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臺
春節(jié),南來北往的歸人如倦鳥知還,小小的村子熱鬧起來。
臘月二十七還沒到,鄰居李叔就興沖沖地邀請:小四快回來了,到時候,一定過來喝酒。小四是我的發(fā)小,也是我們這群人的偶像。他一直成績拔尖,高中畢業(yè),我只考上一所不入流的師范學(xué)院,他考上北京一所名牌大學(xué)。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回鄉(xiāng)下中學(xué)當老師,小四進了某個核電技術(shù)研究所,非常忙,一年半載都回不來一趟。
去年春節(jié),李叔拿著一部嶄新的蘋果手機跑到我家,請教觸屏手機如何用。原來小四過年回不來,就給他爹寄回一部手機,說還能視頻通話。爹不無羨慕地說,小四真是有出息,這部手機,你李叔說能買一頭牛呢。
我面上一陣泛紅?;蛟S因為年齡差不多,有意無意,爹總是將小四和我比較,慚愧的是,這些年,我一直沒有給他爭氣。讀的大學(xué)不如小四,工作不如小四,如今結(jié)了婚,天天和爹一個院子里進出,有什么事情一個眼神就領(lǐng)會了,用不上視頻通話。
臘月二十八,小四回來了,我和爹被請過去喝酒。席間,李叔李嬸激動得什么似的,前后左右圍著兒子轉(zhuǎn),挑起個話頭就小心翼翼地看一眼小四,好像生怕自己說得不到位,讓兒子不舒服。
李叔多喝了兩三杯,搓著自己黝黑的手指頭,紅了眼睛對著我和我爹感慨:昨天晚上,四兒給我洗腳了。
小四面上一紅,有點兒難為情的樣子:唉,我一年到頭都回不來一趟,洗個腳有什么啊。
我爹羨慕得眼珠子都圓了,一個勁兒地嘟囔:這孩子真孝順。
正說著,李嬸抱著一床新被子從堂屋跑過來,討好地對著小四說:“這被子只用過一次,你湊合著用,行不?”
小四溫和地笑著拍拍李嬸的手:“行啊,媽,快別忙活了,看我回來給您添多大麻煩?!?/p>
李嬸紅著眼睛擺手:“不麻煩,不麻煩?!?/p>
一餐飯,李叔和李嬸轉(zhuǎn)得像陀螺,一會兒夾菜,一會兒布酒,拿出十二分的熱情來迎合久不謀面的兒子。我和爹從始至終跟著陪笑臉,到最后,出了李叔的門,腮幫子都酸掉了。
“看你李叔李嬸,待小四怎么像個客啊?”爹倒背著手自言自語,忽而又抬起頭瞪我,“人家小四還給他爹洗腳,你看你……”
我嬉皮笑臉:“要不,今天晚上我也給您摳摳腳丫子?”
“去你的?!钡χ媚_尖踢我屁股一下,轉(zhuǎn)身回了自己房間,臨關(guān)門又想起什么似的回過頭,“明天早點兒起,你媽燉肉,你和你媳婦好好打下手?!?/p>
我家那鍋燉肉還沒吃一半,小四又回了北京。爹很是失落:“我還想請小四過來喝酒呢?!?/p>
李叔坐在我家炕頭上,擺擺手:“孩子忙,事業(yè)重要,能回來這幾天就不錯了。”
話是這樣說,可看得出,李叔還是很失落。一頓飯下來,菜沒吃多少,酒倒下去了大半瓶,到最后,舌頭都有點兒直了:“我、我現(xiàn)在和小四是朋友……”我爹的眼珠子又瞪圓了:“朋友?他不是你小子嗎?”
我扯扯他的衣角,爹傳統(tǒng)思想根深蒂固,這種時髦的親子關(guān)系,完全不在他的理解范疇之內(nèi)。爹明顯帶了幾分酒意,我趕緊去奪爹的酒杯,他血壓高,醫(yī)生說過不讓多喝酒。
爹不從,和我爭來搶去,最后甚至孩子似的圍著桌子和我躲起貓貓。我嚷著讓李叔評理,一抬頭,卻發(fā)現(xiàn)他滿臉羨慕。
那天晚上,李叔徹底喝大了,扶他回去的路上,他又哭又笑:“朋友,唉,不當朋友又怎樣呢?孩子混出息了,可是,和我還有他娘都生分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把他也留在身邊?!?/p>
冷風一吹,爹的酒醒了不少,聽著李叔的自言自語,他的眼眶跟著濕潤了。
回來的路上,爹難得地沒有呲嗒我,關(guān)門時,還在我身后柔聲地說:“早點兒歇著吧,今天累?!?/p>
半夜起夜,爹的房間還亮著燈,從窗下經(jīng)過,我聽到他正和娘感慨:“看老李省吃儉用將兒子培養(yǎng)成一個客,倒不如咱,兒子雖然沒有大出息,可踏實貼心,當老子的心不孤獨?!?/p>
立在滿天星光下,我的心,一下子也暖了。那個瞬間,我想起一句話:孝順的兒子沒出息,有出息的兒子難孝順,不是他們不想,而是沒有那個時間和精力。
第二天晚上,當我破天荒第一次將爹掙扎的雙腳摁進洗腳盆時,他的手,遲疑片刻后,輕輕落在我頭上。那一刻,燈光靜謐,夜色溫情,我好像一下子回到被寵溺的童年。
從此,他再也沒有將我和小四作過比較。
選自《婦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