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力丹
“自由報刊的歷史個性和人民性”是馬克思使用的一對概念,展現(xiàn)了他對自由報刊性質(zhì)的認識。這對概念出現(xiàn)在馬克思1842年4-5月間發(fā)表的《萊茵報》的4萬字長篇論文《第六屆萊茵省議會的辯論——關(guān)于新聞出版自由和公布等級會議辯論情況的辯論》中。這篇文章評論了一年前普魯士萊茵省第六屆等級議會關(guān)于新聞出版自由和其他相關(guān)問題的辯論。
在辯論中,反對新聞出版自由的諸侯等級代表萊茵哈德·佐爾姆斯-勞巴赫伯爵(Reinhardt Graf zu Solms-Laubach,1801-1870)說:“在荷蘭,新聞出版自由未能防止沉重的國債,并且在極大的程度上促使了革命的爆發(fā),結(jié)果使二分之一的領(lǐng)土淪喪?!保ā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1卷150頁,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這里涉及到荷蘭和比利時的歷史。比利時原是荷蘭的一部分,1830年8月,比利時發(fā)生反對荷蘭人統(tǒng)治的起義,經(jīng)過激烈的巷戰(zhàn),荷蘭軍隊敗退,比利時宣布獨立;1839年,比利時的獨立得到國際社會的承認。當時的多數(shù)人對這一事件給予了正面評價,但這位沒落伯爵則認為是壞事,無端地將比利時革命歸罪于荷蘭的新聞出版自由。
1808年拿破侖褫奪“德意志神圣羅馬帝國”國號,德國一大批諸侯貴族沒落了。到19世紀40年代,“伯爵”這樣的封號已有名無實,但這些沒落貴族擁有加入普魯士國王御林騎兵的血統(tǒng)資格,因而政治上的愚忠和知識結(jié)構(gòu)的貧乏成為這類人的共同特征。佐爾姆斯-勞巴赫伯爵就是這樣一個“諸侯等級”的代表。他1822年加入皇家騎兵團,1833-1843年在第七騎兵團任職,這期間成為萊茵省等級議會的諸侯等級的議員。1843年獲上尉軍銜并擔任第五騎兵團指揮官。1846年獲上校軍銜并先后任第八騎兵團和第十三騎兵旅指揮官。1851年獲文職少將軍銜。
馬克思嘲諷了佐爾姆斯-勞巴赫伯爵關(guān)于要求報刊(馬克思論證中經(jīng)常將“新聞出版自由”與“報刊”相互替代使用)防止沉重國債的奇談怪論,接著他反駁說:“在英國,報刊是同本國的歷史和特殊環(huán)境緊密聯(lián)接在一起的,荷蘭和瑞士的情況也是一樣。在對待歷史基礎(chǔ)方面,報刊究竟應該做些什么呢,是反映它,拋棄它呢,還是發(fā)展它?辯論人對報刊的這三種做法全部加以責難。”馬克思認為,不能要求報刊承擔全部歷史發(fā)展的責任,但報刊以精神的方式參與歷史發(fā)展,“假如比利時報刊站在革命之外,那它就不成其為比利時的報刊;同樣,假如比利時革命不同時又是報刊的革命,那它也就不成其為比利時的革命。人民革命是總體性的,這就是說,每一個領(lǐng)域都按照自己的方式起來造反;那么,為什么報刊自身就不應該這樣做呢?”(同上,第151、153頁)
這些話之后馬克思寫道:“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出他[指佐爾姆斯-勞巴赫伯爵]對新聞出版自由所持的歷史觀點的關(guān)鍵問題。自由報刊的人民性(大家知道,就連藝術(shù)家也是不用水彩來畫巨大的歷史畫卷的),以及它所具有的那種使它成為體現(xiàn)它那獨特的人民精神的獨特報刊的歷史個性——這一切對諸侯等級的辯論人說來都是不合心意的。他甚至要求各民族的報刊成為表現(xiàn)他的觀點的報刊,成為上流社會的報刊,還要求它圍繞個別人物旋轉(zhuǎn)”。(同上,第153頁)馬克思括號里面的話與前面的論述有關(guān)。這個伯爵要求荷蘭的報刊為荷蘭和比利時的全部歷史承擔責任,所以馬克思說“就連藝術(shù)家也是不用水彩來畫巨大的歷史畫卷的”,意思是:歷史畫卷是由濃重的筆墨畫出來的,報刊只是水彩,它不能畫出完整的歷史,但參與歷史的繪畫。
馬克思的這段論述是在論戰(zhàn)中闡發(fā)的,涉及兩個關(guān)于報刊的基本概念:自由報刊的歷史個性和人民性;與之對立的則是這位沒落伯爵所要求的:“各民族的報刊成為表現(xiàn)他的觀點的報刊,成為上流社會的報刊,還要求它圍繞個別人物旋轉(zhuǎn)”。
通過上下文的分析,馬克思所說的自由報刊的歷史個性,指的是:自由報刊“同本國的歷史和特殊環(huán)境緊密聯(lián)接”,以精神的方式反映國家和民族的歷史、參與國家與民族的歷史進程。報刊的這一獨特的歷史個性決定了它具有人民性,即體現(xiàn)人民精神,表達人民的意愿。這里所說的“自由報刊”,是指與官方報刊相對應的非官方報刊。德國、荷蘭一帶是現(xiàn)代報刊的濫觴,16世紀以來報刊誕生、流通于民間,反映、參與著國家和民族的歷史進程,直到18世紀才出現(xiàn)官方報刊和書報檢查制度。因而馬克思對“自由報刊的歷史個性”的論述是建立在德國現(xiàn)代新聞史基礎(chǔ)上的。馬克思認為,自由報刊具有的歷史個性決定了它人民性。
中文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關(guān)于馬克思的這段話翻譯得莫名其妙,沒有展示出歷史個性與人民性的關(guān)系,譯文為“自由出版物的人民性(……),它的歷史個性以及那種賦予它以特殊性質(zhì)并使它表現(xiàn)一定的人民精神的東西”;(《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1卷49頁,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新版《全集》的譯文“自由報刊的人民性(……),以及它所具有的那種使它成為體現(xiàn)它那獨特的人民精神的獨特報刊的歷史個性”,把兩者關(guān)系說清楚了。
馬克思總結(jié)與諸侯等級辯論人的論戰(zhàn)時,再次論述了自由報刊的人民性,并點明了反對新聞出版自由辯論人的利益背景。他寫道:“辯論人究竟斥責新聞出版自由的哪些東西呢?他斥責的是:……報刊是歷史的人民精神的英勇喉舌和它的公開形式。辯論人是否已經(jīng)證明,德國的人民精神不能享用這一偉大的天賦特權(quán)呢?……在形形色色反對新聞出版自由的辯論人進行論戰(zhàn)時,實際上進行論戰(zhàn)的是他們的特殊等級。”(《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1卷155頁,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其中“英勇喉舌”(rücksichtslose Sprache)翻譯有誤,應為“魯莽的言語”。在諸侯等級辯論人看來,自由報刊表達的人民精神是魯莽的言語。
1842-1843年間,馬克思關(guān)于自由報刊人民性的論述很多。正是由于他認為人民性是由其歷史個性決定的,因而他一方面論述了報刊是人民精神的表達者,另一方面也承認報刊同時顯現(xiàn)了人民的缺陷,例如報刊上反映的各種民間道聽途說。他認為只有隨著人民精神的成熟,報刊也才會成熟起來,具備道德精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