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寶洪
沿江路從東邊到西邊是十里路,從西邊到東邊也是十里路,我行著,行著,煩悶得真想長出翅膀飛上天空找外星人聊天。
夜幕降臨,沿江路上那富麗堂皇的紅顏茶座,宛如一位珠光寶氣的靚妹顧盼飛眸,掛起大紅燈籠,招徠街上的行人。我走得累了,最終抵不過茶樓那朦朦朧朧的誘惑,便把自己的軀殼搬了進去。下班前,網(wǎng)友“陽違陰奉”約我晚上在紅顏茶座見面。
鏡球燈飛速旋轉,那些血紅色、奶黃色、乳白色、深藍色、淡紫色的光束,似一只只受驚的小兔,蹭來跳去,似乎想尋覓一個藏身之窟,又似一片片彩云,紛紛揚揚地飄逸著,時而相互交織,時而各自游弋,時而閃閃避避,窺探著音樂茶座的每一個角落,把時髦的舞裙、考究的西褲、豐隆的胸乳、飄飛的黑發(fā)、陶醉的臉孔、扭動著的豐臀、晃動著的手臂等或夸張或變形地揉合在一起,極高明地組合成一幅群魔亂舞的鏡頭。薩克斯憂傷郁悒地吹奏,像一個聲音喑啞的離異女子,在陰雨霏霏的黯淡黃昏,一邊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自己的淚水,一邊盡量壓抑著吞泣聲,向最知心的友人凄楚地低訴昔日的心靈創(chuàng)傷。
在一個不被注意的角落,我獨占了一張茶幾,一根接一根地抽著嗆鼻的555香煙。煙圈裊裊,我極有興致地看著煙圈盤繞,上升,直至消逝,試圖從中悟出從塵世中解脫的良策。前幾天,報社中層職位競聘塵埃落定,我在第一輪就被淘汰了。
555香煙的味道嗆人,我依然旁若無人地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我整個身子都被煙霧吞沒,幾乎悶得喘不過氣來。世人皆樂顛顛獨我苦戚戚,這世道真叫人莫名其妙。
我最終掐滅了煙頭。我從桌上抬起昏昏沉沉的頭,沒精打采地看著四周。不知什么時候,對面三米開外的桌上已坐著一位少女。她手里把玩著桔紅色高腳杯,總有意無意地朝我笑。
莫非是“陽違陰奉”?
我提起精神,假裝若無其事地打量起對面桌上的少女來。她黑發(fā)披肩,金色耳環(huán)閃爍,豐腴的臉露出神秘莫測的笑,一襲無袖低領柔姿紗巾薄如蟬翼,使她秀美的頸及白皙渾圓的臂一露無遺,那半透明的胸罩使她那豐滿的乳房影影綽綽,宛如浩瀚夜空中那半明半昧欲圓未圓的月亮,極富誘惑。我在觀賞這藝術品的同時,忍不住偷笑自己是不是有點兒下流好色之嫌。
看著,看著,我覺得這少女似乎與我有一面之交,卻又記不清在哪兒見過她,更不知曉她的芳名。就在我搜腸刮肚地追憶瑣碎的往事時,她微微昂起頭,又沖我微笑了一下,我雙唇略顫,也淺淺地笑了。她挺自然地微微頷首,十指交叉地接在一起。我心領神會,斷定約我見面的人肯定是她,然而我還是端坐不動,并把臉轉向別處,偶爾向對方投去一瞥。
“我們似乎在哪兒見過面?!蔽蚁乳_了口。
“是呀?!睂Ψ斤@然高興起來,道:“三年前,我們在省城見過面?!睂Ψ竭@么一提醒,我模模糊糊地記起當時與她見面的情景來:我到郵局寄稿件,快走近郵局的大門時,一眼瞥見一個西裝革履戴著墨鏡的漢子從沒有熄火的摩托車的后座上溜下來,掄起手中的公文包敲打一個剛走出郵局的少女的腦袋,少女猝不及防,但還是下意識地緊緊把挎包護在胸部,男的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去奪少女的挎包,路人都以為是對小夫妻在大庭廣眾之下吵架,擺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在一旁看熱鬧。少女張口欲喊,男的猛地摑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她的嘴角上淌出了血絲,身子趔趄起來,我看不過去,奔上前去,拽住男人揮起的拳頭,同樣戴著墨鏡的摩托車司機跑上前,著實地擂了我胸部一下,威嚇道:“兄弟,少管閑事!”幾乎與此同時,少女尖叫起來:“搶劫啦!報警呀!”眾人還沒有回過神來,兩個戴墨鏡的男人倉惶地坐上摩托,加大油門,我想記下摩托車車牌號,發(fā)現(xiàn)牌號被遮蓋了。少女心有余悸,捂住大幅度起伏的胸部,感激地望著我,還沒有開口言謝,我沖她笑了笑,立即轉身離去。因為我已經聽到旁邊有人在用手機給報社記者提供報料線索,我不想在媒體面前露臉,不想讓那些不急于報警卻急于拿提供報料酬金的人得逞,更不愿劫匪日后找我的麻煩,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
“三年了,我一直想親口向你說聲謝謝!”她凝眸注視著我,說。
“你怎么能肯定三年前的那個人就是我呢?”我饒有興致地問。
“是上帝告訴我的。”她調皮地眨眼。
“想不到我們真的還能重逢?!蔽覇∪皇?,道。
“是呀?,F(xiàn)在你該告訴我你的大名了吧!”她莞爾一笑,道。她的笑容使她的臉龐燦爛生輝,鮮嫩無比。
“這還用我告訴你嗎?快說說你是怎么認出我并知道我的名字?”我問道。
“好吧,我告訴你。我今年畢業(yè)后就分配到本市電視臺文藝部。我報到之前,文藝部搞了幾輯”文藝家風采“專欄,其中的一輯是關于你的,你在電視屏幕上一出現(xiàn),我就驚訝得喊出聲來:“原來是你!找到了!找到了!”
“哎,我還不知道貴小姐的芳名呢?”
“不告訴你?!彼纹さ囟何?。
就這么短短的一句,使我覺得我和她之間的距離大為縮短,彼此都親近了許多,宛如一對久別重逢的老朋友,無拘無束地攀談起來。
“有空到我家走走。”她寫給我一個地址,道。說畢,她姍姍向茶色玻璃門走去。在門口,她驀然回首,撂給我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又甩了甩瀑布似的黑發(fā),輕盈而去。
這次見面,“陽違陰奉”在我的腦中烙下了極深極美好的印象。我對她的好感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濃,正如田野的禾苗受了陽光甘露的沐浴潤澤而節(jié)節(jié)拔長。閑愁正苦的時候,她的音容笑貌往往會猝不及防地閃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曾自詡為佛門半個弟子,能淡泊金錢、名譽、地位、女色,并推崇獨身主義,如今,我真擔心自已是不是迷戀上她了。
一個星期六上午,鬼使神差般,我叩開了“陽違陰奉”的家門。
她嫻熟地燙杯熱壺,茶是好茶,乃有“綠葉紅鑲邊,七泡有余香”美譽的茶中珍品鐵觀音。我們一邊品茶,一邊愜意地、海闊天空地侃了起來。
忽然,門吱呀一聲開了,緊接著,一個高大的身軀晃了起來,我條件反射似地站了起來,惶怵地叫了一聲:“高社長,您好!”endprint
“你,你怎么會在這兒?你找我有事嗎?有事到我辦公室去說?!备呱玳L是我們報社的一把手,對我印象一直很不好,對我抱有偏見和怨恨,他一見我竟呆在他家里,就很不客氣地要攆我走。
“爸”,別攆他,他就是我多次向你提起的那個人?!?/p>
“哪個人?什么人?”高社長迷惑地望著女兒,忽然之間又恍然大悟,以稍緩和的語氣說道:“哦,哦,我記起來了?!?/p>
“爸,我們得好好謝謝人家呀!”
“那當然?!备呱玳L冷冷地說,眼角掠過一絲鄙夷的神情。高社長以已之心度我之腹,準以為我是來討謝的,他微微閉眼,挺不耐煩地擺弄腔勢,道:“說吧,你需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需要?!?/p>
高社長睜開眼睛,臉上的肌肉略微悚了一下,便又恢復原先那種冷漠、輕蔑的表情。
“高社長,打攪了,很抱歉?!蔽艺酒鹕韥?,怏怏不樂的,接著我又和“陽違陰奉”打招呼,她執(zhí)意想送,我飛似地逃逸下樓,在樓外數(shù)十米之外,我停下身子,回首一望,,看見她站在陽臺上,靜靜地凝望著我。我向她揮了揮手,失魂落魄地遠去。
不久,報社里便傳開了一些針對我的閑言。
“有人想娶高社長的女兒,真是懶蛤蟆想吃天鵝肉。”
“他也真是,太一廂情愿?!?/p>
“是呀,人家既有文憑,又有相貌,門第好,怎么會看上一個一無所有的酸家伙呢?”
“他這個人平素就狂妄自負,不可一世,自以為能發(fā)幾篇臭屎小說就高人一等,哼,現(xiàn)在搖筆桿子的,算什么老幾?”
“對呀,文學不是敲門磚。如今,若靠稿費吃飯,爬格子動物還不都餓得四腳朝天?”
“依我看,這個人是不是有點兒神經???”
種種譏誚、挖苦、嫉妒、誤解劈頭蓋腦地向我包抄而來,激怒了生性執(zhí)拗桀傲的我。我請了一個禮拜的事假,孤身一人前往深圳,去一家廣告公司接受面試。
從深圳返回的第二天,我依舊去單位上班。單位里的人大都神色詭秘的睥睨著我,我擺出一副我行我素的樣子,埋頭干我份內的工作。忽然,桌上的電話鈴急促地響了起來,我接起電話,電話那端驟然傳來一句不容推卻的邀請:“今晚七點紅顏茶座見!”對方說畢,立即掛斷了電話。放下電話,我周身寒徹。
我口里銜著一根煙,硬著頭皮,邁著碎亂的步子,用沉重的雙腿將我悵惘的心思連同單薄的軀殼搬進了明灼灼亮晶晶的玻璃圓轉門,搬進了樂聲如潮、吊燈擠眼、空調爽人的音樂茶座。
茶座里的人不多,我一眼就瞥見“陽違陰奉”坐在上次坐過的那張茶桌旁。她顯然也看見我向她走來,用無言的微笑把我拽回一個甜甜的、酸酸的記憶中。我慌亂了一瞬,很快就鎮(zhèn)靜下來,坦然地迎著她深情的目光踱了過去,泰然自若地坐在她的對面。
我朝柜臺上打了個手勢,一位裹著深黑色西服套裙的女侍應輕盈地飄了過來,遞給我兩杯煮好的咖啡。
短暫的沉默之后,她雙手把玩著杯子,說“這里空氣不好,你別讓我被動吸煙,好嗎?”
“我知道,吸煙有損身體健康?!蔽叶喝せ貞拔疫€知道,臺灣的煙每盒煙殼上都提醒吸煙者吸煙會導致性功能障礙。”
“既然如此,把煙戒了吧。”
“談何容易,再說,我可以戒色,但不想戒煙?!?/p>
她搖頭苦笑,默坐良久,幽幽地說:“你知道嗎,我和我爸爭論了好幾回,每次都搞得很別扭?”
“是為了我嗎?”我單刀直入,問。她睫毛睞了兩下,又保持了十分鐘的緘默,才黯然神傷地說:“你呀,為什么要顯得與眾不同?又何苦要和我爸作對呢?”
我又點燃一支煙,優(yōu)哉游哉地吸了一口,將繃緊的臉色慢慢換成和顏悅色,反問:“我什么地方與眾不同?我什么時候和你爸作對過?”
“還想狡辯?!彼脑沟剜亮宋乙谎郏砺韵蚯皟A,以不滿的口吻說:“你這個人,讀書讀昏了頭,凡事都以為你正確,世上也似乎只有你一個人頭腦清醒、一塵不染,其余的人在你眼中,要么是白癡,要么是行尸走肉,要么是惡魔。你呀,太過于幻想,太過于偏激,憤世嫉俗,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何苦呢?”她說著說著,眼角溢出了一滴苦楚的淚水,皎美的臉龐更顯得緋紅,鼻息也短促起來。我接著她的話,不無哀傷不無悲愴地表白:“也許爬格子的人大都有個性,也就是你所說的與眾不同。連我自己都想不通,我這個人的生命中潛藏著太深的悲劇意識,以悲天憐人或無可奈何的心情去看待和面對社會,每當看到人類中陰暗的生活場景,要么作消極的抗爭,要么作失之偏頗的憤世嫉俗,常懷著佛學禪意,去解釋生命中和生活中的罪孽。我活得很矛盾很累,一方面我仿效受苦受難的耶穌,試圖以精衛(wèi)填海的方式去拯救人類日益沉淪的心靈,另一方面又惡毒地詛咒我看不慣的一切,企求來一場大地震,將一切有價值的和一切無價值的都毀滅。”
“你,真教人不可思議?!彼ㄈパ劢堑臏I滴,驚愕地看著我,悻惱地說,“怪不得你常和我爸唱對臺戲。 陽奉陰違,你干不來,那你能否來個陽、違、陰、奉?”
“陽、違、陰、奉?”我如墜云霧。
“嗯。別忘了,這是我的網(wǎng)名?!?/p>
我猛地醒悟過來,歡暢地站起來,伸手握了她的手,道:“高見,你太有才哦!”她淡然一笑,回握了我的手,深深嘆了一口氣。
在“陽違陰奉”的再三邀請和鼓氣下,我又一次去她家,拜訪令我頭痛的高社長。
出乎意料之外,高社長熱情地款待了我。飯后,他邀我進入他的臥室,與我單獨進行面對面的長談?!瓣栠`陰奉”輕輕地推門進來,將一盤削好的蘋果輕輕地放在桌上,又輕輕地走出門去,臨關門時,她回過頭來,向我遞來關切的、深情的一瞥。從這關切的、深情的一瞥中,我捕捉到了她內心的憂慮。
高社長臉色一沉,道:“官場,官場,貪戀的人把它看作天堂,看破的人把它看作煉獄。大凡為官者,須具備兩個條件:心肝要黑,臉皮要厚。我在官場混了多年,心肝是比沒當官前黑了,臉皮也厚得多了。大部分當官的慣于陽奉陰違,我卻擅長陽違陰奉。對于大權在掌之人,我表面上和他唱些無關緊要的反調,暗中卻為他出謀劃策推波助瀾甚至沖鋒陷陣,使他不把我當作奴才而當作干才。凡是需要付出艱辛勞動的事,我表面上與公眾的利益相悖逆,而去迎合某些人的口味,實際上我又盡最大的努力去減少不正之風所造成的禍害,而勤勤懇懇地把事做好。這樣當官,真累,但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對得起國旗、黨旗和自己的良心。小鐘,假如你在將來做了官,請記住這四個字:陽違陰奉?!?/p>
我認認真真地聽著,并咀嚼著高社長的話,不由得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三個月后,我被任命為報社專題部副主任,出乎“陽違陰奉”和她爸的意料之外,我辭去了報社了職務,到北京當起了一名“京漂”。 報社上下一片驚愕,各種揣測云起云消。個中究竟,想必“陽違陰奉”和她爸都清楚:仕途是網(wǎng),關系是網(wǎng),情緣是網(wǎng),如果高社長是一張網(wǎng),如果“陽違陰奉”也是一張網(wǎng),我都不愿自投羅網(wǎng),我,更愿意活在網(wǎng)外的世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