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心似賤

【但我喜歡她】

聶向音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西餐廳里用競賽獎金請洛少寧吃飯。九十八元一杯的白咖啡，絕對不是她故意宰我，是我自己自不量力。這個家里開連鎖超市的大小姐身上任意一件衣服都是我全身行頭的好幾倍，但我喜歡她，且沾沾自喜，學(xué)校里那么多男生約她，她卻獨獨答應(yīng)跟我出來吃飯。

接完電話的兩分鐘內(nèi)我恍恍惚惚，因為聶向音說她要回來了。

我不記得自己對著話筒說了聲“哦”還是“嗯”，我只知道在聽到她聲音的那一刻下意識地想要敷衍，可偏偏在掛斷電話之后，還是無法抑制地魂不守舍。

好半天，是洛少寧的一句問話打斷了我：“誰呀，這么失落，前女友？”

我見她語氣泛酸，生怕被誤會，立刻坦白解釋：“什么呀，是我小姨。”

這個稱呼，連帶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那個身影，忽然遙遠(yuǎn)得如同上個世紀(jì)。

【兒子，對不起】

雖然聶向音只比我大了七歲，但她真的，是我小姨。

不知道你有沒有這樣的體會，家里有個年紀(jì)如同姐姐的長輩有時候是很吃香的，因為無須考慮平等的問題，她處處都要讓著你，讓你無條件地將霸道任性，進行得理直氣壯。

偏偏，一向驕矜跋扈的聶向音，對待我這個被她稱作外甥的生物尤其和善，就連我摔爛她珍藏的芭比也只是嘴巴一撇毫不在意，還耐心無比地買了奶油瓜子一撮一撮地剝給我吃。

后來，當(dāng)我再長大一些，進了小學(xué)，她便像個大姐頭一樣罩著我，跨界帶我去跟她的同學(xué)玩，還總是省下零花錢買零食塞給我?；叵肫饋砦夷菚r候可真是風(fēng)光，但也正因為這種風(fēng)光愜意太過平常，導(dǎo)致我無法容忍哪怕一丁點雞毛蒜皮的不如意。同班男生體育課踩了我一腳我踩回去、同桌女生鉛筆弄臟我的袖口我撕爛了她的筆記……五年級的前輩在課間操集合的時候?qū)⑽乙话雅牧藗€狗吃屎，我打不過他哭著去找聶向音，隔天上午就看到那個前輩見了我繞道走。

有了聶向音這個強大的倚仗，我在校園里越發(fā)橫行霸道無法無天，終于有一天被我媽知道，拎著我的耳朵讓我蹲墻角反省了足足三個小時，還特地打電話到外公家警告，聶向音再敢?guī)椭掖蚣茏淌陆^饒不了她。

掛了電話之后我媽開始對我嚴(yán)加看管。她心里清楚，聶向音正值叛逆，因為輟學(xué)把外公外婆鬧得雞犬不寧，她是管不了這個妹妹的，所以只想管好我這個兒子。

可惜，好不容易把我扳上正軌送進中學(xué)，她自己卻出了作風(fēng)問題，跟同單位新調(diào)過來的已婚男同事迅速墜入愛河無法自拔，最后決定遠(yuǎn)走他鄉(xiāng)，只給我爸留了一封信，全文只有一句話：“兒子，對不起?！?/p>

【她跟她男朋友帶我一起】

如果是現(xiàn)在，我對我媽當(dāng)年的不顧一切可能會生出幾分理解……或者說，時間沖淡了仇憤與怨恨，讓人不忍回首。麻木的文藝式定義大概就是這樣，從未忘記，但也很難想起。

可那時候，因為我媽的離開，用一場大爆炸來形容我們?nèi)业臓顟B(tài)并不為過。外公外婆仿佛一夜間蒼老，本就沉默寡言的爸爸變得更加沉默，至于我，則感覺自己整個身心都處在一種扭曲的彷徨當(dāng)中，蓄勢待發(fā)。

其實這種動蕩是有跡可循的，你想啊，那個在你印象中一直以非常正派的人生觀、價值觀存在的榜樣，忽然做出了那樣驚世駭俗有悖道德的行徑，怎么能不讓人對某些事情產(chǎn)生懷疑與否定……或者你認(rèn)為我這樣說有些強詞奪理，其實是為自己接下來的墮落放縱找借口。好吧，我承認(rèn)，我非常痛恨我媽帶給我那種處處惹人非議的恥辱與難堪，我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在報復(fù)，盡管回想起來才明白，那有多么的幼稚與不智。

重新操起滋事斗毆的前科，說起來還多虧了小時候聶向音的從旁指導(dǎo)，我才得以駕輕就熟完成從一個老實孩子到混賬孩子的轉(zhuǎn)型——其實這其中也有聶向音的功勞，我第一次頂撞老師被警告，教務(wù)科要求見家長，我在回家的路上買了自己人生當(dāng)中第一包煙，然后打電話給聶向音。

拜我媽所賜，我跟她被隔絕了多年親情聯(lián)絡(luò)。她一開始找我媽鬧過，后來忙著輟學(xué)忙著談戀愛，以及輟學(xué)后一邊談戀愛一邊做亂七八糟的工作，也就漸漸不去討我媽的嫌棄來招惹我，倒是偶爾闊綽，會偷偷請我吃一頓麥當(dāng)勞。

接到我的電話，她二話不說，隔天便為我充當(dāng)家長去教務(wù)科接受批評教育……然后，我也不知道是因為我頻繁遭受警告聯(lián)絡(luò)她，還是沒了我媽從中作梗，反正我跟聶向音又開始過上了跨界搭檔的日子，我闖禍她滅火，我吃虧她解決。跟從前些微不一樣的是，之前是她帶我玩，后來是她跟她男朋友帶我一起……嗯，每一個都得認(rèn)命。

在我的處境越發(fā)險惡差點兒慘遭退學(xué)的時候，印象最深的事情有兩次。一次是聶向音跑去跟我們校長求情，求情未遂之后果斷下跪，那斬釘截鐵毫不猶豫的那一幕恐怕我今生難忘；還有一次，是她走進主任室，具體發(fā)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出來的時候她沖我撇嘴一笑，胳膊搭在我肩上，“糟老頭，我剛解開外套就嚇得屁滾尿流，早知道不放這么大的招……”這件事，恐怕我這輩子也無法忘懷。

【誰讓你打他的！】

有時候我會很疑惑，聶向音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即便出于血緣親情，她卻是沒有這個義務(wù)的。何況，自從我媽跟別人遠(yuǎn)走他鄉(xiāng)，我爸跟外公一家的關(guān)系，早已名存實亡。

聶向音漫不經(jīng)心地跟我講了一件事：“你小時候說話晚，你爸媽還有你爸的爸媽跟我爸媽都急得要命，各種想招想轍教你說話就是不管用。后來有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讓你叫一聲小姨，你立刻就咧嘴笑了，那聲‘姨叫得我一激靈，當(dāng)時眼淚差點兒沒下來，心里想著，這是我外甥啊，親生的大外甥，誰不管你我都得對你好。”

久遠(yuǎn)的兒時記憶我當(dāng)然不記得，但聶向音談及此事動容的表情卻令我難以忘懷，這大概就是人與人之間最單純簡單的觸動與默契，無關(guān)功利，也沒有復(fù)雜的原因，只是那一瞬間的柔軟被刺中，僅此而已。

她仍然在用她的方式對我好，無條件的包庇縱容。而我在那一年漸漸焦躁慌張得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終于有一天聶向音也沒能護得了我，班主任將電話打到我爸那里，狀告我偷走班費逃課到電玩城揮霍，我那個不善言談的爸爸掛掉電話就把我從學(xué)校拖回了家。endprint

他真的是拖回去的！在全校師生面前沒有給我留一點兒面子，咬著牙齒，瞪著眼睛，揪著我的衣領(lǐng)，一步一步地，把我拽回家，摔進客廳。

我那時候并不知道因為我媽的背叛，我爸承受的議論與風(fēng)涼并不比我少，他不愿說話，只因他想將一切難堪隱忍，然后本本分分，盡可能去當(dāng)一個合格的父親……可他沒有想到，他的不合格會體現(xiàn)在對我逐步從一個頑劣分子變成小偷的過程，居然一無所知。

他氣得渾身發(fā)抖，而我則拒不低頭，大有死不悔改的架勢，他無計可施之下只得付諸武力，看著那條長長的皮帶我終于感覺到恐懼，卻不知該對他說些什么。

說我錯了，以后改正？

可是，為什么我卻覺得，錯的不是我呢。

年少的倔強與迷惘讓我寧可在揮舞的皮帶下疼痛難當(dāng)，也拒不肯向給不出答案的青春迷宮去妥協(xié)。

而我怎么也沒有想到，聶向音會突然出現(xiàn)，聲嘶力竭地?fù)溥^來擋在我身上，我爸的皮帶沒收住，尾端重重甩在她臉上，她疼得齜牙咧嘴卻只顧為我爭辯，惡狠狠地看著我爸：“誰讓你打他的！誰讓你打他！”

說實話，我那天穿得很厚，我爸的皮帶又都往我屁股上抽，陣仗挺大，但其實并不太疼。倒是聶向音，就這么一下看著就像毀容，太陽穴像破洞一般鮮血直往外冒，我爸急得立刻丟下皮帶去叫救護車，我則是有些傻眼地抱著她，眼淚跟鼻涕雙管齊下，嘴里一遍遍失聲叫喊著小姨小姨……

后來，當(dāng)我守在醫(yī)院里照顧她的時候，她臉上纏著繃帶，醫(yī)生對她是否會留疤這件事態(tài)度曖昧，但她卻滿不在乎，躺在病床上牙尖嘴利地罵我：“小兔崽子，打打架也就算了，偷錢你也敢！別說你爸，換了我也得揍你！”

我就覺得難理解了，怎么她也想揍我，卻不讓我爸揍我？

【后來】

“那，后來呢……”

送洛少寧回家的路上，不知不覺就聊了這么多，眼看走到她家門口，大小姐卻意猶未盡。

“后來……后來就是一浪子回頭的故事唄，我因為那頓皮帶跟聶向音臉上的疤改邪歸正，發(fā)憤圖強，結(jié)果一不小心成了當(dāng)年的中考狀元，意氣風(fēng)發(fā)英俊瀟灑，被特招進我們學(xué)校，然后就認(rèn)識了你！”

洛少寧并未因我的貧嘴流露出鄙夷或不耐，她只是認(rèn)真而不懈地追問了一句：“我是說聶向音，你小姨，她后來怎么樣了？”

后來……后來的故事，你不會愿意聽的。

【看見她，就如同看見我自己】

聶向音出院那天，我爸也去了，看著外婆滿面愁容地坐在病床前，神色復(fù)雜地叫了聲“媽”。

外婆的眼淚刷地就掉下來，后來她把我爸拉進走廊里，口氣語重心長：“媽不怪你，是媽對不起你，大女兒把你禍害了，小女兒又帶壞你兒子……你放心，媽保證，再不讓向音去找白霖。”

白霖，我爸的兒子，也就是我。在走廊拐角一邊抽煙一邊聽完了這句話之后，忽然開始思索一個問題，人生，到底是個神馬東西。

我正值熱血昏頭的青春，想不通很正常，聶向音大概也一樣；我媽三十幾歲拋夫棄子跟人私奔，拋開道德不倫，她奮不顧身所要選擇的道路上必定有她想要的東西，當(dāng)然最終有沒有得到是兩說；我爸，雖然悶葫蘆一個，可他卻堅守著一個男人與父親的本分，人生目標(biāo)只為讓我吃飽穿暖有書可讀；我外婆六十七了吧，本應(yīng)從容看開的年紀(jì)，卻顯得那樣卑微與失敗。

想了半天我也不知道人生是怎么回事，但我卻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不想像身邊任何一個人那樣的活著，我不要碌碌無為、不要為了自己辜負(fù)他人、不要默默承受寂寞與孤苦，更不要在暮年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人生之路有那么多的錯誤與失敗。

下定決心之后，我掐滅了手里的煙頭，丟進垃圾桶里。其實我仍然迷茫，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可是，既然眼前的自己與眼前所過的生活都不是我想要的，那么把它們通通改換掉，是不是就對了？

而我忽然想到，如果要改頭換面，第一個要摒棄的人，就是聶向音。

我們倆是那么的相像，看見她，就如同看見我自己有多荒唐，只有離她越來越遠(yuǎn)，我才能知道自己想要成為的模樣。

【另一種意義上的虛度】

我沒有騙洛少寧，至少在改邪歸正這件事上，我真的做到了。

從一個整天雞飛狗跳善于斗毆滋事的社會流氓潛力股蛻變成勤奮刻苦認(rèn)真聽話的好學(xué)生需要多長時間？答案是我自己需要一個瞬間，班主任跟同學(xué)們則是在看到我最新月考成績的那一刻。

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我卻不以為然。改變本來就不難，難的是過程中分分秒秒的堅持。

至于聶向音，雖然我相信外婆一定會對她嚴(yán)加看管，但我心里很清楚，最堅決的抵擋還是來自我自己。自從她出院以后，我不接她的電話，也不回短信留言，有幾次在放學(xué)路上被她攔住，態(tài)度含糊敷衍，她照著我的肩膀捶了一拳問我怎么了，我目光游離，就是不肯跟她對視，只推說功課很忙。

聶向音像是明白了什么，而我不肯看她，就是不愿見她那張為守護我而殘留傷疤的臉上，流露出類似傷心或難過的神色。我知道她一定會感覺到類似背叛的荒涼，而我不想因為心軟就將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半途而廢。

命運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它有時候能將七年的距離縮短，甚至忽略輩分，也能讓兩個個性相惜的人形影不離，但也能在一瞬間，只因一個轉(zhuǎn)彎的岔路，就讓彼此的親密分崩離析，漸行漸遠(yuǎn)。

在我不計任何代價走在揮別從前的路上，聶向音就是路口處那盞氤氳朦朧的燈，有一點踟躕停駐，我就無法走遠(yuǎn)。

她的人生當(dāng)然不會因為我的背叛就裹足不前，雖然后來，關(guān)于她的一切都僅限聽說，打工、文身、交男朋友、做小生意、賠錢、倒賣走私手機……這些斑斕又刺激的經(jīng)歷在我每一個背單詞做習(xí)題的夜里都顯得又屌又酷，但我知道，那不過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虛度，做個浪子回頭的好學(xué)生固然辛苦，卻讓我嘗到一種充實的滿足。

【除了震驚還能有什么反應(yīng)？】

知道聶向音被關(guān)進戒毒所的消息，是我在暑假里定好跟班級同學(xué)背包旅行的前一天，我爸?jǐn)?shù)著旅行所需的鈔票，面上掙扎不已，我以為他是因為心疼錢，但他糾結(jié)的重點卻是聶向音。endprint

我瞠目結(jié)舌地愣在原地，我爸在旁邊說起來龍去脈，不外乎新交往的男朋友不是什么好東西，帶她去夜店玩，一次兩次，就上了癮。

忘了說了，彼時，因為性格溫和下來的關(guān)系，我慢慢融入集體，還難得擁有了幾個朋友，大家一拍即合想出去玩幾天，火車票早早便已訂好。

聶向音在我期末考試之前就出了事，而我爸特地選在我出門前一天才告訴我，別用有心簡直不止一點兩點。

可我真心想說，他多慮了。就算更早一點知道她的消息，我除了震驚還能有什么反應(yīng)？或許夜里回想有關(guān)從前的點滴，會情不自禁地感到痛惜，然后呢？

就算我爸私心想要試探，索性就讓他心中大石落地，我十分感激地接過他給的鈔票，說了聲“老爸謝謝”，然后把決定權(quán)留給他，“旅行回來，我要不要去看看她？”

看得出來我爸對我的表現(xiàn)非常滿意，還有欣慰。然后我發(fā)現(xiàn)，讓這個在情感生活諸多挫敗的男人開心起來，其實很容易。

而我之所以沒有迫不及待地想去看聶向音，并不是我狼心狗肺，對這個從未虧待過我的小姨已經(jīng)可以到漠不關(guān)心的程度——我只是很清楚，去看她，恐怕我只會看到她一臉的滿不在乎。

但我還是去了，在我充滿正能量的旅途過后，去看穿著統(tǒng)一藍(lán)色制服的她。正如預(yù)料中那般，她對自己的際遇毫不在意，只是非常驚喜的，用那種一笑泯恩仇的態(tài)度罵了我一句，“小兔崽子，你可算來了！”

【我不會回頭.】

這次會面的意義在我看來，其實沒什么意義。

但對聶向音而言，我能來，意味著我還惦記著她，意味著她有了一個理由原諒我的叛逃。

她沒有變，且天真地相信我也沒有變，我們?nèi)钥上駨那耙粯?，做一對在夜里橫行肆無忌憚的蝙蝠。

可這是多么可笑的自欺欺人啊。

從看見她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不會回頭，她也不會跟我走。

后來，我再也沒有去戒毒所看她，在摸索中我越發(fā)清晰努力前行的方向——考一個好點的大學(xué)，讀環(huán)保系，然后行走游歷，為我們渺小存在著的地球，盡一點力所能及的修復(fù)。

但總有些事情的發(fā)生讓人始料未及。在我進入中考魔鬼倒計時的那段時間，腦子里整天都繃著一根緊張的弦。有天去食堂打飯，排隊的時候聽見幾個學(xué)妹議論一起搶劫案，其中有個跟受害者有點親戚，所以描述得異常仔細(xì)：”那女的是吸粉的喪心病狂，年紀(jì)……長得……“我在旁邊將所有線索拼接在一起，答案直指我那個剛從戒毒所出來不久的小姨。

官方并沒有一個準(zhǔn)確的數(shù)據(jù)表明戒毒成功者的復(fù)發(fā)率，但聶向音跟我說過，跟她一個房間的獄友們曾跟她打賭，不出三個月她就會回去——那些人恐怕都要失望，聶向音回不去，因為她被送進了另一個地方。

當(dāng)街搶劫，她果真是被毒癮逼得喪心病狂，庭審時我跟我爸一起去的，被告席上的她憔悴了許多，眼神不再理直氣壯，整個人呈現(xiàn)出一種迷離的呆滯。我忽然有種恐慌，那個從前曾給過我刻骨溫暖的小姨，也許將永遠(yuǎn)存留在記憶里了。

我雖對她抵擋疏離，卻從沒想過，永遠(yuǎn)地失去。

可我?guī)筒涣怂幢闶乾F(xiàn)在，她自閉枯萎，并不是因為慚愧，她只是身不由己而已。

所以，在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那扇為期一年的門后，我止住了淚意洶涌，止住了對從前過分依賴的懷念，在心里對她說了句，聶向音，再見。

【既愛著，又不能并肩而行】

那一年，我專心致志，沉浸在暗無天日的復(fù)習(xí)與模擬考試當(dāng)中。辛苦，但感覺很值。

那樣壓抑煎熬的日子，卻也過得很快，快得我沒有時間想起聶向音?？斓弥锌冀Y(jié)束，一切柳暗花明。

收到本市最著名的重點高中錄取通知那天，我爸激動不已地為我辦了四桌升學(xué)宴。我仍記得他那天是多么長袖善舞，在我的老師同學(xué)、他的親戚同事間游刃有余地周旋，盡可能地將“揚眉吐氣”四個字發(fā)揚光大，那么嘚瑟，卻沒有人嫌棄他。

第一次，我忽然覺得從來都不曾了解他?？晌抑溃案赣H”兩個字在我心中的含義，平添了分量不輕的敬重。

其實我知道那天是聶向音出獄的日子，可我故意拖延怠慢，想要以忙碌的借口忽略，忙到最后，卻偏偏發(fā)覺，想念的味道越發(fā)濃烈。

那種想念帶著疼痛與無言以對，我無法描述出那種“既愛著，又不能并肩而行”的復(fù)雜情緒，更擔(dān)心她頂著臉上那個傷疤沖我再度寬容原諒的笑——既然我已選擇叛逃出那個陰冷潮濕的山洞，又何必頻頻回首，讓她為我空出“歡迎回來”的縫隙？

而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在我躲在飯店里阻擋自己去接她的那天，她有來看我。驕陽燦爛的正午，她站在街對面，看著飯店門口那座貼著我名字的彩虹門上，默默地抽了根煙。

【你現(xiàn)在很好哦】

看著洛少寧走進家門之后，我轉(zhuǎn)過身，朝著反方向步行了將近一個半小時，想完了我跟聶向音所有的故事。

還有，在餐廳里面，她給我打的那個電話。

她以小心翼翼的口氣，告訴我她要回來了。

我說嗯。

她又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你現(xiàn)在很好哦。

我說嗯。

她說沒事，我就想聽聽你的聲音。

我說嗯。

她說我掛了。

卻并沒有掛斷電話。

是我掛的。

【?！?/p>

有時候會覺得我對聶向音的鐵石心腸實在有夠可恥。

可是，我已決意要跟過去劃清界限，那些記憶中帶著腐朽氣息的人和事，我只想一概不留，通通搓成灰，免得它時刻提醒我，曾經(jīng)的齷齪與失敗。

回到家，連接wifi，微信里立刻涌進來一堆堆的消息提醒。

都是洛少寧發(fā)來的。

話題從“你回家了嗎”到窮追不舍地追問“聶向音對你來說一定很重要吧，她現(xiàn)在在哪兒了，是從哪里回來”，以及，十幾句重復(fù)地問“你怎么回事為什么不回話！”

這個時候，鬼才要相信，她是真的對聶向音感興趣。

我回了她一句：“剛在路上，沒看微信?！?/p>

緊接著補充：“我挺喜歡你的，你呢，喜歡我嗎？”

這一回，手機久久都沒有傳來消息提醒。

沒關(guān)系，讓她矜持一下下，我不急。

至于聶向音，我永遠(yuǎn)都承認(rèn)，她在我心里……甚至整個成長中的位置，很重要，誰都動搖不了。

但是，后來的她，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我全都不知道。

我想，關(guān)于我后來在高中里明媚斑斕風(fēng)生水起的生活，她應(yīng)該也不能完全了解。我做出這樣的選擇，與我們之間的分道揚鑣，根本就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

就好像從前的我，壓根就不會想到會跟洛少寧這樣的女孩約會，更加不會信心滿滿，她一定會喜歡我。

因為夢想而朝氣蓬勃，因為堅決而篤定不移，這是我從今往后，所要過上的生活。

我不愿有一天，帶著居高臨下的鄙夷與嫌棄，看著聶向音，看著曾經(jīng)的我。

那比我費盡心機在她面前營造出的冷漠，才更顯得可恥。

五分鐘以后。我洗了把臉，扭開書桌上的臺燈，剛抽出一本書，就聽見電話響起消息提示音。

是洛少寧發(fā)過來一個害羞的表情。

我把那張黃色的圓臉替換成洛少寧眉清目秀的面孔，想著她害羞起來，樣子一定很萌。

那應(yīng)該是我明天會見到的模樣。

編輯：朝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