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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餐

2014-10-10 02:35亞慶
歲月 2014年7期
關(guān)鍵詞:紅毛工頭石板

亞慶

從高處向下望,蕭鳳火紅色的短發(fā)在工地的廚房門口來回跳蕩,看起來像移動的火苗,閃爍著耀眼的光澤,這就十分吸引工頭李滿銀那一雙敏銳的小眼睛。蕪雜枯燥的墻壁和腳手架之間,紅毛蕭鳳已經(jīng)是一道風(fēng)景了。

俯身看見了廚房的煙囪不斷地飄散出木柈子燃燒的滾滾濃煙,還有一團(tuán)團(tuán)蒸汽從那一小塊掛滿油煙的紗窗噴涌而出,架子工老祥子就知道工地的午飯保準(zhǔn)還是菜湯,而且一定是大頭菜湯。因為紅毛蕭鳳潑出去的臟水里帶著幾片爛菜葉。蕭鳳那邊不能不多看幾眼,這不光是惦記一日三餐都吃啥的事兒。

腳手架上,李滿銀看著老祥子正吃力地往鋼管上扭螺旋扣,許是秋風(fēng)大了點,便把老祥子灰土土的外套吹得咧開了大半個胸懷,弄得他原本還有點顏色的胸脯變成了沾滿灰土的烤雞脯,一個趔趄,老祥子在腳手架上晃了幾晃,掙扎了一下才勉強攥住了一根直立的鋼管,平安無事。

李滿銀嬉笑地罵了句,狗犢子,能不能穩(wěn)當(dāng)點,沒吃早飯啊,你?

你個王八羔子還真猜對了,這早飯吃了也跟沒吃一樣,狗食都不如。說罷,老祥子還啐了口唾沫。

李滿銀的臉上閃現(xiàn)出一絲的不快,人是他帶出來的,活是他包下來的,伙食嘛自然也是他李滿銀掌著盤子。吃啥喝啥咋樣能省下點錢,哪—樣不都得精打細(xì)算?說實話,工地上伙食真的不能算好,這一點他李滿銀自己也是清楚的,可是別人說不好他卻很不愛聽。

李滿銀猴球在正做飯的紅毛蕭鳳身旁,還聽見她哼著:

山里紅哎滴溜溜圓

紅啦啦呀滿枝丫

隨手摘下呀一呀嘛一嘟嚕

樹上有刺哎扎手心

哎喲喲喲,扎手心呀么長紅點

長呀么長紅點……

李滿銀聽出來了,這不是老祥子嘴里常哼哼的野曲兒嗎?也不怎么受聽啊。于是他轉(zhuǎn)了轉(zhuǎn),隨口向紅毛蕭鳳問道,你說這伙食咋樣?

蕭鳳回答,還行,挺好。

李滿銀就自言自語地說,我不一定能讓大伙吃好,可是呢,我保管讓大伙吃飽。吃不飽就干不了活,干不了活就掙不來錢,你說是吧?

蕭鳳常常是不理不睬地回答他說,吃飽倒是能吃飽,人一挨餓啥都能咽下去。

李滿銀沒有仔細(xì)咂摸蕭鳳話里那菜湯般清鹽寡水的味道,只在乎她說的那一句“挺好”。不管是不是真的好,只要是做飯的蕭鳳說了那就算是挺好。

還沒到晌午,架子工老祥子真的有點撐不住了,而這時塔吊上又回轉(zhuǎn)過來一大捆腳手鋼管。雜亂的作業(yè)面上已經(jīng)沒地堆放了,這就得催促老祥子他們要用很短的時間或橫或豎地把它們安裝起來。老祥子看了一眼工頭李滿銀,指指那一捆鋼管,這些還能安嗎?

你說呢,不把這堆東西消化掉,木工和瓦工的材料往哪放?地方騰不出來,工長不得跟咱算賬嘛,監(jiān)理不還得扣錢嗎?

老祥子抽巴著烤熟了的地瓜一樣的苦臉,干,就得錯過飯時。

李滿銀數(shù)落他,我?guī)銈兂鰜戆l(fā)財,吃喝住是全包的,賺銀子是你自個的。最好別跟飯一般見識,人不是凈吃飯,得創(chuàng)造價值。要不然過了五十歲就蹦跶不動,想出力賺錢都沒人用你!

老祥子停不下手里的活,一邊干一邊嚷嚷,我他媽不知道啥叫價值,我只知道一日三餐一頓也少不了。這一捆鋼管悠過來,上千顆螺絲我他媽得擰幾萬圈,老子這是不是價值?老祥子把話說得很委屈,如同受了體罰的小學(xué)生,眼淚在眼圈都直轉(zhuǎn)磨磨。

李滿銀又來到了蕭鳳忙活得不可開交的工地廚房,一日三餐不管好賴他都要察看一番。蕭鳳被蒸汽熏得披頭散發(fā),熱汗把衣襟緊緊貼在了她起伏的胸前,李滿銀每看到蕭鳳的這副狼狽相,總愛說出幾句稀溜話,行啊,美女,線條又出來了。

此刻的蕭鳳也累得沒了心思,對工頭李滿銀的語懶得理睬。

李滿銀又搭上了一句,伙食咋樣?

蕭鳳還是那一句,挺好,保準(zhǔn)大伙能吃飽。

李滿銀樂了,能吃飽就好,反正你說了,挺好。

蕭鳳終于倒出了回話的空閑,我說的挺好是說挺好做,燒開水放菜葉往出一撈就齊活。

蕭鳳是石板坡唯一一個跟著李滿銀出來的女工。出來之前李滿銀曾答應(yīng)她,一天三頓就跟在家做飯一樣簡單,工錢和任何一個男工都一般多,一天給你一百二,吃住都包,你自個說福天不?

一天能賺到一百二十塊,是多誘人的數(shù)字啊。石板坡的婦女,哪家不都是一日三餐鍋頭灶腦地轉(zhuǎn)啊轉(zhuǎn),能賺到一百二十塊,那可就不能不來了。就是村里當(dāng)老師的彩云,一天也沒有均上一百塊,我蕭鳳能賺到一百二,那就是蓋了彩云。

蕭鳳的丈夫來和是有些顧慮的,漢子不出去打工,反倒讓老婆出去,這有些不太好吧,況且工地里還有那個最讓他擔(dān)心的老祥子呢。

李滿銀看出來和的顧慮,滿口承諾,放心吧,在外掙錢的女人多了去,都是掙大錢的。你家呢,能出去的是你媳婦蕭鳳,你那單薄體格只能呆在家里是吧?在我的工地,咋還照顧不好蕭鳳?

李滿銀是石板坡的大人物,跟他出去的人們都賺到了錢,新房子,新農(nóng)具都買回來了,日子火旺了。李滿銀說話比村長都好使,拎出去百八十人不在話下。石板坡沒幾畝好稻田,打不出多少值錢的糧食;石板坡也不添活牛和羊,找不出別的好道道,出門干活,是獨一條來錢的道兒。誰能領(lǐng)大伙出去就是能人,大家伙恭敬著。

蕭鳳就著由子跟李滿銀爭了一嘴,咱可說好,我做好三餐就得,你備下啥我就做啥。

老祥子跟在李滿銀的身邊,隨口說道,那可不是,你做好的三餐我們準(zhǔn)能吃得下。

蕭鳳就這樣跟著李滿銀出來了??墒撬褪峭藛栆痪湓挘@一日三餐是給幾個人做飯?。康搅斯さ厮笛哿?,原來是石板坡被拎出來多少男工,她就要做多少人的飯。這一年,被李滿銀從村里牽出來的漢子,不多不少整好八十個。哪個人的腔子里都有一個裝飯的口袋。

初來工地的蕭鳳,從來沒有為八十人做過飯,心里有些打怵。要想讓這些大老爺們能吃飽,光是生米一頓就得差不多四十斤要做成熟飯。這些不算,八十人能吃多少菜呀?這讓蕭鳳都無法計算出個準(zhǔn)頭。這活兒不輕,這飯也不簡單。endprint

工頭李滿銀告訴她,別怕,莫急,我咋說你就咋整,別拿這些爺們當(dāng)漢子,你就當(dāng)是喂八十頭豬。

蕭鳳心里有些不高興,石板坡出來的這八十人,哪個不都是沾親帶故?有你李滿銀的七大姑八大姨,也有我蕭鳳的三叔四舅,甚至這里面還有我蕭鳳看得中的漢子老祥子。這些人哪個都應(yīng)當(dāng)算作親人,親人們吃不好飯,都說我蕭鳳的活計沒干好,不一定猜你工頭的心思沒盡到。

事情趕到這里,蕭鳳便沒法從工地上轉(zhuǎn)身回她的石板坡了。一旦回了,她這輩子就再也沒有了蓋了教師彩云的機遇了。做飯的活兒就是咬牙也得干下去,我蕭鳳不伸出手來燒好湯飯,這八十條漢子又怎么能把活兒干完呢?

可是蕭鳳也只是干了幾天,就發(fā)覺到工地的飯哪里還算得是飯?除了生米不按斤兩準(zhǔn)備是不行的,剩下的就都是糊弄。這一糊弄就叫她這個親手做飯的伙夫?qū)嵲诳床幌卵郏虼艘坏┦迤碌臐h子們來打飯的時候,蕭鳳都不敢正面看他們,仿佛自己成了做了虧心事的人。

今天的這餐午飯就是這樣,大米飯里摻進(jìn)了碎米和陳糧,大頭菜湯油水淡得可冷,可就是這樣的飯也沒見老祥子應(yīng)時吃到嘴上。

蕭鳳找了個缽子暗暗地給老祥子備上一頓午飯。

老祥子從腳手架上下來的時候已是午后兩點,毒辣的太陽把他又烤熟了一遍,皮膚上浸出了一層油光。他里倒歪斜地來到了蕭鳳的跟前,有氣無力地問,鳳子,還有飯沒?

蕭鳳急忙折身進(jìn)廚房端來了飯菜,能不給你留著嗎?

老祥子吃得狼吞虎咽,就像一條偷偷溜進(jìn)了富宅的野狗,頭不抬眼不睜地狂掃一遍,只需三兩分鐘餐具便空空如也。

蕭鳳關(guān)切地問,沒吃飽?

老祥子問,這飯咋這么香喲,還有嘛?

蕭鳳搖搖頭,沒了。

老祥子又問,晚飯吃啥?

蕭鳳說,還是這。

老祥子有了牢騷,就不能換換樣?。?/p>

蕭鳳無奈地?fù)u搖頭,換不了,老板買回了幾百斤大頭菜,再沒別的玩意。

老祥子嗔怪道,弄點干豆腐也行啊,今年的豆腐又不貴。

蕭鳳說,老板算過了,跟大頭菜比豆腐還是貴呀。老祥子你還是歇會吧。

蕭鳳麻利地收拾飯后的廚房,還沒等用清水洗完鍋灶,也就是一支煙的功夫,工棚那邊就傳來了工頭李滿銀粗魯?shù)暮奥暎窢僮?,還磨蹭啥呢?趕緊上架?。?/p>

蕭鳳記得當(dāng)初李滿銀曾答應(yīng)過她,一定給你找個像樣的住地兒。工地在城里,這個像樣的住地兒該是啥樣呢,蕭鳳一直在想象著??墒抢顫M銀把蕭鳳領(lǐng)到的是與工地隔了一趟街的一幢平房里。平房就是城里人說的棚戶,住的屋子開著窗戶便能聞到兩三米外廁所的臭味。屋子低矮,光線缺憾得如同沙漠里的綠葉,屋子里就總有一股說不清的霉味。蕭鳳撂下行李,指著屋角那張黑漆斑駁的木床問,我就住那兒?

李滿銀露出一絲奸笑,就住那兒啊,沒看那張床挺大,你—個人都住不過來呀?

蕭鳳又謹(jǐn)慎地問,咋,還有—個人?。?/p>

李滿銀有些不懷好意,熬不住了,興許我還來這兒住呢。

蕭鳳驚慌失措,那可不中,我是來給你們做飯的,又不是來給你陪睡的。

李滿銀不慌不忙,咱們石板坡哪來的那么些說道,誰和誰睡一覺又能怎么著,村子里又不是沒有過?

蕭鳳說,我就是做好你的一日三餐,爛事我可做不來。

李滿銀笑了,行了,行了,別當(dāng)真,看看這屋子咋樣?

蕭鳳說,不咋樣,瞅著像誰家的下屋。

李滿銀說,還倒柵子呢,就這樣的屋子一個月還得五百塊能租來呢,在咱石板坡這就算豪宅。關(guān)鍵是住了這屋之后,你個山里的娘們就成了城市里的女人,牛皮不牛皮?

那時的蕭鳳,一心想著咋樣才能蓋過石板坡的教師彩云,想要蓋過她不住這樣的屋子怕是不行。蕭鳳便氣急敗壞地把行李在木床上攤開,回身指著窗戶問李滿銀,你是不是該給我買個窗簾,女人住的屋子哪有不遮擋的?

李滿銀嬉皮笑臉地說,買,買,不差那一塊布,你就是要乳罩和衛(wèi)生巾我都給你買。

蕭鳳罵了一句,操他媽的,男人說這些犢子嗑,總離不開女人身上要命的地方,都啥德行!

李滿銀還是那副詭笑,指著窗臺上幾件電器說,那兒還有做飯的家什,我要是想弄點好吃的,你就得在這兒給我整好。

蕭鳳很不情愿地說,我一個人可干不了兩把伙食的活。

李滿銀說,放心吧,讓你去打狗就不讓你去攆雞。干了這樣就不用干那樣。

蕭鳳說,要是那樣還行。

蕭鳳—個人住進(jìn)的就是這樣的豪宅。說是豪宅,是跟老祥子等那些石板坡出來的爺們住的工棚比照的。在這處秘密的豪宅里,蕭鳳也為李滿銀做過幾次小灶,不是燉只雞就是燒條魚,跟工地上的伙食比較起來,簡直是神仙的日子。

蕭鳳有好幾次想偷偷把老祥子領(lǐng)到這兒來解解饞,可是都沒能把他領(lǐng)來。不是李滿銀在這兒待的時間太長,就是他們把東西吃得一點兒也不剩,再不就是找到了老祥子的時候,他早已像一灘泥一樣摔在了那盤臟兮兮的板鋪上,就跟個餅子一般。

剛剛忙過午飯,蕭鳳就立馬著手準(zhǔn)備晚飯,因為老祥子的午飯好像沒吃好,所以蕭鳳還在琢磨著能否背著工頭李滿銀在晚飯的菜湯里多加些油水。倘如老祥子來得正是時候,蕭鳳定會是想著法往他的飯缽里多撇上一點油花,那樣老祥子的晚飯一準(zhǔn)會吃得有滋有味的,那么勞累了一天的他或多或少能補回來一些。

可是就在這哏勁,工頭李滿銀告訴她回住處去做小灶,說是工地上來了大人物。

蕭鳳便急忙撂下手里的活計回到了她的豪宅,把那些電器家什都指派上了。李滿銀買了很多好吃的東西,有豬大腸,有豬肝,還有一只烤雞和一條松花江鯉魚,聽說很貴呢。蕭鳳的手腳麻利得很,把這些奢華的肉食蒸燉得滿屋飄香,窗外廁所的臭味再也沒有頂撞得過鍋里飄出來的魚香和肉香。當(dāng)李滿銀帶著一伙大人物在這開始豬嚼狗咽的時候,蕭鳳便緊倒著碎步,迎風(fēng)翹起的紅頭發(fā)又如火焰一般跳躍著,直飄到工地的廚房門口。天哪,離收工都剩不下—個點了,這飯菜可咋能做好呀!八十人哪,就是喝開水不也得燒一陣好火,莫說是做熟的飯和菜。endprint

縱使是蕭鳳他人再勤快,她手腳再麻利,也仍然沒有把晚上的飯在收工的時候做出來。工地上回來的人們蜂擁在廚房的門口,手里的飯缽和鐵勺敲擊得嗡嗡直響,嘴里的閑言碎語把蕭鳳的耳朵灌得什么都聽不見了。她的心急得火燒火燎,還不是因為她看見了老祥子也在這群饑餓得等待舔食的黑瞎子當(dāng)中?

汗水順著蕭還算俏麗的臉蛋不停地滴落下來,隨著她的舞動進(jìn)飛四濺,有落到飯屜上的,也有如油鹽滋味一樣滾落到菜鍋里的,熱鍋的邊緣暴發(fā)出吱吱啦啦的響聲。過去了半個點,黑瞎子們還是沒把飯吃到嘴,話語就難聽起來。這些難聽的話卻不是說給工頭李滿銀的,而就是說給這個在巴掌大的廚房里被烹煮被熏蒸被熗拌的石板坡打工娘們——紅毛蕭的。蕭這邊在忙著,那邊被催著,實在受不了,就用又尖又細(xì)的嗓子吼叫起來,再擱這瞎呸扯,飯就做不出來啦,想喝泔水都沒有!

石板坡出來的爺們也有尿興的種,數(shù)落著蕭鳳說,不就是做頓飯嗎,難道比搬磚頭扛鋼管還難?早就該整賓賓服服的。你再要這么不是好動靜叫喚,那我們就得跟李滿銀較真了。

于是就有人給工頭李滿銀打電話,嗔陘的話說得很難聽,有點輩分的甚至還罵罵滋滋。蕭鳳聽了滿不以為然,因為她曉得李滿銀跟大人物們在那邊吃喝,是一時半晌完不了的事。不論大伙怎么急眼,也還是那么一回事,生米當(dāng)不成熟飯,菜頭也盛不進(jìn)碗里。

前后不到三五分鐘,李滿銀竟然出現(xiàn)在廚房的門口。

李滿銀用一只胳膊把圍在門口的黑瞎子們推出一塊板樣的縫隙,嘴里便是不干不凈叫嚷,都他媽叫喚啥,做飯不也得等個火候嘛,奶孩子還不得解開扣嗎?別在這兒狗起秧子似的呲牙咧嘴,都回工棚等著,飯好了叫你們。放心,哪張破逼嘴我都得給你們?nèi)麧M。

人們散去了。廚房只剩下蕭鳳和李滿銀倆人。李滿銀在濃密的蒸汽里喘著粗氣責(zé)怪道,咋整的?這么磨嘰!

蕭鳳一邊忙著,一邊上氣不接下氣應(yīng)對他,都說好了打狗不攆雞,可是我這邊得打狗,你那邊讓我去攆雞。神人哪,我?你看看,我這手還跟撥浪轉(zhuǎn)似的忙活著,那邊還有那么多的菜沒切出來。

李滿銀不耐煩了,切什么切,你可真是笨死了,你看我的。

說著話李滿銀拿起倆還沒有洗的大頭菜,飛手扔進(jìn)沸騰的鍋里。蕭鳳趕忙阻攔,弄什么弄,菜沒切也沒洗,你咋就扔鍋里啦?

李滿銀邊忙活著邊笑,我他媽切,我他媽洗,我他媽差點給他們喂到嘴里呢。

一旁的蕭鳳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這樣吃可不行呀,早晚得吃出毛病的!

李滿銀滿不在乎,出毛病也沒招,眼下不是沒毛病嘛。說著李滿銀抄起了廚房里的扒火鍬,七上八下地在沸騰的鍋里插剁開來。鍬聲叮當(dāng),水花四濺,嚇得蕭鳳不敢睜眼,這里那里躲躲閃閃。扒火鍬在李滿銀的手里成了旋轉(zhuǎn)的切割機,成個的大頭菜在滾沸的鍋里由整個到開裂,最后又由不規(guī)則的散片奇妙地變成了碎末。

李滿銀告訴她,拿大勺先把菜根搭出去,把太整裝的菜葉回回手,多放鹽,再放一勺子后老婆油,齊活。

讓蕭鳳驚訝的是鍋里的菜還真的做成了。

從石板坡出來的爺們,總算吃到了李滿銀工地上的這頓晚飯。不過飯是夾生的,菜湯也不是味。更讓蕭鳳發(fā)愁的是,在給這群黑瞎子般的爺們盛飯菜時,她的手要格外小心,還要格外有準(zhǔn)頭,要不然鍋底沉積的泥沙恐怕就要盛進(jìn)碗里。人們挨餓了那么長的功夫,總該是狼吞虎咽地把那些東西吃得一點不剩才對,可是這次卻不一樣,沒有人再回來盛湯也沒有人再回來添飯,飯屜上剩下了一層厚厚的白米飯。

紅毛蕭鳳指著剩飯問工頭李滿銀,這些剩飯咋辦?

咋辦,也不能扔掉,明早把它熬成粥,不就吃了嘛。

蕭風(fēng)說,熬粥也行,不過得用蘇打或面堿,現(xiàn)在廚房里哪樣也沒有?;蚴翘K打或是面堿,你給弄點啊。

李滿銀問,是蘇打貴還是面堿貴?

蕭鳳回答,那當(dāng)然還是蘇打貴一些。

說話李滿銀翻出十塊錢,你把面堿買好就行,明早上伙食就是稀粥饅頭還有咸菜,撐死這幫黑瞎子。

雖說明早的飯可能簡單一些,可這畢竟都是石板坡的爺們愛吃的飯。稀粥一般般,可是饅頭早就該吃一頓了。那些爺們們有些惦記這樣的早餐,都跟蕭鳳提了好幾回。冷不丁來一頓,他們準(zhǔn)能吃得響飽,很有精神地干上一頓活。至于抓撓點咸菜嘛,那可是紅毛蕭鳳的拿手好戲,倘使她手頭有青菜的話,哪一樣都可以做成可口的咸菜??蓡螁尉褪怯幸恍┐箢^菜,所以早上的咸菜只能還是大頭菜拌鹽面,不過缺的是大蔥和味素。

累屁的蕭鳳回到了她的豪宅,工頭李滿銀和那些大人物們吃剩下的東西還有一些,看起來她蕭鳳一個人是吃不了的。這不免讓她想起了她惦記的老祥子,是不是該把他找來,讓他解解饞??墒窃撛趺凑夷?,天這么晚,他要是睡了,她可是不好意思鉆進(jìn)赤條條躺滿男人的工棚里。這時的蕭鳳不免責(zé)怪起老祥子,你要是能像在村里那樣,主動來該多好啊,天生是個挨餓的命。

蕭鳳不免想起在家時的那些事。老祥子主動幫她干活,讓一個單薄的蕭鳳省了那么多勁兒,連頓飯都不肯去吃。蕭鳳感激得不得了,就在稻田邊的山里紅樹下有了那么一回。就是那件事,老祥子干得也是那么漂亮,把蕭鳳給美死了。老祥子是個讓她放心的好人,說不許出去胡說,他就把嘴閉得死死的,牙口縫都不欠。給了他便要,不捏捏咕咕。不給他也不猴急,該干活還干活。老祥子會的手藝多,他一個人能養(yǎng)活三家,可是丈夫來和就不行,養(yǎng)不了家不說,男人該干的那點活還得仰頦望房巴那么糊弄。老祥子好久沒碰過蕭鳳了,他可是該來啦,是不是他至今還不知道她住這?

蕭鳳開始收拾桌上的殘羹剩飯,困倦得想要好好地睡一覺。自打來到工地上,她最缺的就是睡覺。在她還沒收拾完這些剩飯的時候,就覺得一雙很有力的臂膀把她緊緊地箍住了。最初她想到抱她的這個人可能是李滿銀,因為他已經(jīng)瞎記了好長時間都沒有得手。他這個人又是那么地死纏,得手還不是早晚的事?蕭鳳真的把握不準(zhǔn)自己哪一天就會被這個饞嘴的家伙給順手了。于是蕭鳳沒好氣地喊了聲,能不能放開,我可是要喊人啦。endprint

蕭風(fēng)被放開了,回身一看竟是她正在想著的老祥子!

你咋來啦?

晚飯沒吃好,想肉吃。

剛好,這里有李滿銀他們吃剩下的肉。

蕭鳳麻利地把剩下的那點吃的東西端給他,老祥子便亟不可待地狼吞虎咽,把那些好吃的東西塞滿了嘴,腮幫子都高高地鼓起。老祥子都沒用上三分鐘就吃下這些東西。

飽了沒,解饞了吧?

老祥子搖頭,我還想吃你這塊肉。

蕭鳳搖頭,可不行,這不比在石板坡那樣方便。不過你是咋找到這來的?

你住在哪兒,怎么能瞞得過我?每回我登上架子,都能真真亮亮地看到你干啥。你想啊,那么高的架子就是擱著三五趟街,看啥都是眼皮底下的事。

算你有心。

不光有心,還有沖勁呢。

今天可不行,還是省省你的力氣吧。

李滿銀是不是來這兒搓磨過你?

蕭鳳點點頭,都沒讓他得手。

那就好,你是個好娘們兒,我稀罕你。老祥子說著,就伸手摸蕭鳳的紅頭發(fā)。

蕭鳳問,我的頭發(fā)好看嗎?

老祥子回答說,挺好看的,挺好看的。

蕭鳳說,差不點我想剪掉,你說好看,那我就留下。

說到蕭鳳的紅頭發(fā),不免又讓她鬧心一回。在村里沒出來的時候,蕭鳳的頭發(fā)又黑又長,披散起來還真像個美人。誰見了都說,鳳啊,你的頭發(fā)可真好看。蕭鳳為此總是美滋滋的,女人嘛,總得有一樣?xùn)|西是誰也比不過才好,她蕭鳳只有這一頭長發(fā)算是她自豪的資本。來到工地后,李滿銀非要她把長發(fā)剪掉,甚至還要染成紅毛。長發(fā)不剪實在不行,掉下來的頭發(fā)出現(xiàn)在飯里菜里都不好,可是為啥要染成紅毛?石板坡的女人一個都沒有,就連教師彩云也沒啊,蕭鳳十分不情愿,滯滯扭扭的。

李滿銀告訴她說,染紅了好看,你是咱村里最像樣的娘們,你不整再誰整都是白糟踐錢,染了紅頭發(fā),你就像城里的娘們。

蕭鳳就是這樣礙礙思思地把頭發(fā)染紅了,這樣紅毛蕭鳳一出現(xiàn)在工地,立刻遭到了石板坡爺們的一通嘲笑。

有人說,蕭鳳啊,你這一腦袋紅頭發(fā)有點瘋張啊。

還有人說,你再弄倆犄角就是一頭發(fā)情的紅乳牛。

蕭鳳來氣,決意要把頭發(fā)再染黑,要么就剪掉。

李滿銀勸阻她,就這樣吧,別聽他們胡嘞嘞,染一回八十塊,不是我掏錢你舍得?就是村里的老師彩云,都不會舍得花這錢。

提到彩云,蕭鳳才猶豫了再猶豫,最終這頭紅毛便留了下來。今天,老祥子再這樣一說,那么紅頭發(fā)就更不能剪了。

解了饞的老祥子意猶未盡,仿佛還有沒做完的事情,如月下湖水一樣的眼神始終倒映著面前的蕭鳳,蕭鳳卻似跳出水面的青蛙,一步步蹦向陸地。

蕭鳳伸出手在老祥子面前晃了晃,別發(fā)呆啦,回去睡吧。別忘了順便在小店買點面堿,明早好給你們煮粥,煞咸菜,有大饅頭吃。

老祥子說一句,那好吧。

回工棚的路上,只有一家超市還亮著燈,老祥子走了進(jìn)去。

老板問,買啥?

老祥子說,面堿。

老板又問,干啥用的?

老祥子說,煮粥用的。

老板又問,是工地的吧?

老祥子回答,是呢。

老板說,有貴的,有賤的,用哪樣?

老祥子思忖說,那還是用賤的,買十塊錢的。

老板遞給他一口袋面堿,這個行嗎,用不好,用壞了都別找我。

在昏黃的燈光下,老祥子就這樣替紅毛蕭鳳買回了面堿,打算明天一早就送到蕭鳳的手上。

蕭鳳的這個夜晚睡得很不踏實。要是老祥子始終不知道她住哪兒,或者他知道了住哪兒始終沒來過,也就罷了??墒抢舷樽铀渡抖贾览?,人也到這兒來啦。那可是一個很有力氣的爺們啊,抱也抱了,摸也摸了,就差那么一點兒沒辦成真事,這事兒蕭鳳自打來到工地之后還真的有點想。她和老祥子在石板坡怕是永遠(yuǎn)扯不開的一對野鴛鴦。山里紅的樹窠里就不用說了,野地里、柴草垛的空當(dāng)、老祥子家的灶旁,還有蕭鳳家水田的井房子里,那些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事他們都辦得很好。幾年來,山里紅長得老高,好多村里人想砍掉它,可是老祥子誰也不讓碰一下。老祥子就是這樣一個人,看起來不起眼,人卻是鐵打的,力氣大得很,不論自家的活計還是別人家的活計,沒有他都不可靠,他一個老祥子能頂上石板坡的三個爺們。就是侍候女人那也是有得一說,沒有個把點不會完,他是一點也不糊弄。蕭鳳最滿意的就是老祥子的這一手,讓她體味得神魂顛倒。一開始蕭鳳常常有些自責(zé),總覺得對不住丈夫來和,可是來和卻總也滿足不了她,喘幾口粗氣就翻下身去,這跟老祥子一比就啥也不是啦。時間一長,蕭鳳倒不覺得有啥對不住來和的。只要倆人好著,誰也不說,又有啥不好的呢?這世上有多少人就是那樣好著不說出來,別人也只是瞎猜想,不也就這樣過來了嗎?村里的教師彩云還領(lǐng)著她的校長到家過夜,這事情誰也說不清是好還是壞。

天放亮就起床的蕭鳳,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事兒沒了,利利索索的一點顏色都沒有。她覺得有點對不過老祥子,簡直是誑他一樣。那么老實的—個人,可千萬別傷了他的心。來到廚房跟前,她一眼便看見了等在門口的老祥子。見左右沒人,蕭鳳才說,昨晚我都后悔了,不如讓你辦了,我的事兒沒了。

你咋不早說呢?給你面堿。老祥子悄無聲息±也走掉。

這一走讓蕭鳳很潸然,心里翻騰著手腳都不聽使喚。煮粥的時候,要放多少面堿她都拿不準(zhǔn)了,大一塊還是小一塊,夾生飯煮粥怎樣才能順口呢?那就讓米煮得越爛越好吧,一大塊面堿便投進(jìn)鍋里。

李滿銀送來饅頭的時候,蕭鳳已經(jīng)把粥煮好了,咸菜也拌得脆生生的。

鍋里的粥看上去是那樣的好,米又白又亮,湯又香又稠,新送來的饅頭暄騰騰地冒著熱氣,這是多好的一頓早餐哪。石板坡的爺們不圖一日三餐吃得有多么華貴,能吃飽吃好吃個干凈,把活干了,把錢賺了,這也就是天大的好事。endprint

一鍋粥只剩下點鍋底,饅頭和咸菜早就精光,蕭鳳收拾起這些,感覺到異常輕松。她終于高興地看到老祥子吃了頓飽飯,倘如不出啥別的差錯,今晚還要禍害禍害這頭一身蠻力的黑瞎子,好久不這樣了誰不想?

接下來蕭鳳開始準(zhǔn)備下一頓八十人的午飯,還是白米飯,還是大頭菜湯,但是這回可一定得做好,最好央求工頭李滿銀再買來大蔥和味素。

也就是人們干了一大氣活的時候,工地上出事了。

先是老祥子從高高的腳手架上搖了幾搖晃了幾晃跌落了下來。盡管他用盡全力抓了一根又一根固定好的鋼管,可都是沒握住,一直跌落到安全繩最底端,把個虎背熊腰的老祥子吊在半空里,陀螺似的打了幾個旋轉(zhuǎn)。

人們驚慌了,老祥子這是咋啦?莫不是他失手啦?

人們七手八腳把他從半空中卸下來,他臉色鐵青嘴唇青紫,嘴角流出了白沫。

人們又驚慌,這究竟是咋啦?老祥子喝藥了服毒了不成?還沒待把老祥子收拾妥帖,工地上又有幾個石板坡的漢子倒下了,都是像老祥子一樣嘴唇青紫,嘴角流沫。有點年歲的人驚叫著,不好,這是中毒啦!

工地上接二連三地倒下的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大片,八十個石板坡的漢子最后沒剩下幾個。人們恍惚記得這餐早飯吃得最多的便是老祥子,有人記得他光稀飯就喝了不是五碗就是六碗,饅頭也吞進(jìn)去不是十個就是八個。人們還記得他用筷子把饅頭穿成一串,就像小孩吃糖葫蘆一個樣,啥好東西呀,他吃得這么下作!

蕭鳳已經(jīng)無法再張羅做午飯了,她的老祥子和倒下去的石板坡黑瞎子般的爺們都進(jìn)了醫(yī)院。醫(yī)院那邊傳來消息,的確是食物中毒。

蕭鳳的紅頭發(fā)一下子褪去許多艷麗,就像曬干了的玉米纓子,彎曲不說,還很沒筋性。整個工地,沒有人再圍她的身前身后轉(zhuǎn)悠。下一餐飯做不做,做什么也都沒有人關(guān)心了。

這一刻的蕭鳳卻盼望工頭李滿銀到來了,正經(jīng)也好不正經(jīng)也好,摸摸搜搜的也就是那個德行了。關(guān)鍵是她惦記著醫(yī)院那邊咋樣啦,是不是死了人呀!平常只看到李滿銀跟他的矮胖老板來來往往,單崩吃吃喝喝的,有了這事,工地一下子冒出來一大群大人物們,齊刷刷地圍到蕭鳳的身邊。

這,這,這,都什么呀,亂七八糟的,這樣的工地根本就沒有保障。著裝說話的人好像在哪見過,八成是在她的住處吃過大腸的那個??墒沁@人說話不對著工頭李滿銀,卻不錯眼珠地對著她說。

那,那,那,混亂無序,極不規(guī)范,嚴(yán)重違章,怎么能開工?又是一個著裝的,他們的衣裝咋都那么像警察?讓人一瞅就疹得慌。李滿銀哨悄叮囑她,你別說話了,他們愛說啥說啥,哪個都惹不起!蕭鳳則不然,他憑啥那么說說呱呱,我不是還給他買過很貴的煙卷嗎?

管衛(wèi)生的人來了,他們把盆碗攤開一地,鍋灶也被掀掉,張嘴就訓(xùn)人:泥沙,污水,還有那個那個蒼蠅和蟑螂,不能消毒,不能隔離,這樣的食堂一看就不合格,不用說人吃,就是牲畜吃了也得玩完。

紅毛蕭鳳徹底蒙了,平常這些人見都沒見過,工地就在城里,四周都是密匝匝的房子和滿街筒子人,只有工地與世隔絕,根本沒人來看。管建樓的大人物倒是來過,不過他們來一回李滿銀得破費一回,可是他們從不看食堂。又一伙著裝的來了,蕭鳳不知道他們究竟是管啥的,她只有一聲不出了。就這么屁大的功夫咋來了這么多大蓋帽子,醫(yī)院那邊有沒有,是不是也這么訓(xùn)那些咽了毒藥的黑瞎子?

百年大計,安全第一,安全生產(chǎn),重于泰山,責(zé)任在哪兒?你們自個找找,罰款是一定的,責(zé)任人也得依法追究,知道不知道!工地上還來了—個副縣長,圍著工地轉(zhuǎn)了幾圈嘴里不停地說,八十人哪,多大的事?。?/p>

矮胖老板趕緊點撥暈頭轉(zhuǎn)向的李滿銀,還不快跟杜縣長檢討!

李滿銀諾諾地上前,杜縣長您別操這心,這在我們村不算大事,他們耗子藥都咽下過,沒出啥事呀!

矮胖老板也湊到杜縣長的面前,拍著胸脯說,我敢保證,讓李滿銀自己協(xié)調(diào)去,這些民工絕不會鬧哄,千萬別聲張啊杜縣長。

來了那么多人,不管誰來了,都先找蕭鳳嚷嚷一通,仿佛這個工地毫無疑問是她的,而且也只有她這么一個人是誰都可以說呱的。蕭鳳被說呱得頭痛,把炒菜的勺子扔到一邊,誰還愿意干這?弄不好還得陪人睡覺!你們這幫人哪,平常我還給你們弄好吃的呢,咋說翻臉就翻臉,處人都沒個長勁!

蕭鳳抱著依舊是紅色的腦袋,都聽不清人們在說些什么了。

事情最先確定這是違規(guī)的民工食堂,最終又確定是食物中毒。經(jīng)過鑒定,中毒源主要來自廚房里的米粥,是工業(yè)堿使用過量導(dǎo)致的食物中毒。光這些還不算,檢測的人還提出饅頭里的添加劑超量,蔬菜里的農(nóng)藥殘留超標(biāo),食堂菌落群指標(biāo)也高得驚人,但最主要的還是米粥里的工業(yè)堿作了大禍。

那就追究責(zé)任吧。工業(yè)堿是從哪里來的?工地的總負(fù)責(zé)人是誰?項目的承包人是誰?食堂的管理員又是誰?

涉及到八十人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件,事情就從上到下翻騰起來。各路官員們開始追查,最先找到賣面堿的超市。超市老板泰然自若,我根本就沒賣過那東西,不信你們就里里外外翻翻,我的超市要是有一包工業(yè)堿,我去蹲笆籬子。怪不怪,一百個大蓋帽子找不到害人的面堿,超市里面真的沒看見這東西。

李滿銀沒心思琢磨責(zé)任人不責(zé)任人的,和矮胖子老板圍著杜縣長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變著法地先讓他老人家過得去。

中毒事件最后的責(zé)任人卻是紅毛蕭鳳。李滿銀說,她就是食堂管理員,飯是她做的,粥是她熬的,堿是她用的,你說不找她找誰?

蕭鳳急了,她實在不能不說話了,李滿銀你就不能當(dāng)他們說說,我—個人做兩把伙食,容易嗎?我是一天做好三餐,你們呢一天吃飽三餐,你要是也跟大伙在—個灶子上吃,能出這事嗎?再說平常你跟胖子,還有那位縣長不是都好不錯嗎?出事了就不能賴我。

—個大蓋帽子當(dāng)即就不樂意了,向李滿銀吼道:李老大,你要想消災(zāi)免禍就讓那紅毛娘們趕緊閉嘴!

蕭鳳哪里肯閉嘴,這樣的事咋都不該找到我頭上。endprint

這之后不管紅毛蕭鳳怎樣辯解都沒有人聽了??h電視臺來了記者,圍繞做飯的鍋灶,還有她本人,黑黢黢的攝像機照了一圈又一圈。

公安局來人要拘留責(zé)任人,帶誰去呢?大蓋帽下面的腦袋都說,當(dāng)然是工頭李滿銀。

李滿銀的老板矮胖子嗓門極高,底氣十足,跟縣長和局長們說,李滿銀的活干得非常好,他這兒走一天工期就得晚一天,我看要想追究責(zé)任,就是誰做飯就拘誰。公安局的人回答,也行,反正得拘一個,要不咋交待呀!

蕭鳳是鐵了心不進(jìn)笆籬子,從石板坡出來,擠混在男人堆里,名聲就已經(jīng)夠她洗涮的,再進(jìn)笆籬子那還咋弄出清白呀?愛誰誰去,李滿銀就李滿銀。

工頭李滿銀的腦袋耷拉著,臉色也青得像茄子皮。

工地上的爺們不干了,都說蕭鳳,你就擔(dān)一下唄,村里頭就李滿銀一個是能跟鄉(xiāng)長在一桌吃飯的人物,他進(jìn)去大家伙還靠誰賺票子?你蕭鳳可不能把事兒做絕嘍。

那我也不去。

不去,不去,你就看著大家伙都卷鋪蓋回去?

蕭鳳搶不上來話語,左右搖晃著搓搓手。說來說去自己竟成了要進(jìn)拘留所的那個人。拘留所就是笆籬子,進(jìn)了那里要呆多少天哪,關(guān)鍵是還能不能賺到錢啊?

醫(yī)院那邊傳來了消息,中毒的人們還不算嚴(yán)重,沒有大礙,一半天可以出院,有的當(dāng)天就出院了。老祥子聽說工地那邊蕭鳳要被拘留,他從病床上掙扎起來,一手高高擎起還沒滴盡的輸液瓶,踉踉蹌蹌地跑回了工地。就在蕭鳳眼看要上了警車的那一刻,他堵住了車門,蒼白地呼喊,毒藥是我買的,讓我進(jìn)笆籬子!

跟隨工頭李滿銀出來的八十個石板坡爺們,只有最能干活的老祥子進(jìn)了拘留所,其余的人們還仍然留在工地給李滿銀打工。做飯的還是紅毛蕭鳳。出事之后,工地的伙食好了幾天,人們能吃上豆腐,間或還能吃上一頓肉,對這樣可口的伙食,石板坡的爺們們還不知道能夠持續(xù)多少天。只有蕭鳳曉得,李滿銀又買回來一千多斤的大頭菜,恐怕要吃到完工。

三天啦,老祥子在里面有得吃沒得吃?吃得飽還是吃不飽?蕭鳳實在是掛牽,她想去看看,哪怕帶口吃的也是個意思。人都這樣了,就不怕別人知道不知道,知道了又能咋,好歹那也是個仗義的漢子。此時,蕭鳳滿腦子都是李滿銀、胖子和縣長,他們勾搭連環(huán)在一起,才讓老祥子進(jìn)了笆籬子,按理說,一個當(dāng)縣長的跟—個蓋大樓的,本就不該那么好!

蕭鳳第一次進(jìn)了拘留所,好說歹說費了好大勁才見到了她惦念的男人老祥子。

僅僅三天的功夫,老祥子的胡須鉆出來好長一截,密匝匝地把個黑臉襯托得瘦瘦的一條,原先的黑瞎子變成了瘦骨嶙峋的猴子,的確是不像個人樣子。

蕭鳳埋怨他說,讓你買點面堿你都買不好,明知道便宜沒好貨你咋還買?

老祥子苦著臉,不是我買不好,老板就是這樣,明知道早晚得出事,他該干還干。十塊錢,不買賤的還能買貴的?

笆籬子真是能把人變樣啊,蕭鳳擔(dān)心的是,這家伙往后還會有力氣嗎?腦袋是不是也傻啦?蕭鳳把帶來的東西給他吃,這個野人吃得還是那么狼吞虎咽,豬蹄里的骨頭都咽進(jìn)肚里好幾塊。

蕭鳳看著被他舔光的盤子問,東西還好吃嗎?

老祥子說,還行,不如那天中午的好吃。

蕭鳳驚訝,那天中午不就是一缽剩飯嗎?

老祥子說,剩飯也好吃,關(guān)鍵是你給留的,那可就不一樣了。

蕭鳳心里一酸,你還是個賤命。

老祥子問蕭鳳,工地上的活還干著哪?咱村的爺們還都好嗎?

蕭鳳當(dāng)著老祥子的面掉下了一鼻子眼淚,別惦記別人啦,快說說你吧。往后咋整?。?/p>

老祥子說,鳳啊,你就別惦記我,我就是在這里頭,他李滿銀也得按天給我錢。拘留嘛,不就是十天八天的。罰款嘛,也跑不了那沒良心的狗東西。只要咱石板坡的爺們沒大閃失,都能掙著錢就行啦。

老祥子伸手摸了一下蕭鳳的頭發(fā),感覺澀澀的,一點都不光滑。頭發(fā)再染一回吧,我給你出錢。

死也不染了。蕭鳳抹了一把鼻子,抬眼看看老祥子。她頭上的紅頭發(fā)的確褪去了好多顏色,不那么鮮亮了。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咱石板村的爺們都是鐵打的,不過你以后可要小心著點,出了大事能擔(dān)當(dāng)?shù)闷鸬?,沒一個是大人物,都是咱們這些小白人,嗚——嗚——

蕭鳳的哭聲如起開頭的一首高音歌曲,昏暗的拘留所走廊,聲控照明燈閃閃爍爍從這頭亮到那頭……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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