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夫

畢業(yè)于清華大學(xué)，現(xiàn)居北京，寫小說、劇本，偶獲小獎，均不值一提。

阿七在國貿(mào)附近有一家飯店。

聽起來很厲害，其實只是賣快餐的半地下室。這一帶有許多辛苦的小公司職員，合租的房子沒有廚房不能自制便當(dāng)，一點點月光的薪水又吃不起CBD光鮮的餐廳，所以一到中午便都來阿七的店里，排長隊買快餐。

阿七的店人氣很高，但鋪面租金更高。他曾經(jīng)雇過一個炒菜的廚師，一個收銀員和一個舀飯洗碗的小工，但漸漸只剩他一個人。在租金和工資都水漲船高的今日，阿七要想不虧本，只能一手收錢，一手舀飯，自己買菜，自己燒菜。

阿七在店里住，這樣他就能把店開到很晚，吸引那些加班結(jié)束的人們來吃夜宵。除了加班族，被吸引過來的還有流浪貓，那是一只姜黃毛色、面相兇悍的土貓，眼睛滾圓，胡子堅硬。阿七從剩下的飯菜中選一些清淡的給它。

“都涼了，湊合吃吧。”阿七把飯菜拌好，小碗放在地上。

天氣很冷，再過不到一個月就是新年。阿七遲遲沒有定下回家過年的事情。轉(zhuǎn)過年去，鋪面租金說什么也得再漲，餐館恐怕開不下去。如果就此回了老家，那真是漂泊多年一事無成，如果賴在這里，又不知道還有什么糊口的機會。

總之，這家店是不打算繼續(xù)了。

那個顧客是在一個星期五的晚上光顧的，十點左右，風(fēng)很冰。周五晚上是生意稀疏的時候，加班的人比往常大大減少，平時只能吃快餐的人們也會去好一點的館子奢侈一下，所以阿七并沒有準(zhǔn)備夜宵。天氣太冷，他發(fā)了一會兒呆，打算燒一壺?zé)崴?，然后早點睡覺。

就在他準(zhǔn)備打烊的時候，那個男人出現(xiàn)在店門口。他個子偏小，但并不瘦弱，頭發(fā)像一叢精神抖擻的矮草。他穿著小公司員工常穿的黑西服，白襯衣看起來不再新鮮，留下了一些淺淺的痕跡。他一只手拎著舊電腦包，胳膊上搭著一件棕黃色的舊大衣，另一只手伸進(jìn)口袋里掏錢。

“還有吃的嗎？”小個子男人問。他的聲音聽起來尖細(xì)，像一種嚙齒類動物。

“今天不剩什么了，基本都賣完了?！卑⑵哒f。他并沒有要留住這位顧客的意思。

“一點都不剩了嗎？多少讓我吃一點就好了啊?！毙€子男人的眼睛滴溜溜地在空盆里瞄來瞄去，失望又不甘。

“還有一點米飯，”阿七說，“你愿意就吃了吧，不收錢?！?/p>

“??！這里有一盆湯！”小個子男人沒有理會阿七的好意，對著旁邊一盆湯驚呼起來，圓溜溜的小眼睛射出興奮的精光，全身一下子充滿了活力。

阿七看了看，這是隨著盒飯?zhí)撞透劫浀拿赓M例湯，只剩下一個盆底。湯已經(jīng)涼了，似有若無的蛋花里漂著兩片綠葉和一角西紅柿。

“給我來一份這樣的湯吧！如果還有米飯，那簡直是太好啦。”小個子男人熱切地說。

真是不講究的客人啊，阿七想。他找出一只瓷碗，盛上米飯，放進(jìn)蒸鍋加熱；又打開爐子，把盛菜湯的盆放了上去。

小個子男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離廚房最近的椅子上，眼睛亮閃閃地看著阿七準(zhǔn)備飯菜。他的兩只手充滿期待地擱在桌前，十個靈活的手指不斷互相輕叩，仿佛在期待一場無比盛大的美味。

很快，蒸鍋上了汽，帶著米飯香味的蒸汽裊娜地在灶臺上聚成一小團(tuán)云，在抽油煙機黃色燈光的映照下，好像一蓬金色的棉花糖。盛湯的大鐵鍋漸漸也有了溫度，一層薄薄的熱氣從湯里升起，若隱若現(xiàn)地貼著水面盤旋，就像晨霧籠罩的湖面。忽然間，一小片雞蛋因為鍋底的熱度往上躥了一下，就像湖底躍起了一條小魚。熱氣更多了，湖面的霧濃了，在這濃霧中，青菜的碧綠和西紅柿的鮮紅變成了茂盛的水草和盛放的紅蓮花。嘩啦，一只長柄大勺跳進(jìn)湖里，撈上一大勺熱湯。

“湯?！卑⑵咄肜镆藘纱笊诇?，端到小個子男人前面。小個子男人的全部精神都投在了剛剛那個過程里，眼睛定定地注視著湯碗從阿七手中放到自己桌前，飽滿的期待就像即將噴發(fā)的火山。

“還有飯?！卑⑵哒f。他返身揭開蒸鍋鍋蓋，一大捧熱氣噴薄而出。一碗熱騰騰的米飯從熱氣里浮現(xiàn)出來，阿七在飯上面滴了幾滴醬油。

“什么也沒有，只有醬油了。”阿七把米飯端到小個子男人面前。

小個子男人鼻翼旁的臉頰微微顫抖著，他搓了搓手，拿起筷子。

“沾了醬油的米飯，熱乎乎的湯，這樣的周末，真是太美好了??！”小個子男人由衷地贊嘆道。

他仔細(xì)又喜悅地吃著飯食，好像既舍不得把它們快快吃完，又恨不得能一口吞下肚去。不多一會兒，他心滿意足地抬起頭來，面前是兩個空空的碗。

“啊，在這一帶還沒有喝過這么好喝的湯呢?！毙€子男人說著，從小小的、陳舊但方方正正的錢包里掏出二十塊錢遞給阿七。阿七覺得很不好意思，只是喝了一點剩菜湯，吃了一碗剩飯，怎么能收一個套餐的錢呢。

“不用給錢?！卑⑵邤[了擺手。

小個子男人小小地吃了一驚，把錢包收了回去。

“你真是一位好心的店家?！毙€子男人說。但他沒有起身離開，而是抓耳撓腮，似乎想說什么難以啟齒的事情。大概他會說自己失業(yè)了，沒有錢吃飯，問我借錢，阿七想。

“你可以告訴我這么好喝的湯是怎么做出來的嗎？我一定會保守秘密的。”小個子說。

阿七更不好意思了。他只好解釋灶上只有一個火用于炒菜，而店里又只有他一個人忙不開的事情。他講了講他是如何在沒有時間洗鍋的情況下，先炒魚香肉絲，再炒麻婆豆腐，再炒青菜，最后燒湯的過程。小個子男人聽得非常認(rèn)真，他從方方正正的電腦包里拿出了一只方方正正的筆記本，把阿七的敘述仔仔細(xì)細(xì)地記下來，不時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要燒這樣一鍋湯，果真要花好多心思呢！”小個子總結(jié)道，“要鋪墊整整三份菜，讓鍋充分吸收它們的精魂，然后才能開始燒湯。難怪這樣燒出來的湯，有好豐富的味道。看起來簡單，其實有好多學(xué)問在?！?/p>

“它們的精魂？”阿七問。

“是啊，所有的食物都是有精魂的?！毙€子說。endprint

他認(rèn)真地把筆記本合上，放進(jìn)整整齊齊的電腦包里，拉上拉鎖，掏出大衣兜里的懷表看了一眼，大概是夜里十一點鐘，末班地鐵還能趕上。阿七以為他打算回家了，但他對阿七說：“承蒙款待，沒有什么可以交換的，不如讓我也請你喝些湯吧！”

“不用客氣。”阿七說，“很晚了，你快回家吧?！?/p>

“真的不要嗎？我們那里的湯屋是很有名的。”小個子對阿七的拒絕感到十分驚訝，好像從來不會有人拒絕這樣難得的機會。

這樣一來，阿七就感到有點難辦。他從來沒有接到過邀請，也不需要和顧客有這么多對話。看看門外的馬路，被凍得硬邦邦的，寫字樓黑漆漆的窗口沒有一絲溫暖的氣息。

“呃，你們那里，是哪里呢？現(xiàn)在已經(jīng)太晚了，恐怕關(guān)門了吧。”阿七說。

“就在附近，不遠(yuǎn)的。如果我們抓緊一點，還能在打烊之前趕到。”小個子堅持道。

如此，阿七只好鎖上店面，跟在小個子后面出了門。小個子把他厚重的大衣穿在身上，豎起領(lǐng)子，戴上兜帽，看上去像一只縮小了的熊。夜深了，街上已經(jīng)安靜下來，空洞的路上沒人想停留。

“你最好也穿上外套，”小個子說，“晚上冷得很?！?/p>

阿七聽話地穿上他早晨買菜穿的舊外套，那是一件內(nèi)側(cè)有絨、夾層有棉、外面是燈芯絨的暖和大衣。這是很久很久以前，他還跟祖母一起生活的時候，他們一起買的。那是一年的新年，他從學(xué)校放寒假回家，祖母拿出給他織的圍脖作為禮物。他們那里森林肥沃，冬季寒冷，山民需要用毛皮做三層領(lǐng)子，再在里面套一只毛線圍脖。他和祖母到了鎮(zhèn)上，他要用做家教掙的錢給祖母買一件新大衣。但最后大衣沒有買成。祖母舍不得花錢。

“還是先給你買吧。”她說，“等以后你有錢了，再給我買?！?/p>

他是一個不懂得如何推脫的人，于是新的大衣就穿在了他身上。他穿著新大衣，系著新圍脖度過了新年，吃著祖母做的打糕。如果今年回去過年，一定要給她買一件皮襖。

“這邊走?！毙€子領(lǐng)著他往寫字樓群的深處走去。沿途小店早已打烊，寒風(fēng)吹過空街，卷起稀疏的落葉。阿七很少在附近轉(zhuǎn)悠，竟不知道這寸土寸金的地段還種著這么多樹。

夜晚空氣清冽，沒有了白天的尾氣，聞起來比白天更冷。寒風(fēng)吹起來，阿七穿著厚外套但一點也不覺得暖和，熱氣從他的衣領(lǐng)、袖口、拉鏈縫隙、扣子與扣子之間的縫隙、針腳的細(xì)微空洞里溜走。阿七把雙手插進(jìn)大衣口袋，和小個子男人并肩走著，腳下被凍脆的落葉發(fā)出被踩碎的沙沙聲響。

不應(yīng)該在這么冷的夜里出來。阿七想。這么冷的夜里，他應(yīng)該做的事情只有將熱乎乎的夜宵好好賣一陣，然后鎖上門窗鉆被窩睡覺。好歹他現(xiàn)在也是有店面的人，總好過剛來北京時冬天住紅磚平房的境況。平房沒有保暖層，只有一層紅磚，一到夜里，寒風(fēng)就從所有的磚縫鉆進(jìn)室內(nèi)。那時他的理想是賺到第一筆錢，買一床電熱毯。

不過話又說回來，誰想得到今晚有這么冷呢？恐怕是來了寒潮。

他們走了不短的一段路，車聲隱去了，夜店繁華的招牌也拋在了身后。燈光變得暗淡稀疏，月亮也不見蹤影，腳下平整的水泥人行道似乎變成了砂石路。

“我從沒走過這里?！卑⑵哒f。

“一般人走得少。”小個子男人說。

“你說的那家店，我也從來沒聽說過。”阿七說。

“那是你聽說得太少啦。湯屋賣的都是百年老湯，大家趕好遠(yuǎn)的夜路，就為了在冬天夜里喝上一碗?！毙€子男人說。

阿七在腦海里搜索附近的地區(qū)，但想不出有這樣一個地方，有這樣一條小路。他冷得牙齒打戰(zhàn)，臉頰冰涼，他想看看周圍，但濃郁的黑暗讓他辨不清物體，他想停下來記路，但如果他稍稍慢下腳步，就再也跟不上小個子男人了。

“跟緊我，不要迷路?！焙L(fēng)中傳來小個子男人沉穩(wěn)嚴(yán)肅的聲音，阿七趕緊收回東張西望的目光，緊跟在他身后。

越走越冷。風(fēng)越刮越大。他們走進(jìn)濃稠的寒夜，像走進(jìn)一團(tuán)黏糊的黑墨水中。如果他在黑夜里能有影子，影子會被風(fēng)吹歪；如果他有一只手電，黑夜會把手電的亮光吃掉。阿七什么也看不見了，一陣不知道哪里來的猛烈的寒風(fēng)幾乎把他吹了一個跟頭。他不由自主地抓住小個子男人的大衣，麻木的手掌上傳來粗糙的質(zhì)感，阿七以為自己抓住了一頭野獸。

“這是風(fēng)口，想一件不會被吹走的事情！”小個子男人大聲說。他的聲音像幾張紙片，被吹得支離破碎。

寒風(fēng)往阿七的頭發(fā)里撲來，帶走了他頭皮上的熱氣，再從脖子鉆進(jìn)他的胸腔，把他的胸口凍住。忽然一陣狂風(fēng)像黑暗里伸出的巨手，把他往空中一托，阿七感到自己離開了地面。

什么是不會吹走的事情？阿七想問。但如果他敢開口說話，風(fēng)會毫不猶豫地撕碎他喉嚨里剩下的熱氣。

她的面孔出現(xiàn)在腦海里。你是男人，你要說話算話！她憤怒地說。

這是他們上一次見面的場景，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他們好了很多年，一直在不同的城市謀生，很難見上一面。

“你要好好地闖蕩，你有基礎(chǔ)了，就把我接過去。如果你運氣不好，那么就到我這里來，我們想辦法給你找工作。”她說。他同意了。

但是好幾年過去了，他依舊什么也沒有。他也不愿意離開謀生的城市去投靠她，這樣他就更什么也沒有了。他一直拖著，拖到他們再也不聯(lián)系。

那是他經(jīng)營這間快餐店之前的事了。畢竟過去了很久，也不那么難過了。這應(yīng)該算是被風(fēng)吹散了吧？

“過了這個山谷就好了?！毙€子男人的聲音飄了過來。阿七意識到他仍然在地面上，手里依然拽著小個子的一角衣襟，被吹得麻木的身體還在往前邁步。猛烈的風(fēng)消失了，潮濕的冷霧襲了過來，他們像掉進(jìn)了一條冬天的河里。

這樣冷，像小時候尿濕了棉褲？那時候他已經(jīng)記事了，也過了尿床的年齡。不知道為什么，有一天大人把他從炕上揪起來，氣惱地扒下他的背帶棉褲。他還沒有醒透，只知道被窩里冰涼一片。

因為他只有一條棉褲，所以這一天母親沒能去廠里上班，他也沒有上幼兒園。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事，老老實實地坐在炕上，用被子蓋住兩條光腿。母親在屋里燒了許多炭火，用一根長木桿挑著，烤棉被，烤棉褲，就像在火上烤一只不停翻面的羊。endprint

他為自己想象中的烤羊流下了口水。母親看了他一眼，從屋外拿進(jìn)來幾塊地瓜。火上架著烤羊，火旁堆著地瓜，滋滋的響油配合羊肉和地瓜的盛大香味，讓他感到那是夢幻般美好的一天。最夢幻的部分是，母親能洞悉他的一切念頭，她甚至能看得見他腦海里那只烤熟的羊。只有她能。

烤羊和地瓜的熱氣讓阿七身上的寒冷退去了一點點。他從冰河里爬起來，發(fā)現(xiàn)腳下亮晶晶的一片，是凍硬的冰晶。

明亮的月光照耀在冰雪覆蓋的大地上，冷霧和黑夜都散盡了，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他面前是一片廣闊的松林，細(xì)碎的月光從最高大的樹頂落到地上，鳥的巢穴里傳來咕咕的叫聲。身后是他們剛剛爬起來的那條河，清冽的河水托著破碎的浮冰在巖石間迂回碰撞，潺潺不絕，流動著碎銀子一樣耀眼的波光。再往河那邊看，就是望不盡的黑暗了，隱約還能聽到呼嘯的風(fēng)聲。

小個子男人站在不遠(yuǎn)處。在皎潔的月光下，他棕黃色的厚重的絨大衣看起來像一件蓬勃的毛皮，抖落身上水珠的樣子像一頭野獸。

“我們到林子了?！毙€子說，“這就好辦多了。”

阿七沒有說話。他不再關(guān)心自己身在何處，也不再以小個子男人的身份為奇，他很久沒有看見這么廣闊的松林，他感到像回到故鄉(xiāng)一樣安全。

他們走進(jìn)松林的時候下起了雪。柔軟的雪花落在松針上，靜靜地留在細(xì)小葉子的表面；落在林間的空地上，輕輕地蓋住了從落葉里鉆出來的野花。阿七曾經(jīng)在這樣的雪地里追過兔子，見到過一只鹿，甚至險些遇到熊。

林間小徑一開始十分平坦，走在厚厚的落葉上就像在走一條高級地毯，漸漸地樹木越來越密集，它們粗壯的枝干像老人的胳膊，撐起巨大的樹蔭。小個子男人敏捷有力，一言不發(fā)，走路很快。

“我們要快快地走，趕在關(guān)門之前到那里。”小個子男人說。

于是他們都加快了腳步。下雪的夜里不會有月亮，但此刻月光如洗，雪花卻更加紛紛揚揚。很快，他們的外衣、鞋子、肩膀上都落滿了蓬松的雪花，松樹上也堆起了白色的雪團(tuán)。他們在森林里前行，小徑若隱若現(xiàn)，最后幾乎埋沒在樹叢之間。他們不得不手腳并用，爬上粗壯的樹根，留心腳下的石塊，繞開倒下的樹干。阿七走得身上熱乎起來，便松開領(lǐng)子，把手從衣兜里拿了出來。

“這樣趕路還真是有些累呢?！卑⑵哒f。

“不常運動的話，是有點吃不消?！毙€子男人說著，放慢了腳步。在這樣靜謐的雪夜里，他們說話的聲音聽得十分清晰。

“你走山路不賴嘛。”小個子男人說。他摘下兜帽，頭頂上冒出微微的熱氣，鼻子里呼出一陣陣白霧。

“啊，我小時候住在鄉(xiāng)下，爺爺是獵戶，靠著山長大的，聽過好多傳說?！卑⑵哒f，“春天的時候我們到林子里撿蘑菇，挖竹筍，山路經(jīng)常走。后來到城市里謀生，就不再有爬山的機會了。”

“蘑菇和竹筍，都可以在湯屋的湯里喝到。湯底是一個價錢，加添頭另外算錢?！毙€子男人說，“我可以請你喝一個湯底，外加一種添頭?！?/p>

“那已經(jīng)夠好了?！卑⑵哒f，“請問我該怎么稱呼你呢？”

小個子男人思考了一會兒，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滾圓的肚皮，說：“就叫我軟綿綿的小肚子大人吧！”

真是一個奇怪的稱呼。阿七想。不過他沒有說出來。雪越下越大，落在臉上絲絲清涼，林子全都變白了，地上的積雪踩上去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林間小路愈加難以分辨，但小肚子大人成竹在胸，領(lǐng)著阿七東拐西拐。

“這個時間，恐怕蘑菇湯已經(jīng)賣完了。盡管他們有十九種蘑菇，但有的蘑菇就是不愿意下鍋，連哄帶騙也不怎么管用?！毙《亲哟笕苏f，“竹筍會好些，只要你告訴它們這不妨礙它們繼續(xù)修行，它們就愿意到湯鍋里去?！?/p>

“你說的是蘑菇和竹筍嗎？”阿七驚奇地說。

“當(dāng)然了。每種食物都是有精魂的。如果一個蘑菇同意我們把它吃掉，說明它的精魂已經(jīng)知道要去往哪里。”小肚子大人說。

“以前山里人講的那些故事是有這么一說?？墒钦l信啊，我平時就只是把它們洗洗切掉，從來沒有哪個蘑菇會抗議。”阿七說。

“人類很蠢啦?！毙《亲哟笕苏f。

雪已經(jīng)大得把他們的小腿肚子埋了起來，每走一步都要先費力地拔腿。整個森林變成了純白的世界，橙黃的月亮依然低懸在深藍(lán)的天空。他們爬過一道坎，忽然聽見前面?zhèn)鱽頍狒[的喧嘩聲。透過厚重的雪簾，阿七看到不遠(yuǎn)處的林間空地上高高挑著幾只暖黃的油紙燈籠，幾間木屋彼此相連，歡聲笑語從打開的窗戶里遙遙飄來。

“啊，到啦?！毙《亲哟笕搜劬σ涣粒堵湟簧硌┗?。

好一處溫暖熱鬧的所在。寫著“湯屋”大字的木牌立在大門外，已經(jīng)積了厚厚一層雪。仆人迎上來鞠躬：“小肚子大人辛苦了?！?/p>

小肚子大人揮揮手，把自己的毛外套和手提包遞給他，吩咐道：“里面有我今天新收集的湯譜，一會兒記得送到廚房去?！?/p>

仆人又鞠了一躬，引他們到室內(nèi)。這是一處燈影搖曳的門廳，右邊的墻上整整齊齊地釘著許多木頭掛鉤，此刻幾乎掛滿了來客的大衣；左邊的整面墻是木格子鞋柜，此刻也幾乎放滿了鞋子。

“這是我的客人，算在我賬上。”小肚子大人指了指阿七。仆人點點頭，幫他們掛好大衣，脫下靴子，又給換上柔軟的鹿皮拖鞋。

更衣完畢，仆人推開隔扇，一片歡笑和食物的鮮香混雜著橙黃的暖光涌了出來，滿滿一屋子食客正吃得熱火朝天。屋子正中擺著一口巨大的湯鍋，騰騰熱氣中隱約露出幾個廚師的身影。湯鍋一旁是一只上了年頭的木架子，架子上陳列著下湯的食材。長條矮桌圍繞湯鍋擺成一個大大的四方形，客人們在桌旁靠墻席地而坐，一邊吃喝談笑，一邊看著場中的熱鬧。

小肚子大人領(lǐng)阿七到角落邊的空座坐下，場中的廚師從巨大的湯鍋里給他們各舀了一勺湯底。阿七這才注意到每位客人面前都有一口小小的湯鍋，乳白色的湯底溫吞地冒著泡泡。

“原來是涮鍋呀。”阿七說。

“想得美，能吃到一棵菜就夠幸運了?！毙《亲哟笕苏f，“對你來說，能吃到湯底已經(jīng)是幸運啦。”endprint

阿七舀了一勺湯底小心地嘗一口，是肉湯，濃厚的、無比美味的、奇異的肉湯。一落肚，好像所有的饞蟲都被勾了起來，恨不得大吃大喝一番才過癮。

阿七的鍋很快見了底。離得近的廚師看到，皺皺眉頭，又從大鍋里舀了一勺給他。阿七這才發(fā)現(xiàn)這些廚師都孔武有力，臉孔棱角分明。

“他以前是獾?！毙《亲哟笕苏f，“帶我們進(jìn)來的那個小子，是一棵芹菜?！?/p>

“芹菜？”阿七驚訝地說。

“嗯，你不覺得他話很少嗎？芹菜話都很少?！毙《亲哟笕苏f，“喝湯不要喝那么快啦，等一等，很快就有新的食物出來了?！?/p>

說話間，一位廚師從木架上抱下來一只拳頭大的草菇。最年長的那位廚師從熱氣里現(xiàn)身，手里捧著長長一卷紙。他的白胡子有一個手臂那么長，瞇著眼睛從花名冊上尋找草菇的信息。

“啊，這里。5781號草菇，你打算去哪里呢？”白胡子廚師問。

“我要做一棵樹！”草菇?jīng)]有嘴巴，也沒有五官，可是大家都聽到了它甕聲甕氣的話。

“沒問題?！卑缀訌N師大筆一勾，一小片透明的霧從草菇頭上冒了出來，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不見。桌旁響起掌聲，大家似乎聽到它高興地說了個“yeah”。

離開了精魂的草菇被一個紅臉龐的中年顧客買下，在眾人注視中放進(jìn)了他的小湯鍋里。

獾廚師又從木架上抱下來一棵生菜。這棵生菜想變成一只鳥。

“沒問題?！卑缀訌N師同樣大筆一勾，生菜的靈魂就飛向了一只鳥。

一個婦人欣喜地買下了生菜，煮在湯里享受地吃起來。

接著被取下來的是一只板栗。板栗沒有表情，但人們感到它在生氣。

“我要做一匹馬！”板栗說。

白胡子廚師從花名冊上抬起眼睛，搖了搖頭。

“你離一匹馬還遠(yuǎn)著呢！”

“那……就做一個人類吧！”

“人類也不行?！?/p>

“你說我能做什么？死老頭?！卑謇跎鷼獾馗赂陆?。

“大概可以做一顆芋頭?！卑缀訌N師說。

“我才不要做芋頭！”板栗吱哇叫著擰著身子。

一個老人向場中揮了揮手。

“這顆板栗就給我吧！”老人說。

板栗被摁到了老人的鍋里，直到下鍋前的一秒鐘，它的精魂才不情愿地跑出來，去尋找它的芋頭。

“這個人不太有錢，所以吃不起高興的蔬菜。板栗不開心，它的味道會差一點?！毙《亲哟笕讼虬⑵呓忉?。

“我以前是什么？”阿七問。

“總之不是板栗，也不是芋頭?！毙《亲哟笕苏f。

接下來是蘿卜、洋蔥、蓮藕、紫菜、山藥、松子、豆腐……輪番出場，阿七得到了一只土豆。肉湯里加入土豆之后變得清新柔嫩，有一種軟糯的清甜。小肚子大人要的是一塊咸魚，他吃得十分高興，眼睛變得溜圓，嘴邊冒出堅硬的胡須，看起來愈發(fā)不像人類了。但阿七并不害怕，他沉醉在土豆湯里，以至于后面還出場了哪些食物，他一個也沒有注意到。當(dāng)他從醉人的湯里醒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廚師已經(jīng)不在場中，木頭架子也空了，顧客們醉意蒙眬，各自心滿意足地東倒西歪。小肚子大人也不見了。

阿七推開窗戶，雪停了，似乎已到后半夜。穿過小小的積雪覆蓋的院落，幾個穿著浴袍的客人正從回廊那邊走進(jìn)來，看他們的打扮，屋后應(yīng)該還有一處溫泉。在這樣寒冷的雪夜里，喝了鮮美的湯，還可以泡一個熱乎的溫泉，真是難得的享受啊。

阿七穿過回廊，推開隔扇，后院果然是露天溫泉。隔著竹子搭成的籬笆，阿七聽到客人們在興致勃勃地聊天。一旁的竹竿上搭著他們的白色浴袍，看起來又薄又軟。阿七想問他們浴袍在哪里拿，然而剛繞過籬笆，他就呆住了。

溫泉里泡著的并不是客人，而是許多粉紅的、圓圓的肉球。它們沒有四肢，也沒有表情，但阿七能感到它們紛紛回過頭驚奇地看著自己。和木屋湯鍋里一樣的濃烈肉香味撲鼻而來。阿七瞬間清醒了，他背上的汗毛全部立了起來。

“啊，一個人類?！币粋€肉球打量了他片刻，無聊地把頭轉(zhuǎn)了回去。其他的肉球也懶得理阿七，繼續(xù)聊它們剛剛的話題。

“這里是工作區(qū)，可不是給你泡澡的哦?！绷硪粋€肉球取笑地說。

阿七顫抖著回到回廊里，小肚子大人正穿過庭院向他走來。他穿著湯屋的黑袍工作服，冒出來的胡子不見了，眼睛也恢復(fù)了正常。

“你醒啦?！毙《亲哟笕苏f。

阿七還沒有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小肚子大人抓了抓頭。

“你見過餛飩們了？”他說。

“什么？”阿七問。

“那些上班的餛飩?！毙《亲哟笕苏f。

“我不知道……我只看見很多肉球……”阿七說。

“就是啦。餛飩們把外衣脫了，看起來不就像肉球了嘛！難道你泡澡的時候穿著浴衣？”

“可是……”

“他們的工作內(nèi)容就是開開心心地泡澡，不然你吃的肉湯從哪里來呢？”小肚子大人擺擺手，“人家的洗澡水嘛！”

阿七定了定神。

“該回去了，去取外套和鞋子吧?！毙《亲哟笕嗣畹?。

他們回到了門廳，大部分掛衣鉤和鞋柜都空了。芹菜默默地給阿七換好鞋子，穿上大衣。

“我聽過這樣的故事。山里的湯屋。在我小的時候?！卑⑵吆鋈粚π《亲哟笕苏f，“沒想到是真的。多謝款待?！?/p>

小肚子大人瞇了瞇眼睛，遞過來一只茶杯：“喝杯熱茶再出門吧。路遠(yuǎn)得很?！?/p>

阿七伸手去接茶杯，手一抖，一杯熱茶全部灑在自己腳背上。小肚子大人才剛剛來得及顯出驚慌的神情，阿七就從桌子上猛地抬起了頭。

他坐在店里靠近灶臺和窗戶的桌子旁邊，因為趴在桌上睡覺而脖子酸痛。他試圖回憶夢境、理清現(xiàn)實，但腦海中一片混沌；他試圖扶著桌子站起來，但渾身使不出力氣。忽然間，他意識到空氣中彌漫著危險的味道。扭頭往灶臺看去，爐火早被沸騰溢出的開水潑滅，煤氣正在緩慢擴散。阿七撲過去關(guān)了煤氣。

壺里的水只剩余溫，不知道夜已經(jīng)過了多久。他搖搖晃晃地去開窗戶，這才發(fā)現(xiàn)平時虛掩的窗戶此刻竟然開著，冷風(fēng)吹得人直流鼻涕。

如果不是窗戶被誰打開，恐怕早就醒不來了吧。

一個姜黃色的矯健身影從窗下躍起，眼睛滾圓，胡子堅硬。它直起身子，拍拍圓滾滾的腹部，向阿七兇悍地一瞪眼，嗷嗚——往遠(yuǎn)處躥去。

那是當(dāng)獵戶的爺爺告訴他的。如果被山神之類的東西帶到了奇怪的地方，往腳上潑一杯熱茶，就可以省去歸途的辛苦。

阿七站在窗前，冬日的黎明漸漸展開。

責(zé)任編輯 林濰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