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
大一開學(xué),來自重慶的涂昕是我們班的班長。像所有西南出產(chǎn)的美女一樣,她白凈高挑,有一雙泉水里撈出來似的、明閃閃的大眼睛。她的行為看上去很符合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好班長標準,在宿舍樓道里見到時,總是肩背筆直,一把馬尾在頸后跳躍,臂彎里夾著書。到了大二,通過從本部宿舍搬到南區(qū)宿舍這么一調(diào)換,我和涂昕成了隔壁的室友。一切都在朝夕相處中“拆穿”。端直的肩膀,沒有錯,但那是人前;臂彎里夾著三寸厚的書,也沒錯,那得看是什么書。晚上倦鳥歸林,各洗各涮之際,404室會傳出極為恐怖的笑聲大合奏,我抱著臉盆探尋過去,只見隔壁女生好沒儀容地笑得打跌,其中當(dāng)然就有一手扶腰的涂昕,擦著眼淚的湯婷婷,即將從床上滾下來的彭薇。有時,在內(nèi)力持久的笑聲與笑聲更迭之間,也就是換氣的當(dāng)口,會有誰緊張地說,啊呀,吵到大家了吧,好丟人啊,然后把門悄悄掩上。但是沒有用,笑是有聲波的,我能感覺到一波一波的震動“嘭嘭”地擠壓著可憐的墻框,就好像一顆大心臟要從一罐冰鎮(zhèn)可樂里蹦出。只好去敲門,討厭死了,你們笑什么呢,快講來給我聽……那些年我們發(fā)過的瘋?cè)缃穸急徊粫f話的墻壁收藏。要怪就怪中文系,各路宛如竹林七賢般任誕恣肆的“怪蜀黍”教授們把從古至今的文學(xué)史講成了解放人性的進行曲,世間從此少了若干“乖乖女”,多了不少“野丫頭”。
我為什么要寫一大段校園往事,那還是因為,《采綠》這本書透露出作者的“野性”超出了我自以為對涂昕這姑娘的了解。剛才講了,中文系釋放出了許多人的靈犀,但是這畢竟是在二十一世紀,實習(xí),找工作,考研,負笈海外,該走的路還是一條條走過來。涂昕依然為自己鐘情的文學(xué)和電影眉飛色舞,依然為“捍衛(wèi)”世間的天真與“有情”而嗔喜怒怪,但她還是不費力氣地做著一個好學(xué)生。本科畢業(yè)后考了本系研究生,順利取得碩士學(xué)位后,先是在出版社工作了一段時間,而后做了一個讓我很不滿意的決定:回重慶。
我哇哇叫:“等著瞧,你去了還得回來?!?/p>
涂昕幽幽地:“親戚幫我找了一個穩(wěn)定工作,父母催我回去?!?/p>
那確實是一個人人羨慕的好差事,但,不適合涂昕?!白呱闲碌墓ぷ鲘徫弧焙?,她向我描述最不可忍受的一點,是每天穿著全套火烈鳥一般的大紅制服(當(dāng)然是在舒適的空調(diào)冷氣環(huán)境里)上班。“天,還要歪戴著一頂同樣顏色的小帽子”。
喜歡蕭紅、喜歡蒲寧的姑娘不會喜歡穿成火烈鳥的樣子取悅他人。
在《采綠》的一章《九月采綠》里,涂昕這樣寫道:“多年后告別校園,回到家鄉(xiāng),去一家銀行開始了上班族的生活。每天困在密不透風(fēng)的玻璃房子里,在狹隘局促又無休無止的人事糾葛、權(quán)益計算中艱難的呼吸。忙中偷閑時,隔著號稱子彈都透不過的玻璃,探頭探腦向外張望,卻總是只見高樓不見樹木——這才開始強烈地想念起那個曾經(jīng)帶給我無數(shù)歡樂的草木蟲魚的世界?!?/p>
誤入塵網(wǎng)中。幸運的是,這姑娘還能“復(fù)得返自然”。每到周末,涂昕逃也似地離開市中心,在郊區(qū)的住所找到了自己的樂園?!斑@里偏僻,房價低廉,周邊沒有商圈,沒有大超市,然而花草豐茂,鳥語蟲鳴。園子里有樹木繁茂的峽谷、一條活水湖,園子對面則是農(nóng)田和野山。天氣晴朗,就去農(nóng)田和野山中尋覓‘仙蹤。即便愁云慘淡之時,也可以在峽谷尋訪新冒出來的野花,去湖邊去看對岸的野綠……逼仄的工作環(huán)境讓人心日趨狹隘,幾欲閉合成一條小縫,全靠著周末兩日的‘博物學(xué)漫游,把心胸一點點撬開”。
就在這段時期,涂昕用“熱帶植物”這個ID,開始在豆瓣上寫她的漫游日記,“開始起念要在心里建立一張自己家鄉(xiāng)的‘博物學(xué)地圖”。
我有幸在她寫豆瓣日記的早期就應(yīng)邀“參觀”了這張地圖的雛形。我仍然記得當(dāng)初,當(dāng)視線掠過一行行文字和一幀幀圖片時,眼睛傳感給心靈以激動,心靈又回涌給眼睛以喜悅,汩汩地漾動著。很難形容涂昕寫的是什么,我很不恰當(dāng)?shù)馗爬椤皩懡o所有美好生命的長篇情書”。當(dāng)然,你可以從中看到幾位散文大家的因襲——周作人、豐子愷、朱自清、沈從文、廢名、梁遇春、蕭紅,以上無一例外是偏愛花鳥草魚、壇壇罐罐的作家,而且都有種“自甘偏僻”的心性,在自己的園地里贊嘆著在旁人看來不值一提的趣味,從事著“無用”的“研究”。又可以讀到梭羅在《野果》和《種子的信仰》里的科學(xué)與客觀之美,科萊特在《花事》里獨屬于女性的詩意,以及高更的濃烈得不講道理的生命噴涌,和齊白石的寓千形萬變于寥寥幾筆的曠省寫意。涂昕的文字之澄凈,狀物之靈動,直感之遨遠,摹色之精微,似乎來自與這些中西方藝術(shù)家的神交。
拿到這本書,又細讀了一遍,感觸更深的不再是語言與文體之美,而是文字中踴躍的生氣。頑皮的,諧謔的,微笑的,永不失望的,對生命之真的向往,對生命之美的贊嘆,是這份采綠日記的“涂昕”之處。你處處可以讀到,觸摸到,文字間漫溢開,流動著的那種甜蜜而微帶辛辣的氣味,就好像是黃昏時分彌滿山間的“山氣”。比如,她寫蜀葵——“它們植株躥得很高,依然站得很直,挺拔向上的模樣讓人心情振奮;粉紅、洋紅、大紅、紫紅、墨紫的大朵花夭夭艷艷、灼灼枝頭,燒紅了一處農(nóng)莊;帶點紙質(zhì)感的花瓣在陽光下脈絡(luò)清晰。這真是一種鄉(xiāng)野氣十足的花兒啊,那么燦爛又那么樸素,充滿生之歡樂”。再比如,她寫過路黃——“五月以來,真是走到哪里都可能路過這些黃花球球,在它的花季爬過對面那座野山,絲毫不會有寂寞的感覺——它們幾乎是熱熱鬧鬧地陪伴你一路,讓人甚感安慰。這種花喜歡群聚,同一枝上少則三兩朵,多則十幾朵臉碰臉一齊開放,姿態(tài)大方,毫不扭捏,是我欣賞的個性”,又再比如,在萬木蕭然的深冬,“大部分樹失掉了葉子,也就失掉了柔軟和彈性,頂著嶙峋的干枝在藍天下全無表情地站著”,但是尋覓生機與色彩的涂昕不會失望,她看到了,“似乎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我們才會注意到有些樹上爬滿了異葉地錦”,“它們的綠葉變得紅彤彤的,遙遙望去,深色樹干上點綴著一長溜大大小小的心形,它們把單調(diào)的落葉樹調(diào)劑得活泛了,令周遭的空氣少了幾分冰冷堅硬,多了幾分纏綿多情”。還需要舉例嗎?不用了吧,書中俯拾皆是。
最最動人的,是隨著時間的流轉(zhuǎn),她從一年的3月寫到了下一年的2月,從重慶寫到了新加坡,又寫到了南京,卻從來不見“落花流水春去也”式的時感,不見“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的鄉(xiāng)愁,也不見“可是今年的花,已經(jīng)不是去年那一朵了”的物哀,哪怕在遍地衰草與禿樹的寂寞季節(jié)里,她還在滿有勝算地迎望著新的春天,甚至一想到春天要來了就高興得不行,因為,“春天的奧秘,是無窮無盡的,怎樣也寫不完”,“盼著再一次說出曾經(jīng)說過無數(shù)次的話:‘春天真是好啊,好得沒邊兒了!”endprint
我不禁在想,這種蓬勃明亮的情感,這種冰雪壓不服的小簇野火般的樂觀,這種永不沾染暮氣的容易“驚奇”的天性,是從哪里來的呢?僅僅來自于青春年少,來自于性格通達,來自于廣泛閱讀?應(yīng)該還有一部分來自遺傳吧。某一章,涂昕寫到廣玉蘭,好像無意間記錄道,自己的父親曾說,他小時候第一次見到廣玉蘭那么碩大那么豐厚的花朵,嚇了一跳,“荷花開到樹上來了”——這句話我一直記得,為著,在廣玉蘭的花朵面前,父女之間抹平了年齡和身份差別,都是喜滋滋的小孩子。其實這“遺傳”根植得很深,我們的父輩,我們的祖輩,我們祖祖輩輩,都曾經(jīng)如我們一般驚奇與歡喜,都具備驚呼一聲“荷花開到樹上來了”的天才式抒情,所以我們才有《詩經(jīng)》里那些充滿植物香氣的四季物候的篇章。只是千百年后,“文明”過頭的中國人有時太功利地去“熱愛”一些事物,又習(xí)慣于把“熱愛”的事物扭曲或者剪裁為自己需要的模樣。中國人與自然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很“公務(wù)”:或者是不去接近自然,或者是一去接近自然,就感嘆“自身的渺小,造物的神奇”,以及“人生如寄”等等,又或者換一副“敢把日月?lián)Q新天”的聲調(diào),外強中干地要做自然的主人。和上述那些不是太自大就是太自卑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相比,我從涂昕的文字中讀出的卻是她把自己作為身在自然當(dāng)中而又與自然對話的“對等物”。這種“對等”并非在體量上或能量上可以形成對峙,而是雙方在靈性上可以對話,在精神上可以互相映照和撫慰,是“同為天地所生,同沐日月光華”的生靈之間的相遇,既可以是與一只朝生暮死的孑孓,又可以是與一株見證了千年歲月的古樟。說到底,這是一種蘊藏、散落在民間的愛的教育,涂昕把它們一一拾起,放在自己的花布裙兜里漫游。
我“讀到”的涂昕已經(jīng)不再是,或者說,不完全是我認識的那個姑娘。跟著她漫游的腳步,我看見的是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姿,時而憩留在水邊,時而跌入一片蒼翠的灌木叢中去,時而追著蝴蝶瘋跑,時而癡守變幻的天光。她讓我想起希臘神話里的水仙女,那是泰坦神俄刻阿諾斯和泰西絲的三千個女兒,她們每一個都代表著某條小溪、河流、水潭、湖泊或者大海,甚至是地下的水體。又想起《詩經(jīng)·宛丘》里寫到的巫女舞蹈家,在巫祀之風(fēng)熾盛的陳國,一個女子頭戴著羽毛,擊打著鼓點,赤足走在大道上,舞之蹈之,充滿野性的美。她似乎在追隨著神靈,表達著神靈的意圖,但卻充分張揚了生命之于人的熱烈,讓所有見到她的人都為之動容。
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
坎其擊缶,宛丘之道。無冬無夏,值其鷺翿。
涂昕的這種“魔力”,不完全是我臆想出來的。我曾經(jīng)問她,為了什么緣故,那么多只斑斕的蝴蝶,翩然而又敏感的美麗精靈們,能夠為她的鏡頭停留三秒?
“因為我有魔術(shù)啊?!彼ξ卮?。
我不死心,過幾天又問。
“你是認真問的?夜路走多了就會撞到鬼啊,同理嘛!”她大大咧咧地說。
這什么比方!
最后終于透露了一點點?!澳闾焯煸谝暗鼗斡?,遇到的幾率就大啊,隨時準備著相機啊。要迅速而且輕手輕腳,屏住呼吸”。
這大概就是能讓蝴蝶停留三秒的終極秘密了,也是《采綠》的終極秘密。我們都曾有過用挖空的半個西瓜招引金龜子的童年,有過為小橋流水和暮靄晨嵐悠然忘我的時刻,我們曾為公園里掛在樹上的銘牌而大聲念出來,九重葛、女貞、小葉黃楊,或許也有不少人曾為著《邊城》而在電腦上百度“虎耳草”,或者在走過一片被無數(shù)羽狀葉片分隔的晴空時對旁邊的朋友說,看,這就是張賢亮在《綠化樹》里寫過的綠化樹,又叫馬纓花,還叫合歡。但真是少而又少的人會去對照古今中外的植物圖譜,去看博物學(xué)的書和紀錄片,會“天天在野地里晃悠,隨時準備著相機”,會在一個又一個夜晚,工筆畫一般,寫下這些篇什,收攝些許自然的靈光,將那稍縱即逝的瞬間挽留在紙頁間。
順便說一下,在這博物學(xué)漫游的一年間,涂昕最終還是辭職,扔了那頂小紅帽,繼續(xù)求學(xué)南京大學(xué)攻讀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這姑娘的“野性”,最終掙脫了束縛,張手張腳地跑了起來,跑出了她自己的路。
這本《采綠》的出版,與她取得博士學(xué)位幾乎在同時,在我看來,這是一個禮物,具有三重的意義:既是涂昕送給自己的紀念,也是大自然給予它的“對談?wù)摺钡酿佡洠€是出版者對讀者的一種情意。它意味著,在城市里,我們?nèi)匀豢梢該碛心撤N自然屬性;在貧乏與困守中,我們?nèi)匀豢梢宰非笠恍┴S富和淳真;在霧霾和粉塵遮蔽的天空下,我們還可以感受一座野山,一條活水湖,一些與上古世界、與地理的發(fā)現(xiàn)、與文明的細節(jié)相關(guān)的事物,它們并沒有完全消失,并且愿意為你停留三秒。endprint