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彬

編者按：西王母神話是銅鏡常見的裝飾題材，阜陽博物館藏有兩枚該題材的銅鏡，保存完好、鑄工精整、紋飾華美。本刊上期刊登了本文上篇，記述了兩枚銅鏡的形制與紋飾，并通過分析各地所藏及見于著錄的22面西王母禽獸鏡的圖式物象構(gòu)成，總結(jié)出西王母圖像系統(tǒng)的組合特征。本期將刊登本文中篇，分析西王母圖像的神話學(xué)內(nèi)涵。

四、幾類圖像的神話學(xué)內(nèi)涵

漢禽獸鏡西王母圖像系統(tǒng)的物象組合，看似龐雜、松散而隨意配置，實則彼此之間在文化內(nèi)涵與神性功能上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融合的，這個神話系統(tǒng)中的神人禽獸主次井然、尊卑有序，共同組成一個具有特定情節(jié)場景、承載明晰神話內(nèi)涵的神仙世界。以下僅對阜陽出土鏡圖式中涉及到的幾類圖像試作詮釋。

1.戴勝

A式鏡（見圖1）西王母頭部所戴的“勝”，在漢代亦被稱作“華勝”，據(jù)考可能源出于先秦時期女性紡織所用的“滕”，后漸趨演變成漢代貴婦首飾。早期文獻(xiàn)記載中，“勝”是主神西王母最顯著的標(biāo)志性妝飾物?！渡胶＝?jīng)·西山經(jīng)》：“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薄渡胶＝?jīng)·大荒西經(jīng)》：“有人戴勝，虎齒，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西王母梯幾而戴勝。”可見至遲在戰(zhàn)國時期，文獻(xiàn)中記述的西王母就固定了“戴勝”形態(tài)。兩漢文獻(xiàn)中，主神西王母形象雖有演變，仍以“戴勝”為主要標(biāo)志?！痘茨献印び[冥訓(xùn)》：“逮至夏桀之時，主暗晦而不明……西老折勝，黃神嘯吟?！薄妒酚洝に抉R相如傳·大人賦》：“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皓然白首，載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為之使?！薄逗鬂h書·張衡傳·思玄賦》：“聘王母于銀臺兮，羞玉芝以療饑。戴勝愁其既歡兮，又誚余之行遲?！敝翓|漢晚期，“勝”亦作為預(yù)示王者有德的祥瑞出現(xiàn)，山東嘉祥武梁祠畫像石刻畫的“勝”形祥瑞圖旁，還有“玉勝，王者……則至”的榜題，其內(nèi)涵顯與王者的尊顯身份關(guān)聯(lián)。西王母是漢代神仙世界至高無上的主宰者，是眾仙之王，“戴勝”作為妝飾的標(biāo)志物，符合其王者的身份特征。

兩漢禽獸鏡流行的西王母“勝”紋，形構(gòu)大體雷同，多為一橫梁兩端對稱配置膨大長方形、束腰紡錘形、橢圓狀圖式，簡約置于西王母頭頂部（見圖13-圖22）。

2.玉兔、玉兔搗藥

A式鏡配置“玉兔搗藥”圖式，與主神西王母掌管不死藥的神性功能相關(guān)。漢代社會狂熱信仰與崇拜西王母的要因，在于她掌握“不死之藥”、能夠讓世人實現(xiàn)升仙不死的愿望。而這個神話中為主神西王母搗煉不死藥者，正是神奇的玉兔，漢樂府詩《董逃行》：“采取神藥若木端，白兔長跪搗藥蝦蟆丸……服此藥可得神仙?！庇纱巳藗冞€認(rèn)為兔子是預(yù)示長壽、敬老的祥瑞，《抱樸子·內(nèi)篇》：“虎及鹿兔，皆壽干歲，壽滿五百歲者，其毛色白?！薄端囄念惥邸芬秾O氏瑞應(yīng)圖》：“王者恩加耆老，則白兔見。”禽獸鏡中流行西王母與玉兔搗藥組合的圖式，就是當(dāng)時西王母神話內(nèi)容的反映，“玉兔搗藥”作為一類符號頻繁出現(xiàn)在漢畫西王母神的旁側(cè)，兩者構(gòu)成“制藥、取藥、用藥”的生動情節(jié)場景，意在表達(dá)西王母具有制作、掌控、支配“不死藥”的神異功能。

除A式鏡中玉兔軀體后仰、不持杵搗藥的圖式外，兩漢禽獸鏡中還流行玉兔踞蹲（見圖15）、跽坐（見圖17、圖19）、前傾站立（見圖18）等持杵搗藥圖式。

3.鳳鳥、西王母飼鳳

西王母飼鳳圖式見于前文B式鏡中（見圖2），此外日本寧樂美術(shù)館藏鏡中亦見此類圖像（見圖21）。早期神話中，鳳鳥是不死神鳥，以長生仙果“瑯王干”為食，《藝文類聚》引《莊子》：“南方有鳥，其名為鳳……，以璆琳瑯壬干為食”。《說文》：“瑯王干，似珠者?！薄渡胶＝?jīng)·海外南經(jīng)》載西王母所居昆侖山赤水上有三株樹，“其為樹如柏，葉皆為珠”，也是長生不死之物。B式鏡鏡圖中出現(xiàn)西王母手持圓顆粒果飼鳳，表現(xiàn)的就是此類神話場景?！拔魍跄革書P”圖式不僅在鏡圖中出現(xiàn)，在其他漢畫材料中也很流行。鳳鳥還是西王母仙界守護(hù)昆侖天闕的神鳥，漢畫材料中鳳鳥配置在天界雙闕之上的圖式習(xí)見，可見其與西王母神仙世界關(guān)系密切。緣于具備自由飛升仙界、交通人神的功能，鳳鳥還常作為得道之人乘騎升仙的工具或?qū)某霈F(xiàn)，《楚辭·離騷》：“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薄洞呵锩鼩v序》：“（皇談）銳頭日角，駕六鳳凰，出地衡。”

4.九尾狐、三足烏

B式鏡畫紋帶緣配置的神禽異獸中有九尾狐、三足烏圖式，早期的神獸九尾狐記載見于《山海經(jīng)·南山經(jīng)》：“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漢代九尾狐是西王母仙界常見的神物，具有預(yù)示其賜福人間、令世人子孫繁盛家族興旺的作用，因此鏡圖中的九尾狐多與主神西王母伴出。古代“尾”是天象東方七宿的尾宿，由九顆小星組成，《史記·天官書》：“尾為九子?！薄端麟[》：“宋均云：屬后官場，故得兼子。子必九者，取尾有九星也?！惫示盼埠徽J(rèn)為是子孫繁息興旺的征兆。此外，九尾狐也常作祥瑞之兆出現(xiàn)，王褒《四子講德論》：“昔文王應(yīng)九尾狐而東夷歸周?！薄栋谆⑼ā贰缎⒔?jīng)援神契》記有“德至鳥獸，則尾九狐”。

漢代神話中，三足烏是西王母役使的取食鳥?！妒酚洝に抉R相如·大人賦》：“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皓然白首，載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為之使?！弊⒃疲骸叭銥?，青鳥也，主為西王母取食，在昆墟之北?！睗h鏡西王母圖像系統(tǒng)中出現(xiàn)三足烏，與文獻(xiàn)記載相合。此外，三足烏在鏡圖中有時也是祥瑞征兆，且多數(shù)情況下與九尾狐成對出現(xiàn)。

兩漢西王母禽獸鏡中的九尾狐圖式豐富多變，其顯著的共性特征，主要表現(xiàn)在分岔的“九尾”上（見圖11、圖19、圖20）；三足烏圖像則以禽鳥有簡約“三足”為顯著特征（見圖11、圖14、圖19）。

5.羽人飼龍、羽人飼鹿

B式鏡主紋區(qū)配置的“羽人飼龍”，羽人屈體前傾，昂首引頸回望，一手上舉、一手作持靈芝的飼龍狀。龍是神仙傳說中的仙人乘騎，《山海經(jīng)》《大戴禮記》多處記神人騎龍出行，《史記·封禪書》記有黃帝乘龍升天的傳說。漢代人迷信以龍、虎作乘騎，可以進(jìn)入西王母仙界完成升天成仙的愿望，《焦氏易林》：“駕龍騎虎，周遍天下，為人所使，見西王母，不憂不殆?！贝祟悎D式出現(xiàn)在西王母神話鏡圖中，是漢代人迷信“服食升仙說”的物化映證。

鹿是仙界長壽靈物，《藝文類聚》轉(zhuǎn)引《抱樸子》：“鹿壽千歲，滿五百歲則色白?！盉式鏡畫紋帶緣中出現(xiàn)“羽人持丹丸（不死藥）飼鹿”組圖，也是漢代社會迷信通過服食不死藥可以實現(xiàn)升天成仙愿望的反映。緣于鹿具備擅長疾馳、可以自由出入人神世界而長壽不死的奇異功能，漢代神話中還常作得道之人升仙的乘騎出現(xiàn)，《穆天子傳》：“天子西升于陽……乃駕鹿以游于山上?！薄稑犯娂わw龍篇》：“乘彼白鹿，手翳芝草?！薄断少x》：“觀倉川而升天門，馳白鹿而從麒麟?！睗h鏡中亦見“崔文王僑騎鹿行”之類的銘辭。

6.白虎、蟾蜍、怪熊

B式鏡組圖中有白虎圖像。白虎與西王母神話關(guān)系密切，文獻(xiàn)記載的西王母早期形象，便具有虎的某些特征和生活習(xí)性。漢代神話中，白虎是位居西方的神獸，常作為西王母的侍神或乘騎陪伴其左右，因此鏡圖西王母神仙系統(tǒng)中常見白虎出現(xiàn)，此外鏡圖中的白虎還扮演“導(dǎo)引”世俗之人升天成仙使者的角色。既然白虎能夠自由出入西王母仙界，在漢人構(gòu)筑的神話世界里，便自然可以演變成仙人乘騎出游、往來天地之間的工具，《楚辭·哀時命》：“使梟楊先導(dǎo)兮，白虎為之前后?！辟Z誼《惜誓》：“蒼龍蚴虬于左驂兮，白虎騁而為右腓。”河南南陽出土的漢畫像石圖式中，還有得道之人騎虎升仙的生動畫面。兩漢禽獸鏡中，白虎多近于寫實，部分圖像軀體、尾部的比例有變異或生有羽翼（見圖7）。

體態(tài)肥碩的團(tuán)狀蟾蜍，也具備生命可以無限延長與再生的神性，《玄中記》：“蟾蜍頭生角，得而食之，壽干歲。”《抱樸子·內(nèi)篇》：“肉芝者，謂萬歲蟾蜍，頭上有角……（食之）令人壽四萬歲?！睗h代神話將蟾蜍冬眠的生物學(xué)習(xí)性賦予了“生命輪回”“死而復(fù)生”神性，進(jìn)而認(rèn)為蟾蜍與“不死藥”密切關(guān)聯(lián)，甚至蟾蜍本身就是不死藥、食之可以得道升仙。漢樂府詩：“采取神藥若木端，白兔長跪搗藥蝦蟆丸?！庇行╃R圖中，還配置有“蟾蜍舉盤獻(xiàn)靈芝或丹藥”圖式。漢畫中的蟾蜍常常被刻畫成長須、短角、短尾或獸體形的怪異圖式，大約是表示其具備神性，自然要異于世俗社會里的常態(tài)同類物。西王母禽獸鏡中的蟾蜍圖像，還見于江蘇丹陽銅鏡青瓷博物館藏鏡（見圖6）、《古鏡今照》收錄周勝私藏鏡構(gòu)圖中（見圖19）。

A式鏡中有怪熊的圖像，此類圖式還見于江蘇宜興宗彬斌私藏鏡（見圖8）、楊斌驊私藏鏡（見圖10）、安徽壽縣博物館藏鏡（圖12）。熊在漢鏡神仙世界中常見，具有生命延長與化生的神性，《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熊山，有穴焉。熊之穴，恒出神人?！薄侗阕印び癫咂罚骸靶軌畚灏贇q者，則能變化?！辩R圖中的熊有多種怪異形象，亦標(biāo)識其神性異于常態(tài)的同類物。此外熊在漢代還常作為預(yù)示王者清明的祥瑞出現(xiàn)，《孝經(jīng)援神契》：“赤熊見則奸佞自遠(yuǎn)。”武梁祠畫像題銘：“赤羆，仁奸明則至?！毙艿纳νⅰ⒘Υ笥挛?、剛猛強悍，既是抵御兇邪的祥獸，也是漢代男性生殖崇拜的首選象征物。

7.云氣紋、蝙蝠紋

B式鏡畫紋帶緣圖式中，配置有多組被變形成裝飾圖案的蝙蝠紋。蝙蝠作有翼鼠形，擅長夜間飛翔，神秘而多變，古有“服（伏）翼”之稱，《爾雅》：“蝙蝠服翼。”《藝文類聚》轉(zhuǎn)引《玄中記》：“百歲伏翼，色赤，止則倒懸。干歲伏翼，色白，得食者，壽萬歲。”由此，古代的蝙蝠又有“仙鼠”的別稱，《太平御覽》引《古今注》：“蝙蝠，一名仙鼠，一名飛鼠，五百歲則色白而腦重……食之成仙?！笨梢姽湃藢︱鹳x予了“不死藥”的神性，食之即可升仙永生。漢鏡畫紋帶緣中大量配置蝙蝠紋圖案，承載的亦是與神仙信仰以及升仙不死思想相關(guān)的內(nèi)涵。漢代神仙世界里，“云氣”也是仙人生存、活動必不可少的介質(zhì)，漢鏡仙界構(gòu)圖習(xí)用云氣紋作填襯圖像（見圖2、圖3、圖5），不贅述。

8.靈芝、仙草、丹藥

A、B式鏡圖中，有西王母、羽人、神獸持靈芝、仙草、丹藥的圖式，其中的圓珠狀顆粒，如為鳳鳥所食，可能是文獻(xiàn)中所稱的“瑯琊”，如為其他仙禽神獸所食，則可能是仙界煉制的“丹藥”。此類鏡圖中另見神人或神禽異獸所持的“三株果”、折枝花卉、有兩托葉的“桃狀物”等，也應(yīng)是漢代神仙說中的“三株樹”、靈芝草、“仙桃”之類的不死藥，“靈芝”見于《爾雅》：“芝，瑞草名也，一歲三華?！薄墩f文》：“芝，神草也。”《論衡》：“芝草一年三華，食之令人眉壽慶世，蓋仙人所食?！睆埡狻端夹x》：“聘王母于銀臺兮，羞玉芝以療饑。”漢樂府詩《善哉行》：“經(jīng)歷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喬，奉藥一丸?！辩R圖中大量出現(xiàn)這些表現(xiàn)仙人世界“不死藥”的場景，均與西漢晚期以來社會上流行神仙信仰與升仙不死說的背景相關(guān)。

兩漢西王母禽獸鏡中，配置的靈芝、仙草、丹藥圖像十分豐富，其中以填襯圖像出現(xiàn)最為常見（見圖17、圖20-圖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