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約撰稿 / 季星 圖 / Jude Edginton

比英國人更守英國傳統(tǒng)

本刊特約撰稿 / 季星 圖 / Jude Edginton

在象征英國傳統(tǒng)與上流身份的薩維爾男裝定制街，全英梅是200年來僅有的中國女裁縫。

只要對時尚稍微有點常識，就不可能不知道倫敦薩維爾街—英語里，“男裝定制”這個詞（bespoke）的起源就在這里，它代表了英式西裝的最高殿堂。在日語中，“西裝”一詞念作“sebiro”，取這條街的諧音。

和這條街上的所有其他店一樣，位于最北端一角的Welsh & Jefferies也是一家百年老字號。放滿布料冊、裁衣剪和軟皮尺的長桌旁，常常站著兩個店主人，一個是在薩維爾街上打拼42年、如今已經(jīng)60多歲的倫敦本地人詹姆士·克萊爾，另一個叫全英梅。

黃皮膚，細長眼睛，黑頭發(fā)。在這個英國男士西裝的世界里，全英梅典型的中國女性面孔分外突出。整整200年，全英梅是唯一一個牢牢站穩(wěn)在薩維爾街上的女店主，也是唯一一個中國人。

“圈內(nèi)人看見我，常常說：連中國人都來薩維爾街，英國人再也沒有地方混了?！比⒚方?jīng)常這樣自嘲。

給布萊爾縫扣子

2000年，全英梅18歲，這一年，她的父親癌癥過世。父親公司里的其他合伙人把資金瓜分完畢，全英梅一人帶著所有家里剩下的錢，從牡丹江飛往倫敦，就讀語言預科學校。

當時來倫敦的中國留學生很少學時尚設計，大部分留學生上完語言預科學校之后，都選擇了商學院。本也打算報考商學院的全英梅聽從男友建議，去了圣馬丁藝術(shù)與設計學院。2004年，全英梅快要學成畢業(yè)，迷茫之中，又是男友推薦她進入薩維爾街，在成立于1882年的Kilgour做學徒。加里·格蘭特在希區(qū)柯克的《諜影疑云》里面所有的衣服都由Kilgour設計。

薩維爾街有著一套自己培訓裁縫的傳統(tǒng)方式。頂針是裁縫的基本功，如果一個新人想用3年時間學成出山，那么頂針就得在最初的兩個星期內(nèi)學會。

Welsh&Jeffries店內(nèi)裁縫的日常工作。在薩維爾街上，服裝都是手工縫制，對手藝要求很高，年輕裁縫們需要從戴頂針、練基本針法開始訓練。

在Kilgour，全英梅被師父用線綁住手指，強迫中指和食指有一個特定的彎曲角度以熟悉頂針?！斑@種方法可以強迫你形成一種習慣，以后一拿上頂針自然而然地就知道應該怎么用。”全英梅解釋。

“學裁縫是沒有捷徑的，就是吃苦，和吃苦?！彼肫疬@段學徒生涯，感慨良多，“現(xiàn)在的人都不綁手指了?！?/p>

薩維爾街是每個服裝系學生的終極夢想。初入薩維爾街，全英梅覺得每天都充滿了興奮點。有天，全英梅的同伴漫不經(jīng)心地告訴她，她手里正在做的這套西裝，主顧是當時的英國首相布萊爾。

“我立刻在心里尖叫，天啊，我在給布萊爾縫扣子！”全英梅哈哈大笑，“不過后來我又給布什總統(tǒng)縫扣子了?！?/p>

對衣料、款式，以及男人世界的了解

好景不長，全英梅學徒剛滿3個月，Kilgour就換了新老板，重組了店內(nèi)人事。全英梅只能出來，在倫敦金融區(qū)的工作室找到了一份工作。

中國人想要在倫敦找工作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更不用提在這個全是英國本地人的定制圈子里。全英梅抓緊機會、鉚足了勁兒去觀察客人的身份和喜好，并從他們的談話中學到東西。

“我是一個女生，再加上我是一個外國人，我必須在工藝方面比別人強，一般強都不行，要非常強才可以?！比⒚氛f。

金融區(qū)不同于薩維爾街，來的客人全是經(jīng)理身份以上的上班族，并非富貴閑人。他們的要求只有一個：快?？腿藗兺荒艹槌鲋形绯燥埖臅r間來量尺寸，全英梅帶著軟皮尺和布料冊子到客人們約定的咖啡廳，一個中午可以量完十幾個人的數(shù)據(jù)。

慢慢地，全英梅摸到了這些客人的品位喜好。他們并不特別在意穿著考究，也不強求西裝必須一絲不茍地合身，只要正常體面就好。布料顏色的選擇也僅僅只有3個：藍色、灰色和淺灰，偶爾有黑色。

馬海毛的布料在這些商務人士中受到極大的歡迎。這種布料不容易起皺，哪怕皺了拿出來抖一抖也能恢復原樣。商務人士的大部分時間是在酒店里和飛機上度過，馬海毛解決了他們無法及時進行熨燙的困擾。

諸如此類的知識儲備都直接奠定了全英梅再次回到薩維爾街的基礎：不管對衣料、對西裝款式，還是對男人世界的了解。

“給英國男人做衣服，你必須非常非常專業(yè)，比他們都專業(yè)。商業(yè)的事情我不懂，但是我得在西服上面有這個底氣，讓他們一跟我說話就知道，雖然我是一個中國人，是女的，但是我懂行。”全英梅說。

Welsh&Jeffries老板克萊爾展示畫線、打版的過程。

全英梅“一針一針感覺到自己強大了起來”。別人要學3年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裁縫，她只用了兩年。別人能說出布料的幾種大致分類，她能把布料冊一本一本都背下來。別人還沒學會怎么去給客人提建議、怎么有自己的主意和風格，她神不知鬼不覺地已經(jīng)熟悉了定制界的規(guī)則：胖子不能穿三粒扣的西裝，最好做兩粒扣；有些家族有自己標志性的格紋花樣，在圣誕節(jié)前往往會定制自己家族的格紋衣服；美國客人喜歡比正常尺寸大一個號碼的西裝，他們最喜歡舒服，相反，英國客人哪怕三圍都是56英寸，也要“有胸有腰有屁股”的西裝。

強到讓他們主動打招呼

2007年，全英梅回到了薩維爾街，進入Tommy Nutter的工作室，成為薩維爾街上唯一的中國裁剪師。Tommy Nutter堪稱一代鬼才，英國上世紀70年代的著裝潮流—喇叭褲，大領子，都由他奠定。

然而，中國臉的全英梅走在這條街上，完全不受人待見。每天下午，在這條街上工作的人會互相約著去喝咖啡，沒有人找她。

全英梅清清楚楚地記得，同一條街上的同行們看到她，為了不跟她打招呼，會直接走到街對面。

“我覺得沒必要去記仇，這只能說明一點，我還不夠強，還強不到讓他們主動跟我打招呼?！?全英梅說。

于是，在2009年的春天，全英梅決定進軍“金剪刀獎”(Golden Shears Awards)。這個獎項通常被英國媒體稱為“定制界的奧斯卡”，每兩年舉行一次，從正式的裁剪師、裁縫到學徒都可報名參加。來自業(yè)內(nèi)的裁縫們以及時尚界的潮男潮女齊聚一堂，哪怕有個提名，都是莫大的榮耀。

全英梅想要挑戰(zhàn)。她打算用英國傳統(tǒng)的方法做一身軍裝，包括帽子和褲子?！败娧b是英式傳統(tǒng)服裝里最難的，獵裝在工藝上都沒有這么難。而且軍裝里面很多元素都有歷史說法，必須做很多研究?！?/p>

全英梅偶爾看到了伊麗莎白二世的爺爺—喬治五世—和兒子愛德華在檢閱海軍時穿著白色軍裝，筆挺筆挺地站著，“那樣的場景讓我很感動?！庇谑撬龥Q定做一身純白的軍裝給自己，用純金線鑲邊。

全英梅與Welsh&Jeffries老板克萊爾在薩維爾街上合影。她如今是這家店的合伙人之一。

英式軍裝的金線刺繡極其復雜，這種“繡”和中國刺繡不一樣，整個是懸空編織，叫“浮動繡”。中國刺繡用的是絲線，而英式軍裝用的是金線與銀線。銀線做底，金線纏絲，整個刺繡不是落在布料上完成，而是立體于布料外部。

全英梅憑借這件純白軍裝，獲得了“金剪刀獎”的提名。

處女秀讓全英梅在圈內(nèi)獲得了不少名氣。兩年后的又一屆“金剪刀獎”，全英梅大放光彩。她用一匹幾十年前的老羊毛料子做了一件女式大衣?？瓷先テ涿膊粨P，難度在于，這件衣服八片剪裁，但圖案完全有序，兩兩對稱。設計師必須在考慮腰線、胸線等剪裁的基礎上，繼續(xù)考慮如何讓料子上的圖案在衣服上得到完美呈現(xiàn)。在剪裁的時候，一剪刀都不能錯，就這么一塊料子，無法再找到第二塊出現(xiàn)在相同位置上的相同花紋。

這件大衣讓全英梅拿了金獎?！督鹑跁r報》發(fā)表評論說：“中國女裁縫全英梅的勝利，告訴了那些還以為高級定制是一堆老男孩俱樂部的人，未來的時尚界是怎樣的?！?/p>

自此，街上的裁縫會在下午時分找她聊聊中國，其他人則到處打聽“那個中國女人”的各種消息。

“現(xiàn)在我走在薩維爾街上，他們從很遠就會跟我打招呼?！比⒚氛f。

第一個女老板

2014年，全英梅幾乎是在飛機上度過的。至少每3個月她都要來中國“巡回演出”：上央視、做采訪。從城市到城市，她異常忙碌，留給朋友的時間往往不超過一頓午飯。

“我確實有點過分地累了。”每次看到記者，她都這樣略略抱怨，然而表情還是一如既往地神采飛揚。她經(jīng)常穿很挺的白襯衫和黑色馬甲，或者一身黑衣，剪著帥氣的短發(fā)。

中國市場前所未有地需要她?？腿嗣麊螐膴蕵访餍堑狡髽I(yè)名流，還在不斷擴大中。

“大部分是老顧客，但有不少他們介紹來的新顧客，其中很大的一部分是年輕人。這和英國十分不同?！比⒚氛f。年輕顧客大部分在25到35歲之間，擁有自己的企業(yè)?！八麄儾幌裆弦惠吶四菢硬蛔⒅刈约旱耐獗?，他們喜歡合身的剪裁、瘦版的褲子。”

“她很有能力，是真正從裁縫學起的人。她比大部分英國裁縫更專業(yè)。”克萊爾對記者解釋為什么自己看重全英梅。

在倫敦本地，從學徒學起的裁縫是斷層的。薩維爾街不需要你念過大學，也幾乎不招收女裁縫，十六七歲的男青年直接從學徒做起。這樣的傳統(tǒng)，正在如今的青年一代中逐漸消失。

加上最近10年，英國各類服裝設計學院開始出現(xiàn)“裁縫課”。有了文憑的加持，更沒有人會老老實實在店里從“怎么用頂針”開始學。

“我覺得中國有同樣的情況，甚至更慘。前幾年我回香港、杭州轉(zhuǎn)了轉(zhuǎn)，發(fā)現(xiàn)裁縫都是65歲左右的。”全英梅對記者說。

而原先高不可攀的圣馬丁藝術(shù)與設計學院，如今似乎也是“只要付錢就能上”。中國留學生像候鳥一樣飛過來，學完以后拿了文憑又飛走。

“圣馬丁原先一個中國人沒有，現(xiàn)在你去看看開學典禮，80%都是中國人。上次我碰到一個圣馬丁的老師，說他們班上只有一個不是中國學生，老師瘋了?！比⒚氛f。

在克萊爾的推薦和幫助下，全英梅買下了店里的部分股份，成為了女老板?，F(xiàn)在的Welsh&Jefferies由克萊爾和全英梅一起打理生意。全英梅成為了薩維爾街上第一個女老板。

克萊爾對全英梅有知遇之恩，而全英梅一進店也“新官上任三把火”。當年在金融區(qū)給人做西服時，跟著金融高管學的那些本事全都用上了。保險怎么省錢、稅務怎么計算、網(wǎng)站怎么運營……全英梅的到來，讓Welsh&Jefferies節(jié)省了整整三分之一的開支。

薩維爾街上的每一家店都有自己的長項和傳統(tǒng)。比如Welsh& Jefferies一直都是幫威爾士親王做軍裝的老牌子。軍裝會繼續(xù)成為全英梅的主打風格?！拔也幌胱屓魏稳苏f，這家店因為落到了一個中國人手里，徹底變了味兒?！?/p>

在倒閉了整整一半數(shù)量的老字號之后，薩維爾街上殘余下來的那幾家老店、大店都在忙著轉(zhuǎn)型：轉(zhuǎn)向速度快、質(zhì)量一般的成衣；撲向擁有巨大利潤、處處是黃金的中國市場。在這樣的潮流中，全英梅卻不急不忙，專心做著最傳統(tǒng)的英式手工定制。當英國人都不再恪守，反而是這個中國女老板，在珍惜著的他們的老傳統(tǒng)。

“有很多國內(nèi)的朋友跟我說，把這個牌子賣給他們，但我始終很保守?！比⒚氛f，“其實我這一年正在努力把這個牌子帶到中國，但是我的原則是，確定所有的制作必須在我這里，在英國。哪怕對方跟我承諾很高的提成，我也不要。我只要看到那個質(zhì)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