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益大
(1)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到杜拉斯。
對這位當(dāng)代最負(fù)盛名的法語作家,我其實知之不多,連她那本風(fēng)靡全球的自傳體小說《情人》都沒讀過。由英法兩國合拍的同名電影倒是看過,卻已時日久遠(yuǎn),印象模糊,只記得春潮翻涌的湄公河,還有那間彌漫著情欲性愛的大房子。當(dāng)然,那張印有珍·瑪琪出演的梳著兩小辮的女主人公畫像的電影海報,誰見了都過目難忘。
興許是手頭正好有一本《杜拉斯傳——我們不能停止不愛》之故。上一回讀了勒龐的《烏合之眾》,沉浸在“集體無意識”議題中太過沉悶,是否這一次潛意識里想輕松點?一讀之下,才發(fā)現(xiàn)輕松的書有時不免浮淺。
按通常的標(biāo)準(zhǔn),人物傳記應(yīng)該重在學(xué)術(shù)含量,至少也要對傳主的一生行止、歷史影響等等有個系統(tǒng)交代??裳巯逻@本《杜拉斯》傳,竟弄得像青春期散文,滿篇皆是心靈雞湯般的文字,而主人公的真情實況依然讓人霧里看花隔一層。由此想來,中國人寫外國人傳記終究有點力不能逮。
(2)不過,有一件事倒是千真萬確明白無誤。按傳記給出的時間表,杜拉斯寫作出版迄今印刷250萬冊之巨的《情人》時,已屆古稀之年。這與我原先的想象大相徑庭。(一直以為,寫纏綿悱惻的情愛故事是年輕作家的專利,猶如曹禺在寫那個曖昧的《雷雨》故事時才二十出頭。)一個滿面皺紋的七旬老太,能以一個15歲半的少女與一個中國北方富家子弟的浪漫交集打動人心,這在文學(xué)史上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更不可思議的是,杜拉斯老太太從未有偃旗息鼓的打算。70歲只是這位畢生沉淪在野性愛欲中不可自拔的作家新的起跑線,自那之后,直至1996年82歲離世,居然又寫了15本小說、散文、電影劇本等,接近于她全部出版物數(shù)量的四分之一。真正的老而彌堅?。?/p>
(3)需要解開的謎底是,一個身高僅一米五的小女子,何來綿綿不絕的創(chuàng)作活力?答案其實簡單,即:寫自我。
當(dāng)我們按照傳統(tǒng)的定義,把“文學(xué)”定性為“人學(xué)”時,“自我”不能不成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一種源頭。這與“生活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源泉”并不矛盾,因為“自我”的經(jīng)歷本是生活的一部分。特別當(dāng)“自我”的歷程從一開始就充滿滄桑傳奇時,他(她)便不可避免地會演化為作家筆下主人公的天然藍(lán)本。
這于杜拉斯而言,正是其難以逃脫的人生宿命。當(dāng)她直言“作家的身體也參與他們的寫作”時,實是精妙絕倫地向世人洞開了一個久窺而不得的隱秘。
(4)杜拉斯是一個出生在法國殖民地越南的白人女孩。暹羅灣、湄公河,沼澤地、女乞丐,寄宿學(xué)校、夕陽雨林,所有這一切構(gòu)成的奇特的人生開端,注定要帶給她一個同樣奇特的人生故事。
“這樣一個戴呢帽的小姑娘,佇立在泥濘的河水的閃光之中,在渡船的甲板上孤零零一個人,臂肘支在船舷上?!彪娪啊肚槿恕分械倪@一經(jīng)典鏡頭,既開啟了一段充滿神秘誘惑的情色之旅,也隱喻了這個特立獨行少女未來命運的狂野不羈??梢哉f,以“情人”為原點,構(gòu)成了杜拉斯全部作品的人性支撐和精神內(nèi)涵。
(5)而突破邊界的瘋狂種子,在更早時已然播下。
還在那個來自北方的中國情人出現(xiàn)之前,童蒙初開的杜拉斯已經(jīng)洞悉了男女性事的全部密碼。她與那個被她稱為“小哥哥”的保爾既是血緣相通的兄妹關(guān)系,又是肌膚相親的情人關(guān)系,用杜拉斯自己的話來說,“我對他的愛是不可理喻的,這在我也是一個不可測度的秘密”。
這種夾雜著亂倫恥辱的偷得歡愉,從一開始就把年幼的杜拉斯引入了愛情的歧路。她在這條歧路上陷得愈深,就愈加難以自持,就像一朵早熟的罌粟花,妖艷詭異而毒性難解。
對愛情的深度依賴,使杜拉斯產(chǎn)生了對情人的超級控制欲,仿佛只有在走馬燈式的情人更換中,她才能激發(fā)足夠的寫作靈感。直至66歲后,一個27歲的年輕男子兀自闖入她的領(lǐng)地,沒完沒了地扮演著情人兼秘書兼司機(jī)兼管家兼廚子等多重角色,又一次扭曲的情愛馬拉松才把她推向事業(yè)的頂峰。
1984年,小說《情人》如愿以償?shù)孬@得龔古爾文學(xué)獎。
(6)現(xiàn)在,一切洞若觀火。
在我杜撰的所謂“杜拉斯文本”中,“情愛”二字超越了一切,成為其永恒不變的旋律,也是她抗擊種種人生磨難的原動力。終其一生,杜拉斯毫不忌諱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無數(shù)情迷意亂的故事,坦誠宣示:“如果我不是一個作家,會是一個妓女?!?/p>
(7)這就可以來探討“杜拉斯文本”中的另一個話題:孤獨。
一般而言,杜拉斯是一個率性、熱烈、好動、喧鬧的女人,而華麗夸張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寂寞惆悵的心。當(dāng)她把作家與妓女放在兩相對立的選項中時,不經(jīng)意間透露了一個難言之隱:她是在用寫作對抗內(nèi)心的墮落。正是這種表面的榮耀與骨子里的痛楚,使杜拉斯長久深陷于無可名狀的孤獨中。
成功并不總意味著快樂幸福,特別是當(dāng)這種成功是靠犧牲純粹愛情換來時,成功反而成為通向孤獨的危險懸崖。杜拉斯漫長的一生中,伴隨情人的與日俱增,寫作與時俱進(jìn),實際上不過是試圖在用寫作來消解揮之不去的孤獨而已。
(8)在女作家中,與孤獨為伴的還有大名鼎鼎的麥卡勒斯。這位當(dāng)代最具影響力的美國小說家,其作品中始終躍動著“人之孤獨”與“愛之無能”兩個最強(qiáng)音符。
去年,我在寫麥卡勒斯的時候,這樣說過:“孤獨是個形而上的哲學(xué)命題,也是俗世人生難以逃脫的精神桎梏。孤獨有時來自對人類終極關(guān)懷的求索,對另一些人來說,既可能源自與生俱來的氣質(zhì)稟賦,更與個體的生存境遇息息相關(guān)。有人生來膽怯,害羞而不合群,喜歡獨自在幻想中編織未來。麥卡勒斯恰好屬于這類人?!?/p>
(9)與麥卡勒斯的柔弱孤僻相比,杜拉斯生性要強(qiáng)悍得多,也張揚得多。如果說麥卡勒斯天生是一個患有孤獨癥的“美國病人”(這與她一生備受病痛折磨的肉體體驗密切相關(guān)),那么,杜拉斯式的孤獨卻是由恐懼男歡女愛稍縱即逝所帶來的。
只要看看杜拉斯的兩段告白便一目了然——
一方面,她說:“愛之于我,不是肌膚之親,不是一蔬一飯,它是一種不死的欲望,是疲憊生活中的英雄夢想”;另一方面,她又表示:“你找不到孤獨,你創(chuàng)造它。孤獨是自生自長的。我創(chuàng)造了它”。
這就是杜拉斯,一個在愛河暢游中執(zhí)拗書寫孤獨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