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子
在我的認識里,繪畫這門藝術是稀罕物,要人具有充分的美感,同時又有思想的天賦,心腦為一,才會在巖石、陶土上繪出那驚世的第一筆,以后也才會在紙上、絹上以及油畫布上,呈現(xiàn)出更為復雜、更為高級的思考。
須知人類的其他領域,美感與思想不見得一定要高度統(tǒng)一,甚至缺失美感,對其所要建構的世界,不至造成根本性的、直接的影響。
所以我有理由認為,創(chuàng)造藝術的人,是世界上較為稀罕、特殊的人群。從他們手上誕生的這些美與思想的結(jié)晶,其本質(zhì)的意義,是人類從此有了一種抒發(fā)情感、表達美好情緒的最佳方式,卻并不在于要陳述它的屬性是Male or Female(雄性的或雌性的)。
又或許是,藝術產(chǎn)生的最初,無論是事實還是與此相關的故事與傳說中,大抵與神的旨意高度吻合,即藝術如有性別,它必然也該很Man的,是由Man所創(chuàng)造的。讀一讀東西方藝術史,這似乎是不言而喻的事實。若從更廣義的角度引伸開,創(chuàng)世之初的人類史,女人無非也只是取自于男人身上的一塊小肋骨。
隨著藝術分工的愈加細致,情感需求的愈加精微,藝術敘事的愈加深入,對性別背后暗示的種種,對個體創(chuàng)造力的好奇探究,哪一類藝術是由哪一類人群所創(chuàng)造,哪一幅畫是由哪一個人所繪制,一切都成為我們越來越想了解的謎底和答案。
民國第一代的女畫家中,盡管她們的倩影稀少而寂寥,但我們至少已經(jīng)銘記與熟悉了其中的幾位非凡女性,最早留學法國和日本的潘玉良、方君璧、關紫蘭。還有待詳述的蔡威廉、丘堤、李青萍與唐蘊玉,雖然我們還沒有近距離地親近她們,但耳聞她們的名字,看到她們的作品,已經(jīng)不再遙不可及。相反,對近現(xiàn)代藝術或縱向或橫向的剖究,過去隱匿最深的藝術家,已經(jīng)開始顯現(xiàn)出清晰的輪廓。
在這一眾的女性藝術家里,年齡更小一些的謝景蘭,因她一直生活在法國,其自身的藝術實踐又被第一任丈夫趙無極的光輝所掩映,如不是這些年國內(nèi)偶爾開始有她的展覽,作品由最有信譽的拍賣行推出,我們大概甚少曉得她。從眾所周知的角度,她的被人知道,僅僅是趙無極的前妻而不是其他,因此她的藝術并未受到正視。而其實上,在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還未懂得什么是現(xiàn)代藝術之前,她早已是一位西方人尊重的藝術家了。
百年前的中國,凡在藝術上有所造詣的女性,多是出生于富貴之家或書香世家的后代。只有極個別的人會因某種特殊的際遇與緣由,才幸運地以藝術為生,和藝術相伴。
沒有懸念地,謝景蘭也是出生于名門書香之家的后代。她出生時的家族背景,已經(jīng)創(chuàng)造好了一切的條件,就為等著她來到世上,好讓她成長與成型。
百年前群山逶迤的西南之地、貴州省的省會貴陽,在地理位置上雖遠遠不及其時的上?;蚋V莸妊睾i_放城市優(yōu)越,但此地山水之秀美,氣候之宜人,植物之茂密,大概少有城市可與之媲美。謝景蘭(1921-1995 Lalan)即出生在這個被稱為“筑城”的美麗城市。
謝景蘭的父親謝根梅先生是筑城有名的簫王,對“宮商角徵羽”多有研究,極擅吹簫,是一位精通音律又十分放達的性情中人。謝景蘭是他的長女,不僅外貌酷肖其父,也一模一樣繼承了父親的音樂天賦與放達的性情。
要上溯這個家族更久遠、更值得稱道的背景,還可以提及謝景蘭的外公。這個超大家族的掌門人,既懂經(jīng)商之道,又有文化與膽識。兒女輩中,女兒們是大家閨秀,男孩子們則一律入讀北京大學—這是當時亞洲及世界最重要的學府之一。成績最為突出的大兒子,還遠赴美國讀書深造。所以他為女兒擇婿,其眼光也殊為別致,不挑巨商豪賈亦不看家世,卻只挑品格好的讀書人,這樣便把一身斯文性情的學生謝根梅,招到家中來做了半個兒子,把女兒嫁給了他,為女兒的幸福作了主。
謝根梅是自小缺失溫暖的孤兒,岳父大人的善待賞識,令他對自己的女人充滿愛意,對身邊之人亦極懂顧惜,且一心只做賢達讀書人,生出的兒女個個不凡,有才華的有才華,懂經(jīng)商的擅經(jīng)商,斯文的有,果敢的有。大女兒謝景蘭又斯文又果敢,完全繼承了父親的音樂天賦與敢愛敢恨的性情,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謝景蘭幼年時并沒有一直居于貴陽,蹣跚學步后,被父母抱在懷里隨家有過幾次遷徙,分別在武漢漢口、上海、杭州居住過,最后因母親十分迷戀天堂一般的西湖,全家才最終在西子湖畔修建了別墅,居住了下來。這個時候,謝景蘭已長成8歲的小少女了。
遷徙的生活在事實上并沒有影響謝景蘭的教育。定居杭州后,她即入讀離家很近的弘道學校。此學校由美國教會所創(chuàng)辦,在教會女中學校中很具名氣,謝景蘭在這里學規(guī)矩,修禮儀,說英語,吟詩詞,彈鋼琴,習家政,養(yǎng)出知書達理又活潑的伶俐性情。
父親早已留意到女兒在音樂和舞蹈上顯露出的很不一般的天賦,且歌喉美妙,便為女兒買下鋼琴,讓她在課外之余繼續(xù)練習琴技,并在對音樂的理解上進行力所能及的輔導。14歲時,謝景蘭順利考入西湖羅苑的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音樂系,讓父親很是歡欣:只有深懂讀書好處的人家,才會如此把女子的教育放在與男人同等重要的位置上。
那個時候,女子學音樂的,大概比學繪畫的還要屈指可數(shù)。我們僅知的一兩位學音樂的女子,一是方君璧那幅著名油畫中的“吹笛女”方于,二是潘玉良筆下更為著名的“周小燕”。這兩位都是當時留學法國、最后在文學翻譯與音樂上卓然大成的出色女性。
正是在這一年,與謝景蘭同歲的北京少年趙無極,也被銀行家的父親送來杭州藝專學習繪畫,作了校長林風眠和西畫系主任吳大羽的學生。此時的趙無極智力未啟、情竇未開,絕然想不到他會在這個學校里,獲得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藝術啟蒙,得到他一生中最美的愛情。
謝家是讀書世家,謝景蘭自己在藝專學音樂,她的四表姐也就讀于這所學校,這樣表姐便把趙無極介紹給了謝景蘭認識。這對少男少女認識時,都只在15歲的年齡,只是趙無極生在初春,謝景蘭生在秋末,算上去相差約一歲。
謝景蘭是趙無極近距離接觸的第一個姣美女孩,她的嬌憨氣,她的玲瓏樣子,她如一頭頑皮小鹿的可愛,讓趙無極如遭雷擊,她變成了他一心想帶回家的那頭傳說中的“綠鵝”。
謝景蘭對趙無極也懵懂情開,她回應他的愛悅,讓他畫她,瞞著父親悄悄赴他的約會,接受他的初吻。
但純真的校園愛情未持續(xù)多久,無情的中日戰(zhàn)爭已經(jīng)來臨。為避戰(zhàn)亂,謝根梅帶領全家返回老家筑城。不幸的是,這一年景蘭的母親忽然就病逝了,這對謝家無疑是一次沉重的打擊。不過失了母愛、未及脫離痛苦的謝景蘭還不能與家人多相守,她得隨杭州藝專學校的內(nèi)遷,輾轉(zhuǎn)去沅陵和重慶,繼續(xù)自己的學業(yè)。
此時還未真正成年的趙無極,對謝景蘭表現(xiàn)出了良好的家教與風范。他前往貴陽探視他的蘭蘭,陪伴安慰她,令謝景蘭對他心生更多的依戀。大人們此時也覺察了兩個孩子的情感,沒有資料表明過兩家大人如何商議規(guī)劃孩子的未來,但就趙無極和謝景蘭在年滿二十歲后即注冊結(jié)婚的事實,可知雙方家長對對方的家世與修養(yǎng),持以了接納與首肯的態(tài)度。的確,宋朝皇族后裔的趙家,與謝家無論是在財富還是在精神境界上,尤其是在對藝術熱愛的這一點上,真是非常的匹配相當。這對自由戀愛的小情侶受到家長們的祝福,被他們視為一對可頌愛的青春璧人,理由也是十分的充分。
1941年6月,謝景蘭出閣,與趙無極完婚。當時恰逢趙無極祖父病逝,為尊重守喪的傳統(tǒng)習俗,這對預定婚期的情侶沒有在北京舉行婚禮,而是前往香港注冊結(jié)婚的?;楹笏麄兗捶邓噷K诘闹貞c。兩年后,趙無極畢業(yè)留校任教,他們的獨子趙嘉陵也于同年出世了。
婚后的生活,即使是在戰(zhàn)亂年月也有它的甜蜜。過去富貴人家的女子修習琴棋書畫,不盡然是為找一份好工作,更多是為著一份良好的教養(yǎng),拿來相夫教子,做家庭中溫暖可依的靈魂人物。謝根梅培養(yǎng)女兒,既是為家族的榮耀,延續(xù)讀書人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也是為了讓女兒活得有聲有色,擁有充分的生命質(zhì)地?;楹蟮木疤m,自然便站在了趙無極的身后,從一個才華出眾的音樂系女生,變成了一個姿態(tài)嫻雅的年輕母親。她愛趙無極,愛孩子,婚后約有五六年的時間,她處于從屬的地位,一心愛憐孩子,并對趙無極的油畫創(chuàng)作說出她的感覺,提出她的建議。她果然成了家中既溫柔又有思想的靈魂人物。
但接受新派教育的年輕夫妻,不完全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夫唱婦隨。趙無極就沒有傳統(tǒng)觀念里的大男子主義,他很寵愛景蘭,愛做飯給她吃,愛看她穿素雅旗袍,愛她一身十足十的精靈氣兒。
1945年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戰(zhàn)亂結(jié)束。杭州藝專從重慶遷回杭州,謝景蘭一家又重新回到了西湖邊的別墅里。之后盡管還有好幾年的內(nèi)亂,但西湖一隅的這家人家,窗口映出的是平和的燈光和時不時的爭論之聲,原來偶爾,林風眠和其他老師會來串門兒,討論藝術的爭論聲和笑聲,充滿房間,飛出房檐。
其實,回到杭州后的謝景蘭已經(jīng)感到就此放棄音樂上的特長十分可惜,返杭的同年,她即進入上海音樂??茖W校進行深造。而此時的趙無極,在現(xiàn)代藝術上接受的完全西式化的教育,使他十分渴望去巴黎一睹那些耳熟能詳、卻從未見過的原作風貌。
他開始請求父親的幫助,而父親在第一秒的時間就答應了他,不僅用了在商界的影響力疏通了出國的關系,且提供了三萬美金的巨額資助,讓他和景蘭去法國留學兩年再回來。
那個時候的三萬美元是個什么概念呢?用趙無極的話來說是“大約能買下上海的一條街?!?/p>
有了父親的這份拳拳愛意,1948年初春,在把兒子小嘉陵暫安排給祖父祖母照顧,而學校的教職,林風眠答應為他預留兩年的情況下,夫妻二人即登上去法國的客輪,向著藝術之都巴黎奔去了。
了解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人都知道,這一年的這個時間點,他們走得實在巧了點。如果再晚一年,今天的現(xiàn)代藝術史,想來既不會有趙無極、亦不會有謝景蘭的名字了。1949年之后的中國政治環(huán)境,絕不會給任何想在藝術上有所成就、有所突破的人以成全的機會了。
不過若是趙無極能預知后來竟會失去景蘭的愛,他又該做怎樣的一種選擇呢。巴黎成全了他在藝術上的偉大夢想,卻讓他永失景蘭—不過他如若事先有知,這也將是最為艱難的決擇吧。無論怎么做,命運都是逃不掉的既對又錯。
到法國之后的謝景蘭,因為暫時脫離了親力親為的母親天職,她在行動上與趙無極基本保持了一致。到巴黎定居于蒙帕那斯附近的綠磨坊街之后,趙無極按照既定的計劃,開始在藝術上進行嶄新的探索,也在藝術圈開始建立新型的人際關系。謝景蘭除協(xié)助趙無極拓展人脈與朋友圈之外,也開始學習法語,與趙無極一起參觀美術館、畫廊,盡情在濃郁的現(xiàn)代藝術氛圍里浸染。在專業(yè)的學習上,她一邊到“美國文化中心”學習現(xiàn)代舞,一邊入巴黎國立高等音樂學校學習作曲,有了這些鋪墊,五十年代中期她便開始學習最前衛(wèi)的電子音樂了。
那自小來自父親、被父親培養(yǎng)的強烈的自主意識,一點沒有因為人妻母的角色而有所改變與停滯。這種自我的驅(qū)動力,始終貫穿著謝景蘭的一生。
而對相愛的人來說,情愛的真諦,就是當繾綣羨愛妥帖、你心融我心之后,各自的精神需求該如何滿足,未來的藝術之路要怎么前行,即成為了最為迫切的事情。
十分珍貴地,見證西方藝術史、曾拍攝過無數(shù)西方藝術大師的法國肖像攝影師丹尼絲·科儂(Denise Colomb),于1952年曾給這對初到法國的夫妻拍過一組照片,真實地記錄了這對將在法國一展翅翼的藝術家的神韻:在他們綠磨坊街的畫室里,小夫妻或分別席地而坐,或相偎相依。鏡頭里可見到他們的書架、畫冊、地毯,為存畫而搭建的小閣樓,以及少量的隨身帶去的中國瓷器。從畫室的陳設,可知他們當時的生活比較簡樸。鏡頭里比較亮眸的,是趙無極一幅緊靠一幅的抽象油畫,還有他們買下的許多原版畫冊,把書架也快壓彎了。
更為觸目的,自然是夫妻二人的年輕與漂亮。趙無極樸素而隨意—須知這位公子,在國內(nèi)可是很時尚的人物呢。而愛美的景蘭,或綢緞旗袍,或中式對襟衣裳,刺繡精美的云肩配著馬面褶裥裙和鑲邊皮鞋,襯托著她溫婉的東方氣質(zhì)。那時的景蘭真是好看的女人,長發(fā)漆黑,面容飽滿,烏眸閃亮,又端莊又活潑,帶些小小的野性,簡直要人命。而她果真差點要了一個法國男人的命。
1952年,赫赫有名的法蘭西畫廊的負責人佩沃夫人,給景蘭介紹認識了一位法國音樂家馬賽·范甸南(Marcel Van Thienen 1922-1998),這位有著十足法國男人俊美面容和高挑身材的小提琴家,是一位音樂神童,在法國很有名氣又受人尊敬。但他更為有趣的,還是他自在的性情,什么事情都愿意去表達好奇。比如后來他因為謝景蘭的原因改做了雕塑家;比如他喜歡修理收音機;比如他還做過海地國家音樂學院的院長……
如果說當初的趙無極看到少女謝景蘭時如遭雷擊,那馬賽初遇謝景蘭,比遭受雷擊還要嚴重。彼時的中國大門尚未完全敞開,與法國的交往無多,只有極少數(shù)上等家庭里的女孩子才會出現(xiàn)在巴黎,出現(xiàn)在藝術家群體里。這青絲柔順、嬌小玲瓏的中國美人,渾身洋溢著活力與氣質(zhì),說起一口法語來笑語吟吟。馬賽被一股強大的情感淹沒了,他知道自己完了。
與其完了,不如表達,不如追求,不如本著真心爭奪,與趙無極一決勝負。
其實,三個成年人在這場強烈的情感風暴中都表現(xiàn)出了非凡的克制力與很高的修養(yǎng)。馬賽尊重作為藝術家的趙無極,趙無極也沒有為難馬賽。處于情感漩渦中心的謝景蘭,既愛趙無極,又受到馬賽的吸引。但她的理智是仍想維持原生的情感,以至于這場追求僵持了三四年的時間,令馬賽近乎絕望。
1956年,謝景蘭獲得一次難得的回國探親的機會,長約半年。她想念兒子,也想正好回避馬賽的執(zhí)迷。如果能把孩子接去法國,一家三口在一起,那該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
真愛總是要人命的。馬賽聽聞謝景蘭回了中國,以為她不會再回來,頓感人生無望,竟以自絕的方式準備了結(jié)自己,所幸未造成惡果,給救了回來。本來已帶兒子到香港的謝景蘭,原本想等趙無極前來與兒子團聚,聽到這個消息終于崩潰。來不及多想,她留下兒子匆匆返回巴黎,等趙無極趕到香港,佳人已向最愛自己的男人奔去,并自此再未回頭。
后來的趙無極,不知有多少次自責自己,不該把太多的精力放在繪畫上,疏忽了對景蘭的輕憐愛意,疏忽了與她在精神上的互動。初到法國,他太想在藝術上打開局面了,每天只是埋頭忘我地畫畫。創(chuàng)作是一個如此個人化的、不忍旁擾的過程,得一頭扎進深海,才能撈出最奇異的珍珠,那是一種超越而非日常的狀態(tài)。這種冷寂的時間如果太長,再相愛的人,心都會出離。
當然,這也許也包含有另一種可能,即一個人15歲時的情感需求,與35歲時的情感需求,不盡然是相同的。
從世俗的角度來說,其實那個時候的趙無極已在法國的抽象領域打開了局面,前景之光已可預見,謝景蘭本該以夫為榮的。只是,對一個精神獨立又富饒的女性,她清楚“他之榮”在本質(zhì)上仍然只是“他之榮”,她自身太多的才情尚未釋放,她需要在擁有飽滿情愛的同時去完成自己,最終以己為榮。這一點,更具平等意識也更浪漫的馬賽給了她。說起來,這或許是中法文化價值觀的差異罷。
馬賽1958年與妻子在花園里有過一張合影,次年和他們共同的中國朋友常玉也有一張合影。在這些照片中,曾把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馬賽,其眼神無比的和善,狀態(tài)無比的灑脫,氣息十分的安詳。此時他與謝景蘭已結(jié)婚,飽受折磨的一顆心終于安寧下來—這便是世間的道理么,把自己全部給予出去的人,最終也獲得不計一切的愛與回報。
而趙無極卻留在了黑暗里,許多年后才從痛苦里走出來。后來他也結(jié)了婚,在藝術上更取得旁人難以企及的成就,但在他的心靈深處,有一個地方是永遠不能被人觸碰的,就是兒子也不能。愛有多深,那個地方就有多脆弱。
很戲劇性地,因為情感的對象變了,謝景蘭與馬賽在藝術方式上的追求,也隨之發(fā)生了改變。謝景蘭從音樂與舞蹈的本行,更多轉(zhuǎn)到了以抽象繪畫為主上來;而真正搞音樂的馬賽—他還是電子音樂的先驅(qū)呢,卻在雕塑領域另起爐灶,從美國著名雕塑家亞歷山大·考德爾(Alexander Calder)自然運動的雕塑作品中受到啟發(fā),開辟了自己的機械雕塑并取得不凡的成就。他眾多的雕塑后來和謝景蘭的抽象油畫一起,陳列在法國南部的萊拉旺杜市(Le Lavandou)為他們建造的紀念館內(nèi)。而今天法國許多城市的大型公園里,也可看到馬賽機械運動的雕塑作品。
出生予人的底氣,決定了一個人躍起的高度。遇上懂得自己的人,決定了一個人前行的長度。婚后更名為拉蘭(Lalan)的謝景蘭,于她再婚后的第三年即1960年,在巴黎舉辦了首次個展,并自此展覽不斷。再過一年,她正式加入“音樂作詞、作曲和出版學會”,成為公認的作曲家,同時亦寫詩歌。令人愛悅的情感像催化劑,催生了謝景蘭的藝術,令她在思想上不停地生長。
當然,她不是忽然地就綻放了。她這顆種子,與趙無極相處的時間有多長,就在土壤里發(fā)育了多少年。也許那些年,在與趙無極無數(shù)次討論藝術、無數(shù)次碰撞思想火花時,她自己早萌生過拿起筆畫畫的念頭。如今,她不過是實現(xiàn)了她多年來的夢想而已。
謝景蘭上世紀六十年代及之后很長一段時期的抽象作品,猛一看上去與趙無極的很是相似,只是繪畫語言上還較為稚氣。確實,她的作品在初出茅廬時,帶著趙無極抽象繪畫的形與氣息,這是她潛意識中的“師承”,是無可否認也不必回避的。要是從另一個角度,我們大概應該感嘆,她的“師承”和她所受的藝術啟蒙是如此難能可貴,因為趙無極一生并沒有收過一個弟子,他全部的能量只是聚積在自身的內(nèi)部。而作為妻子的謝景蘭在耳濡目染之中,對抽象繪畫的含義已有她獨特的理解。如果她有足夠的悟性,她受到的影響總會顯現(xiàn)出來,分手或許正好成了這樣一個契機。
當然,謝景蘭的藝術并不只是單純地停留在最初所受的啟發(fā)上,基于她對音樂的擅長與理解,她一直想將有形的舞蹈與無形的音樂化為手牽手的精靈,一起融入在繪畫中。這種思考,既有她的內(nèi)在邏輯與出處,又很吻合現(xiàn)代藝術的特征,大有名師出高徒的意味。比起其他架上繪畫的女性藝術家,她在她的時代,可算是最具先鋒精神與現(xiàn)代意識的一位。
客觀說來,終其一生,謝景蘭的抽象藝術并未達最精煉的境界,甚至“象”還未完全從形中“抽”出來。但她的藝術來路很正,起點很高,氣象萬千,是極其獨到也是非常自我的。那些斑斕色彩上未脫形的線條,有中國的甲骨文與書法,有山水星月,也有花朵樹枝的躍動,它們構成了她繪畫的主要特征。作品也不諱任何色彩,純度很高的亮色和沉暗的重色都不吝使用,這使她的畫面充溢著一種雌雄同體的氣質(zhì),擁有著難以言喻的魅力。她還有不少用墨汁、鉛筆與水彩創(chuàng)作的紙上作品,這些作品似乎比她的抽象油畫更能準確地概括她的才華,激情噴涌,精妙絕倫,令人暗贊她就快要集大成了??上н@個一生幸福的女人,在一次開車回家的途中,一只惱人的小蜜蜂飛進車里分散了她的心神,車子失去了控制,她的生命戛然而止了。而摯愛她的馬賽,在謝景蘭去逝三年后的1998年,生命之光也即告熄滅。
如果另一個世界也有藝術,這無比相愛的倆人,便是去了那里,繼續(xù)在探討著一種更為廣闊、更自由意義之上的藝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