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瓶兒
日子還長
天微微有些黑了,小區(qū)大門旁站著一高一矮兩個穿校服的中學生。金蘭認出了自己的女兒,忙讓出租車繞去小區(qū)的另一個大門。因為加班錯過了最后一班車,只好叫了的士。下車進了小區(qū)大門,遲疑了一下又進了旁邊的超市。
沒什么可買的,只是怕跟女兒遇個正著。想想又不知女兒會耽擱多久,索性一路小跑回了家,上天保佑沒有碰上。顧不上換衣服,先煮上稀飯,又把要炒的青菜泡進水盆里。爭分奪秒做出早就到家的樣子,而女兒遲遲不回來。金蘭又去換上家居服,一件女兒的T恤,胸前畫著黃色的海綿寶寶,一只袖子被翻倒的墨水染了一大片。是兩年前的事了,那時女兒上初二,現(xiàn)在上高中,比她高半個頭。直到她把晚飯做好,女兒才與丈夫一前一后進了家門。
總算把下水道疏通了。丈夫舉著一雙油黑的手,兩只腳相互協(xié)助,換了拖鞋進來。丈夫在小區(qū)的物業(yè)工作,不走大門,不會撞見女兒。金蘭在餐桌邊擺碗筷,嘴上回丈夫說,運氣好啊。眼睛卻向女兒的臉掃過去。女兒仍舊是那張緊繃著的小臉,提吊著什么都不愿看的眼,從上中學就變成了這副神氣。
晚飯同平時一樣,客廳的電視放著新聞頻道,把聲音調(diào)到最大。除非有什么重大事件,通常的新聞只是他們吃飯的背景音樂。丈夫捧起稀飯碗到嘴邊,對金蘭說,今天這個一樓老頭太能吵了,從我過去,到疏通,我忙乎了四個小時,他在樓道里罵了四個小時。說完自己呵呵地笑了起來。金蘭垂著眼皮,專心吃飯不接他的話。女兒抖了下瘦薄的肩,向金蘭道,怎么又穿這件T恤,看起來好滑稽。金蘭低頭看了看,向女兒堆出一臉笑容。女兒卻像忘了才說過的話,埋頭吃自己的飯。丈夫又嘖嘖了兩聲,說,掏出多大一堆東西……行了,飯桌上說這個惡心不?金蘭皺起眉,向丈夫翻去一眼。一轉(zhuǎn)臉,忘了要對女兒說的話,不禁生氣又翻丈夫一眼。女兒又挑了兩筷子菜,剩了半碗稀飯,說吃飽了,回了自己屋。
丈夫嘟囔著不知道說著什么,金蘭捧起碗擋在面前。她專心想,同女兒一起的那個男學生的個頭足有一米八多了吧,曾見同女兒一起走過,只當是個偶然,今天看清了兩人是拉著手的……沒時間想了,金蘭抬頭看了下墻上的表,幾口吃完自己的飯,又麻利地把女兒的半碗稀飯倒進丈夫的碗里。丈夫仍是那句,慢點,急什么。他做什么都不急,做什么金蘭都看不上。
金蘭裹了件舊風衣就出了門,公公婆婆住同一個小區(qū),相隔幾百米。
兩個老人家在看電視,撲面一股尿臊味。今天的藥都吃了嗎?媽。金蘭邊說著話,邊脫了風衣。先去廚房看了看,接著是衛(wèi)生間,又說,別盡想著省水,馬桶用過了就要沖水。顧不得放下風衣,開始沖洗馬桶。婆婆兩年前中過風,至今仍沒有恢復利索,咬著牙回答她說,今天的藥,嗯,都吃了,你,你不干,你爸干,你爸干。說著,向在看電視的老伴道,快去,快去,就是你,就是你,你不沖馬桶。她公公忙起身,弓著腰踮著小碎步到了衛(wèi)生間門口。
兩人一起回到了沙發(fā)上。金蘭又端著婆婆的腳。哎呀,不用了,不用了。她婆婆嘴上雖這樣說,卻早已脫好了襪子。金蘭每天總要來看看,替婆婆捏捏腳。照例又是問一遍,吃了什么,干了什么,同手底下的一套動作一樣,已成習慣。哎呀,好,好多了……婆婆咬著牙含糊不清地說。金蘭偏著頭盯著墻角的海棠,看到的卻是同女兒在一起的那個男學生,長得這樣好,一定有不少女同學喜歡吧,但他卻喜歡自己的女兒。她低下頭收起嘴角的笑,望著婆婆的腳。女兒雖然眉眼長得像她爸,但大體更像自己,還沒自己皮膚白,只是個頭比自己高。
捏好一只腳,換另一只。唉——金蘭又長長地嘆了口氣。女兒手腕上有一道刀疤,已結(jié)痂。她嚇哭了,女兒嫌她大驚小怪,見她哭個不停拿出手機給她看,很多學生樣孩子的切腕照片,血淋淋的。跟死完全不相干。她不懂現(xiàn)在的小孩都在想什么。女兒在班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成績,在家里要什么給什么……唉,她又嘆了口氣,一抬頭看到公公婆婆全都在看自己,馬上意識到不該嘆,挽回說,天熱了,上班時間調(diào)了,晚班要晚一個時間下班。她工作的那家超市,他們都知道的,三年了。
婆婆仍然回她說,哦,累,累啊。停了停,又說,你爸今天又,又,又尿褲子了……
一直在看電視沒說話的公公馬上打斷道,說那干啥,我洗了,換了。金蘭手底下停了停,又繼續(xù)扯婆婆的大腳趾,說,很正常,我們超市老年人的紙尿布賣得特別好。她加重了特別兩字的語氣。
回到家一堆的事做完,已經(jīng)一點鐘了。
丈夫依舊是早已睡熟了,依舊拖著枕頭過了界。床大枕頭不大,均等的平分擺放,兩枕頭間會有一本書的間隔??墒敲刻煸缙?,丈夫的枕頭一定會越界靠過來。她嘟囔了句討厭,在床邊躺下,長長地嘆了口氣。公公越來越頻繁地尿褲子,女兒才十六歲。
次日一早先打好豆?jié){給公公婆婆送去,自己這邊今天燒奶茶。算算金蘭每天頂多能睡六小時,都怪她自己,她愿意。
做好早飯叫那兩人起床,擺好碗筷那兩人也上了桌。
金蘭今天沒胃口,坐著不動筷子。丈夫倒是心情奇好,夸天氣,夸飯菜。之后問金蘭,天熱了,可以脫了秋衣嗎?金蘭翻他一眼,回說不知道。停了片刻說,明天我們超市又要搞活動,不過就便宜個塊八毛的,人都跟不要錢似的搶……埋頭吃飯的女兒,卻橫攔她一句道,你又把馕放鍋里餾了?軟塌塌的一點兒都不好吃。金蘭受了冤枉,說,那次不是你說這樣好吃的嗎?女兒正眼不看她,匆匆吃了幾口就走。到了門口瞥見衣帽鉤上掛著的粉紅色夾克,大聲叫道,你別穿我的舊衣服好不好,傻不傻?。∥?,我……金蘭起身倒又亮出了身上的海綿寶寶T恤。
超市的工作服是墨綠色的。
金蘭在更衣室里換上,一邊把頭發(fā)團起來卡上發(fā)套,一邊向擠在身邊的同事高曉云問,我穿丫頭的那件粉紅夾克難看嗎?高曉云一臉討好的笑,對著鏡子里的金蘭答,你皮膚白,好看。停了停又補充說,身材也好,背后看只當是個學生。從前面看呢?金蘭順著話問下去。鏡子里的她半低著頭,嘴里叼著根發(fā)卡,兩只手在腦后。她看到了自己的前面,一雙向上翻著的眼,被一對灰黑的大眼袋兜著。她立刻轉(zhuǎn)過頭去。endprint
匆匆忙忙穿戴好,門外已傳來招呼做操的哨聲。金蘭個頭小站前排,做操很認真賣力,卻包括她自己都覺著照貓畫虎不像那么回事。這天覺著格外別扭,排著隊走到玻璃墻跟前,才發(fā)現(xiàn)自己同手同腳。她咬著牙,錯到了結(jié)束。女兒為什么討厭自己穿她的舊衣服呢?都是專賣店里買的名牌衣服,女兒總要穿校服,那些衣服幾乎沒怎么穿就淘汰了。
這一天很累,廣播不時通知出去接貨。為了第二天的促銷各廠家備足了貨。金蘭不怕累,只是怕某個人。那個人也姓金,有喊金總的,也有喊金哥的,背后則叫老金。這天連著跑來三次送貨,后兩次他完全不必進來。金蘭不抬頭憑感覺就知道他來了,簡直像是心靈感應被她招來的。
金蘭和高曉云搭檔,把油桶一層層地壘成塔。老金遠遠站在邊上,看她們干活。有兩個老太太知道明天要減價,不時問東問西。金蘭格外溫柔而有耐心。老太太問,為啥減價?可是保質(zhì)期要過了?金蘭抿嘴一笑答,阿姨,放心吧。老太太問,面粉每人限購一袋,要查身份證嗎?老金越過嘈雜的人群,遠遠地笑出了聲。金蘭裝作沒聽到,也笑了,說不會查身份證的。老太太喜歡上了金蘭,又聊起了家常,問,在超市干幾年了?屬啥的?她們竟然把金蘭的年齡猜小了一輪。金蘭著實讓她們逗樂了,一轉(zhuǎn)臉,老金已不在了。老金打過兩次電話,請她吃飯,她都推了。
金蘭去了衛(wèi)生間。鏡子里的她微微笑著,墨綠色的工作服很襯她。她用手理了理額前的齊流海,母女倆一個發(fā)型,女兒讓她剪的,是真的顯年輕。她不會那么輕易答應老金,她摸了摸臉,竟然微微有些發(fā)燙。這臉同十年前沒什么分別,只是這手,這手……隱約聽到有人叫她,忙洗了把手在身上抹了抹,心里念叨著,不要忘了買幾雙膠皮手套,干活一定要戴手套。
又是加班,然后開會,公交車又趕不上了。這沒有影響金蘭的心情。只是在更衣室里換衣服時,高曉云忽然低聲向她說,老金這人還不錯吧。她正弓下身脫工作褲,一下慌了神。高曉云卻又嘆了口氣說,離婚太難了……金蘭猛然起身又將褲子提起來,打斷她的話,說,別說廢話了,累了一天還有這精神。高曉云正在梳頭,嚇得梳子掉到了地上。
高曉云笨,受同事排擠,金蘭主動把她要到自己的組里來,凡事幫著她,罩著她。她是真的笨嗎?金蘭覺著后背出了一層冷汗。
不得不又叫了的士回家,到小區(qū)門口下車的一瞬才又慌了。女兒,女兒,女兒會在這兒嗎?金蘭迅速的四下里看了一遍,沒有。是啊,哪有那么巧。可是,她又有隱隱的預感。路旁是醫(yī)院,鐵柵欄院墻里是白蠟樹林。她猶豫著沿著院墻向里張望,沒走多遠,真看到了女兒,只是半個身影。兩人摟抱在一起。
十六歲啊,只有十六歲。金蘭覺著腳下發(fā)軟。
晚飯桌上,金蘭偷偷地觀察女兒。是怎么做到的?那張十六歲的臉,若無其事地吃著飯,坦蕩得讓她要疑心是自己看錯了。嗯,那個最近學習怎么樣?她問。挺好,女兒過了片刻才答。啊,好像現(xiàn)在學生談戀愛的挺多,金蘭小心翼翼地繼續(xù)說。就是,我都碰上過,大街上摟著走,嘖嘖。丈夫接過話,又是搖頭又是撇嘴。又說,我們那個出納的兒子才上初二,都談了幾個女朋友了,哎喲,還敢領到家里去,還有對面那誰家的孩子……丈夫這點最讓金蘭看不上,話多又說不到點子上。好了,好了,少說點廢話吧。金蘭向丈夫翻去一個白眼,斬斷他的廢話,可是已經(jīng)晚了。女兒起身回屋了。上中學后,女兒就不許他們隨便進她的房間。
金蘭從婆婆家回來的路上,看著天上掛著的白月亮,走著走著忽然就靠在路邊的樹上哭了。女兒上中學后,就沒讓他們?nèi)ラ_過家長會。女兒說成績好的學生家長可以不去,開始她信,現(xiàn)在她更信女兒努力學習就是為了不讓他們?nèi)W?!讲辉S自己這樣想,就越是不自覺地這樣想。她簡直恨女兒成績好,別說打罵,連說都說不得。還有,女兒才十六,兩人都抱在一起了,下一步會發(fā)生什么?前一天她還高興呢,她真是太單純了。這事不能跟丈夫說,她本能地這樣想,仿佛覺著一開口說出來的,會是自己與老金之間的那一點說不清。
一夜翻來覆去。老金,連高曉云都看出來了,金蘭恨不能世界立即毀滅??墒歉邥栽剖窃趺纯闯鰜淼哪兀恐慌率沁@工作沒法再干下去了。又忽然想起膠皮手套忘了買,簡直心煩得沒法睡。
第二天是周末,加上促銷活動,超市里是忙得熱火朝天。金蘭小心翼翼地刻意留意了一下,沒有在誰的臉上發(fā)現(xiàn)異常,也沒聽出誰的口氣異常。她暫且放下心來,況且也沒時間想那些。老金供的貨雖不是最好的,折扣也不是最多的,這天賣出去的卻最多。高曉云見人就推老金的貨,金蘭想著要避嫌有些別別扭扭,后來也不管那么多了。
正忙著,眼前忽然晃了一下公公和婆婆的臉,再去看又不見了,她想是自己眼花了。沒一會兒,她又要疑心是自己眼花,她看到了同自己女兒好的那個男學生。
男學生同一對中年夫婦在一起,應該是他的父母,長得很像。金蘭緊張了起來。男學生的母親一頭卷發(fā),戴著眼鏡,高高壯壯。父親也戴著眼鏡,高高壯壯。金蘭知道那男學生不認得她,卻緊張得心怦怦直跳。她猜他們一家不會是普通家庭,男學生的母親胳膊上掛著個皮包,穿著條碎花的連衣裙。她在超市里見的人多了,那包,那裙子,絕對是高檔貨。男學生的父親也長得氣派,有些眼熟,不會是在電視里見過的領導吧。金蘭越發(fā)緊張了,她安慰自己,像他們那樣的人是不會來買面粉和清油的??墒抢@貨架一圈之后,他們真的走了過來。金蘭想躲開,腿卻像灌了鉛似的動不了。她瞪大了眼直直地望著他們一步步走近,她頭暈眼前發(fā)黑,她馬上就要癱倒在地了。他們說笑著走了過去,完全沒有看到她。金蘭才喘上一口氣,就聽到背后高曉云熱情的聲音,竟然向他們推銷起老金的面粉。金蘭恨不能過去捂住高曉云的嘴。她迅速回頭,看到那三個人不屑一顧,沒聽見似的昂著頭走過去了。
高曉云沒有受影響,隨即轉(zhuǎn)過臉向金蘭叫道,金姐,你公公婆婆來了。這話多么與眾不同,許多人向金蘭看過來,男學生的母親也回了一下頭。金蘭的頭發(fā)根都豎起來了,公公和婆婆就在旁邊不遠處,被高曉云的一嗓子嚇到了,像一對被發(fā)現(xiàn)的賊,相互攙扶著,搖搖晃晃地向出口方向逃跑。金蘭不許他們來這家超市,離家太遠。她聽到了一陣笑聲,不知道相不相關。她站著沒有動,把手深深地插進身旁裝滿綠豆的木桶里。在公公擠進人群的一瞬,深灰色的褲子內(nèi)側(cè),迅速地變得更加深灰,他尿褲子了。endprint
金蘭再也不想跟高曉云說一句話。
臨下班預備打掃衛(wèi)生時,一個矮胖女人忽然快步奔到金蘭身邊。金蘭拿著剛洗過的拖把,問她需要什么?她沒聽見似的,向正在收購物筐的高曉云跑過去。從身后一把拉起高曉云,噼里啪啦沒頭沒臉地打了下去。已經(jīng)沒幾個顧客了,金蘭和幾個同事都傻了。那女人啞著嗓子一邊打,一邊罵道,你個爛貨,你個婊子……金蘭忙上前拉,問那女人為什么打人。那女人甩開金蘭的手,回頭向她叫道,勾引我家老金,拆散我的家庭,我今天讓她死在這兒……女人力氣非常大,扯著高曉云的頭發(fā),把她向地上按。金蘭的腿一下軟得幾乎站不住了,手也抖了起來。旁邊的幾個同事,并不上前拉。有人跑去找經(jīng)理了。高曉云一聲不吭,努力伸手也想抓那女人的頭發(fā),但她完全不是那女人的對手。那女人猛然向下一扯,高曉云一下跪倒在地,頭響亮地撞到地上。旁邊有人輕聲叫道,手下輕點。那女人雙手死死按住高曉云的頭,瞪著眼回頭對著圍觀的幾人叫道,我在這兒打她是輕的,下次大街上我扒光她的衣服,爛貨……你是不是認錯人了?不知是誰忽然問。金蘭慌得幾乎要暈過去。聽到那女人叫道,高曉云,燒成灰我都認得。
經(jīng)理領著幾個保安來了,把那女人和高曉云帶走了。有人說早看出來高曉云和老金有關系。金蘭作出吃驚的樣子問,真的?她的腿一直在抖。
在回家的公交車上,金蘭不時抓一把額前的劉海,臉上的笑容像是水上的浮木,怎么都按不下去。她低下頭看到放在膝蓋上的手,在粉紅色夾克的映襯下像隔天的雜糧饅頭。是隔天的,冷了,硬了,過時了,見不得人了。她把手壓在腿下,倔強地偏過臉望向車窗外。車上有許多學生,聊著不同內(nèi)容的天。她聽到了愚蠢。聽到了神經(jīng)病。聽到了自作多情。聽到了更年期。聽到了很多。
晚飯同平時一樣,客廳的電視放著新聞頻道,把聲音調(diào)到最大。丈夫捧起稀飯碗又說起這天的事,金蘭仍舊垂著眼皮,專心吃飯不接他的話。女兒以她慣常的不屑的語氣,再次向金蘭聲明,以后不許再穿她的舊衣服。話沒說完,金蘭起身便對她噼里啪啦沒頭沒臉地打了下去。
他的名字
不要再提他的名字,我警告你。
疆生咬著牙湊到賽琴的面前,一只手扯著賽琴的衣領,一只手兜著下巴捏著她的臉。賽琴的臉被推出兩塊蘋果肌,像動畫片里松鼠的臉。她并不掙扎,只是斜著眼死死地盯著天花板。
我再警告你一次。疆生一個字一個音節(jié)地拉高聲調(diào),最后一個“次”字,拖了兩個節(jié)拍。然后,猛地把賽琴從面前推開。賽琴踉蹌著倒退了五六步,拖鞋掉了一只,光著一只腳踩到了軟乎乎的塑料袋上。袋子里裝著韭菜和肉,還有從壓面房買回來的一百個餃子皮。賽琴急忙向旁邊一跳,人撞到餐桌上。
你不要再提他的名字,聽到他的名字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我就想……
疆生伸開五指向空中抓了一把,啊——大叫一聲,翻手緊緊握成一個拳頭。
賽琴重重地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眼睛望著地上的塑料袋。塑料袋透出已絞好的,像花崗巖大理石一般的,有紅有白肥瘦相間的肉餡。餃子皮在另外一個小袋子里,露了一半出來。新鮮的韭菜味暫時掩蓋了鞋子的氣味。放在家里的鞋子并不多,大約有五六箱。他們店里的地下室里,還有幾十箱。
疆生把手叉在腰間,歪著臉緊閉著嘴唇一動不動定在那里。約過了一分鐘,猛然轉(zhuǎn)身重新穿上鞋子摔門出去。
賽琴腰一軟,人無力地佝僂在椅子里,眼淚很快噼噼啪啪地掉下來。究竟什么命啊,過這種日子。她轉(zhuǎn)身抱住椅子背,將臉埋進胳膊彎里,嗚地一聲放聲哭了起來。今天關在戒酒中心的大哥打來電話,讓她轉(zhuǎn)告爸媽快去接他出來,否則等他出來就去殺了他們。她妹妹也來了電話,說已辦了離婚,不到兩歲的孩子只能繼續(xù)讓爸媽帶著,讓她先瞞著。她不由叫出聲來,你們這些不爭氣的,不爭氣的。手狠狠地拍了幾下桌子??墒沁€不止這些,市場今天貼出了告示,租金要漲。她狠狠哭了幾聲后,慢慢地停止了哭泣,抽了兩張紙巾一邊擦眼淚,一邊轉(zhuǎn)過身坐起來。
這是他們新買的房子。地上鋪著棕黃色的仿古磚,是她選的,鄰居來看了都沒話說。還有她選的家具、床單被套以及窗簾。全是網(wǎng)上買的,她的膽子夠大,省了不少錢。但是網(wǎng)絡也搶了他們的生意,顧客少了很多。屋里很悶,才裝修過時間不長,仍有些氣味。她起身穿上拖鞋,分別去把幾個房間的窗打開。到兒子的屋門口,用力拍了兩下門,粗聲道,打開窗通風。很快隔著門聽到有輕微的咯吱聲。
她把疆生扔在地上的袋子撿起來,送進廚房。廚房的玻璃門上映出她的下半身。緊身牛仔褲包出蓮藕一般圓實的兩截腿,屁股扁平。網(wǎng)上幾十元買到的,今年最時尚款。她把餃子皮重新碼整齊。她應該有些骨氣,誰扔在地上的誰撿起來。她想??墒?,她長長地嘆了口氣。
她重新坐回椅子,搓了把臉。從包里掏出手機,給母親打電話。電話通了里面卻亂哄哄的沒人說話,隱約聽到呼哧呼哧的喘息聲。隨后聽到遠遠的她母親在叫,你拿我的手機干啥,別吃了,那玩意能吃嗎?我打你個討債鬼……掛斷又打去三回,她母親才接起了電話。
唉喲賽琴啊,你媽活不成了啊。不等她說話,她母親便嚷了起來。小討債的要了我的命啊,唉喲,一天到晚的不睡覺,天天鬧著要出去,出去一步路都不走,那天稱了一下,十五公斤了,唉喲我的腰啊,天天抱著這個十五公斤啊……
她皺起眉走到窗前,把手機放在窗臺上由著她母親在里面說。窗對面原先是一片林地,現(xiàn)在開發(fā)成了住宅區(qū),從早到晚都是哐哐、嗚嗚的車聲,只開了一會兒窗,窗臺便落了一層土。她把窗關上,聽到手機里沒了聲。拿起手機向里面喂了一聲,卻聽到她母親在抽泣。賽琴啊,你吳大媽都看到了,你爸跟你那個同學的媽一起散步,都二十多年了,你爸爸還賊心不死,你那個同學的爸死了,你爸的機會來了……媽,她不耐煩地打斷道,你別鬧了好不好,都多大年紀了……她母親不聽她說話,媽……媽……她連著叫了兩聲,生氣掛斷了電話。她回到廚房,拿出韭菜狠狠扔進水槽。
疆生下了樓直奔市場,看到大都關了門才恍然,真是氣糊涂了。市場里零零散散還有幾家沒下班,家里樓下老馬家的童鞋店還開著,門口圍坐著幾個人在打牌,他徑直走了過去。老馬一只手舉著牌,一只手在掐指算,眼睛斜向上瞄見了他,有些吃驚地問,咦,不是回家包餃子去了嗎?咋又回來了?旁邊兩個人也都抬頭看了看,一個問是不是什么東西落下了,回來取的?一個鼻子冷冷地哼了聲說,是跟老婆吵架跑出來的吧。三個人哈哈笑了起來,他撇嘴說,切,胡說。說完歪了一只嘴角也笑了。endprint
他進店里沒找到可坐的板凳,拿了只洗拖把的桶倒扣下來,坐在上面。
牌桌角上零散放著一些塊塊錢,三個人都有些懶洋洋的。一把打完,一個問他要不要打,他搖頭。老馬一邊慢吞吞地洗牌,一邊唱歌一般嘆道,今天一分錢沒賣,打個牌還輸了十塊。那兩人都笑了起來,說無論如何陪老馬打到翻本。他也笑了,心情好了很多,看了兩把牌就坐不住了。
他背著手在市場里走了一圈。本地最紅火的市場,只十年就已老了。大理石地面變得高高低低,年年修補,年年繼續(xù)破敗下去。大門是歐式的,兩根大理石柱子頂端爬著胖天使。當年沒少感嘆這門修得奢華,現(xiàn)在全露餡了。石柱破了,空心的。新的市場,新的商廈起來了,回頭再來看它,只覺著小氣寒酸。包括他的鞋店,曾經(jīng)數(shù)一數(shù)二的,現(xiàn)在數(shù)不著了。
地上有一個空的酸奶盒子,他向著垃圾桶慢慢地踢過去。一起退伍的戰(zhàn)友,一個個都混得有模有樣,獨他最差。他們一口一個老班長,把他讓到酒桌的上座,是在羞他嗎?他猛地一腳把酸奶盒踢出去。聽到背后老馬叫,疆生快來。
只見那三個人全都站了起來,老馬拿著手機仰著臉望著他,大聲道,疆生,我侄子來電話了。
他快步走過去問,怎么樣?
三個一起搖頭嘆氣。老馬說,人家說市場是私人老板的,誰都沒有權(quán)利干涉。
屁話,他打斷老馬說,這百十號人活不下去了,也沒人管嗎?咱們?nèi)柯?lián)合起來,都不給他漲,看能讓我們?nèi)恳黄饾L蛋?
老馬嘆氣道,問題是交租的日子有先有后的,怎么聯(lián)合統(tǒng)一?
幾個人互相看了看,最后都望向他。他的店合同最先到期。
他抿緊嘴唇,將臉扭向一邊。片刻后轉(zhuǎn)過臉,醬紫色的四方臉上,兩條黑眉毛向中間擠成八字,向那三人道,明天咱們發(fā)動市場里的商戶都去政府靜坐怎么樣?
一人拍手道,這是個好主意。另一人打斷他說,沒用的……
沒用?他猛然打斷大叫道,我豁出一條命,刀架自己脖子上,我看誰還能再說個什么干涉不了?
賽琴大力搓洗著韭菜,水籠頭開著,任由水嘩嘩地流。嘴里自言自語地罵道,混蛋東西,混蛋。突然她想到了什么,急急地扔下手里的韭菜,隨便在身上擦了把手上的水。她快步進了臥室,在床頭柜里翻了片刻,翻出一個舊的電話本。她很快找到一個名字,猶豫了一下,拿起手機打了過去,電話有機器女聲說是空號。她低低地罵了聲混蛋,又回到廚房。
韭菜洗好,放進塑料筐里控水。
她又腳步重重地走到客廳中央,剛才隨著菜一起被扔在地上的,還有一張紙。她站在那里,因為生氣胸脯大幅度地在起伏,她偏著頭努力壓制自己的火氣,兩只手叉在腰間。那張紙是導火索,她真想拿起來撕個粉碎。可是,她卻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急急地奔到客廳角上的電腦前。在電腦前折騰了不一會兒,她又一把甩開了鼠標。拿起手機拔電話,電話一通她就高聲嚷嚷了起來,我要瘋了,現(xiàn)在要離婚早干嘛去了?能瞞到哪天?為什么一有事就來找我……電話斷了。她一把將手機扔到沙發(fā)上,煩躁地在客廳里來回走,對著空氣繼續(xù)說,一有事就來找我,當我是鐵人嗎?煩死了,氣死了,混蛋。
她沒留意腳踩到了那張紙,發(fā)出呲的一聲,她忙移開腳。紙被踩破了一個邊,她用力將紙一腳踢開。啊喲,她一下叫出了聲。因為太用力,閃到了腰。她扶著腰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餃子還要包嗎?窗外孩子們的嬉戲聲漸大了,很多人家都已吃過晚飯。
這時頭頂上忽然嘭的一聲響,然后是雜亂而沉重的腳步聲,尖叫聲,哭聲。怎么了?她一邊自語,一邊忙拉開門跑出去,對門的老太太也出來了。
樓上怎么了?她走到樓梯口,一邊向上張望,一邊問。對門的老太太瞪圓了眼詫異道,啊喲,你不知道啊。老太太湊到賽琴面前,講起了樓上的事。樓上樓下住著,一個市場里做著生意,她竟然不知道樓上夫妻并沒有結(jié)婚,不知道那女人曾做過小姐……正說著,樓上的門嘩一下開了,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尖叫著向下跑過,隨后一個光著膀子的男人拿著條皮帶也跑了下來,一邊跑還一邊叫,給我站住,站住。
她和老太太忙向后避到門口。叫聲和罵聲漸遠,老太太搖著頭繼續(xù)講,男孩是男人帶來的,學習不好,成天挨揍。那今天,不會是這次期末沒考好吧。她問。老太太重重地點了點頭,撇嘴道,說是倒數(shù)幾名。她剛點了點頭,老太太又講,還逃學、偷東西,啊喲……她聽著,嘴上跟著一起嘆氣,心里卻長長地舒了口氣。
大約半小時后,韭菜餡餃子已包好一半了。她一邊利索地包,一邊燒上了水。
疆生甩開手,在那三人的目光里大步走出市場。他摸了把腰上的車鑰匙,他一定要整出些動靜。他在樓下的停車場,看到樓上的鄰居光著膀子從車前跑過,周圍有不少人指指點點,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沒心思看熱鬧。
車是才買了一年的新車,上了大路,他才猶豫起來。電視新聞和網(wǎng)上提供了不少例子,跳樓的、綁人的、自焚的等等,仔細想想,真沒看到過下文。那些人后來都怎么樣了?眼見著車離市政府近了,怎么辦?他的心怦怦直跳。他放慢了車速,心是越跳越快,近了,近了。忽然他眼前一亮,心里竟然一喜。政府大院的伸縮門是關閉的,一個門衛(wèi)樣的中年人背著手,同一個穿環(huán)衛(wèi)工作服的人在說話。下班了。
他還是靠路邊停了下來。一剎那的解脫又換成了沮喪。太陽落山了,正是一天里最好的休閑散步時間,三三兩兩的行人悠閑地踱著步。他認真地看著那些臉,倘若他爬上樓頂,他們會有什么樣的表情?幾個孩子穿著輪滑鞋,原地轉(zhuǎn)著圈大聲討論著什么。他長長地嘆了口氣,下車從口袋里掏出煙點上。
就要四十歲了。這幾年夢里他都踩著剎車,時間再慢一點,再慢一點,還沒認真年輕,就要老了。如果那時候沒結(jié)婚,單身漢一個出去闖,絕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他一把從嘴里撥出沒吸完的煙,憤憤地走到垃圾桶旁扔了進去。他抬頭望向政府大樓,沒進去過,不知道從哪里能登上樓頂。一樓大廳的玻璃門里,可以看到有桌子。進去是要登記的。那倒也不怕。endprint
爬上樓頂,坐在邊上。他們會向他喊話,讓他不要跳,讓他說出自己的要求。不,他在上樓后就通知老馬他們,讓他們提要求。這要求是多么可憐啊,只要不漲租金。市場里有幾十個商戶。他覺著自己的眼睛有些濕了。
他一轉(zhuǎn)臉,忽然發(fā)現(xiàn)門衛(wèi)似乎在看自己,又看去一眼,確實在望向自己似乎還在笑。他一下有些慌了,難道被懷疑了?他將臉扭向一邊,然后大步回到了車上,猛地想起來,這門衛(wèi)是自己店里多年的老顧客,前幾天才去又買了兩雙鞋。再看過去,門衛(wèi)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低著頭背著手回了收發(fā)室。他不禁長長地唉了一聲,自己這臭記性。他快速地發(fā)動車,上了路。不,絕不能在政府大樓,不能再傷那位老顧客的心。
他一路開著車,一路留意周圍行人的臉,竟然發(fā)現(xiàn)了許多店里的顧客。在一個紅燈前停下時,旁邊一輛車的車窗里伸出一張臉,問他,最近有沒有新款鞋到貨?他忙放下車窗,回答,有。那邊說,別忘了給留兩雙。他說,好的,沒問題。
風涼涼地吹進來,舒服極了。他心里快速地盤算,該去進貨了。
他趴在書桌上,拿小刀一下一下在橡皮上劃著格子。面前放著暑期作業(yè)。樓下傳來小伙伴的打鬧聲,他停下手靜靜地聽了一會兒,想站起身去看一下,最后還是沒有站起來。
他枕在胳膊上,望著暑期作業(yè),上面工整地寫著三年級二班,后面是他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著了,看到名字慢慢地飛了起來,像一根白色的羽毛在空中自由地翻飛。然后從窗戶飛了出去,隨著風,毫無份量地向著山川,大河,像飛屋旅行記那樣,永遠,永遠地飛出去。
他恨他的名字。
他拿起小刀,圍繞他的名字畫一個小長方形,一個本子,又一個本子。他的名字紛紛掉了下來。中間因為樓上巨大的動靜,他停了下來。愣了一會兒,他醒了過來,可是已經(jīng)晚了,他雪上加霜又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于是,他只能更快,更迅速的圍繞他的名字畫小長方形。
他打開窗,將他的名字送出窗外。他的名字成群結(jié)隊地飛走了。
忽然,他想起還有一個。
那一個在客廳的地上。他輕輕地拉開門,聽到他母親在廚房里忙。他悄悄地跪在地上爬到客廳,拿回了最后一個他的名字。那是一張成績報告單。他的成績排名從上學期的第二,掉到了第十二。
他使勁把成績報告單鋪平,用盡全力圍繞他的名字畫下一個長方形。
他拿著他的名字走到窗前,先前的那些名字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不知道,是該走門,還是走窗,帶著他的名字永遠離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