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新世紀以來,中國的政治生態(tài)和思想生態(tài)持續(xù)發(fā)生變化。其最大特征是公共政策和利益話語爭論的興起。每一項政策的出臺,都與每個人的實際利益調整緊密相關,意識形態(tài)爭論通過利益話語的轉化,形成新的復雜結合方式。卡理斯瑪政治領袖與激情化的意識形態(tài)陣線不再是政治的中心話語,公共領域爭論轉變?yōu)榧夹g性語言、官僚政策制定、民眾參與的分散呈現。1990年代之后,意識形態(tài)爭論逐漸失去現實指向性,階級分析方法喪失吸引力,一個“去政治化的時代”正式到來。但是,這種“去政治化”絲毫不影響它以一種新的方式“再政治化”。
社會收入分配、財稅體制改革、金融制度調整、貿易政策爭論、新型法律出臺、審批機制簡化,包括住房、教育、醫(yī)療,計生改革方案引發(fā)的廣泛爭論,在這所有方面,都把每個人的命運卷入其中,塑造并強化不同人群的價值分歧與階層定位,并反之強化政治爭論的斷層線。在輿論中頻繁制造的“高富帥/窮矮丑”、“土豪/屌絲”、“地青/蟻族”等話語,也隱射了利益政治時代新的話語特征。
正如熊易寒文章所指出的,在革命時代,公開的利益計算是被禁止的,在改革時代,個人利益獲得了正當性,而到利益時代,國家或公共利益甚至也不再具有天然的崇高性和正當性。所有利益現在都必須集中到同一個競技場上證明自己的合法性。盧周來先生通過收入分配改革的視角,指出了既得利益集團壟斷利益政治話語權的危險,并號召發(fā)起新的“社會保護運動”。實際上,利益政治的挑戰(zhàn)不僅存在于強勢分利集團的政治、經濟與文化霸權,也存在于“既得利益”階層的內部爭奪,正如張健文章所展示的,它以“中央/地方沖突”、“部門條塊分割”等種種矛盾形式在當代中國政治集中呈現。利益政治既包含了利益分配的“不平等”維度,也更多地直接表現為利益的“不同”本身。平等主義的利益分配訴求與不斷碎片化的利益諸神之爭,已使其超越了簡單的“利益集團壟斷”?!笆杖牍椒峙洹钡慕洕{整范疇,而進入到更為復雜而微妙的政治藝術領域。與改革范式的漸進主義樂觀預期相反,從革命政治到改革政治再到利益政治的嬗變,絲毫沒有彌合政治倚賴于“機運與強力”的脆弱性。高超群先生以其聯邦黨人式的雄辯筆調,指出了超越“利益與激情”,進行“深思熟慮和自由選擇”的政治創(chuàng)造的緊迫性。
從毛澤東時代的革命政治到鄧小平時代的改革政治,再到一個新的利益政治時代的到來,這意味著中國思想界面臨一個全新的挑戰(zhàn)。在思想學術界,對此還缺乏起碼的敏感度和解釋力,要么斥之為“去政治化的時代”,要么滿足于“改革政治”的陳詞濫調,要么停留于“左右話語”的意氣之爭。雖然高度利益化的再政治化時代已然形成,思想界卻依然隔膜于這驚心動魄的歷史大轉型。正如改革政治時代對于“文革”話語的逐漸拋棄,利益政治時代同樣要求告別上一個時代的陳舊話語。它或許也意味一代舊的思想群體的淡出,一代新的卻尚未呈現清晰面目群體的凸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