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虎

摘 要：鄭愁予是中國的中國詩人?！跺e誤》中國的式的情感、美麗的現(xiàn)代式古典洋溢在現(xiàn)代詩歌的空間；江南的景構(gòu)綻放江南的美麗；內(nèi)容與形式的完美結(jié)合絕唱于現(xiàn)代抒情詩的海洋。

關(guān)鍵詞：美麗 錯誤 解讀

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鄭愁予 《錯誤》）

念著鄭愁予的《錯誤》，那濃濃的詩意、中國的式的情感、美麗的古典洋溢在現(xiàn)代詩歌的空間，絕唱于現(xiàn)代抒情詩的海洋。

“自從現(xiàn)代以后，中國也有些外國詩人，用生疏惡劣的中國文字寫他們的‘現(xiàn)代感覺，但鄭愁予是中國的中國詩人?！盵①]

一、間隔、含蓄之美

鄭愁予的《錯誤》在主體和意象上繼承了白居易、溫庭筠等閨怨宮怨詩的特點，但與白、溫等詞已有了明顯的很大的不同。1、在白、溫的詞中，女主人公都以明確的“倚樓望歸”的姿態(tài)正面出現(xiàn)；而《錯誤》一詩中的女主人公則獨處重門幽院深閨，望藍藍的天上白云飄（隱含一種“看云時很近，望你時很遠”的思念之苦），聽“達達的馬蹄” 時而清晰，時而遠去（隱含一種喜悅中的失落） 。

2、白、溫詩詞中的“思”、“恨”、“腸斷”更多的是直抒發(fā)胸臆，敞開心扉，言在此而意亦在此；而《錯誤》所要表達的情感、事實則要含蓄、隱喻得多，呈現(xiàn)出一種間隔性的特點。女子深藏閨中，“達達的馬蹄” 帶來了憧憬-失望-綺思。而原人原事原景，詩人是這樣自述的：

1937年夏來之際，我父親甫從南京陸軍大學畢業(yè)，送我和母親渡了江，就赴前線去了。我母親帶我投奔向山東伯父的仁說。那時鐵路遭轟炸破壞，常需步行一些路，有一次進入一個小村鎮(zhèn)，在狹窄的街巷中，驟然有激烈的馬蹄聲響從背后傳來，母親把我來到路的一邊，只見馬匹拖著炮轟隆隆地擦身而過，這個由馬蹄震撼的景象就積存在潛意識里了。但我十幾年后再臨江南，突然產(chǎn)生閨怨詩的詩想，馬蹄正是不可憑恃地到達，但無可奈何的卻是時間的無常在人間過隙了。[②]

如果把這段文字作為詩歌的寫作背景，那么把《錯誤》概括為男女相思之情則有點牽強。所以有點理念、情感有如“水中月，霧里花”難以實求。 3、白、溫詩詞中主人公大都是女子，男人則隱而不見；而《錯誤》一詩則男女主人交錯出現(xiàn)。形成纏綿、含蓄、委婉之美。

二、中國式的情結(jié)成就美麗

鄭愁予的作品中的中國情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鄉(xiāng)愁情（如《想望》）、宗教情（如《衣缽》、《度牒與梵音》、《談禪與微雨》）、閨怨情（《錯誤》、《情婦》）。

中國式情結(jié)中的閨怨情的重要特征，大概是纏綿、深致與內(nèi)斂。 “剪不斷，理還亂”，情真真，意切切。這種情感的體現(xiàn)，需要婉約深致，細膩。詩中等待的容顏如蓮花開落，是憂愁；心如寂寞的城，是孤獨與惆悵；窗扉緊掩，是思念；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顯現(xiàn)失落。反復體現(xiàn)，細致，纏綿悱惻。

寂寞的城是“小小的”；窗扉緊掩，小小的窗扉緊掩；春帷不揭，這些細小的事物的封閉狀態(tài)與含蓄細膩的情感聯(lián)系在一起，形成情感的內(nèi)斂美。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輕描淡寫的交代，愁緒緩緩彌散開來?！拔摇钡你皭潱寄疃际呛畹?，內(nèi)斂的，那位女子的心也同樣如此。“達達的馬蹄”敲醒一段沉睡已久的愛情故事，然而她沒有選擇千里尋夫路，而是選擇獨守閨房的漫長等待。未見到他的身影，閣樓上的她一直張望著，期盼著，伴著憔悴的容顏，她渴望看透那厚厚的霧靄。獨倚高樓，年年添湊著滿面的溝壑和滿頭的花白。等待的人，他遲遲沒有歸來，或許，他會像一個沉迷山水的游客，因留戀遲緩了腳步。但他始終是沒有歸來，樓上的人只有苦苦的思念，苦苦的幻想：明日的早晨，窗外的霧氣豁然開朗，遠處的小道上，是他歸來的身影，揮揮手，點點頭，直奔樓閣，相擁抱，直到黃昏……

從男子這視角來看，也自有它的美麗?！拔摇北砻髁艘磺校欢鴧s沒有選擇相見，這里面也自有刻骨銘心的遺憾。深層次來講，“我”與女子相遇，早已注定這一曲千古遺恨的戀歌。

作家在情感抒發(fā)上是內(nèi)斂的，沒有疾聲高呼，沒有熱情奔放的字句，但細看，那種欲現(xiàn)不現(xiàn)，若浮若沉的情感反而給了讀者更多的思考角度與更寬廣的想像空間，內(nèi)斂美更吸引讀者心理，更適合中國大眾的審美情趣。

有多少人好似遲遲不歸的人，有多少人，人隨事遷，變得失去了昔日的自己，是利？是情？是景？還是自己？他們在回歸的道上，永遠地成為了一個遲到者，晚來的人。

物是而人非，或許就是這個美麗的錯誤，或許就是這個美麗的中國情結(jié)。

三、江南景構(gòu)建江南美麗

“蓮花”、“東風”、“柳絮”、“小城”、“青石巷”是江南的標志性景物。在詩人眼中，江南本是一卷長詩：東風徐徐，逗弄著斷斷續(xù)續(xù)的鈴；柳逐春風，猶如女人婀娜的豐姿；碧荷映天，詮釋江南的寬廣無邊；夕陽殘照青石巷，一位頭發(fā)飄逸，身著旗袍的女子，獨倚巷口，向遠處張望……達達的馬蹄在耳邊回響，又漸漸遠去。

江南的蓮，江南的風，江南的柳，江南的小樓、青石巷，江南的窗扉、女人，都承載著江南的魂魄。

蓮花朵朵，花瓣疊疊都精神煥發(fā)合并成飛奔的力量，跳躍著喧囂的生命。一葉小舟，倏地滑進煙雨，滑進迷離的別離。蓮花凋落了，東風不吹了，柳絮不飛了，小城籠罩在孤寂之中。人遠了，江南的魂近了。

歷代文人墨客，王侯將相把生塞進去，把死塞進去；把情塞進去，把恨塞進去；把忠孝塞進去，把功名塞進去。然后時代相傳，于是就成了江南的魂?！跺e誤》正因為蘊含了這種魂，才經(jīng)久不衰，穿越時空。

四、現(xiàn)代與古典成就美麗

《錯誤》用現(xiàn)代的詩歌形式，傳統(tǒng)的詩歌意象來詮釋中國的式的情感。

（一）建筑美美、音樂美、圖畫

建筑美。詩歌共三節(jié)，第一節(jié)和第三節(jié)都只有兩句，與第二詩節(jié)形成對稱結(jié)構(gòu)。句子長短不一，錯落有致。尤其是第一詩節(jié)，寫“我”僅用了 8 個字，似乎在暗示過客之匆匆；寫“你”用了 15 個字，似乎在暗示思婦等待之悠悠。青石小城，縱橫交錯?？v：首句航拍廣闊江南，再步行將鏡頭推移到小城，然后到街道、帷幕、窗扉，最后落在馬蹄上及打破前面一片寂靜的馬蹄聲，構(gòu)成空間層次參差美；橫：首尾互換，造成結(jié)構(gòu)上的參差錯落，更顯詩意盎然，閃發(fā)異彩。

音樂美。《錯誤》雖是一首現(xiàn)代詩歌，卻很注意押韻。第一詩節(jié)中的“走過”的“過”和第二句中“蓮花的開落”的“落”，構(gòu)成押韻。第二詩節(jié)中“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中的“晚”與第五句“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中的“掩”，構(gòu)成押韻。詩中的四個否定詞“不來”“不飛”“不響”“不揭”，兩兩相對；詩中還用了兩處疊詞“小小的”，這些都增加了詩歌抒情的深婉性，使詩歌充滿了跳躍的節(jié)奏感、音韻感。

“打”字，在此既有“從”之意，又有“打馬”的意味，強調(diào)出了一種動態(tài)感，馬鞭聲、馬蹄聲與女人潮起潮落的心跳聲共振，使全詩有了貫穿始終的清脆感。 “蓮花的開落”其實本應置為“開落的蓮花”，一倒置后，就富有了動態(tài)感，充滿了張力，帶來了音韻的和諧，給人以奇妙的舒展感，使其不僅有色而且有聲，宛如艷麗的女子在優(yōu)美的旋律中翩翩起舞。

繪畫美，是指使得語言多選用有色彩的詞語。全詩選用了“蓮花”、“柳絮”、“青石”、“向晚（夕陽）”、“春帷”等色彩性詞語，給讀者以視覺上的美感。

詩歌使用了“開落”、“飛”、“向晚”、“揭”、“掩”等動詞，使靜止的畫面富有了動態(tài)感、立體感，給人以愉悅的視覺享受。

（二）意象、意境具有古典之美

“我打江南走過”， “江南”二字，讓人仿佛看到山清水秀、小橋流水、回廊九曲的美景；讓人憶起“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日出江花紅似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名句。“江南”具有豐富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不僅是秀麗的象征，也是男女情愛的載體。眾人皆知的白居易的《億江南》、耳熟能詳?shù)臏赝ン薜摹锻希ㄊ嵯戳T獨倚望江樓）》，就是典型的閨怨詞?！跺e誤》一詩的用意也在此。

“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蓮花”在詩詞中廣泛運用，基本內(nèi)涵：：一是用來描寫江南美景；二是喻指女子美麗容顏；三是表達男女情愛.。因“蓮”與“憐”諧音，“憐”即可愛之義，故蓮花成了男女們表白愛情和傳達思念的媒介，南朝民歌《西洲曲》，“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此詩大意是：尋你南塘秋，蓮花碧天，而你不見，我低頭把你思念。你如水一樣的清純，如蓮花一樣的美麗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而《錯誤》一詩中的“蓮花”我認為與《西洲曲》一樣，三義皆有。一義，“蓮花”與“柳絮”、“東風”等構(gòu)成一幅美麗的江南畫卷，以此來反襯男女情思之長之濃之深，使主客形成強烈反差。二義、三義，“蓮花開落” 喻指女子日夜相思，憂愁難遣，飽受情感折磨，過去美麗如蓮的容顏，至今憔悴不堪。蓮花凋落，落花流紅。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有人認為“東風”在古典詩詞中有兩個截然的不同的涵義，一是朱熹的“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與蘇軾的“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朦月轉(zhuǎn)廊”等詩中的“東風”，是春風駘蕩，萬紫千紅的“東風”，是欣喜的；另一個“東風”則是李商隱“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的“東風”，是無力的，傷感的東風。[③]

但我認為《錯誤》中的“東風”與上述詩句中的“東風”一樣只具有一種意義。“東風” 就是春風之意。只是借東風的特殊組合表達不同的情感，這是古詩詞中慣用的一種手法—襯托。襯托分為正襯和反襯。以樂襯喜、以悲襯悲為正襯（或為陪襯，亦叫映襯）；以樂襯悲、以悲寫樂即為反襯。朱熹、蘇軾采用的是正襯：以樂襯喜；李商隱、鄭愁予以及南唐詞人李煜[④]采用的是以樂襯悲的手法。

“三月的柳絮不飛”，“柳”在詩人們的眼中，是鐘愛的意象之一。清人李漁在《閑情偶記》中這樣寫道：“柳貴乎垂，不垂則無柳；柳貴乎長，不長則無婀娜之致?！薄对娊?jīng)》中的“楊柳依依”之句，其意境恐怕只有“柳”才能勝任。于是乎，詩人們或詠柳喻人；或借柳送別；或緣柳抒情；或道人生哲理……古人有折柳增別之習?！傲迸c“留”諧音，故“三月的柳絮不飛”更能凸顯傷別離恨之緒，相思纏綿之苦。

《錯誤》中的“向晚”、“歸人”、“過客”等均具有古典美。

《錯誤》一詩詞句大都有來歷，這個來歷就是詞語的歷史文化積淀。這些詞語在一千多年的中國古典文學長河中浸潤、沉淀，使此詩具有濃郁的古典意韻。鄭愁予是扎根傳統(tǒng)又有所創(chuàng)新的詩人，用詩人楊牧對他的評語來說“鄭愁予是中國的中國詩人”，不是那種“用生疏惡劣的中國文字寫他們的‘現(xiàn)代感覺的中國的外國詩人。

參考文獻：

[1]轉(zhuǎn)引自陳日文：《訪著名“浪子詩人”美國耶魯大學教授鄭愁予》，摘自： http ：// wwwjs. chinanews. com. cn

[2] 《語文學習》2006年第一期《美麗的錯誤》。

[3]袁達軍《（錯誤）的古典型》一文第五段

[4]李煜《虞美人》中的“小樓昨夜由東風”，就是采用了以樂襯悲的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