仰望著天空。
此時,黑夜已經(jīng)完全降臨。
一只麻雀飛過來又飛過去,一大群麻雀飛過去又飛過來。有的還在陳建國頭頂上盤旋著,嘰嘰喳喳,有一只還留在車頂上,踱步,拉屎,好奇地打量這三個人。這三個人圍成一個圈,似乎在有商有量。終于,最后這只麻雀也聽不懂,也許覺得人類太無聊,就拍打一下翅膀飛走了。
陳建國的眼睛追隨著最后一只麻雀的身影,看到它猛然撲入一棵大樹的懷抱中,徹底消失了。陳建國就落下淚來。
兩個流氓見他哭哭啼啼,也覺得無趣了,竟然安慰他:“男兒無丑相嘛,脫一下褲子,值得這么傷心?”
那個紅頭發(fā)顯然想對他寬容一點,另出了個主意:“要不,鳳凰男,你把褲子穿上,不背詩了,就講一個故事!必須是我倆沒聽過的?!毖坨R男嘎嘎直笑,拍拍紅頭發(fā)的肩:“紅毛,你他媽到底是作家呀,這個時候了,還不忘收集素材!”
但是陳建國卻突然開腔了,甚至還帶著懇求:“如果我講,你們會聽我說完嗎?”
兩個流氓對視一眼,強忍著笑,點頭不迭:“聽完,一定聽完!”
陳建國無心管他的褲子。在下體暴露的那一刻,他似乎回到了初生狀態(tài)。他的心靈之門,也隨即敞開。
他的故事,從麻雀開始。他說我不是鳳凰,我只是一只麻雀。
在他八歲那年,父親死于一場觸電事故。但有人猜他是自殺,死于病痛、債務(wù)纏身與夫妻不和。母親大哭一場后,帶著他們姐弟三個艱難度日,后來以招婿的形式結(jié)過兩次婚,卻都以失敗告終。
母親脾氣犟,性格躁,兩任男人都被她打跑了。當然,她自己也飽受折磨,身心俱疲。她大字不識幾個,想不通其間的因果,只是怨天尤人,嘆自己命苦。有時免不了把氣撒在兒女身上。
他是唯一的兒子。母親對他格外疼愛,卻也格外苛嚴,還與他兩任老婆都關(guān)系惡劣。兩任老婆都怪他懦弱無能,對這婆婆的評價也是驚人的一致:脾氣大,愛攀比,見錢眼開,極愛挑撥。前妻在離婚之后,還發(fā)短信來泄恨:“你媽一直想把你當搖錢樹!你父親為什么早死?因為你媽命太硬,你說不定是個野種?!?/p>
陳建國不予回應(yīng),他是母親養(yǎng)大的,父親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的兒子乃親生骨肉。
他剛離婚不久時,兒子老是打電話來告狀,哭哭啼啼的,說他媽往死里打他呢。陳建國一聽,立即質(zhì)問前妻。前妻一聽就火了:這小子剛才還說你不好呢,怎么一轉(zhuǎn)身就說老子的壞話?我哪里老打他了?你以為我是個神經(jīng)?。?/p>
離婚時,前妻為了爭得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不惜與他對簿公堂。她的母愛不容置疑。
原來兒子玩這樣的花招,就是想兩邊討好,引起父母的關(guān)注。陳建國并不生氣,反而心里暖洋洋的,還驕傲兒子真是機靈,小小年紀就懂得左右逢源?,F(xiàn)任老婆卻不是個吃素的,只要一提到那小子,就氣不打一處來,揚言道:“再上門我打斷他的腿!”兒子去年來過一次,老婆替他熬稀飯,他卻朝碗里吐口水,還對他說,阿姨不給肉吃。兩個女人在電話里爭吵,兒子在旁邊笑嘻嘻地看熱鬧。老婆氣急敗壞地囔:“你說,才七八歲的孩子,怎會那么壞呀!”
陳建國卻忍不住發(fā)笑,他覺得兒子太逗了,太可愛了。人不淘氣枉少年,兒子這樣精力充沛,活蹦亂跳的,講不定將來大有出息呢。他下定決心,一定要盡到父親的責(zé)任,一定要將兒子好好培養(yǎng)。
可是,就為了前妻不斷發(fā)短信來辱罵,現(xiàn)任老婆把他的手機丟進了臭水溝。一個星期之后,他換了手機再打回去,卻發(fā)現(xiàn)前妻的號碼成了空號。他與兒子就這樣失去了聯(lián)系。據(jù)前岳母稱,女兒帶著孩子嫁到東北去了,至于她的確切地址,無可奉告。半年前,他突然接到了前妻從北京打來的電話:兒子在一家網(wǎng)吧失蹤了。于是他火速湊了一筆錢,趕往北京。他發(fā)誓要找回兒子,費錢費力,卻是茫茫人海,無處可尋。好在后來兒子自己現(xiàn)身,卻苦求父母重歸于好。這怎么可能呢?他掰開兒子的手,就回來上班了,卻從此在工作中頻頻出錯。上司幾次暗示他自動離職?,F(xiàn)任老婆因流產(chǎn)不能再孕,又因他去北京花費太多而心氣難平,最近老說要跟他離婚。而幾年前,他出于對一個朋友的信賴,把大部分積蓄都投進某只股票里,沒想到縮水近三分之一。
現(xiàn)在,他婚姻岌岌可危,工作不穩(wěn)定,經(jīng)濟上交房貸都費力。母親與老婆都還喋喋不休。最近,他很焦慮,尿頻尿急老是失眠,想找人說說,卻沒人肯聽……
“確實不容易呀!你他媽的別再說了!”兩個流氓嘆口氣,突然打斷他的話,慢慢湊過來,在他身上亂摸一氣。陳建國再也顧不得他的故事,拼命掙扎著,急問:“你們要干什么?”他心里一慌:遇上同性戀了?不會吧?但是兩個青年很快住手了,他們翻出了陳建國的錢包,打開一看:里面有三百塊錢,另外還有他的身份證與一疊名片。眼鏡男拿著名片念道:合德公司研發(fā)部經(jīng)理,陳建國。又看了他的身份證,兩個流氓頓時嚴肅起來,顯得悲天憫人。
眼鏡男打量他著他:“你42歲?”
紅頭發(fā)問:“你真念過大學(xué)?”陳建國不吭聲。
眼鏡男又問:“你的故事是真的?”陳建國點點頭。
紅頭發(fā)就把錢包還給了他,還幫他提上褲子:“大哥,剛才我們做得有點過了,你走吧?!?/p>
陳建國跌跌撞撞地跑了幾百米,才敢停下來。他渾身虛脫,游蕩了好一陣子,連車都忘了坐,竟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家。
樓下的大門剛好是開著的,他徑直走進去,電梯很快把他送到家門口。他按了好一會兒門鈴,劉美珠才來開門,神色驚訝,聲音微微發(fā)抖:“你怎么了?”
陳建國一言不發(fā),到陽臺去洗臉。把臉上的血污、淚痕洗凈,正要回到客廳,卻感到背后有點動靜。他猛一回頭,看見一張男性的包子臉,竟是謝平安。
陳建國眨眨眼,就有點不明白了:“你怎么會在這里?”
謝平安笑得有點躲閃,答得有點磕巴:“真沒想到,你這么快就回來了。你今天找我要聊什么呢?”
陳建國搖搖頭,表示已經(jīng)沒什么好聊,然后扶著欄桿看看樓下,又看看天空。劉美珠與謝平安面面相覷。劉美珠小心翼翼地問:“你想怎么樣?”謝平安很快恢復(fù)了自如:“老陳,無論如何,我們還是老鄉(xiāng)、朋友,對吧?”
陳建國不答,背著手,來回踱步,做思索狀。突然,他停下腳步問:“你們誰會背《長恨歌》?”
劉美珠與謝平安顯得一頭霧水。陳建國一笑,嘀咕道:“普希金的詩也行!”
……
身后沒有聲音。他轉(zhuǎn)過身去,才發(fā)現(xiàn)謝平安已經(jīng)走了,只剩下劉美珠在機械地疊衣服。沙發(fā)上有點亂。屋里靜悄悄的,彌漫著某種奇怪的氣氛。突然,他臉色一變,又開始渾身顫抖起來。
劉美珠瞄了他一眼,滿臉關(guān)切,就像一個慈母對幼子說話:“又要拉尿了?”不等陳建國回答,她竟然走過來給他捶背,溫柔得近乎巴結(jié):“我不會背詩,唱首歌可以嗎?”
陳建國的臉慢慢漲成了豬肝色,抓住她的肩膀一通亂搖。
劉美珠站立不穩(wěn),聲音微弱,幾乎帶著哭腔:“你要找什么,找謝平安嗎?他剛才向我保證,要幫你找個工作的!你前妻剛才還打電話給我,問可不可以讓孩子來這里過暑假,我都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要不,你明天再跟謝平安聊聊吧,???”
但是陳建國根本聽不清她說什么。他突然松開她,緊盯著窗外。劉美珠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只看到一片黑茫茫的天空。唯有一只麻雀飛到了陽臺,停在一株三角梅的枝條上。枝條晃悠著,麻雀撲騰了一下翅膀,竭力站穩(wěn)了,抬頭注視著陳建國,那眼神里仿佛透出了某種意外之喜。陳建國于是一笑:這不挺好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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